第十一章 營救

萬事莫貴於義也。

——《墨子·貴義》

一連數日,那個神秘匈奴人鷹隼般的目光一直在青芒眼前揮之不去。

他是誰?他的目光中到底隱藏著什麽?關於自己的身份和過往,他又知道多少?

青芒決定,無論如何都要找到這個人,進而找到這些問題的答案。

他再次來到了繁華熙攘的長安東市。

然而,當他策馬立在車馬行人川流不息的街頭,看著一張又一張陌生的麵孔從自己身邊擦肩而過,心頭湧起了一陣茫然。

要在這偌大的東市,在這來自四方且流散四方的萬千人群中,找一個隻見過一麵、不知其名姓、且刻意隱藏行跡之人,無異於大海撈針。

青芒閉上了眼睛,把那天的情景在自己腦海中迅速回放了一遍。

忽然,他腦中的畫麵定格在了一張臉上。這不是那個匈奴人的臉,而是一張蓬頭垢麵、稚氣未脫卻又機靈過人的臉。

六喜。

青芒一笑,策馬馳入了人群之中。

沒花多少工夫,青芒便在那天撒銅錢的地方附近找到了六喜。

“先生果然沒有食言,是個君子!”

六喜一看到他,便嬉皮笑臉地湊上前來,口氣很是老成。他身後十餘個年紀相仿的小乞丐,也爭先恐後聚攏過來,仰望著高頭大馬上的青芒,那眼神都像是見到了久別的親人。

青芒心中一酸。

這些孩子,正值天真爛漫之年,本該在父母膝下承歡撒嬌,卻不知為何流落在此,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當真可憐!

“老規矩,都站成一排,把碗舉高。”青芒大聲道。

六喜和眾乞丐發出歡呼,立馬照做。青芒像那天一樣,把隨身攜帶的銅錢一枚不剩地扔進了那些破碗裏,然後拍拍手,朝六喜勾了勾指頭。

六喜湊過來,還沒等青芒發話,便眨了眨眼,道:“先生是要找那天馬車上那人嗎?”

青芒一怔:“你怎麽知道?”

六喜嘻嘻笑道:“那天您跟霍驃姚過招,我躲在一旁觀戰來著。後來馬車溜了,您那一臉失望之色,可瞞不過我六喜的眼睛。”

青芒啞然失笑。

“既然知道我想找那人,可你見那馬車溜了,怎麽不去追?”青芒故意沉下臉來,“枉費我對你這麽好了。”

“先生別急,聽我說嘛。”六喜又是一笑,“您跟霍驃姚打得那麽精彩,我哪舍得走開?不過,我當時就派幾個腿快的弟兄跟上去了,後來嘛……”

見他一臉得意地賣著關子,青芒心中一動,忙道:“後來便跟到那人的住處了?”

六喜又眨了眨眼:“我六喜出手,豈有落空之理?”

本想發動六喜和小乞丐們一塊去找,沒想到連這都省了。青芒大喜過望,一把將六喜拉上馬背,“算你小子聰明,回頭重重賞你,走!”

丞相邸,書房。

殷容戰戰兢兢地坐在下首,身旁放著一隻小木匣,開著蓋,匣子裏堆滿了金玉珠寶。

公孫弘坐在書案後,翻看著案上的一些文牘,頭也不抬道:“我大漢律法,向上司行賄,當屬何罪,你殷中尉心裏沒數嗎?”

公孫弘一邊說,一邊在心裏估摸著匣子裏那些東西的價值,覺得在老家買它個幾千畝地都夠了。

殷容這家夥,一出手就如此闊綽,看來當中尉這幾年,沒少貪贓納賄!

“丞相,這是卑職的一點心意,完全出自卑職與您的私誼,怎麽能算……能算行賄呢?”殷容滿臉堆笑道。

“若是不出牛皋那檔子事,咱倆的私誼,有這麽深厚嗎?”

一想到墨者牛皋在殷容眼皮底下居然活活把自己吃撐死了,公孫弘就覺得又好氣又好笑。此事令天子震怒,本欲將殷容免職,所幸公孫弘替他求情,才算保住官位,僅罰俸一年了事。殷容對此感激涕零,所以今天便忙不迭地送禮來了。

“丞相說哪裏話。”殷容窘迫,“您是一代大儒,學富五車,滿腹經綸,卑職一向對您極為仰慕,平日總想來多多討教,又怕攪擾了您,故不敢造次。這都是卑職的錯,日後丞相若不嫌棄,卑職一定常來聆聽您的教誨,多多跟您老親近!”

聽這意思,後續應該還有大禮,公孫弘心裏挺滿意,覺得這家夥還算會做人,但嘴裏卻道:“你的心意我領了,可東西得拿回去,我不能收。”

殷容惶急,趕緊把坐姿改成跪姿,俯首在地,“丞相,您若不收,卑職今天便長跪不起了。”

“你這是幹什麽?”公孫弘皺眉,旋即長歎一聲,“聽說最近函穀關內外不少郡縣遭了蝗災,黔首們流離失所,雖說朝廷極力賑災,但也是杯水車薪。你既然家境殷實,不如去救濟一下災民。”

殷容一聽,眼珠子轉了轉,似乎明白了什麽,忙道:“是是,丞相心係天下、體恤百姓,令卑職十分感佩!那就有勞丞相,把卑職這點心意拿去賑濟災民,倘若不夠,卑職還會再捐,還望丞相成全。”

公孫弘看著他,淡淡一笑:“你有這個善心固然是好,隻是……你的錢由本相轉捐,怕是不合規矩吧?”

“這怎麽會呢?”殷容忙抬起臉來,“朝廷賑災事宜一向由丞相府統籌安排,哪裏災民最多、最需要救濟,也是您最清楚,所以由您來處理這筆賑災款,再合適不過。”

“這麽做,真的妥當嗎?”

“妥當妥當,萬分妥當!”

公孫弘又沉吟片刻,才淡淡道:“好吧,既然你如此有心,那本相就勉為其難,幫你處理一下。”說完,他漫不經心地瞥了那盒珠寶一眼,仿佛已經看見了幾千畝肥沃的良田。

“多謝丞相!”

殷容如釋重負,這才坐直了身子。

“對了,上回韋吉的案子,你不是派人去朔方了嗎,有沒有查到什麽?”

良田到手,公孫弘適時轉換了話題。

殷容搖頭:“朔方軍每月都會丟一些戰馬,多則十幾匹,少則三五匹;另外,逃兵現象也時有發生。所以,那個朔方軍馬的線索,可以說毫無價值。”

公孫弘“嗯”了一聲:“那,過後我讓你去查河內郡的線索,你查得如何?”

“卑職也查過了,時間對不上。”殷容道,“韋吉在河內郡擔任賊捕掾期間,朝廷尚未開始全麵打擊遊俠,而他當時抓過的一些人,也並未發現與郭解有何關聯。”

“這麽說……”公孫弘思忖著,“韋吉一案的刺客,的確與墨家無關了?”

“種種跡象表明,並無相關。”

公孫弘沉吟片刻,忽然道:“韋吉在北邙山遇刺當天,不是有一個目擊者嗎?”

“對,一個樵夫。可他說,當時距離太遠,沒看清刺客的長相。”

“長相沒看清,但是身材、體態、舉止,總還有印象吧?”

“呃……這應該沒問題。”殷容有些狐疑,“不知丞相何出此問?”

公孫弘想著什麽,冷冷道:“我想讓他認一個人。”

殷容一驚:“丞相發現嫌疑人了?”

“嫌疑人倒也談不上,隻是……有少許疑慮,需要澄清一下。”公孫弘若有所思,“這樣吧,你改天帶他過來,本相自有安排。”

“諾,卑職盡快去辦。”

盡管當著張次公的麵,公孫弘一心隻想證明青芒的清白,但這並不等於他對青芒絲毫沒有懷疑。換言之,從情感和現實需要的角度講,他很願意相信青芒是無辜的,相信他的確是一個從魏郡鄴縣來的不諳世事的鄉野青年;但是,從理智和經驗的角度講,他又始終對青芒懷有一絲難以消除的疑心。

畢竟在這個年輕人身上發生了太多頗具偶然性的事情,令他顯得跟一般人很不一樣。此外,青芒又太聰明、太能幹了,這讓他似乎具有了公府之人或江湖遊俠的氣質,與一名“鄉野青年”的身份很不相稱。所以,公孫弘看不清他,且總是隱隱覺得——在青芒貌似單純和忠心耿耿的外表之下,仿佛隱藏著另外一張複雜且令人捉摸不透的麵孔。

殷容起身告辭,公孫弘卻心不在焉。

直到殷容走到門口,公孫弘才忽然想到什麽,叫住了他,道:“不必帶過來了。改日,直接帶他去韋吉遇刺的現場。具體時間,等我通知。”

“諾。”殷容觀察著他的神色,終於抑製不住好奇心,“丞相,不知您到時候想讓他認什麽人?”

“這你就不必問了,到時候你自然知道。”公孫弘沉聲道,“還有,這件事情,無論結果如何,你都要把它爛在肚子裏,聽懂了嗎?”

“當然,當然,卑職明白。”殷容連忙賠笑。

不論結果證明青芒是無辜的還是有罪的,公孫弘都絕對不想讓事情公開化。

萬一青芒真的是刺客,也要由公孫弘自己私下處理,而不能在公開狀態下被動地受製於人。這一點正是張次公因急於立功而犯蠢的地方,也是公孫弘對他極為不悅的地方。

六喜領著青芒來到了東市附近一條僻靜的巷子中。

一座白牆灰瓦的兩進宅子坐落在巷子盡頭,周圍竹林環繞,甚是清幽,是東市一帶難得一見的鬧中取靜之處。

青芒讓六喜先行離開,然後把馬係在竹林裏,摸到近前觀察,發現宅子前後皆有武士看守,防範甚是嚴密。那些武士分明就是霍去病的手下,想必霍去病此刻應該也在宅中。

為何堂堂朝廷校尉,要如此寸步不離地保護一個匈奴人?這個匈奴人到底是什麽身份?

盡管是光天化日,可強烈的好奇心還是驅使著青芒前去一探究竟。

他摸到宅院東北角的圍牆外,側耳聽了聽動靜,旋即翻牆而入。

這裏是後院,居中一座精致的二層小樓,周遭奇石崢嶸、綠竹掩映。青芒剛一落地,便有幾名巡邏的武士走了過來,他立刻閃身躲到一處假山背後。等到那幾名武士繞過屋角,他迅速跑過去,躍上屋簷,翻過欄杆,悄無聲息地伏身在了二樓走廊上。

這個角度,下麵繞著樓房巡邏的武士根本發現不了他。

青芒貓著身子摸到一扇洞開的窗戶下,聽到屋裏傳出了一個年輕人的說話聲。

霍去病!

“……先生,天子命我來保護你,我便要對你的安全負責。”霍去病口中雖稱“先生”,語氣卻沒有多少尊敬之感,“可你那天趁我不在,便強行離開,結果在街市上又惹了事,若非我及時趕到,隻怕你的身份和行藏便暴露了。你說,若果如此,不是枉費了天子對你的一番苦心嗎?”

聽這意思,與其說霍去病是天子派來保護此人的,還不如說是來軟禁他的。青芒越發狐疑:這個匈奴人到底是誰?為何要搞得如此神秘?

屋裏靜默了一會兒,一個略帶沙啞的嗓音用生硬的漢話道:“已經三年了,天子把我關在這裏,寸步不讓我離開,終年不見天日。我這麽活著,與死人何異?!”

“沒錯,對世人而言,你三年前就死了。”霍去病的口氣很冷,“能讓你活到今日,已經是天子慈悲了,你還想如何?”

“繼續這麽苟活,你還不如一刀把我殺了!”匈奴人似乎已忍無可忍。

“你以為我不想殺你嗎?”霍去病的聲音中也透出了壓抑許久的怒火,“我一個大漢的血性男兒、堂堂冠軍侯,不能在戰場上殺敵建功,不能從你們匈奴人的屠刀下拯救更多的大漢子民,卻要窩在這麽一個鬼地方,每天跟你這個活死人為伍,你以為我心裏好受嗎?!”

匈奴人發出一聲冷笑:“既然你我都厭倦了這種日子,那今天索性就做個了斷吧!”

青芒聽見屋內“嘶”地一下,似乎是匈奴人撕開了自己的衣領。緊接著,又是“鏗”的一聲,估計是霍去病拔刀出鞘了。

局麵突然變得如此緊張,大出青芒意料之外。他忍不住湊近窗口瞥了一眼,隻見那個匈奴人果然露出了胸膛,一臉視死如歸之狀,而霍去病那把寒光閃閃的環首刀竟抵在了他的胸口上。

就這麽僵持了片刻,霍去病忽然收刀入鞘,冷然一笑:“殺你髒了我的刀。若你一意尋死,就找根繩子上吊吧,或是從這樓上跳下去也行。我回頭就去跟天子請罪,就說我保護不周,甘願受罰。大不了,我這冠軍侯不當了,拿來抵你一命。”

匈奴人也冷哼一聲:“霍驃姚,你見過草原上的狼嗎?它可以餓死、累死、老死、被殺死,可你什麽時候見過一頭狼自盡而死?”

“哈哈,說得好!”霍去病朗聲一笑,“既然這頭狼還不想死,那就老老實實在這囚籠裏待著,別再妄想你的草原了。那片草原,早就不屬於你了!”

匈奴人聞言,頓時神色一黯,把頭垂了下去。稍頃,才咬著牙根,一字一頓道:“總有一天,我會回去的。”

“是的,也許你會回去,但那也是大漢天子想讓你回去。”霍去病忽然湊近,直視著他的眼睛,“在此之前,如果你敢輕舉妄動,那我向你保證,你絕沒有第二次起死回生的機會!”

青芒蹙眉。

聽他們話裏的意思,似乎這個匈奴人是已經死過一次、又被救回來了。而天子並不想讓世人知道他還活著,於是順勢把他雪藏了起來。看樣子,此人在匈奴的地位肯定不低,否則天子不必如此煞費苦心地保護他。

“輕舉妄動?”匈奴人苦笑,“你剛才也說了,我現在就是個活死人,我還能怎麽妄動?”

“你那天不就動了嗎?”霍去病眉毛一揚,“既然話說到這了,那請你告訴我,你那天究竟去了什麽地方?又是跟什麽人見麵?”

“你想多了。”匈奴人冷冷道,“我隻不過是出去透透氣,領略一下久違的人間煙火罷了。”

“人間煙火?”霍去病嗬嗬一笑,“想不到你來我大漢也沒幾年,便已學會如此雅馴之詞了。行,看看煙火倒也無妨,怕隻怕,你於丹太子是在偷偷玩火!”

於丹太子?!

青芒頓時一震。

刹那間,殘存在大腦深處的某部分記憶就像暗夜的磷火一樣隱隱閃爍了起來……

“什麽?你說於丹太子還活著?!”

在一間茶肆的雅間中,汲黯乍一聽杜周這麽說,頓時驚駭莫名。

“隻是有可能,這隻是卑職的推測。”杜周忙道,“據卑職得到的情報,數日前,翕侯趙信曾喬裝成商人模樣,前往東市一家匈奴人開的皮毛店。而當天同一時候,也有一位神秘客商造訪了該店。據卑職的手下描述,這個客商的長相,與於丹頗有幾分相似。”

“你的手下認識於丹?”汲黯斜著眼問。

“那倒不是,是卑職根據他的描述做出的推測。”

“如此推測,可靠性不是太低了嗎?”

“是的,所以卑職隻是說有可能。”

“當初於丹在望陰山酒肆被下毒,是誰第一個趕到現場的?”

“張廷尉。”

“那他當時就沒有確認於丹是否已經死亡?”

杜周回憶了一下,“據卑職所知,於丹當時七竅流血,但似乎仍有一絲脈息。張廷尉一邊勘查現場,一邊立刻派快馬入宮奏報。天子命他即刻將人送入宮中讓禦醫搶救。而送進去不久,宮中便傳出消息,說於丹因搶救無效身亡了。對此,自然沒人會懷疑。”

汲黯聞言,眉頭緊鎖。

會不會是於丹被搶救過來了,而天子卻故意釋放了假消息呢?鑒於於丹身份的特殊性和重要性,天子完全有可能這麽做,隨後再將他秘密保護起來。因為隻有如此,才不會有人再打於丹的主意,也不必擔心有哪個匈奴貴族或降將會再來依附於丹。

然而天子千算萬算,會不會算漏了趙信這個人呢?

有沒有可能在於丹當初的“小朝廷”中,這個趙信便是核心人物,因而他們暗中一直保持著聯絡,即便是在於丹“假死”之後?

思慮及此,汲黯頓時神色凝重,“假如與趙信秘密接頭的這個人真是於丹,加上你說的那四個私下接觸趙信的匈奴人,那事態就複雜了……這個趙信到底想幹什麽?”

“卑職也覺得問題有些嚴重。”杜周道,“依內史看來,此事該不該稟報天子?”

汲黯又沉吟片刻,道:“眼下沒有任何確鑿證據,恐怕還不到時候。如果與趙信暗中接觸的人不是於丹,而另外那四個匈奴人又都已歸附我大漢的話,那咱們能指控趙信什麽?告他私下販賣皮貨嗎?”

杜周不禁被逗笑了:“說的也是。”

就在這時,門上突然響起了急促的拍打聲,有人低聲道:“廷尉史,出事了……”

杜周和汲黯迅速交換了一下眼色。汲黯點了下頭,旋即起身,躲到了屏風後麵。杜周來到門後,把門拉開了一條縫。一個手下透過門縫低聲說著什麽,杜周臉色驟變。

杜周聽完,也低聲交代了幾句,隨即把門關上,神色沉重地轉過身來。

汲黯從屏風後快步走出:“出了何事?”

“負責盯梢那四個匈奴人的幾位弟兄……遇害了。”

汲黯大吃一驚:“在什麽地方?”

“杜門大道北邊,一條僻靜的巷子裏。”

“這麽說,這條線索算是斷了?”

杜周歎了口氣:“除非,他們還會去找趙信。不過,他們既然已經發現被人跟蹤,恐怕……”

汲黯無語。

事情很明顯,這四個匈奴人來者不善,而翕侯趙信絕對有問題!

青芒努力搜索著腦中殘存的記憶,約略想起,於丹似乎是前匈奴太子,其父軍臣單於死後,他與其叔父、左穀蠡王伊稚斜展開了激烈的權力鬥爭,之後落敗,遭到廢黜。再後來的事情,青芒就想不起來了。

難道是於丹落敗之後流亡大漢了?

屋內,於丹聽完霍去病的警告,卻淡淡道:“我不懂你在說什麽。”

“不管你懂不懂,總而言之,從現在起,你一步也別想踏出這個房子!”霍去病說完,拂袖而去,“砰”的一聲帶上了房門,還落了鎖。

聽著霍去病“咚咚咚”走下樓去的腳步聲,青芒幾乎沒有多少猶豫,便翻窗而入,無聲地走向於丹。

於丹正自垂首想著什麽,驀然察覺,抬起臉來,登時嚇得目瞪口呆,身子下意識地縮到了坐榻上。

青芒徑直走到他麵前,俯下身去,微微一笑,低聲道:“別來無恙,於丹太子。”

“你,你……”於丹滿臉驚愕,半晌才憋出一句話,“你是怎麽找到我的?”

“隻要你還活著,總能找到你。”青芒避實就虛道。

“你……你終於也逃出來了?”於丹看著他,眼神似乎既熟悉又陌生。

果不其然,他認識我!

青芒心中一動。而且,從他的神情足以看出,他跟自己的關係並不一般。可是,他這話又是什麽意思?為什麽說我也“終於逃出來了”?難道我和他一樣,也是從匈奴來的?

青芒大為困惑,臉上卻不動聲色,道:“當然!否則我怎麽會出現在你麵前?”

於丹凝視著他,稍稍恢複了鎮定之色,“這就好。我……我這幾年一直擔心你來著。”

“擔心我什麽?”

青芒已經完全記不得跟他之間的任何事情了,隻能如此試探。

“伊稚斜並不信任你,更何況,三年前你還幫了我,萬一被他發現,你……你不就凶多吉少了嗎?謝天謝地,你終於還是……還是逃出來了。”

青芒聽著他的話,感覺完全是在聽一個別人的故事。但至少有一點他聽明白了,自己果然是從匈奴來的,否則怎麽會跟匈奴的新單於伊稚斜扯上關係?可關鍵的問題在於:自己到底是從漢地逃亡到匈奴的漢人,還是從匈奴流亡到漢地的匈奴人?

青芒知道,匈奴是個遊牧民族,部落眾多,土地異常遼闊;極北的匈奴人膚色蒼白、高鼻深目,而中部和南部的匈奴人,長相則跟漢人差不多。所以,此刻的青芒便惶惑了——他根本無法確定自己到底是漢人還是匈奴人。

“難得你還記得我幫過你。”青芒強抑著內心的茫然和困惑,輕輕一笑,挨著他坐了下來,“三年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有些記憶,連我自己都模糊了。來吧,咱們敘敘舊,聊聊過往。”

“聊……聊什麽?”

“隨便聊,比如咱們過去在一起的那些日子,再如,三年前我是怎麽幫你的?”青芒朝他擠了擠眼,“好讓我知道,你欠了我多大人情,該怎麽還我?”

“兄弟說笑了。”於丹放鬆了下來,“你向來是施恩不圖報之人,這也是當時大夥喜歡你的原因。你也知道,咱們匈奴人是不輕易稱人為‘屠耆’的,但是大家都這麽叫你。”

屠耆?

青芒立刻回想了起來,“屠耆”在匈奴語中是“賢明”之意,如匈奴的左屠耆王、右屠耆王,在漢話中便是左賢王、右賢王的意思。

“我施恩不圖報,那是我的美德。”青芒似笑非笑道,“你知恩圖報,那是你的本分。倘若你受了我的恩惠卻不思報答,不就成忘恩負義了嗎?”

“是是,兄弟說的是。”於丹尷尬笑笑,眼中閃過一絲詭譎之色,“不過,我千辛萬苦把‘天機圖’送到漢地,也算是報答你了吧?”

“天機圖?”

青芒脫口而出。可就在話一出口的一刹那,心中頓時懊悔不迭。因為這個下意識的懵懂反應,很可能暴露自己失憶的事實。

果然,於丹聞言,便眯起眼睛,用一種狐疑的目光打量著他:“兄弟,你不會是……出了什麽事吧?”

“少廢話,跟我說說,天機圖現在在哪兒?”青芒強自鎮定,與於丹對視著,目光不覺卻有些閃爍。

於丹不語,而是定定地看著他,片刻之後忽然道:“阿胡兒,你想不想跟我一起殺回匈奴,宰了伊稚斜,再殺光他全家?”

阿胡兒?

難道是我的匈奴名字?

在記憶完全缺失的情況下,青芒也隻能硬著頭皮、順著他的話往下說了。

“伊稚斜奪了你的單於之位,當然該殺,隻不過,眼下你毫無實力,說這話豈不是自欺欺人?”青芒淡淡道。

突然,於丹整個人跳了起來,像躲避瘟神一樣後退了幾步,用一種完全陌生和難以置信的眼神盯著他:“你到底出了何事?你是不是……什麽都不記得了?”

青芒萬萬沒料到他會做此反應,雖然知道自己的回答肯定出了紕漏,但壓根不明白紕漏出在哪兒,隻好繼續硬撐:“怎麽?方才還口口聲聲喊我兄弟,現在就翻臉不認人了?”

“別裝了。”於丹似乎已經確認了他的失憶,冷冷道,“你根本不叫阿胡兒。”

完了,中計了。

青芒沒料到,於丹故意提起伊稚斜的話頭,其實卻是把坑挖在這兒!

事已至此,青芒也隻能圖窮匕見、單刀直入了:“於丹,你不必管我怎麽回事,你現在隻需把我在匈奴的情況,還有天機圖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訴我……”

“否則呢?”於丹意識到自己已從被動變為主動,口氣便硬了起來。

“否則,我便讓你暴露在世人麵前。”

“嗬嗬!”於丹苦笑了一下,“若果如此,那我還真得謝謝你了,讓我可以重見天日,走出這個活死人的墳墓。”

青芒看著他,心底湧起了一股深深的無奈。正盤算著如何撬開他的嘴,外麵的樓梯突然響起了重重的腳步聲。

霍去病察覺了!

青芒深長地看了於丹一眼,迅速轉身,三兩步便從窗口躍了出去,瞬間消失不見。霍去病衝到門前,等不及開鎖,猛地一腳踹開房門,衝進來環視一眼,大聲道:“剛才你在跟誰說話?”

於丹仍舊坐在榻上,正懶洋洋地盯著自己的手指甲,眼也不抬道:“這房中就我一人,我能和誰說話?”

霍去病滿腹狐疑,忽然發現窗口洞開,立刻跑過去,探頭一看,走廊上和樓下皆空無一人,隻有遠處的竹林在大風吹拂下擺動著枝葉,發出“沙沙”的聲響。

“我明明聽見了說話聲。”霍去病關上窗戶,轉身盯著於丹,“你還敢狡辯?”

“有說話聲就必須是跟別人說話嗎?”於丹一笑,“在這活死人的墳墓裏,我要是不想發瘋,不得和自己聊聊天、說說話?”

“於丹,我知道你一直在玩小動作,而且玩得挺歡。”霍去病冷哼一聲,“沒關係,你接著玩,看哪天把自己玩死,咱倆都解脫!”

說完,霍去病大踏步走了出去。

看著被踹壞的房門,於丹苦笑了一下,拉長了聲調道:“找人來修一修門吧,不然我今晚就凍死了,哪還有機會把自己玩死?”

沒有人回答他。

於丹百無聊賴地往榻上一倒,直直盯著房梁,若有所思。

青芒回到了未央宮東闕外的丞相府。

今早,他護送公孫弘來丞相府處理積壓的公務,趁著空當便溜了出去。不想此刻剛一走進府門,朱能便急急忙忙地迎上來,道:“老大你上哪兒去了?丞相一直在找你呢。”

“我去章台街了。”青芒隨口道,“丞相找我何事?”

“這我哪知道?他老人家找你,定有要事。”朱能說著,忽然又問:“你剛才說你上哪兒了?”

“章台街呀。”

朱能一怔,旋即嘻嘻一笑:“老大你好有興致,這大白天的……”

青芒瞪了他一眼:“你想什麽呢?我是找我姐去了!”

“是是,我信我信。”朱能猶自竊笑。

“嘿,我說你這腦子裏都裝什麽呢!”青芒忍不住拍了他腦袋一下,“不這麽齷齪你會死啊?”

“這怎麽能叫齷齪呢?”朱能摸著腦袋,一臉不服,“是個男人哪有不上章台街的?”

青芒又好氣又好笑:“滾一邊去,懶得理你。”說完便快步朝裏走去。朱能趕緊跟上,一路上還不停地嘰嘰歪歪……

一邁進正堂大門,青芒便見公孫弘沉著臉,似已等得頗不耐煩。

青芒連忙上前賠罪,又解釋了一遍自己的去向。

“行了,回來就好,趕緊去衛尉寺,一大幫人等著你呢。”

“衛尉寺?”青芒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去那裏做什麽?”

“和蘇建一塊,護送一個娃兒出城去。”

“娃兒?”青芒越發不解。

“是孔禹的幼子。”公孫弘道,“孔禹打算招供了,提出條件,說要跟他的幼子在城外見最後一麵。廷尉寺方才已派重兵押他出城了,衛尉蘇建和那個娃兒,按照我的吩咐,現都在北闕等著你呢。”

青芒蹙眉,似乎想到了什麽,“丞相,這種事情,用得著咱們丞相府出馬嗎?”

“照理是不用,可蘇建這個人,上陣打仗還行,要對付那些神出鬼沒的遊俠,還是欠缺經驗。你腦子活泛,又跟遊俠交過幾回手,去照應一下,我比較放心。”

“丞相是擔心……那幫墨家遊俠會來劫人?”

“你覺得呢?”公孫弘不答反問。

“按說,他們要劫也該劫孔禹吧,劫一個小孩子幹嗎?”

公孫弘意味深長地一笑,卻不回答,隻擺擺手,示意他趕緊去。

青芒策馬來到北闕,見蘇建和一隊禁軍、一駕馬車早已等在那兒,連忙上前見禮。蘇建一臉不悅,道:“秦門尉,你架子不小嘛,居然讓本衛尉和這麽一大幫兄弟,在這等了你足足一刻鍾。”

“請衛尉見諒。”青芒抱拳道,“卑職也是剛剛接到丞相命令,便立刻趕了過來,實在無意冒犯。”

“丞相如此抬舉你,長安和茂陵的百姓又人人傳頌你,我還以為你長著三頭六臂呢!”蘇建滿臉揶揄,斜了他一眼,“可現在看來,也不過如此嘛。”

青芒一笑:“衛尉說笑了,長著三頭六臂的,那不是人,是妖。”

蘇建冷哼一聲,沒再說什麽,對眾軍士道:“走。”

車隊啟動,穿過甲第區,沿著華陽街朝北邊的橫門而去。一路上車馬駢闐,行人熙攘。青芒策馬行於馬車旁邊,不斷回味著公孫弘那個意味深長的笑容。

事實上,當公孫弘說孔禹打算招供時,青芒就已經意識到這裏頭有問題了。以青芒對墨家的了解,加之這幾次與墨家遊俠的交手,他很清楚,這些人個個都是赴火蹈刃、死不旋踵的死士,絕不可能輕易屈服。所以,在青芒看來,此事很可能是墨家遊俠和孔禹聯手設下的一個局,不過其目的並非解救孔禹,而是借機營救孔禹幼子,好給他留一個後。

既然自己可以想到這一層,那麽朝廷和公孫弘又何嚐想不到呢?

方才公孫弘那個諱莫如深的笑容,不是已經說明了一切嗎?

如果墨家遊俠和孔禹設下的這個局已經被識破,那麽朝廷最有可能的做法便是將計就計,以孔禹幼子為誘餌,對企圖設伏營救的墨家遊俠進行反埋伏!

思慮及此,青芒的脊背不禁隱隱生寒。

刹那間,那個墨家女子美麗絕倫而又桀驁不馴的臉龐立刻浮現在他的眼前。

朝廷此次定會重兵設伏,她若敢前來,勢必凶多吉少!

這麽想著,青芒下意識地抬頭觀察街道兩旁的房屋,忽然發現了一個奇怪的現象——在此刻的華陽街上,凡是兩層樓的店肆商鋪,其二樓的窗戶幾乎都虛掩著,且都無一例外地開著一條縫。

很顯然,在這一條條窗縫背後,很可能都埋伏著禁軍的強弓勁弩!

此時,車隊已逐漸接近橫門,也離東、西兩市越來越近,行人車馬越發擁擠。蘇建帶著十餘騎禁軍走在隊伍前列,不斷驅趕著擁堵的人群。

如果我是墨家遊俠,一定會選擇在這裏動手。因為越混亂的環境,越有利於營救行動及隨後的撤離。

然而,敵之要點即我之要點。這一圍棋的博弈手段,天子和公孫弘又何嚐不知?!

青芒苦笑了一下,右手按上了腰間的刀柄。

幾乎就在同一瞬間,隱藏在人群中的墨家遊俠動手了。

最先發難的是十來個偽裝成苦力的墨者,他們故意擠到蘇建等人身邊,然後突然出刀。隻見鮮血飛濺,但聞慘叫聲起,頃刻便有六七名禁軍被猝不及防地砍落馬下,非死即傷。

緊接著,四五個墨者開始圍攻落單的蘇建,其他墨者則朝馬車殺了過來。

與此同時,在車隊的左、右兩方和後方,也有數十名偽裝成各種身份的墨者猝然發動,同樣以先發製人的方式砍殺了十幾名禁軍。

作為朝廷的人,此時青芒最應該做的事情自然是堅守在馬車旁邊,以確保孔禹幼子不被劫走。然而,他畢竟不是朝廷的人,況且心裏還一直牽掛著那個墨家女子。所以,他今天的行動策略必然是明著幫朝廷,暗中幫墨家。

而幫墨家的最好方式,便是把馬車留給他們。

於是,他毫不猶豫地拔刀出鞘,同時飛身而起,足尖輕點前麵那些禁軍的肩膀,撲向圍攻蘇建的那幾個墨者。

危急時刻,先營救陷入險境的衛尉,事後來看也不會有任何破綻。

此時蘇建的坐騎已被砍倒,一人獨擋那四五個墨者,一時間左支右絀、險象環生。見青芒飛速前來撲救,心中甚慰,嘴上卻大喊:“別管我,去保護馬車!”

不料就這麽一分神,左肩便被砍了一刀,登時鮮血淋漓。

“難道那娃兒比你蘇衛尉的命還貴重?!”

青芒大聲回應,一把將他拉到自己身後,揮刀逼退了幾名墨者。

“當然!”蘇建心中雖有些感動,嘴上仍道,“寧可我死,人不能丟!”

“你不能死,人也不能丟!”青芒一邊說著,一邊飛腿橫掃,把麵前的三個墨者全都踢飛了出去。

就在這時,讓青芒隱隱掛懷的那個身影終於出現了。

緊隨其後的,還有十幾名同樣裝束的墨者。

此時,馬車邊上的禁軍已然穩住陣腳,遂與墨者展開激戰。而那些藏身在街道兩旁窗戶後麵的禁軍弓弩手,也在此刻開始了居高臨下的點射。

墨者顯然沒料到朝廷早有埋伏,轉眼便有七八個人被弓弩射殺。為首的酈諾更是成為眾矢之的,不得不拚命揮刀格擋,根本騰不出手去劫奪馬車。

青芒見狀,當即對身旁的軍士大喊:“衛尉交給你們了,我去保護馬車!”旋即縱身飛起,殺回馬車旁,與酈諾交上了手。

乍一看到他,酈諾頓時一怔,旋即怒道:“又是你?!”

“緣分嘛!”青芒一笑,“老天爺安排的,我也沒辦法。”

“你這是在逼我殺你!”酈諾發起了一陣急攻。

青芒閃避著,“你就這麽恨我嗎?”

“對,我恨不得把你大卸八塊、碎屍萬段!”

“你如此殘忍,那我就算化成厲鬼也要纏著你。”

“那我就讓你魂飛魄散,連鬼都做不成!”

“好可怕,嚇死我了。”青芒一邊格擋,一邊煞有介事地摸了摸心口,“都說最毒莫過婦人心,我今天算是領教了。”

“少廢話!”酈諾攻得更急了,“今天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青芒始終麵帶笑意,一邊輕鬆格擋,一邊不停地閃展騰挪,且不時偷眼觀察高處的那些弓弩手。酈諾則一邊出招,一邊心生納悶,發覺他的步法和身形都很奇怪,遂循著他的目光瞟了一下,頓時恍然大悟:原來他表麵上與她打得熱鬧,其實一直在替她遮擋那些弓弩手的射擊角度,令他們投鼠忌器,不敢隨意放箭,即使勉強射出幾箭,也大失準頭。

簡言之,他剛才忙不迭地從前頭殺過來,其實是來保護自己的!

酈諾心中不覺湧起了一股暖意。

就在此時,長街兩頭同時傳來了雜遝的馬蹄聲——大批早已埋伏好的禁軍騎兵,正迅速包抄上來!

見此情景,酈諾不禁大為憂急,恨自己終究還是低估了朝廷。

青芒眉頭一蹙,遂不再消極格擋,而是拿刀架上她的刀,一用力,把她整個人逼退到車廂旁,後背頂在了板壁上。

“聽著!”青芒湊近,低聲道,“全力攻我,把我逼到禦者身邊,再用力踹我一腳。快!”

酈諾雖不太明白他的意思,卻也來不及猶豫,遂依他所言全力進攻。青芒假裝退卻,一直退到了馬車前部。酈諾一聲嬌叱,飛起一腳踹在了他的胸口上。

這一踢看上去很猛,其實力道不重。青芒足下一點,佯裝被她踢飛,整個人向後飄去,順勢把禦者撞下了馬車。

酈諾跳上馬車,搶過韁繩,厲聲一喝:“駕——”馬車迅即朝前衝去,一下撞飛了四五名禁軍。

青芒翻身而起,搶過一匹馬追了上去,嘴裏大喊:“賊人休走!”

馬車迅速朝右一拐,拐進了一條東西向的橫街中。

青芒在後麵緊追不舍。

然而,酈諾在橫街上剛馳出十幾丈遠,前方街麵上便赫然出現了一排尖尖的鹿砦。鹿砦後麵三丈開外,一大隊禁軍騎兵正嚴陣以待,為首者正是張次公。

一見路障,酈諾大驚失色,慌忙拉起韁繩。

可是,馬車的速度太快了,酈諾又強行勒馬,巨大的慣性導致車軛“哢哧”一下斷裂,整個車廂飛了起來。

酈諾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甩向了半空。

車廂內哭叫的孩子也被甩了出來,飛向空中。

張次公及手下眼見車廂從半空中砸了過來,嚇得掉轉馬頭,向後跑。

青芒遠遠望著一同飛向空中的酈諾和孩子,頓時僵在當場,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