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巨子

賢者,舉而上之,富而貴之,以為官長;不肖者,抑而廢之,貧而賤之,以為徒役。

——《墨子·尚賢》

日暮時分,長街上行人稀少、落葉紛飛。

一支十餘人的馬隊來到了尚冠前街的一處民宅前。為首二人罩著鬥篷,看不清麵目;其他人都是一身工匠裝束,個個神色精悍。

原本緊閉的宅門適時打開,仇景大步迎了出來,目光左右一掃,見周遭無人,便衝著為首二人抱拳道:“倪右使,田旗主,一路辛苦了。”

二人下馬,掀開鬥篷,抱拳還禮。

被稱為“倪右使”的是一位年過七旬的老者,鶴發童顏,身材修長;被稱為“田旗主”的五十開外,魁梧健壯,目光矍鑠。

前者名叫倪長卿,是墨家右使;後者名叫田君孺,是墨家黑旗旗主。

仇景與二人略加寒暄,便領著眾人進了宅子。

片刻後,仇芷薇小跑著來到後院酈諾住的地方,把倪長卿和田君孺到來的消息告訴了她。酈諾這幾日都在屋裏養傷,足不出戶,乍一聽,不禁詫異:“他們怎麽來了?”

“我爹請他們來的。”仇芷薇道,“我爹說咱們墨家最近發生了這麽多事情,也是時候聚一聚,討論下一步的打算了。”

酈諾聞言,若有所思,似乎已然明白仇景的真實用意。

“扶我下來。”

“咱們就在外間等著吧。我爹說,你腿腳不方便,就不必出去了,他們待會兒就過來。”仇芷薇一邊說,一邊把酈諾扶下床,走到了外間。

“我是後輩,豈能讓長者前來?理應是我出去。”

酈諾話音剛落,一個中氣十足的聲音便從門外傳了進來:“長者怎麽就不能來看你了?咱們又不是儒家,哪來那麽多繁文縟節?”

隨著話音,倪長卿麵帶笑容、當先一人走了進來,仇景和田君孺緊隨其後。

酈諾和仇芷薇連忙見禮。眾人又是一陣寒暄,然後各自落座。仇景給仇芷薇使了個眼色,示意她出去。仇芷薇立馬嘟起了嘴:“諾姐走路不方便,我得在這陪著她。”

“我們要討論重要事務,你一個小丫頭在這兒摻和什麽?”仇景板起了臉。

“無妨無妨。”倪長卿笑道,“仇姑娘最近跟著酈旗主曆練,明顯成熟了不少,不能再把她當小丫頭看待了。”

仇芷薇大喜:“多謝倪伯誇讚,還是您老人家通情達理。”

“就是!”田君孺也在一旁幫腔,“芷薇姑娘,你爹這人就是死板,你別理他,田叔也支持你。”

“多謝田叔!”仇芷薇越發眉飛色舞,忍不住白了父親一眼。

仇景隻能苦笑。

“對了倪伯,”酈諾開言道,“最近,各處的弟兄們可還安好?”

倪長卿不置可否地笑笑:“自從你在長安動了刀子,各地的弟兄便紛起響應,到處都跟官府開戰了,這個‘好’字就得看你怎麽說了。”

酈諾歉然道:“都怪我思慮不周,把弟兄們給連累了……”

倪長卿擺擺手:“酈旗主誤會了,我並無責怪你之意。事實上,就算你不動手,弟兄們也都會動起來的,就連我本人也已經忍無可忍。”

“右使說得對。”田君孺接言道,“朝廷如此趕盡殺絕,咱們豈能坐以待斃?不給官府點顏色瞧瞧,他們就把咱們墨家當砧板上的魚肉了。”

“話是這麽說,可是……”酈諾想著孔禹和牛皋,神色淒然,“那麽多弟兄犧牲了,還連累了那麽多無辜的人,咱們這場仗,也不知打得對還是錯。”

眾人聞言,也不禁黯然了片刻。

“既是打仗,傷亡便在所難免。”倪長卿歎了口氣,“咱們墨家雖然一向反對戰爭,但那是反對恃強淩弱,而非讚成逆來順受。如果是出於自衛的戰爭,那當然是正義的。”

“右使,諸位,”一直沉默的仇景終於發話道,“不管怎麽說,咱們現在與朝廷是勢不兩立了。既如此,就不必再為已經發生的事傷神,目前最緊要的事務,是不是該商討一下,接下來怎麽辦?”

“仇旗主所言甚是。”倪長卿捋了捋胸前長須,“自從巨子身故,咱們墨家便群龍無首了。要想凝聚人心、對抗朝廷,勢必要推選出一位新巨子。老朽以為,要說急務,這便是眼下頭號急務,不知諸位以為然否?”

“我完全讚同。”仇景道,“這也是我召集諸位過來的目的。”

酈諾心想,不出所料,仇景果然是急著要張羅這件事了。

田君孺瞥了仇景一眼,忽然咧嘴一笑:“仇兄如此熱心張羅,莫不是想毛遂自薦?”

“田旗主這話是怎麽說的?”仇景微然不悅,“推選巨子是咱們墨家的當務之急、頭等大事,凡我墨者不都應該熱心張羅嗎?若人人如田旗主這般避嫌,那就啥事都不用幹了。”

“我就這麽隨口一說,仇兄還當真了?”田君孺嗬嗬一笑,“不過你說我‘避嫌’,這詞可不太準確。咱們墨家四旗,白青赤黑,田某位居末流,要避嫌也輪不上我啊!田某不過是有自知之明罷了。”

“田叔,你這是罵誰呢?”仇芷薇聽他話裏話外都是揶揄之意,頓時忍不住了,“什麽叫自知之明?難道我爹一心為公、操心咱們墨家的大事,反倒是沒有自知之明了?”

“芷薇!”仇景臉色一沉,“大人們說話,你小丫頭插什麽嘴?”

“我也是墨家一員,憑什麽不能說話?”仇芷薇梗著脖子道。

“仇叔,田叔,”酈諾一邊微笑著目視二人,一邊暗暗扯了扯仇芷薇的袖子,“二位前輩都是咱們墨家德高望重的老人,也是家父生前的好兄弟,在我酈諾眼中,二位不管誰來坐這個巨子之位,都是實至名歸、理所應當的。不過話說回來,國有國法,家有家規,按照咱們墨家的規矩,新任巨子本應由原任巨子推薦,再由眾人表決,如今家父不在了,此任當由右使履行。今日既然倪伯在此,那咱們自然要聽他老人家的意見,不知二位叔父意下如何?”

倪長卿靜靜地看著她,眼中流露出讚賞之色。

“我沒意見。”田君孺搶著道,“本來便是要照規矩辦事。按說本次聚會,原本也是要由倪右使發起才對……”

“田旗主,”倪長卿淡淡地打斷了他,“誰發起的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本次聚會能不能取得成果,你說對不對?”

“那是那是。”田君孺這才閉上嘴。

“既然大家都無異議,那就請倪右使提名吧。”仇景道。

倪長卿環視眾人,最後將目光落在酈諾身上,正色道:“本右使推薦酈旗主擔任我墨家第十三任巨子。”

此言一出,眾人都有些始料未及,酈諾本人更是一臉詫異:“倪伯,這萬萬使不得!我是後輩,且才疏智淺、德薄能鮮,豈能當此大任?不論是您倪右使還是仇、田二位旗主,都比我更有資格當這個巨子。”

“酈旗主過謙了。”倪長卿微笑道,“你雖年輕,然有勇有謀、能文能武,且魄力、膽識、才具,皆罕有人及,即便不說人中龍鳳,至少也是萬裏挑一。老朽不才,看人的眼光還是有的。更何況,你是巨子的獨女,也是他唯一在世的傳人,所以,無論怎麽講,你都是我墨家新巨子的不二之選。”

“倪伯如此盛讚,晚輩愧不敢當。”酈諾忙道,“晚輩或許不乏血氣之勇,然既無深慮遠謀,又無宏圖大略,且閱曆尚淺、經驗亦缺,必定難以服眾。是故繼任巨子一事,請恕晚輩不能從命。另外,晚輩想鬥膽請教右使,可否由晚輩推薦一人擔此大任?”

倪長卿微微一怔:“呃……你是旗主,原則上,你當然也有權推薦。”

“那晚輩推薦仇旗主。”

酈諾不假思索,迅速接言。眾人再度愕然,一時麵麵相覷。

“在下無德無能,亦不堪此任。”仇景立刻反應過來,“我也想推薦一人。”

眾人的目光立刻聚焦到了他的身上。

“我推薦倪右使。”

話音一落,眾人越發錯愕。問題倒不在於仇景推薦了倪長卿,而是這麽繞了一圈之後,酈諾、仇景、倪長卿相當於各得一票,誰都沒有優勢了——這不僅不符倪長卿本意,且大大出乎眾人意料。

情形變得既微妙又尷尬。

倪長卿不禁啞然失笑,把目光轉向了田君孺。

此刻,田君孺的一票無疑將決定墨家新巨子的歸屬,所有人自然也都看向了他。

田君孺迎著四人的目光,忽然詭譎一笑,說了一句讓眾人更加無語的話:

“田某可以毛遂自薦嗎?”

暮色四合,竹林深處的宅院在黑暗中透出冷寂的微光。

青芒一身夜行衣,像隻敏捷的黑貓一樣掠過竹林,翻過院牆,輕車熟路地躥上於丹所住的這幢二層小樓,然後照舊摸到了東北角的窗下。

於丹席地而坐,斜倚在案上看書,貌似專注,實則目光遊離,不知在想些什麽。

青芒貓腰摸到走廊拐角,朝房門和樓梯處瞥了一眼,確認安全後,才返身從剛才的窗戶一躍而入。

“等你好幾天了,現在才來?”於丹察覺動靜,頭也不抬道。

“你料定我會來?”青芒緩步走了過來。

於丹淡淡一笑:“偌大的長安,如今可能隻有我一個人知道你是誰、了解你的過去,你又怎麽會不來呢?”

“說不定我現在活得挺好,不需要知道自己的過去呢?”青芒一屁股在書案對麵坐下。

“既然如此,那你還來幹什麽?”於丹不無揶揄地笑笑。

“天機圖。”青芒盯著他的眼睛,“我想知道,天機圖到底是什麽,現在在哪兒?還有,你為什麽說把天機圖送到漢地,就算是報答我了?”

“我不知道它是什麽,更不知道它現在在哪兒。”於丹道,“三年前你把東西交給我的時候,也沒告訴我是什麽,隻讓我把東西帶到長安,跟某人秘密接頭,把東西交給他。我照做了,其他的我什麽都不知道。”

“那個某人是什麽人?是漢人還是匈奴人?”

於丹搖搖頭:“我隻知道是個男人,蒙著臉,看不見長相,不知道是哪裏人,漢話說得倒是挺流利。不過,如今好多匈奴人的漢話都說得挺好,比如我。”

“你?”青芒鄙夷一笑,“就你那口音,恐怕連街上的狗都聽得出你是匈奴人。”

“也許吧。”於丹尷尬笑笑,“漢人不是有句話叫‘離鄉不離腔’嗎?話好學,可惜腔難改。不過……你好像是個例外。”

“什麽意思?”

“你是地道的匈奴人,可你的漢話卻說得跟漢人一樣地道。”

青芒心中一緊,卻不動聲色:“你這就要開始告訴我,我是誰了嗎?”

“除了天機圖,這難道不是你最想知道的?”

“我想知道的是真相,而不是你的謊言。”

於丹嗬嗬一笑:“我為什麽要對你說謊?你失去了記憶,我失去了自由,而且你我都失去了故鄉。咱倆現在可以說是同病相憐,我怎麽會騙你呢?”

“既然你願意說,那我便洗耳恭聽了。”

青芒現在別無他法。的確正如於丹所言,目前除了他,沒人知道自己的身份和過往,所以不管於丹說的是真是假,青芒也隻能先聽了再說。

“你我是同一個部落的人,你的名字叫阿檀那,爹娘都是咱們匈奴的貴族,隻可惜在你很小的時候,他們便被漢人殺了。你成了孤兒,是我爹收養了你。咱倆從小一塊長大,後來又並肩與漢人作戰,可以說親如手足。你武藝過人,驍勇善戰,被我爹任命為左都尉,麾下勇士足有數萬。我們曾發誓要同享富貴,如果不是人麵獸心的伊稚斜謀反篡位,如今我就是單於,而你便是左賢王了,何至於雙雙淪落至此!”

他說的都是真的嗎?

我居然是一個匈奴人,而且父母還都被漢人殺了?!

青芒臉上不動聲色,心裏卻早已波濤洶湧。他拚命想從自己的腦海中打撈出相關的記憶,哪怕是一鱗半爪也好,可努力了半天,除了額頭隱隱作痛之外,卻什麽也沒得到。

如果真的像於丹說的那樣,自己的父母多年前已被漢人所殺,那麽自己又為何會在狼頭骨上刻下韋吉和公孫弘的名字呢?

青芒覺得,就算於丹所說的其他部分都是事實,但是在這一點上他肯定沒說實話。

“如果你說的是真的,那麽三年前伊稚斜謀反的時候,我一定會毫不猶豫地跟你站在一起,可為什麽你逃了,我卻留了下來?”青芒問。

“沒錯,你是跟我站在一起,隻不過采取了隱蔽的方式。”

“什麽意思?”

“你假意投靠伊稚斜,其實一直在暗中幫我,包括幫我成功出逃。”

“那我為什麽不和你一起逃?”

“當時的情況極為凶險,假如一起逃的話,恐怕誰也逃不掉。”

青芒想了想,這道理似乎也說得通,又問:“我怎麽會有天機圖,又為什麽要讓你帶到漢地?”

“就像我剛才說的,這些你統統沒有告訴我。你隻對我說這東西很重要,一定要拿命保護它,然後我曆經九死一生才完成了你委托的事情,其他的我都不知道。”

青芒知道,於丹的話真真假假,但眼下卻根本無從判斷何者為真,何者為假。

“那依你看,我這次為何會從匈奴逃出來?”

於丹略為沉吟,道:“要我說,你這回逃出來,應該有三個原因:其一,伊稚斜奸詐多疑,很可能不信任你了,所以你非走不可;其二,你心裏可能還惦記著天機圖,想來確認它的下落;其三,你可能從什麽地方得知我被軟禁的消息,所以想來救我。”

青芒聞言,冷然一笑:“想讓我救你可以明說,不必如此拐彎抹角。”

“我何須拐彎抹角?憑咱們兄弟的感情,你肯定會來救我的。”於丹極為篤定,“而且你的為人我最清楚,你絕對不會見死不救。”

“不管我為人如何,也不論你我有沒有感情,現在的問題是,我失憶了,你對我來說就是個陌生人。所以,我憑什麽要救你?”青芒微笑著,麵帶嘲諷。

“你會想起來的。咱們那麽多年的兄弟情分,我就不信你會忘得一幹二淨。”

“假如你說的都是真的,或許我會想起來,不過……是三年五年,還是十年八年,那可就不好說了。”

於丹苦笑了一下:“到現在你還不相信我,真是……太讓我傷心了。”

“先別忙著傷心。”青芒揶揄一笑,“想讓我救你,其實也不難,隻要你答應我一件事。”

“什麽事?”

“把天機圖還給我。”

於丹再度苦笑:“天機圖三年前就照你說的方法交給那個接頭人了,你讓我上哪兒找去?”

“別裝了,我知道,你沒說實話。”青芒身體前傾,湊近他,盯著他的雙眼,“你把東西還我,我救你出去,這交易很劃算,你好好想想。”

於丹躲開他的目光,淒然一笑:“罷了,兄弟做到這份兒上,我也沒什麽好說的了,你走吧。”

“你可要想清楚,我這一走,就不會再來了。”青芒站起身來,“剛才我說過,我現在活得挺好,所以,我可不想被霍驃姚逮住,毀了自己的大好前程。”

此刻,青芒和於丹絕對不會料到,從青芒進入於丹房間的那一刻起,有一條修長的身影,便已靜靜站在了緊閉的房門外,而兩人說的話,也一字不漏地落入了此人的耳中。

這個人就是霍去病。

而他手下的數十名武士,也早已埋伏在小樓周圍,隻等他一聲令下,便衝上來抓人。

原本霍去病很早就想動手了,可方才那番交談中,有兩點引起了他的興趣:其一是青芒的來曆和身份,其二便是他們口中那個神秘的“天機圖”。

所以,他決定按兵不動。

此時,聽見青芒提到了自己,黑暗中的霍去病不禁無聲一笑。

“你走吧。”於丹冷冷道,“既然你不仁,那就別怪我不義。有件事本來想告訴你的,現在看來也無所謂了。不過,我還是想勸你一句,最近走暗路的時候當心點兒,可別被人抹了脖子。”

聽他弦外有音,青芒心中狐疑,臉上卻泛出輕笑:“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我怕什麽?再說,最近整個長安都不太平,滿朝文武人心惶惶,連公孫丞相都屢遭刺殺。要說當心,他們這些大人物才得當心,像我這樣一文不名、無足輕重的小角色,有什麽好當心的?”

“你真的以為自己無足輕重嗎?”於丹冷笑,“一個堂堂的匈奴左都尉叛逃漢地,你覺得伊稚斜會無動於衷?”

“照你的意思,他想派人殺我?”

“不是想,是已經!殺手早在十餘日前便已潛入長安了!”

青芒心中詫異,卻仍笑了笑:“即便我過去真的是匈奴的左都尉,可也算不上多重要吧?這些年,叛逃漢地和戰敗被俘的匈奴人還少嗎?上自你於丹太子,下至各部親王貴族,哪個不比我分量重?”

“你不一樣。”

“怎麽不一樣?”

於丹遲疑了一下,道:“別的暫且不說,就說今年夏天的漠南之戰吧。據我所知,咱們匈奴一開始是處於上風的,可沒人料到,霍去病竟然會以八百輕騎孤軍深入,輕而易舉地穿越了前鋒大軍的防線,一舉端掉了咱們的大營,殺了相國、當戶,還有老王爺籍若侯,生擒親王羅姑比,令咱們全線潰敗。這一仗,霍去病贏得不費吹灰之力,而咱們敗得完全沒道理,簡直可以說是咱們匈奴的奇恥大辱……”

“你等等。”青芒打斷了他,“這場大戰我也知道,可我卻不記得這些跟我有什麽關係,聽你這口氣,這一仗我是不是也參加了?”

“何止參加?”於丹冷哼一聲,“你阿檀那就是當時的前鋒大將!”

青芒不由一震。

與此同時,門外的霍去病也瞬間變了臉色。

從於丹提到漠南之戰,他便一下豎起了耳朵——這不僅因為此役是他的成名之戰,更是因為這一仗勝得太過輕鬆,甚至有些離奇,所以霍去病心裏一直有些疑問未解。

其中最主要的困惑便是當時匈奴的前鋒大將阿檀那明明率領數萬大軍擋在漢軍前麵,可當他孤軍深入時,卻未曾遭遇匈奴的一兵一卒,感覺就像是阿檀那故意給他開了個口子,讓他得以**,直搗匈奴大營似的。

可是,一個匈奴的左都尉,為什麽要給漢軍“開口子”呢?除非他是漢軍派過去潛伏的間諜,或者已被漢軍策反,否則如何解釋?

然而,據霍去病所知,這兩種情況都不存在。

所以此刻,當霍去病驀然聽到於丹說,這個名叫秦穆的丞相門尉居然就是匈奴左都尉“阿檀那”,也就是漠南之戰的前鋒大將時,他的注意力自然就高度集中了起來。

他意識到,於丹和這個“阿檀那”接下來的話,將很有可能解開這個謎團,消除他數月來一直懸在心中的困惑。

房間內,青芒也陷入了沉思。

倘若於丹所言非虛,那麽自己在這一仗中究竟做了什麽,才會讓霍去病贏得那樣一場匪夷所思的勝利,同時導致匈奴損失慘重、一敗塗地呢?

青芒滿腹狐疑地坐了下來,不由自主地閉上了眼睛。

他相信,既然自己還記得這一仗的結果,那就沒理由完全想不起自己在這一仗中的所作所為。

額頭又開始強烈地疼痛了起來,可青芒還是艱難地、一點一點地進入了自己殘缺不全的記憶深處。這感覺就像是擎著一支微弱的燭火,走進了一個巨大而黑暗的山洞……

尚冠前街的宅子裏,田君孺話音一落,眾人不禁愕然。

仇芷薇頭一個反應過來,冷笑道:“田旗主,我說您剛才怎麽對我爹陰陽怪氣呢,原來一門心思想當巨子的人是你啊!”

田君孺哈哈一笑:“說不想當那是假話,不過我這人有自知之明,我知道我不夠格,但是過過嘴癮總行吧?”

“田旗主,”倪長卿沉聲道,“這不是開玩笑的時候,請你嚴肅一些。”

“是是是,嚴肅嚴肅。”田君孺趕緊收起笑容,“我也想推薦一人……”

眾人都屏氣凝神地等著他。

田君孺故意停頓了一下,目光從眾人臉上一一掃過,最後停留在酈諾身上:“我推薦酈旗主。”

酈諾再度訝然,一時張著嘴說不出話。

倪長卿撫著長須,露出如釋重負的笑容。

仇景麵無表情,似乎並不完全讚同,卻也不反對。

仇芷薇則忍不住發出了一聲歡呼,結果又被仇景白了一眼。

“倪伯,田叔,感謝你們的抬愛,但此事晚輩斷難從命……”

酈諾既焦急又無奈。

“不必說了,酈旗主,這就叫眾望所歸。”倪長卿站了起來,“即使把咱們墨家的弟兄全都叫過來表決,我想結果也不會兩樣,你就別再推辭了。”

說完,不等酈諾反應,倪長卿便單腿一跪、雙手抱拳,朗聲道:“屬下倪長卿拜見巨子。”其他三人見狀,也當即下跪見禮。酈諾哭笑不得,連忙把他們一一扶起,感覺自己竟有些手足無措、方寸大亂了。

“倪右使,咱們這群龍,這下算是有首了。”田君孺笑道,“不過咱們新巨子即位,可不能太寒磣,該辦的儀式總得辦吧?”

“這個……”倪長卿微微遲疑,“儀式固然要有,但也不急在這一時。此處太過簡陋,等日後回了濮陽,在咱們曆代祖師牌位前,再隆重辦一場也還不遲。”

東郡濮陽是酈寬、酈諾父女的家鄉,也是目前墨家組織的總部,每逢墨家大事,通常都在該地秘密舉行。

“倪右使,”仇景也發話了,“任職儀式可以延後,但是巨子令的交接,恐怕還是得照規矩來,否則如何號令眾弟兄?”

巨子令是墨家至高無上的聖物,也是最高權力的象征。按墨家數百年流傳下來的規矩,凡新巨子繼位,皆須由前任巨子或右使、左使授其巨子令,才算正式實現權力交接,新巨子才能對所有墨者發號施令。

兩年前,原巨子酈寬意外身故,而據倪長卿所言,事發前酈寬已將巨子令交由他代管,所以這兩年來,巨子令一直在倪長卿手中。

本來酈諾還在想用什麽法子推脫,見倪長卿有些遲疑,便順勢對仇、田二人道:“仇叔,田叔,倪伯說得對,茲事體大,不宜草率,無論是任職儀式還是令牌交接,都等日後回到濮陽再說……”

“不!”倪長卿像是下定了什麽決心,斷然道,“諸位請在此稍候,老朽這就去取巨子令,今晚便完成交接。”

說完,倪長卿便大步走了出去。

酈諾望著他離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青芒在自己的記憶深處步履維艱地跋涉著。

終於,黑暗中出現了一絲光亮。青芒深一腳淺一腳地朝著光亮走去,然後伸出手中的燭火,像點燃黑色的帷幕一樣點燃了周遭的黑暗。

火焰迅速蔓延開來,光亮越來越大,緊接著便有一幅畫麵隱隱浮現,由模糊漸漸變得清晰。隨之而來的是一陣陣朔風呼嘯和戰馬嘶鳴的聲音……

大漠黃沙,殘陽如血。

青芒走進了畫麵中。他遠遠望見,一名匈奴大將正策馬立在地平線上,頭上是一麵獵獵飛揚的狼頭大纛,身後是密密麻麻的數萬大軍。

轉瞬間,青芒就來到了這名大將的跟前,然後他發現——這個人就是他自己。

青芒不禁苦笑。

匈奴左都尉,阿檀那。

看來,於丹說得沒錯——自己不僅是匈奴人,而且還是匈奴的高級將領!

阿檀那神色凝重,極目遠眺,眉宇間凝聚著揮之不去的陰鬱和蒼涼。片刻後,青芒聽見他用匈奴語對身旁的副將道:“傳令下去,留三千人就地紮營,多派斥候和遊騎在方圓三十裏內巡邏,以防不測,其他人即刻隨我出發,從西麵奔襲鳴沙山。”

“鳴沙山?”副將一怔,“敢問左都尉,為何要去鳴沙山?”

“根據我的經驗,漢軍的大營一定在那兒!今夜,我就要砍下衛青的頭顱祭旗!”

“可是,咱們隻留下三千人防禦正麵,萬一……”

“萬一什麽?”

“萬一衛青也去偷襲咱們的後方大營……”

“不可能!”阿檀那冷冷道,“我了解衛青,他作戰固然勇猛,但穩健有餘、銳氣不足,像這種冒險奇襲的事兒,他連想都不敢想。”

“可據情報,這次衛青的外甥也來了,這小子聽說不是善茬……”

“霍去病?”阿檀那冷笑,“一個乳臭未幹的家夥,也值得你這麽緊張?”

“可是……”

“別可是了,我意已決。”阿檀那扭頭盯著副將,“敢違軍令者,斬!”

看著眼前的這一幕,青芒不由自嘲一笑。

很顯然,正是自己的這一決定,導致霍去病得以穿越匈奴防線,如入無人之境,直搗匈奴大營。然而關鍵的問題在於:自己這麽做,究竟是因麻痹輕敵而失誤,還是故意給霍去病製造機會?

如果答案是後者,那麽自己為什麽要這麽做?

可能性有二:一、我是漢人安插在匈奴的臥底,所以才會在最關鍵的時刻給霍去病“放水”;二、我確實是於丹太子的人,漠南之戰前已決意逃亡漢地,所以才要處心積慮地給漢朝獻上一份“厚禮”。

答案究竟是哪一個?或者是二者兼而有之?!

“怎麽樣阿檀那?都想起來了吧?”

忽然,於丹的聲音從遠處飄來,青芒眼前的畫麵倏然消失。

他睜開眼睛,定定地看著於丹:“是的,我想起來了,不過那隻是一次決策失誤……”

“決策失誤?”於丹冷然一笑,“別自欺欺人了。你本來便是我的人,遲早會被伊稚斜懷疑。我估計,你在戰前已察覺到了危險,所以下決心要逃亡漢地。因此,你才故意給霍去病‘放水’,目的便是用咱們數千匈奴人的頭顱,換取漢朝給你的高官厚祿。隻可惜,你失憶了。我不知道你是如何當上丞相邸的門尉,不過我想,你原本打算從劉徹那兒得到的官帽絕對比這區區門尉大得多!”

房門外,霍去病無聲苦笑。

倘若真如他們所言,那麽自己在漠南之戰中取得的這場“奇跡般”的勝利,豈不是勝之不武?!

“照你的意思,我和霍去病肯定在戰前便已暗中謀劃好了,對吧?否則我怎麽知道他會在那一晚發動奇襲?倘若如此,那我更有可能是潛伏在匈奴的漢人,而不是你所謂的兄弟阿檀那。”

內心深處,青芒根本不願意相信自己是一個匈奴人。

“你們不一定要事先串通。”於丹道,“你的本事我知道。每一次上戰場前,你都會千方百計了解自己的對手。所以,你事先肯定已經摸準了霍去病的脾氣和心思,料定他年少氣盛、求勝心切,故而大膽地賭了一把,賭他當晚會奇襲咱們的大營。幸運的是,你賭對了;不幸的是,咱們那麽多同胞,就這麽被你出賣了。”

黑暗中,霍去病感覺血往上衝,臉頰上的咬肌不由一跳一跳。

一種被利用和愚弄的憤怒幾乎快把他吞沒了,他恨不得現在就衝進去抓住這兩個該死的匈奴人,把漠南之戰的真相徹底弄清楚!

他寧可讓不利於自己的真相大白於天下,把自己“冠軍侯”的爵銜還給天子,也不要這種被人暗中操縱的所謂“勝利”!

然而,他最終還是忍住了破門而入的衝動。

因為理智告訴他,在破解天機圖以及這個“秦穆/阿檀那”身上的種種謎團之前,他不能輕舉妄動。

“你極力想證明我就是你的兄弟阿檀那,不就是想讓我把你從這兒弄出去嗎?”青芒冷冷道,“這其實也不難,隻要你把天機圖交出來。”

“你要我說幾遍?”於丹似乎有些怒了,“我早就把天機圖交給你指定的接頭人了!”

“那我就愛莫能助了。”青芒再次站了起來,“既然你不肯說實話。”

“你如此絕情,就不怕我把你的真實身份捅出去?”於丹拉下臉來。

“你敢嗎?”青芒一笑,“你打算怎麽告訴天子?是不是想說一個逃亡漢地的匈奴將領,暗中與你頻繁接觸,還聊了一些不可告人之事?”

於丹語塞。

這家夥說得沒錯,若是把他供出去,自己肯定說不清楚,隻能導致劉徹更深的猜忌,對自己來說絕對得不償失。

“你再好好想想,把得失都考慮清楚。”青芒淡淡道,“反正,你被關在這個活死人的墳墓裏,啥也幹不了,有的是時間。”

說完,青芒便徑直朝東北角的窗戶走去。

於丹看著他的背影,嘴唇蠕動了一下,想說什麽,卻終究沒有出聲。

青芒走到窗前,稍微停了停,聽身後毫無動靜,嘴角掠過一絲苦笑,旋即躍出窗外,消失在了黑暗中。

門外,霍去病望著迷離的夜色,眼神複雜。

墨家巨子令是一塊巴掌大小的盾形令牌,青銅質地,邊緣鑄有一圈細密繁複的蟠螭紋,正麵中央刻著“巨子令”三字,背麵刻著“兼愛”二字,皆為篆書、陽刻。

倪長卿鄭重其事地把巨子令遞給了酈諾,同時說了一番勖勉之言。

酈諾卻仍猶豫不決,始終沒有伸手去接。

在場諸人中,隻有仇芷薇一人沒見過這一墨家聖物,心裏滿是好奇,見酈諾不接,便一把搶了過去,笑嘻嘻道:“諾姐,我替你收下了。”說著拿在手上翻來覆去地看著。

“芷薇姑娘,從今往後,你這稱呼可得改改了,不可再跟巨子沒大沒小。”倪長卿微笑道。

“對對對,我忘了。”仇芷薇吐了吐舌頭,旋即收起笑容,煞有介事地對著酈諾深長一揖,“巨子在上,屬下有禮了。”

酈諾笑著白了她一眼,把巨子令接了過去,下意識地端詳了起來。

倪長卿看著她,目光閃爍了一下。

“時辰不早了,諸位請各自回屋休息吧。”倪長卿對眾人道,“巨子身上還有傷,更要早點安歇。其他事,咱們明日再談。”

仇景和田君孺聞言,當即行禮告退。倪長卿笑著對酈諾道:“巨子,這令牌從現在起便歸您了,日後有的是時間看,您還是早點歇息吧,屬下告退。”說著做了一揖。

酈諾一直盯著巨子令怔怔出神,竟然充耳不聞。

仇景和田君孺心生詫異,不覺對視了一眼。

倪長卿卻不以為意,抬手示意仇、田二人一塊走,並率先走出了房門。仇芷薇見酈諾仍舊呆愣著,趕緊扯扯她的袖子:“諾姐,你怎麽了?”

酈諾看都不看她一眼,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那麵令牌。緊接著,她伸手在令牌正麵的某個地方摸了一下,臉上忽然露出抑製不住的驚疑之色,嘴唇嚅動了一下,卻又沒出聲。

“諾姐,你到底怎麽了?”仇芷薇大惑不解,“你別嚇我啊!”

倪長卿等三人很快就走出了院門,腳步聲漸漸遠去。

酈諾又沉吟片刻,麵色凝重道:“芷薇,傳我命令,讓雷剛和許虎帶上十個弟兄,要身手最好的,今夜埋伏在倪右使的房間外,盯住他的一舉一動,有任何情況隨時來報。”

仇芷薇大為驚愕:“這……這是為什麽呀?”

“別問那麽多,快去傳令!”酈諾冷冷道。

仇芷薇不敢再問,慌慌張張地跑了出去。

酈諾低頭,再次盯著手上的巨子令,臉上的驚疑之色更濃了。

青芒一覺醒來,見外麵陽光明媚,便在院子裏練了一會兒劍。正舞得起勁,朱能忽然匆匆跑了過來,道:“老大,丞相有命,讓咱們出去一趟。”

“去哪兒?”青芒心中微然一動,做了一個收劍的姿勢,徐徐呼出一口氣。

“呃……丞相說,到了地方你就知道了。”朱能目光閃爍。

“還跟我保密?”青芒嗬嗬一笑,“丞相出於公務,不便明言,理所應當,可連你都瞞著我,是不是不太厚道啊?”

“行了行了,瞧你那熊樣,不說就不說唄,我還能殺了你不成?”青芒說著,轉身走回屋裏,“容我洗把臉,換身衣服,你去大門口等我。”

“好嘞,不急不急。”

朱能賠笑著,暗暗鬆了口氣,旋即想到什麽,忙道:“對了老大,丞相吩咐過,讓你不必穿甲胄,就穿便裝即可。”

“今兒這是怎麽了?”青芒笑著從窗口探出頭來,“連我穿什麽都要吩咐?”

朱能嘿嘿笑著,算是回答。

青芒無奈,隻好點點頭:“行,既然是丞相吩咐,別說讓我穿啥了,就算讓我光著身子我也得照辦,你說是不?”

朱能被逗樂了,哈哈大笑,這才轉身朝外走去。

出了小院,穿過回廊,剛走過一個月亮門,便隱約聽見哪個地方傳來一陣“撲棱撲棱”的聲音,像是什麽鳥兒飛了起來。

朱能舉頭四顧,卻什麽都沒看見。

片刻後,青芒和朱能策馬從丞相邸出來,剛馳出兩條街,便發覺身後多了“尾巴”。

拐過一個街角時,青芒迅速用眼角掃了一下。

那是三個行商裝扮的大漢,雖故意作出懶散之狀,麵目卻頗為精悍,身姿也很挺拔,一看便知是訓練有素的行伍之人。

青芒放慢了馬速。朱能詫異:“老大怎麽了?”

“早上起來還沒吃飯呢。”青芒勒了勒韁繩,朝街邊的一個油餅攤子努努嘴,“去買塊餅填填肚子。”

“哦,老大稍候。”朱能趕緊翻身下馬,殷勤地跑去買餅。

青芒料定,身後那三人見他止步,一定也會假裝停下來買東西。然而,讓他沒想到的是,那幾個大漢居然馬不停蹄地從他身邊馳過,連看都沒看他一眼,彼此還說說笑笑。

難道是自己過於敏感,判斷錯了?

青芒一向信任自己的直覺,不相信自己會看走眼,可那些人的確慢慢走遠了,一個都沒有回頭。

青芒自嘲一笑:也許真是看走眼了吧。

這時,漸行漸遠的那幾個大漢向右拐進了一條橫街。就在他們即將從青芒的視線中消失之際,其中一人終於忍不住回頭瞥了一眼。

青芒冷然一笑。

即使相隔甚遠,即使這一瞥貌似漫不經心,可青芒還是毫不懷疑地確定——這幾人方才的確是在跟蹤自己,隻不過他們的盯梢技巧比一般人更高明、更不著痕跡罷了。

他們究竟是什麽來頭?為何要跟蹤自己?

直到兩塊油餅下肚,策馬馳出了茂陵邑,青芒仍舊滿腹狐疑。

北邙山的樹林中,侯金和幾名侍衛帶著一個樵夫模樣的人走了過來,身後跟著策馬而行的公孫弘、殷容和一隊緹騎。

走在前麵的樵夫,正是韋吉一案的目擊者。

離這片樹林約莫二十餘丈的地方,正是當初韋吉墜落的那個懸崖。

“就是這兒嗎?”侯金問。

樵夫點點頭:“錯不了,小民那天就站在這兒。”

公孫弘等人跟了過來,翻身下馬。然後,公孫弘走到樵夫身邊,循著他的目光望去,看見說遠不遠、說近也不近的懸崖,的確不易看清一個人的容貌,隻能看個大概的身形和體態。

今天帶樵夫過來認人,公孫弘心裏其實是頗為矛盾的。

他既希望今天的事情能有一個結果,鎖定刺殺韋吉的凶手,把這個久懸未決的案子破了,同時又不希望看到樵夫指認秦穆是凶手,畢竟這個年輕人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更是打著燈籠也難找的好保鏢。

可是,一邊這麽矛盾著,一邊他還是不由自主地安排了今天的這個局。

歸根結底,作為大漢的丞相,責任驅使著他無論如何都要查明真相——即使真相是秦穆有罪!

“待會兒人來了,你要給本相瞧仔細了。”公孫弘對樵夫道,“既不能冤枉好人,也不能放過壞人,聽明白了嗎?”

“明白,明白。”樵夫點頭哈腰,誠惶誠恐。

青芒和朱能策馬奔馳在山道上,繞過一個山角,遠遠便望見了那個高高的懸崖。

朱能忽然勒住了韁繩。

青芒也勒馬停住,詫異道:“怎麽了?”

“那個……丞相吩咐過,讓卑職就跟你到這兒,讓你一個人上去。”朱能說著,朝那片山崖指了指。

“我一個人去那上麵做什麽?”青芒不解。

“這個我就不太清楚了。”朱能勉強擠出一絲笑容,“或許……或許丞相會在上頭跟你會合吧。”

青芒狐疑地盯著他。

朱能趕緊把目光挪開。

“也罷,不為難你了,你回吧。”青芒說完,鞭子一抽,坐騎朝山上疾馳而去。

山上樹林中,公孫弘背著雙手,神色凝重,目光透過樹林間的縫隙,一直盯著遠處的山道。殷容、侯金等人見狀,也都屏著呼吸,大氣都不敢出。

樵夫有些百無聊賴,一會兒望望懸崖,一會兒看看山道,不時又回頭偷瞄公孫弘。

“盯著你該看的地方。”公孫弘頭也不回地冷冷道。

樵夫一驚,趕緊把頭轉了回來。

就在這時,寂靜的山嶺上忽然響起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把目光轉向山道。遠遠望去,依稀可見青芒從山道策馬而來,一路向懸崖馳去。幾十雙目光頓時齊刷刷地盯在他的身上,一直跟著他慢慢移動。

盡管距離較遠,且中間還有一叢叢或高或矮的灌木不時隔斷視線,可公孫弘還是很快斷定,來者正是秦穆!

這不僅是因為此時天色尚早,山上空無一人,來者基本不可能是別人,而且從此人的身材和體型來看,也當是秦穆無疑。

公孫弘給了殷容一個眼色。殷容立刻對樵夫道:“把眼睛睜大嘍,好好瞧瞧!”

“是是。”樵夫連忙睜圓雙眼,死死盯著青芒的背影和動作。

“聽著,倘若你認出此人便是那天出現在這裏的刺客,朝廷自會重重賞你。不過……”殷容沉聲道,“萬一你認錯了人,朝廷也會以反坐之法懲處你,聽清了嗎?”

“反……反坐之法?”樵夫嚇了一跳。

“殷中尉,咱們是請他來協助朝廷辦案的,不必如此嚴厲。”公孫弘說著,轉臉對樵夫道:“你若認出來,有賞;若認錯了,也無妨,朝廷不會追究。”

“多謝丞相,多謝丞相!”

這顯然是一筆穩賺不賠的買賣,樵夫頓時大喜過望,連忙目不轉睛地盯著遠處的青芒。

此時,青芒忽然拔劍出鞘,開始比畫,似乎在練習劍法。侯金一看,趕緊對公孫弘道:“丞相,這套劍法正是秦門尉平時常練的,卑職見過。”

公孫弘“嗯”了一聲,沒有答言。

毫無疑問,那人正是秦穆,這一點已無須多言。接下來,就看這個樵夫的了。公孫弘之所以修正殷容那個嚴苛的條件,便是希望樵夫能在放鬆的狀態下如實指認;若以“反坐之法”恫嚇,那他即使認出來了,恐怕也會擔心認錯而矢口否認。

懸崖邊的青芒還在練劍,樵夫緊盯著他,眼神時而確定,時而又有些狐疑。

眼看一套劍法都快練完了,殷容忍不住催促:“怎麽樣?你到底認出來沒有?”

樵夫惶恐,囁嚅道:“小民……小民當初就說過,沒……沒看清他的相貌。”

“無須認清相貌。”公孫弘接過話,“你隻需從他的身材、體型、舉止進行判斷。”

“若是如此,那……那就好辦了。”樵夫一喜,“據小民的印象,此人……的確很像那名刺客。”

“很像?”殷容眉頭一皺,“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什麽叫很像?”

“是是是,他就是!”樵夫忙不迭道。

“你敢肯定?”

“我肯定,我肯定。”

殷容轉頭看著公孫弘,等他示下。此時,青芒已練完劍,正背對樹林,長身而立,目視遠山。公孫弘沉吟半晌,終於大手一揮:“走!”

一行人簇擁著公孫弘,帶著樵夫快步走出樹林,朝懸崖邊走去。

雙方距離約五六丈時,青芒聽見動靜,慢慢轉過頭來。

這竟然是一張完全陌生的臉,根本不是秦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