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進入區委書記法眼

1999年9月份,侯滄海成為江州市江陽區黑河鎮政府駐村幹部,經常卷著褲腿跑田坎,被戲稱為田坎幹部。

熊小梅分到鐵江廠子弟校。上班不久,天上居然真會掉下餡餅,鐵江廠子弟校移交給地方,和重點中學秦陽二中合並,熊小梅成為秦陽二中正式老師,其人生發生了奇異轉變。

秦陽二中是重點學校,凡是老師要調進秦陽二中必須分管副市長點頭同意。這一次調整得益於宏觀政策,按照國家對企業子弟學校劃歸地方統一管理的要求,秦陽市政府直接將鐵江廠子弟校所有教師和學生都移交給秦陽二中。如此調整引起了地方教育界廣泛非議,但是有效地緩解了鐵江廠工人對係列改革的抵觸情緒,被當成了成功的典型經驗刊載到省委研究室簡報。

最高興的莫過於熊恒遠和楊中芳。得知子弟校調整方案後,熊恒遠特意切了鹵肉,提了白酒,痛痛快快地醉了一回。

凡事有利必有弊,侯滄海得到這個消息很是牙痛。從政治正確的角度來說,必須要慶祝這一次天降之喜。但是從小家庭角度來說,如果熊小梅在半死不活的子弟校工作,熊家同意熊小梅調到江州可能性會很高。此時熊小梅調入秦陽二中,所有人的期望值必然上升,熊小梅要調動,則要考慮與秦陽二中規模、效益和等級相當的學校。

侯滄海是剛剛參加工作的菜鳥,盡管在極短時間獲得了黑河鎮黨委書記楊定和的認可,可是要辦理這種級別的調動還是超出其能力。

自從調到秦陽二中,熊小梅立刻變成了搶手“貨”,不僅同事們給她介紹對象,鐵江廠老鄰居也紛紛給她介紹對象。為了此事,熊小梅和父母屢屢發生衝突。每次衝突以後,熊恒遠和楊中芳都為女兒錯失良緣而長籲短歎。

元旦,星期五,侯滄海請了假,提前來到秦陽,在秦陽二中門口與熊小梅會合,再次準備回家攤牌。

畢業到如今已經過了四個月時間,這讓好得如膠似漆的戀人嚐到了兩地分居的巨大壓力。見麵之後,兩人有相聚時的欣喜,還有著短暫相聚後必然要分手的失望和憂傷。初見麵時,兩人稍顯隔閡,神情不自然,客客氣氣。挽著手行走一段,陌生感才漸漸煙消雲散。

熊小梅推開門房門,站在其身後的侯滄海立刻感受到房內逼人冷氣。這是比零攝氏度的氣溫還要逼人的冷氣,冷氣製造者正是熊恒遠和楊中芳。夫妻倆滿臉是被迫麵對不想見之人的憤怒和無奈。他們坐在沙發上,不朝門外看一眼,盯著不停閃動的電視機屏幕。電視畫麵如一隻妖怪,從眼睛鑽入,從耳朵鑽出,沒有在腦中停留,更沒有留下任何印象。

“爸,媽。”熊小梅打了一個招呼,滿肚子話被凍住,堵在喉嚨裏,無法說出來。

“我和熊小梅是真心相愛,準備結婚,請熊叔和楊阿姨成全。”踏進熊家後,侯滄海有一種豁出去的心態,開門就捅“刺刀”。

熊小梅緊張得一顆心都要從胸腔迸將出來,腦中浮現出父親暴起打人的畫麵。從小到大,父親無數次從沙發上跳起來打人,多數時間打姐姐熊小琴,少數時間打自己。她對父親感情複雜,有疏遠,有親情,有怨恨,有痛惜。

楊中芳緊緊拉住丈夫胳膊,道:“小侯,現在時興自由戀愛,當父母的管不了你們。當父母的又不能不管,你說是不是?”

“是的。”侯滄海坐在單人沙發上。

楊中芳繼續道:“熊小琴嫁到外地,如果二妹又嫁到外地,我們老兩口怎麽辦?生了病誰來照顧?我們要求不高,如果你能來到秦陽工作,我們就沒有意見。”

這個招術並非由他們夫妻原創,而是熊小琴出的主意。如今楊中芳采用了大女兒建議,將難題踢到侯滄海這邊。

侯滄海道:“在熊叔和楊阿姨麵前,我不想說假話。我們家是工人家庭,沒有寬厚的社會背景和人脈,我近期調動到秦陽基本上不可能。”

熊恒遠火氣騰騰地升了起來,道:“我給你講清楚,熊小梅肯定不會到江州。你要是能調到秦陽,那就沒有話說,歡迎進家門。如果不能調到秦陽,我們絕不會答應。”

侯滄海道:“如果現在到秦陽,我隻能辭職。”

楊中芳緊緊拉住想要站起來的熊恒遠,道:“辭了職,你沒有工作,難道讓二妹養你?我們家的條件很簡單,你調到秦陽,我們立刻同意。否則,我們不同意。”

這是一個無解的扣,讓侯滄海很是頭痛。他繼續努力,道:“熊叔,楊阿姨,當前最穩妥的解決方案是將小梅調到江州城裏學校,市重點隻有兩所,難度太高,我保證至少將小梅調到區重點。你們退休後可以到江州。”

楊中芳道:“我們這一代人講究落葉歸根,投靠到女兒家,親戚朋友怎麽看我們?”

熊恒遠用手指著侯滄海,道:“我給你說清楚,二妹哪裏都不去,就嫁在秦陽。”

在熊家談了一個小時,無法達成共識。

熊小梅對父親暴怒之前的征兆太熟悉,發現父親已經到了發火邊緣後,趕緊拉著男友離開家。

熊家的要求其實不高,就是想讓小女兒跟在身邊,過上安穩生活。老兩口最不能理解和原諒的是:秦陽四百多萬人口,條件好的年輕男人滿街都是,為什麽熊小梅非得找個江州人,置父母於不顧?

對於侯滄海和熊小梅來說,他們是另一種觀點:兩人真心相愛,就算暫時有困難,難道不能克服?為什麽要提出苛刻條件?

兩人步行回到賓館房間,熊小梅想起父母提出的難以完成的簡單要求,淚水婆娑。侯滄海輕撫女友後背,道:“你不要隻看到悲傷的一麵,事情正在朝著好方向發展,至少可以談判結婚這件事,這就是巨大的飛躍和進步。幹脆一不做二不休,明天將戶口本悄悄取出來,先去結婚登記,生米煮成熟飯,他們就隻能承認。”

熊小梅抹掉眼淚水,道:“這樣也行?”

“我有一個發小以前就是偷戶口本結婚的,當初也是因為兩地分居,他的爸媽堅決反對。偷出戶口本結婚以後,他們也就默認了。”

提起戶口本,熊小梅頗為懊惱。當初思考不周,害得現在相當被動。大學畢業之時,每個人都有一個戶口遷移證。遷移證上指定的遷入地或是原籍,或是工作單位。熊小梅工作單位是鐵江廠子弟校,辦戶口時,她沒有思考,直接將戶口回到父母戶口所在地。如今要結婚,才發現戶口是個大麻煩。

次日上午,熊小梅一直等著父母離家。誰知,平時總是一起買菜的父母改變了行為模式,楊中芳一個人提著籃子出去買菜,熊恒遠一直坐在客廳看電視。

隨後幾天時間,熊小梅一直在等待獲取戶口本的時機,終於有一天,父母同時離開家。她站在窗台邊瞧著父母背影消失在工廠,立刻來到裏屋,拉開立櫃小抽屜。在她的印象中,戶口本等重要證件都放在立櫃小抽屜裏,平時沒有上鎖。

她拉開小抽屜,翻了好幾遍,沒有找到戶口本。

她接著搜遍了家裏所有可以放戶口本的地方,一無所獲,唯一可能藏戶口本的地方就是母親珍愛的一口皮箱,這是外婆送給母親的結婚禮物,幾十年來一直放在床下。熊小梅將皮箱拖了出來,放在臥室中間。她望著帶著大鎖的皮箱發愁,狗咬烏龜,找不到地方下口。最後,她決定明天找借口到車間去借母親的房門鑰匙,這樣就可以拿到皮箱鑰匙。

父親和母親下班以後,很快發現了破綻。

熊恒遠黑著臉推開熊小梅臥室,道:“你在我房裏翻什麽?”

熊小梅道:“我沒有翻。”

楊中芳站在門口道:“小抽屜每樣東西都有順序,絕對不會錯,不是你翻,就是小偷。裏麵的錢沒有丟,隻能是你翻了。你是不是想找戶口本?”

熊恒遠悶聲道:“我們又不傻,難道不會把戶口本藏起來?我告訴你,侯滄海沒有調到秦陽,結婚沒有門。”

熊小梅和侯滄海悄悄拿戶口本結婚的努力被輕鬆擊敗。

侯滄海在電話裏得知女友沒有拿到戶口本,心中有一股失望的怒火在燃燒。他走出鎮政府辦公室,在院子裏走來走去,心裏充滿挫折感。憑心而論,他參加工作隻有半年時間,就獲得黨委書記楊定和賞識,成為黨政辦第一筆杆子,還被任命為鎮團委副書記,應該來說很不錯。但是他資曆淺,職務低,辦理跨市調動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我要辭職!”侯滄海在院子裏如驢子一樣轉圈,胸中升起了強烈念頭。

一輛小車開進院子,黨委書記楊定和從車上走下來。車燈掃進院子時,他瞧見了站在院子裏的侯滄海,招呼道:“小侯,寒冬臘月,你一個人站在院子做什麽?”

侯滄海迅速調整情緒,笑道:“剛才在辦公室看工作總結,腦袋看暈了,出來透透氣。”

楊定和體形偏胖,為人和氣,並不把黨委書記的架子擺在臉上,樂嗬嗬地道:“你工作有半年時間了吧,半年時間就要寫全鎮的工作總結,要求有點高啊。人都是有潛力的,壓一壓擔子,潛力就出來了。等今年把這個總結寫出來,明年就輕鬆了。年輕人好好幹,前途肯定會很光明。”

受到領導鼓勵,侯滄海還是挺高興,道:“今年寫鎮黨委工作總結確實難度高,要把所有部門總結消化掉。請楊書記放心,再難也要啃下來。”

楊定和很欣賞侯滄海樂觀積極的工作態度,道:“在宿舍樓七樓還有一套房子,以前是計生辦庫房,現在計生服務中心單獨修了房子,庫房空了出來。明天你把房間收拾出來,搬到裏麵住。你的工資低,在外麵租房子不是個事。”

年輕同事大多租住在黑河鎮上,楊定和如此安排充分表達了欣賞之意。侯滄海沒有假模假樣推辭,趕緊表示感謝。

“聽說你象棋水平不錯?”

“還行吧,江州師院象棋冠軍。”

“改天我要請張書記吃飯。張書記是象棋高手,在江陽區沒有對手,獨孤求敗啊。你陪張書記多下幾局,讓張書記過過癮。”

張強書記是江州市下屬江陽區區委書記,很有威信,是讓侯滄海舉頭仰望的人物。如今有機會與區委書記下棋,讓侯滄海暗自激動起來。他如今受到女友家庭的強大壓力,強大壓力變成了向上的動力。有了動力,他比同時期分到黑河鎮的大學生表現得更加積極。因為表現得更加積極,立刻讓他在其他大學生中脫穎而出,獲得了比同時期其他大學生更多機會。

楊定和離開前叮囑道:“你既然是江州師院象棋冠軍,水平肯定不低。與張書記下象棋時要懂得起,明白嗎?”

侯滄海笑道:“楊書記放心。張書記是老同誌,與老同誌下棋,我會有分寸。”

楊定和道:“你現在進入社會了,要理解社會的複雜性。張書記如果看重黑河,政策稍稍傾斜,黑河鎮十來萬人民就可以受益。這是公事,不能帶有私人情緒。明白嗎?”

侯滄海道:“楊書記,我會以大局為重。”

隔了一個星期,星期五,黑河鎮黨委書記楊定和宴請區委書記張強。侯滄海需要作陪,無法到秦陽與女友相會。

“丁零零——”,辦公樓響起下班鈴聲。這個鈴聲與以前子弟校老式下課鈴聲一模一樣,尖銳、刺耳,能有效刺激耳膜。鈴聲結束後,侯滄海在走道上等著楊定和書記下班。

身體肥胖的楊定和前列腺有毛病,每次方便都滴滴答答尿不淨,還經常尿濕褲子,這讓他格外煩惱。侯滄海在衛生間外麵等了一會,楊定和才從衛生間走出來,鞋麵上有隱約水滴。侯滄海知道其隱疾,自告奮勇地道:“楊書記,你晚上少喝點,我頂上。”他取了紙巾,遞到楊定和手前。

楊定和接過紙巾,擦了手,交待道:“今天張書記和鮑常委都要來,我是月母子遇到老情人——寧傷身體也不能傷感情。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這頓酒喝了以後,以後少喝點。”

小車從黑河鎮出發,十來分鍾就開進市區,來到鐵梅山莊。山莊老板曾經在政府機關工作過,1992年下海經商,折騰幾年後,開了這一家鐵梅山莊。鐵梅山莊環境優雅,是鬧中取靜的好地方,張強書記很喜歡此處。

侯滄海提前預訂了有大塊落地窗的一號房。一號房位於植被豐富的小山坡,透過落地窗能近距離觀察原生態茂密植被和草叢中的小動物,又因為玻璃阻隔不被蚊蟲騷擾。

等了二十來分鍾,外麵傳來說話聲,侯滄海趕緊跟隨楊定和出門。區委書記張強、鮑大有常委和委辦副主任詹軍已經走進一號房小院,張強背著手,聽鮑大有在耳朵邊說事,詹軍左手提著一個黑色手包,右手端著不鏽鋼茶杯。

楊定和上前幾步,肥胖身體微微彎曲,與區委書記張強握手。

三位來者衣著各有特色,年齡最長的張強身穿中式棉服,自由隨意。鮑大有約四十六七歲,穿了一件灰色羊絨大衣。詹軍依然如上班一樣穿襯衣打領帶,套了兩件套毛衣,中規中矩。

按照江州市委組織部規則,處級領導到了五十五歲就要由領導職務改為非領導職務,俗稱“改非”。張強擔任兩屆區委書記,根深葉茂,德高望重,一呼百應。但是,鐵打營盤流水兵,明年他就到了“改非”年齡。近期傳聞滿天飛,一天三變,有說張強要到市人大工作,也有說到市政協,還要一種說法是張強在江陽區成績斐然,有可能成為市級領導。

侯滄海是黑河鎮黨政辦工作人員,距離區委書記位置相當遙遠,不管傳言如何變化都和他沒有關係,於是將傳言當成笑話。

當張強伸出手時,心情激動的侯滄海跨上一步,雙手緊握區委書記溫暖大手,真誠地道:“張書記好。”

張強遠比會場和電視上要平和,握手之後,問道:“小侯,聽說你下棋水平不錯,今天我們痛痛快快殺幾盤,你不能放水,大家憑本事,真刀真槍幹。”張強被評為江陽區象棋第一人,縱橫馳騁,未嚐有對手。每次棋癮發作難忍時,總覺得好對手難求。偶爾遇到一個好手,就覺得如六月喝了冰水一樣舒暢。

最初得知要和威嚴的區委書記張強下棋,侯滄海心有忐忑。見麵後發現生活中的區委書記很是本色,沒有端架子,這才放下心來。他將棋盤擺好,抱拳道:“張書記,我的水平不高,請多指教。”

區委常委、委辦主任鮑大有笑道:“小侯別客氣,下棋時要全力以赴,給張書記增加點障礙,隻要張書記贏得不太輕鬆,你的水平就算不錯。”

侯滄海道:“我全力以赴,爭取讓張書記多消耗點腦細胞。”

張強哈哈大笑道:“小侯不錯,有點意思。”在他的經驗中,這種沒有職務的小年輕見到自己必然手足無措,拘謹異常,這個叫侯滄海的小夥子言談舉止有禮貌,神情落落大方,是個有趣的年輕人。

棋局擺開,鮑大有安排道:“詹軍,點菜。”

詹軍接受任務後就要朝外走,楊定和急忙道:“詹主任,何勞你這位大主任費神,小侯已經安排好了。”

詹軍還是出了門,去查看侯滄海點的飯菜是否合張、鮑兩位領導的胃口。作為區委辦副主任,他一直小心翼翼,總是擔心某個地方做得不好,讓領導心生芥蒂,影響前程。

在查看菜譜時,他暗道:“侯滄海這人在政府機關混還嫩得很,居然大模大樣坐著下棋,讓鮑常委站在一邊,以後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侯滄海在落座時也想到這個問題。但是棋盤是方的,他坐在張強對麵才能下棋,隻能讓鮑大有常委站在一邊。他在坐下前,給鮑大有搬來張椅子。鮑大有笑道:“你別管我,站著看棋才過癮。”

張強和侯滄海都是高手,擺開戰局後,頭三步走得很快,象棋打在棋盤上啪啪作響。鮑大有和楊定和站在張強身後,為書記加油鼓勁。他們知道張強最討厭下棋時旁人支招,隻看棋,不說話,當真君子。

侯滄海知道張書記棋力不凡,開局時采用一位象棋特級大師手法,以增加張強的新奇感。象棋中的車四通八達,威力無窮,一般下法總是先要“亮頭”,以便迅速出車。侯滄海開棋後走出車一平三,把威力巨大的車放在三路馬與三路兵二重阻礙之後,結成怪陣。

張強下棋極有天賦,卻是野路子,對棋譜沒有研究,自然不知道這是特級大師的獨有手法。當他看到侯滄海走出“車一平三”後,拿棋的手在半空中稍有停頓,隨即將棋子響亮地扣在棋盤上,道:“這著新鮮啊,很少有人用,不知道效果怎麽樣?”下了幾步,他評價道:“效果一般嘛。”

侯滄海不敢說這是特級大師的手法,裝作鬱悶地道:“這是我研究了很久的招術,以為很厲害。”

張強指點道:“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這句話很靈,任何新招都隻有經過檢驗才知道是否真厲害。”

“張書記說的是辯證法,我要回去好好領悟。”侯滄海不停點頭。十幾步之後,他突發神威,棋風淩曆,殺得張強狼狽不堪。站在背後的楊定和不停對侯滄海眨眼睛,希望他手下留情。侯滄海心中有數,對楊定和的提醒視而不見,繼續調兵遣將追殺區委書記。到了關鍵時刻,他故意賣了個破綻,讓張強慢慢扳回局麵。

詹軍提著茶壺,來回給在座諸人添茶倒水,殷勤得很。他偶爾將眼光掃向侯滄海,目光如彈球,觸碰到侯滄海以後又迅速從其身上彈走。倒完茶水,他暗哼一聲:“侯滄海扯虎皮做大旗,一個黑河鎮普通幹部要讓我這個委辦副主任倒茶,真他媽的不懂事。”腹誹之餘,他也羨慕侯滄海能夠在張強麵前輕鬆自如。自己雖然一直在領導身邊工作,還真不敢跟張強開玩笑,想瀟灑一些都辦不到。

詹軍和侯滄海除了同在江陽區工作以外,還有一段曆史淵源。

兩人是世安廠子弟校校友。在計劃經濟時代,世安廠廠區裏學校、醫院、電影院等生活設施一應俱全,子弟校教育水平明顯比周邊學校要高,甚至可以和江州一中比肩。子弟校原則上隻為世安廠子弟服務,有原則就意味著有特例,為了和地方搞好關係,也接收了少量地方關係戶子女。

世安廠要照顧地方關係,子弟校學生則沒有這個責任。根紅苗正的工廠子弟瞧不起這些地方子弟,對農村學生有一個不友好稱呼——農民娃兒,“農民娃兒”的衣著、口音都會被工廠子弟嘲笑。

詹軍是當地青樹村村支書的兒子,在子弟校讀初中,比侯滄海高兩級。他在讀世安廠子弟校時曾經就受到過工廠子弟的“侮辱”。

有一個叫李從俊的農村子弟,相貌英俊,和工廠女學生談戀愛,受到眾多工廠子弟敵視,女學生的哥哥更是視之為辱,約上侯滄海、周水平、吳建軍、梁勇等少年人,揍了李從俊一頓。

詹軍和李從俊是同村同社,關係很不錯。李從俊挨揍時,詹軍恰好在場。

從那一天起,詹軍對世安廠以及世安廠子弟產生了難以磨滅的仇恨。他成績不錯,初中畢業後考上了江州師範中專學校,教了一年書後調到了區教育局,再調到區委辦,在今年當上了副主任,仕途相當順利。

此時,張強—楊定和—侯滄海是一條線上的人,這讓詹軍將所有情感隱藏起來,與侯滄海見麵親熱得緊,經常聊子弟校往事。

象棋第一局下了四十來分鍾,苦戰之後,張強險勝。

險中求勝,張強歡喜得緊,指著侯滄海大笑道:“小侯水平不錯,確實消耗了我的腦細胞。你再下幾年,我應付起來就費力了。”

鮑大有笑道:“雖說奇正相變,可是奇兵畢竟難以戰勝堂堂正正之師,小侯要贏張書記,還得多學幾年。”

侯滄海擦了擦額頭汗水,道:“張書記是江陽第一高手,我這點水平還差得遠,今天已經用了吃奶的力氣。”

楊定和喜笑顏開地道:“等會好好敬張書記一杯酒,拜個老師。”

張強撫了撫漸漸隆起的肚子,道:“不能拜師,我好不容易找個對手,弄成徒弟就沒有了趣味。”他吩咐楊定和道:“以後我想下棋了,你就將侯滄海喊起。但是不能太頻繁啊,太頻繁了影響年輕人談戀愛。”

張強對侯滄海如此態度,詹軍頓時心生嫉妒。

棋局結束,侯滄海立刻回歸黑河鎮政府普通幹部本位,接過詹軍手中茶壺,道:“有勞詹主任倒茶,誠惶誠恐啊。”

詹軍順勢將茶壺遞了過去,淡淡地道:“我們都是為領導服務,誰倒茶都一樣。”

鐵梅山莊的菜很有特色,俗稱茶菜。菜裏伴有江州毛峰,以茶入菜,既雅又香。酒是梅花泡製,酒色微黃,梅香撲鼻。詹軍知道張強和鮑大有都喜歡吃張氏臘肉排骨,特意到黑河總店買了四斤。飯局開始,喝梅花酒,吃茶菜,啃臘排骨,大家連呼過癮。

酒足飯飽,張強與侯滄海又擺開戰場。這一局侯滄海再次變陣,他將頭炮擺好以後,幾步後又主動卸掉中炮。象棋布局中,頭炮擺好後,除了打出去或者為了防守,一般很少自己卸掉,更沒有必要在毫無危險的情況下主動卸掉。

張強最初以為對手走了一步廢棋,仔細考慮卻發現這手廢棋讓自己的馬處於不利位置,他想了一會,調整了馬的位置。

一番龍爭虎鬥,張強再次險勝,誇道:“小侯怪招迭出,真是後生可畏。你是哪個學校畢業的,文筆怎麽樣?”

聽到這句話,在一旁的詹軍臉色數變。工作以來,他一直在近距離觀察張強,知道張強這句問話中大有深意,說明侯滄海通過兩盤棋進入了區委書記法眼,嫉妒心狂起。

楊定和不失時機地道:“小侯是江州師範學院畢業的,文筆不錯,在市區各部門發了不少通訊稿。”

在區委辦分管信息工作的詹軍立刻下定決心:以後一定不能再用侯滄海送過來的任何信息,屏蔽他的材料。

詹軍是一隻老虎,天然地想要維護領地,盡管侯滄海地位還很低,可是已經有了侵略自己領地的苗頭,他必須要將這個苗頭踩在泥濘裏。

10點鍾,聚會方散。

鐵梅山莊的小壩子裏停了三輛車,張強道:“老楊,你坐我的車,陪我說說話。”

區委來了兩輛車,楊定和坐上了張強書記的車,詹軍自然就上了鮑大有的車。上車後,他遞過去一盒蘋果醋,道:“老大,蘋果醋解酒,今天您喝得不少。”鮑大有喝著蘋果醋,頭靠在椅背上,沉默不語。

獨自回到家中的侯滄海分析了今天與區委書記張強見麵的整個過程,在日記本裏寫道:“沒有料到,我還有演戲天分。今天留給張強的印象肯定不錯,爽朗、大方又有才華,這就是我的形象設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