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離校前的瘋狂

6月30日,這是一個讓很多畢業生都留下憂愁的夜晚。熊小梅和陳華在寢室聚餐以後,獨自在校園漫步。

“你在和冷小兵談戀愛?”得知陳華留校以後,熊小梅敏感地意識到了發生了什麽事情,直截了當問起此事。

陳華穿了一身白色連衣裙,嘴唇塗有口紅,散發一種素雅的性感。她沉默地望著黑暗校園,道:“我不想回縣城。在小縣城裏,隻有進了政府機關才有一點點小機會。可是進了機關又如何,還是在小縣城,我不想奮鬥多年,從終點又回到起點。”

熊小梅激動地道:“難道為了工作就放棄愛情?冷小兵用這種手段來談戀愛,人品不好,我不能眼睜睜地看你跳火坑。”

陳華神情平靜,道:“這是我的選擇,與冷小兵沒有關係。冷小兵是我的跳板,留校以後肯定要和他分手。從這個角度來說,我利用了他。”

熊小梅道:“當初你替我到醫院去看冷小兵,是有意的。”

陳華沒有否定這個說法,很深沉也很尖刻地道:“是的,正是如此。這是一個現實社會,大家都不能免俗,杜老師為什麽幫著介紹對象,原因很簡單,她老公做生意,有求於冷小兵爸爸,無法拒絕冷小兵父親提出的要求。我最初看不起杜老師,現在想起來,大家都是可憐蟲,不過是利用和被利用的關係而已。”

任何事情都有代價,陳華獲得留校資格就必然要付出代價,熊小梅最初很憤怒,然後慢慢悲哀起來。

陳華歎了口氣,道:“我的傻小梅,這個時候還相信愛情?我反正不相信。當然,你和侯滄海談戀愛的時候沒有功利色彩,純粹是兩人相愛。”

“我們以後兩地分居,天涯一方,不知何年何月能解決。”熊小梅想起破破爛爛的子弟校,歎了一口氣。

陳華看了看手表,道:“我要到冷小兵家裏去,你去和滄海約會吧,這是大學最後一天,你要過得美好一些,要給自己留下一個美好回憶。”

熊小梅用力與陳華擁抱在一起。熊小梅喃喃地道:“你要機靈一點,找機會擺脫他。既然是利用,不要把自己徹底陷進去。”

熊小梅站在綠樹成蔭的校園小道,望著陳華的背影心裏百味陳雜。一陣風起,陳華的長裙隨風搖曳,散發悲涼之美。

獨自在往常約會的報刊亭等了半個多小時,侯滄海如約而至,滿身酒氣。在前往操場途中,熊小梅神情鬱鬱地將頭靠在男友肩膀,道:“陳華埋葬了愛情,與冷小兵談戀愛了。”

“我早就覺得不對勁,原來如此。”

“你不要瞧不起陳華,她也是沒有法子。”

“哼,用這種方法來找女友,冷小兵就是沒卵蛋的人。陳華終究有一天會為自己的選擇後悔。她用這種方法達到目的肯定要付出人生代價,我們不能這樣做。”侯滄海打心眼裏瞧不起依仗父親勢力的冷小兵,也不能完全理解陳華的選擇。他挽住女友細腰,道:“從今天起,我要洗心革麵,不貪玩,天天做正事。兩年時間,我要憑本事把你調到江州。”

男友的甜言蜜語總是治愈傷痛的良藥,熊小梅在石保坎上仰望深遂夜空,細細體會男友在身體裏強烈衝刺,感覺身體慢慢懸浮在空中,每個細胞都發出歡暢的淺唱低吟。

這是分手之夜,操場處處充分離情別意,無數情侶在離校前爭分奪秒地進行最後歡愛,給大學青春一個圓滿結局。與女友分手以後,在短時間做了兩次運動的侯滄海拖著疲憊的腳步回到寢室。寢室裏充斥著酒味,室友楊兵趴在**,將頭伸到床外哇哇大吐。

“楊兵和女朋友協議到期,明天按協議正式分手,從此天各一方,無牽無掛。大醉一場,以示紀念。”全何雲光著上身,肋骨如鋼琴黑白鍵。

侯滄海道:“既然簽了戀愛協議,就有心理準備,真要分手,何必要死要活,喝這麽多酒。”

“說起容易,做起來難。”全何雲向窗外彈出一個煙頭,仰天長歎,“問情為何物,讓人生死相許。”

這是全何雲式抒情方法,弄得侯滄海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道:“全何雲,閉嘴,最聽不慣你**。”

全何雲道:“為什麽聽不慣,我說的是實話。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我們不能媚俗,也不能為了反媚俗連正常情感也不能抒發,這是另一種媚俗。”

全何雲越是說得正經,侯滄海越是起雞皮疙瘩。起了兩層雞皮疙瘩以後,他直接塞了一支煙到全何雲嘴巴裏,這才堵住抒情之嘴。

胖子劉楚鬼鬼祟祟地走進寢室,提了一個大桶。他進屋後將房門關掉,然後將大桶放在桌上。桶裏收集了許多飯盒、杯子和墨水杯。胖子劉楚將這些“武器”倒在桌子上,又溜出房門,繼續尋找武器。他又提了一桶武器回來時,熄燈音樂響起。

熄燈音樂就是號令,所有同學聚集在窗口,江州師範學院一年一度的大狂歡即將開始。

無數撕碎的書本從天而降,化作滿天飛雪。無數飯盒在空中掙紮,傾吐著四年來的怨氣,砸在地麵上砰砰作響。極短時間之內,地上就鋪了一層殘物。若是沒有樓上眾學生拚命嘶吼,會給人一種亂世逃亡之感。

校方對這種事情早有預料,保衛處同誌和老師們深入學校,做著無謂的勸解,或者準確地說是起著滅火器的作用,防止事態擴大。

今年反應最激烈的是女生寢室,一大串鞭炮從樓裏扔下來。鞭炮在半空爆炸,火光絢麗,響聲刺耳。

男生們的**被鞭炮點燃,幾個激動的男生將板凳和椅子扔出窗外,發出震天轟響。這個行動超出了狂歡範疇,立刻引來保衛處關注。保衛處鎖定了扔板凳和椅子的寢室,拿著大電筒上樓勸阻。

楊兵在狂歡中又吐了一次,吐完之後,想起貌美如花的女友從此要投入其他男人的懷抱,心情激**,悲痛難言,翻身而起。全何雲等人在快樂地將雜物扔出窗外,沒有注意到楊兵痛苦絕望的表情。楊兵站在距離窗子不足一米遠的桌子上,朝窗外跳了出去。

侯滄海扔完兩個墨水瓶,無意中回頭,恰好看到楊兵站在桌麵屈身下蹲,動作極似短跑的起跑姿勢。侯滄海叫了一聲:“楊兵,不要。”話音未落,楊兵如一隻大青蛙一般朝窗外蹦了出去。

侯滄海眼疾手快,跳起來雙手去抓這隻大青蛙。大青蛙跳得很堅定,身體已經離開了窗子。

侯滄海摟住大青蛙左腿。下墜之力巨大,差點將侯滄海也拖出了窗口。他蹲下身,將身體死死靠住牆壁,這才沒有被帶出窗外。

楊兵跳出窗子之後被侯滄海抱住小腿,整張臉重重地撞在了牆上,鼻血嘩嘩直往外湧。鼻血來得凶猛,糊住眼睛。

全何雲、劉楚急忙奔到窗外,抓褲腳、抱小腿,將楊兵從窗外拖了回來。

侯滄海騎在楊兵身上,掄起手掌,“啪、啪、啪”就是一頓耳光大餐。全何雲是寢室裏最溫柔的男人,見侯滄海打得狠,怕出事,雙手抱住侯滄海胳膊,道:“不要打了,再打要出事。”

侯滄海又扇了楊兵一個耳光,這才停手,道:“找根繩子來,綁起來,酒醒以後,再放開。”

由於事發突然,再加上整個學生樓處於黑暗之中,沒有人注意到剛剛差點經曆了一場慘劇。侯滄海寢室的狂歡因為楊兵跳窗而戛然而止,三人撕了被單,綁住楊兵。他們坐在綁得如豬蹄一般的楊兵身邊,點燃香煙,聊著青春話語。

全何雲得知夢中情人陳華居然為了留校委身於冷小兵,再次仰天長歎:“這個世界沒有比女神墜落更讓人痛苦的事情。楊兵,我的女神都變成烏雞了,你有什麽想不開的!”他吸了一口煙,吟道:“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癡兒女。君應有語,渺萬裏層雲,千山暮雪,隻影向誰去。”

劉楚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打斷道:“老全,打住,說人話,好白菜被豬拱了,讓你很不服氣,是不是?”

全何雲道:“讀了四年大學,劉楚還是不解風情。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這句話說得多好。”

侯滄海聽得也起了一層雞皮疙瘩,罵道:“滾!”

被綁在**的楊兵也罵:“滾!”

聽到楊兵罵人,三人圍了過來,侯滄海道:“想通沒有?”楊兵被打成了豬頭,臉腫了一圈,鼻子結著血痂,道:“生死邊緣走了一遭,想通了。”全何雲道:“為什麽跳樓?”楊兵道:“一時想不開,我再也不會了。把我解開,我要小便。”

侯滄海惡狠狠地道:“不解,明天早上再說。”

“我真的要小便,等會要尿褲子。”楊兵苦著臉道,“我真想通了,我不會再做傻事了。以前沒有料到和女朋友分手會這樣難受,真的很難受,當時心灰意冷。現在我都死過一回,大徹大悟了。我沒有說假話,你以後和熊小梅分手的時候,自然知道我的感受。”

“你這個烏鴉嘴,我怎麽可能和熊小梅分手!”侯滄海罵了一句,蹲在楊兵身後,解開繩子。找了一個還沒有丟下樓的盆子,讓楊兵對著盆子方便。

“拜托,你們不要圍觀,尿不出來。”

“誰稀罕看你,我隻是想看一看在生死邊緣走了一遭,你會不會變成硬漢。”全何雲光著上身,露出一身排骨,叉著腰,站在楊兵身旁。

楊兵哀求道:“你們站在旁邊,我真的拉不出來。”

三人這才退後兩步。楊兵醞釀半天,終於方便出來。

四人情緒已經從整個畢業狂歡中脫離出來,圍坐在一起談未來,淡淡憂傷如林中霧,悄然升起。

整幢樓的狂歡浪潮演變成男生樓和對麵女生樓歌曲大對唱,雙方極度興奮,男生唱《真心英雄》,女生就唱《月亮代表我的心》,男生唱《朋友》,女生就唱《月亮代表我的心》,男生唱《親親我的寶貝》,女生就唱《月亮代表我的心》,唱到後來,雙方合在一起集體合唱《月亮代表我的心》。

不知不覺,天亮。起床廣播響起時,四人將牌丟下,準備到麵館吃最後一次分手麵。楊兵來到窗口,將頭伸出去看了地麵上亂七八糟的垃圾,雙腿軟得不行。他退後幾步,坐在**,道:“我太傻了,昨天沒有你們幾個,我就玩完了。”

侯滄海道:“過了這個坎,你這輩子肯定火得一塌糊塗。”

四人要了最頂級的雜醬豌豆麵,沉默地吃著。一輛輛大巴車正在朝廣場開來,離校同學拖著行李,默然而行。

楊兵看見了合約到期的前女友。前女友站在汽車旁,拖著拉杆箱,穿著熟悉的牛仔短褲,隔著無數人望向麵館。兩人神情複雜,有愛有恨,但是遵守了約定,沒有在開車前靠近。

10點,大客車啟動,“朋友一生一起走,那些日子不再有”的歌聲在校園內回**。

楊兵假裝勇敢,上車時,“哇”地一聲哭了出來。哭聲具有極強的傳染性,眾多女生潸然淚下。

侯滄海跟隨女友熊小梅前往秦陽。

兩人準備看一看鐵江廠子弟校,這是熊小梅將要工作的地方。鐵江廠興旺之時,廠子弟校在全市學校排名不低,進入90年代,鐵江廠是王小二過年——一年不如一年,子弟校教學水平在全市已經排不上號了。學校教學樓被稱為官帽樓,主樓五層,兩側附樓四層,狀若官帽。教學樓主體顏色是灰色,柱子是紅色,和國營企業的氣質完全相符。

兩人走進教學樓,尋找熊小梅曾經就讀過的教室。來到五樓,走進一間標有“初三”的教室,黑板上方掛著一麵五星紅旗,紅旗兩邊寫有“團結、緊張、嚴肅、活潑”的褪色標語。侯滄海本是工廠子弟,走進教室便產生了時空穿越之感。

子弟校狀況不容樂觀,讓熊小梅心有悲涼。偶爾她會想起室友陳華。陳華若不是與冷小兵談戀愛,肯定會被分到全省排名靠後的小縣城,小縣城和江州師範學校確實是一個地下一個天上,難怪她會為之心動。

在子弟校轉了一圈後,侯滄海住進旅館。旅館一間單人房間每天三十塊錢,對於兩個剛剛走出大學校園的窮學生來說著實不便宜。為了能夠獲得“性福”,這筆錢是剛性開支。

走進單間,侯滄海和熊小梅關緊房門。

**前先要洗澡,兩人站在鏡前,通過鏡子注視對方。鏡子裏的對方更具觀賞性,有一種海妖般的魔力。侯滄海和熊小梅將沫浴液擠在手掌裏,幫助對方清洗。烈火漸漸燃燒,劈啪之聲在狹小空間裏瘋狂奔馳,又被牆壁碰得頭破血流。

熊小梅原本以為在衛生間裏沒有懸浮感,當幸福來臨時,她又產生了強烈的懸浮感,身體仿佛飛到半空,深情地凝視那個健康帥氣的年輕男子。

下午3點,熊小梅離開旅館,回家。

侯滄海站在窗台看著女友背影。等到背影消失,他趕緊拿出錢包,清點鈔票。錢包是女友送的生日禮物,不是皮質錢包,是女孩子喜歡的布錢包,便宜,充滿溫馨。為了應付畢業,父母額外給的現金損失殆盡,錢包裏麵隻剩下三十七塊錢。要想在秦陽陪伴女友,必須要有找錢的辦法,侯滄海已經有了基本思路——到茶館賭棋贏錢。

侯滄海極喜下棋,高考前學業最緊張時,還經常關在屋裏悄悄讀譜讀到三更半夜。父母以為兒子在認真學習,走路輕手輕腳,還在半夜煮雞蛋犒勞。侯滄海知道在高考前讀棋譜很不靠譜,可是棋譜讀上癮,經常情不自禁。

高考前讀棋譜的後果很嚴重,原本成績優秀的他隻考上省內普通本科,沒有考上重點本科。高考是獨木橋,誰也不敢保證一定能考上,侯滄海考上了普通本科,比世安廠多數子弟都強。因此其父母隻是覺得沒有上重點很遺憾,沒有過多責怪兒子。他們壓根沒有想到兒子沒有考上重點本科的原因是晚上經常偷讀棋譜。

侯滄海在旅館附近轉悠,很快找到一個目標茶館,茶館裏有人下棋,其中有一局棋圍了七八個閑人。旁觀幾分鍾,他知道自己來對了地方。很快,他選擇一個屢屢獲勝的大眼鏡作為對手。

雙方擺好棋子,也不客套,立刻開始較量。

第1回合:大眼鏡執棋先行,架上中炮,侯滄海應以屏風馬。

第4回合:大眼鏡衝起中兵。此手直攻中路,勇猛有餘,失之冒進。侯滄海立即飛炮過河封車,限製對方盤頭馬。

第9回合:大眼鏡衝了五步兵,虧先。

侯滄海原本以為大眼鏡棋力高超,下到這個時候知道大眼鏡對布局沒有研究,更喜歡憑借中局格鬥決定勝負。其實這種下法開局就吃虧,在高手麵前根本沒有什麽機會。

此局實在談不上精彩,大眼鏡開局吃虧太多,必無幸理。那一幫看棋者都知道大眼鏡是高手,以為新來年輕人必然會輸錢,是一個送錢傻瓜。侯滄海收住棋力,幾次可以結束戰局時都忍住沒有下手。他故意采取守勢,而且守得很是辛苦,最後拚到雙方兵力損失殆盡,才用雙兵逼宮獲得勝利。

這一局,贏了二十塊錢。

由於雙方糾纏得太久,大家都認為侯滄海僥幸獲勝,強烈鼓動大眼鏡再戰一局。這一局侯滄海開局就占上風,然後開始進攻,幾次殺著都故意放棄,終局時又搞成險勝。

大眼鏡下得十分鬱悶,對方是個小年輕,棋力明明一般,自己卻總是贏不了。他歸結於昨夜搞了女人,害得手氣太潮。

第三局,侯滄海險勝。

三局之後,侯滄海暫時收兵,離開了這家茶館,去尋找下一家能下棋的茶館。半個小時後,他鎖定了新的目標茶館,又連贏三局。

至此,侯滄海在秦陽開啟了象棋和**之旅。

在進入秦陽茶館象棋界之前,他經濟窘迫,住的是小旅館。在秦陽各大茶館反複掃**之後,他以戰養戰,住進賓館。錢來得容易,花起來也就不心疼。

每天早上,他在賓館裏等著以晨跑為幌子的熊小梅過來約會。上午在賓館約會以後,中午吃碗麵條,或者來一碗豆花飯,然後輪換到三個象棋愛好者聚集的茶館收割現金。時間長了,秦陽茶館象棋屆回過神來,眼前這個小年輕棋力不凡。

第十四天,秦陽象棋協會的高手被本地象棋愛好者請到茶館,與外來者決戰。

這是侯滄海第一次遇到勢均力敵的對手。

最初侯滄海準備示弱,遇到真正高手後,不服輸的勁頭被激發出來,發出全部火力與號稱秦陽第一高手決戰。兩人花了四個小時下了三局,侯滄海以二比一取得勝利。這一次勝利讓大家認識到侯滄海的真正實力,也就意味著侯滄海基本喪失了在秦陽收割現金的可能性。

下棋結束後,侯滄海獨自在賓館裏麵長歎:“小不忍則亂大謀,贏了一局大棋,失去了重要財源。”

從這天起,他隻能坐著公共汽車到秦陽下屬幾個區下棋,總算沒有讓錢袋枯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