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回家借錢和交公章

早上9點,侯滄海和許慶華早早地來到區財政局辦公樓,在底樓等詹軍。

詹軍在兩位部下麵前一直黑著臉,走進財政局高局長辦公室,頓時如川劇變臉一樣,變出一張笑臉。

高局長和詹軍非常熟悉,從寬大辦公桌前站了起來,繞過來與詹軍握了手。侯滄海和許慶華在財政局長辦公室沒有說話的份,規規矩矩地坐在一邊。

閑聊幾句,詹軍道:“高局,老弟初到黑河遇到難題了,春節沒有辦法過,昨天還被一群債主堵在辦公室。高局不能調劑點資金,讓我把春節過了?”

高局長驚訝地道:“劉奮鬥沒有跟你說嗎?昨天他到財政局找了我,說是你們兩個要分工借錢過春節,他跑財政這條錢。我想老弟調到了黑河,這個麵子總要給,所以特批了五十萬給黑河,今明兩天就能到賬。區裏資金緊張得很,各個口子都要錢用,批五十萬完全是為了支持老弟工作。”

詹軍沒有料到劉奮鬥捷足先登了,用笑容掩飾心中惱怒,道:“昨天我們分了工,沒有想到劉鎮比我還心急,我還以為他沒有來。謝謝高局長支持啊。”

詹軍離開財政局一把手高局長辦公室,沒有馬上離開,又走進錢副局長辦公室。

錢副局長正是許慶華姐夫,是許慶華的最大依靠。他見到詹書記上門,自然熱情接待。至於錢的事情,由於一把手已經發過話,錢副局長隻能表示以後找機會多周轉一些給黑河鎮。

離開財政局,詹軍馬不停蹄地又跑了交通局和建設局。這些年區裏為了搞建設,在交通局和建設局都設置了國有公司,以局長為董事長。有了國有公司,交通局和建設局在用錢上稍稍寬鬆一些。

詹軍如今是黑河鎮黨委書記。黑河鎮是近郊大鎮,不論是交通局和建設局在涉及土地問題上都對黑河有所依仗,而且詹軍還是區委辦出來的人。因此,在這兩個單位借錢都很順利。交通局答應借三十萬,建設局最後也答應借三十萬。

從建設局出來以後,詹軍感慨地道:“我這個黨委書記就像個乞丐,到東家討一口飯,到西家討一口菜,沒有麵子啊。”他這句話是有感而發,以前在區委主要領導身邊之時,每年春節之時,各局行、各鎮鄉的頭頭們都要來拜年。雖然喝酒是痛苦事,但是至少不會為錢操心,還能收不少紅包。

中午,一行人來到江陽酒店吃飯,酒店老總孫飛親自作陪。在酒桌上,詹軍向孫飛借了四十萬元現金,並與酒店簽訂了合作協議。

跑了半天,落實了一百萬元現金,詹軍作為黑河鎮黨委書記上任以來的第一道坎算是爬了過去,心情輕鬆了,便與孫飛豪爽地碰起杯。

孫飛早年是本地的一個小混混,改革開放初年通過做酒代理以及賣假酒賺得第一桶金,後來又經營通信設備、電腦設備,成為第一批先富起來的人。去年江陽酒店修成,他本人成為區政協委員,完成了由小混混向上流人物的蛻變。

孫飛見詹軍興致頗高,便對身旁的公部經理交代幾句。不一會兒,六七個漂亮服務員如蝴蝶一樣飛進包間,隨後又如麻雀一樣嘰嘰喳喳地開始敬酒。漂亮女人在男人麵前有優勢,美女敬的酒,男人不好意思推杯。

三瓶劍南春喝進大家肚子裏,詹軍有了醉意。在眾美女起哄下,他開始與公關經理喝起交杯酒。

侯滄海抽了個空,到外麵給女友打電話。

一輛世安廠客車從路邊經過,周永利原本坐在車上隨意看街景,無景中看到一個熟悉的人——熊小梅正站在商店外麵打電話。由於客車玻璃窗無法打開,周永利眼睜睜地看著熊小梅身影漸漸變小。回到家裏,她用座機打通兒子電話:“我剛才在江州看見了熊小梅,她這麽早就放假了嗎?回到江州,怎麽不回家?”

侯滄海含糊地道:“她才來,等星期六我們再回來。”

周永利道:“你們是不是有什麽事情?有事不要瞞著大人。”

“媽,你別亂猜,我這邊還有事情,掛電話了。”

周永利放下電話,抓住丈夫開始分析:“我覺得他們有事,兒子不承認。兒子越是不承認,就越有什麽事,我估計是同熊恒遠鬧了矛盾。”

侯援朝勸道:“兒孫自有兒孫福,兒子長大了,他能夠處理好家庭問題。”

侯滄海打完電話進屋,詹軍醉態可掬地坐在桌前。許慶華就如燕人張翼德一般,擋在詹軍身前。

酒店眾美女存了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的想法,用啤酒杯倒白酒,堅持要和詹軍碰酒。

詹軍酒意不停上湧,盡量保持清醒,道:“要我喝也行,孫飛得作陪。我和孫飛是好哥們,我喝一杯,孫飛也得喝一杯,否則我不喝。”這種捆綁策略是酒桌上以弱敵強的常用策略,同樣是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的思路。

孫飛酒量甚豪,痛快地道:“我要喝可以,得二對二吧,許慶華來喝一杯,小杯不過癮,換大杯。”

許慶華酒量一般,剛才隻是叫囂,真要上陣就軟了,忙道:“侯主任年輕,他喝。”

侯滄海為了贏得詹軍好感,盡管在肚子裏翻江倒海,仍然爽快答應。他朝孫飛拱了拱手,道:“孫總,我先幹為敬。”將一杯倒進嘴裏。

孫飛豎起了大拇指,道:“侯主任好酒量,我也喝。”

詹軍舉杯喝了一口,肚子裏的酒就如炸彈一樣砰然爆炸。他用手捂著嘴,跑進衛生間。

這一杯酒是酒局**,**之後便失去了拚酒的勇氣、能力和興致。三點鍾,酒席散了。詹軍走路踉蹌,無法上班。孫飛給他在酒店安排了房間,等酒醒後再回家。

“平常在酒店做業務的黃頭發,你把她叫過來,陪詹軍睡覺。”孫飛沒有完全喝醉,到五樓找了個小妹按摩,眯著眼享受一會,打電話給公關部經理。

公關部經理說話向來葷素不忌,道:“詹軍喝得爛醉,沒辦法做啊。”

孫飛打了個酒嗝,道:“現在做不了,醒了可以做,我認識他多年,知道他喜歡這一口。黑河鎮業務多,得抓到手裏。你這個公關部經理不合格,還要老子來想這些主意。”

侯滄海來到世安廠設在江州城區的辦事處,等廠裏的通勤車。

自從世安廠主體搬走以後,辦事處地位直線下降,快速破敗了。在這裏等車的人多半是年紀較大的留守人員,往日漂亮的世安廠年輕姑娘在辦事處很難見到。

侯滄海到底樓衛生間狂吐。大部分酒精還沒有被身體吸收便吐了出去,眼淚鼻涕在嘔吐過程中狂流。這是侯滄海當辦公室主任以後學成的吐酒大法,對身體未必有好處,但是能保證不當場醉倒。

上了客車,沒有完全吐出來的酒精隨著血液在侯滄海身體裏漫遊。他在搖晃中很快進入夢鄉,醒來時,客車已經進了廠區,停在前門處。

世安廠位於巴嶽山深處,距離江州市區約二十公裏,頗為隱蔽。

廠房和生活設施沿著山腳分布,呈一字長蛇陣。從前門到後門,中速步行足足要四十多分鍾。廠區內種滿了高大的香樟樹,將一幢接一幢的白色磚房全部包圍。白色磚房大多數的層高都超過五米,門和窗都比普通民居寬大。所有樓房和廠房均有編號,編號為六號的是一個家屬大院,被稱為六號大院。六號大院距離前門約五百米,位於小山坡上,由五幢樓和一道青磚圍牆組成。

回到家,周永利開門就道:“怎麽喝了這麽多酒?熊小梅沒有跟你一起回來?你們到底出了什麽事?”

侯滄海往外噴著酒氣,道:“媽,我要睡一會,晚上喝稀飯。”他走到寢室門前,轉頭說了一句:“熊小梅辭職了。”

周永利和侯援朝麵麵相覷,十分震驚。他們是老輩人,將正式工作看得重。在城區看到熊小梅以後,夫妻倆做了許多猜測,唯獨沒有想到熊小梅會辭職。

周永利站在床前咬牙切齒,揚著巴掌,道:“你說清楚,熊小梅到底怎麽了?”

侯滄海在**閉著眼裝死狗,道:“她辭職了。”

周永利拍打兒子屁股,追問道:“熊小梅為什麽辭職,辭職前為什麽不跟家人商量?你這人也是,熊小梅不商量,你難道不能提前說一聲。熊恒遠是什麽態度?他是個爆脾氣,十有八九要動手打人。”

侯滄海暗自佩服老媽的神機妙算,含糊地道:“我喝多了,要睡覺,晚上給你們說。別打屁股,再打就要吐了。”這是他的策略,先拋出信息,等父母消化一陣再說。

周永利知道與醉酒兒子說不清楚,俯身將兒子皮鞋脫下來,又給兒子蓋好鋪蓋,這才到客廳,與丈夫談熊小梅的事。

侯援朝悶悶不樂地坐在客廳抽煙,道:“熊小梅辭了職,兩地分居的問題解決了,但是,她以後靠什麽生活?”

周永利道:“現在是什麽時代,報紙上講是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時代,混一口飯吃沒有問題。她對做生意有興趣,辭職以後肯定要做生意。老頭子,如果他們開口借錢,我們無論如何也得支持。”

“我們也沒有什麽錢,總得留幾個備急用。”侯援朝嘀咕兩句,搖了搖頭,走出家門。在六號大院轉了兩圈,將積壓在肚子裏火氣慢慢消解了。

晚上七點,侯滄海睡眼蒙矓起來,聞到屋外傳來飯菜香味。走到門口,他悄悄朝外看,父母神情平和地坐在沙發上看電視。

周永利見兒子起床,從廚房裏端出臘排骨湯,道:“洗手,吃飯。”

侯滄海洗手後坐回餐桌,等著父母詢問熊小梅的事情。等了半天,父親母親都沒有提起此事,仿佛熊小梅辭職之事根本沒有發生。他終於忍不住了,道:“熊小梅辭職了。”

周永利道:“你下午說過。”

侯滄海道:“你們不罵?”

周永利道:“辭職前還可以說兩句,現在已經辭職了,說什麽都晚了。辭職了還是我們家的人,不回家算什麽事情!”

侯滄海在回家前設想了許多種父母得知熊小梅辭職以後的反應,唯獨沒有想到他們會如此平靜,道:“我知道爸媽對這事肯定有看法,你們有看法不用憋在肚子裏麵,罵我一頓也行。但是熊小梅回來的時候,你們不能給她臉色。她是為了你們兒子才辭職的,現在是最困難的時候,我希望全家要給她溫暖。”

周永利用筷子在空中點了點,道:“你這個娃兒,總是搞生米煮成熟飯的事,也隻有我們當父母的人才會捏著鼻子承認。你今天突然回來,肯定有事,想做什麽?”

侯滄海道:“我們準備開門麵,但是我們的錢用來買房了。”

得知侯滄海買到公房,周永利挺高興,道:“單位公房比市場價便宜,不買是傻瓜,我兒終於有房子住了,這是大好事。”

“買了房子,開服裝店的錢就不夠了。”侯滄海將公房的價格稍稍提高一些,這樣能掩飾困窘。

得知熊小梅想開服裝店,夫妻倆沉默了。周永利道:“這些年廠裏不景氣,家裏沒有存多少錢,這事我和你爸商量一下。”

夫妻倆進屋商量,把侯滄海一個人丟在客廳。

工作好幾年,居然還要開口向父母借錢,這讓侯滄海覺得很不好意思,最喜歡的臘排骨嚼起來也沒有了什麽滋味。過了一會兒,周永利從裏屋出來,拿著一疊人民幣,道:“家裏隻有六千塊錢,明天早上,你爸再取。”

侯滄海接過錢,道:“謝謝爸媽。”

周永利道:“謝什麽謝,當爸媽的都希望兒女們過得好。”

侯滄海進裏屋將現金放進公文包,又給杜靈蘊打電話,道:“小杜,我明天上午晚點回來,大約11點前回辦公室。”

杜靈蘊道:“如果詹書記問起你,應該怎麽說?”

侯滄海道:“你就說我晚上拉肚子,拉得脫水了,明天要到醫院治療。”

想起詹軍陰晴不定的臉色,侯滄海十分懷念楊定和當書記的日子。如果還是楊定和當書記,他可以跟楊定和實話實說。

第二天,侯滄海早早起了床,到食堂給父母打回稀飯和包子。世安廠曾經是一個封閉社會,各項服務功能非常齊全。現在江州留守廠區的醫院、學校和電影院都已經關閉,但是食堂一直保留了下來,而且保持了老味道。

“稀罕,你有多少年沒有給我們打飯了。”周永利見到放在桌上早餐,驚訝地道。

侯滄海嘿嘿笑道:“求人辦事總得把姿態放低吧。”

周永利道:“我是你媽,算求人嗎?”

侯滄海道:“找老媽借錢也算是求人,有求於人必低於人,我總不能借錢還又凶又惡又不吃豆芽角角。”

“你們這一代人還懂點人情世故。現在很多嬌生慣養的小孩都把父母當仆人,用父母的錢覺得天經地義。”周永利又對裏屋喊道:“老頭,過來吃早飯,給你娃兒取錢,他還要上班。”

對於他們這一代來說,上班是神聖的事情。侯援朝趕緊來到餐桌,三四口就將足有二兩的大饅頭吞進肚子。

在廠區銀行取了錢,侯滄海沒有停留,坐上廠區通勤車前往江州。車還未到江州,侯滄海接到杜靈蘊電話,道:“剛才詹書記找你,我幫你請了假,就說是拉肚子。”

侯滄海從杜靈蘊話中聽出異樣,道:“詹書記是不是生氣了。”

“有一點生氣,我給他解釋了,他讓你立刻回來。”杜靈蘊並沒有完全說實話,當時詹軍說的那句話是“不懂規矩”,她覺得這句話太重,就把這句話省略掉了。

侯滄海來到黑河辦公室後,趕緊來到詹軍辦公室。

詹軍黑著臉,根本不聽解釋,道:“黑河政府上百號人,每人都會有特殊事,如果因為有特殊事而不遵守規則,那我還怎麽管理?以後公章交給杜靈蘊,你是辦公室主任,負責綜合性事務,不可能也不應該天天坐在辦公室。”

公章是一個單位權力和信用的象征,不少單位都有誤蓋公章或亂蓋公章惹出來的麻煩事。黑河在幾年前發生過一件違規使用公章在擔保書上蓋章的事,最後鎮政府賠了七萬塊錢。也正是因為此事,楊定和特意在班子會上提出由侯滄海保管公章。

回到自己辦公室,侯滄海一臉平靜地將杜靈蘊叫到身邊,道:“剛才詹書記決定,你管公章。”

杜靈蘊朝門外看了一眼,低聲道:“今天上班的時候詹書記要蓋章,沒有找到你,很生氣。”

侯滄海道:“有急事?”

杜靈蘊道:“準備買一台小車,給機關事務局的報告要蓋章。”

以前楊定和乘坐的是一輛普桑,性能還不錯,隻是外觀實在不敢恭維。侯滄海多次建議換一台新車,楊定和嫌貴沒有同意。得知詹軍要換車,侯滄海忍不住又想起楊定和。楊定和籌集了好幾億資金改善黑河基礎設施,卻舍不得換一輛車。詹軍屁股沒有坐熱就先換車,果然是人與人不同,花有百樣紅。

侯滄海拿出一個本子,交待道:“管理公章首要之舉是保護自己。這是用章登記本,凡是蓋章,除了文件用章,其他都要登記,用章事由、用章人名字和用章人簽字是三大要件。蓋章是可大可小的事情,你要小心點,別給自己惹麻煩。”他又拿出一張紙,在上麵寫了一張公章交接單,簽上名字,讓杜靈蘊簽字。

杜靈蘊道:“謝謝侯主任。”

侯滄海拿著簽了字的兩份交接單,走進詹軍辦公室,道:“請詹書記簽字。”

詹軍看了一眼交接單,道:“我簽什麽字?”

侯滄海道:“工作交接都要有領導作為監交人,黨政辦公室是書記直管。”

詹軍低頭掃了一眼侯滄海拿過來的交接單,暗道:“侯滄海工作挺不錯,可惜了。”

管公章其實是一個蓋單傀儡,還要承擔責任,挺麻煩,侯滄海早就想把公章交出去。現在,交出公章,他又有點空落落的。黑河公章是老式公章,頂端刻著一個“上”字,隻要“上”字是正的,蓋出來的章便端端正正,不會歪斜。他低頭看了看手掌,手掌上似乎還留有“上”字的印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