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陷阱

揚州素來為通商大阜,其繁華在江南也是屈指可數,在這巨商富賈出沒之地,自然少不了來自各門各派的武林高手。財富總是需要武力的保護,因此在揚州城中,屬於不同流派的武館多不勝數,其數量絕不亞於揚州城的米店。在眾多競爭激烈的武館中,有一家武館生意興隆,為各方稱道,那就是名震揚州數十年的“揚州武館”。它的名望大半來自館主丁劍鋒的一雙鐵掌,以及他俠行天下的種種事跡。

這一日,館主丁劍鋒像往常一樣,正督促眾弟子在館中練武,就見一名弟子手捧一方玉佩匆匆而來,對自己稟報道:“館主,有一個年輕人自稱受其族長駱宗寒所托,前來向館主求助,這是他的信物。”

“駱宗寒?”丁劍鋒一怔,接過玉佩一看,頓時麵露驚喜,忙對那弟子說道,“快快請他進來!”

駱文佳在一名弟子的引領下來到這名震江南的第一武館,隻見眾弟子正在練武。館中刀光劍影,吼聲不絕於耳。兩個弟子正在練對打,拳來腳往好不驚險;一個弟子正獨自練刀,呼呼刀嘯刺人心魄;一名年長的弟子在師兄弟們的鼓動下,突然吐氣開聲,一掌將一塊青石板劈為碎片……駱文佳看得目瞪口呆,這是一個他從未接觸過的世界,這是一個令人神往的世界。

一名身高體健的褐衣老者在幾名弟子的蜂擁下迎了出來,練武的眾弟子忙收勢對那老者拱手為禮,老者擺手示意大家繼續,然後轉向駱文佳道:“年輕人,是你送來這塊玉佩?請問你是駱宗寒什麽人?”

“他是我叔公!”駱文佳忙道。

“原來是恩公侄孫!”老者麵露喜色,朗聲道,“老夫正是丁劍鋒,賢侄快快裏麵請!”

駱文佳一聽,忙一拜到地:“丁館主!求您老救救駱家莊吧!”

“賢侄這是幹什麽?”丁劍鋒慌忙將駱文佳扶起來,“有什麽事進去慢慢說。你叔公於我有救命之恩,天大的事老夫都不會袖手。”

來人來到武館內進的偏廳中,當丁劍鋒聽完駱文佳前來求助的前因後果,臉色不由凝重起來,半晌才澀聲問:“你叔公現在怎樣了?”

駱文佳黯然垂下頭:“我從水路離開時,曾聽到村口大路方向傳來打鬥聲,叔公一路叫罵,顯然是要為我引開黑白雙蛇。他恐怕已經……”

丁劍鋒重重歎了口氣,輕拍駱文佳肩頭道:“賢侄放心,如果你叔公不幸死在黑白雙蛇手裏,老夫定替你宰了那兩個畜生。不過……”

見丁劍鋒欲言又止,駱文佳忙問:“不過什麽?丁館主但講無妨。”

丁劍鋒猶豫道:“如果南宮世家出的價錢合適,我看……你還是勸你叔公將駱家的田產賣給南宮放吧。”

“什麽?”駱文佳勃然變色,“駱家莊乃駱氏祖先留下的產業,咱們世世代代就生活在那裏,它不僅是咱們賴以生存的基業,也是駱家祖墳所在,豈能變賣?如果叔公會賣,豈會讓我來求館主相救?館主說這話,莫非是因為南宮世家勢大權重,連你這‘鐵掌震江南’也不敢惹?”

丁劍鋒一窒,搖頭苦笑道:“勢大權重?常人哪理解這幾個字的真正含義?”說著他隨手四下一指,“賢侄,你看老夫這武館可還風光吧?”

駱文佳點點頭:“我來這兒之前,絕沒有想到揚州武館竟如此恢宏龐大,果然不愧為江南第一武館。”

“但它卻不過是南宮世家一處不太重要的產業,”丁劍鋒搖頭輕歎道,“這裏的一草一木,甚至包括館中的武師,都屬於南宮世家。老夫名為館主,卻不過是南宮世家養著的一個閑人,隻要他願意,隨時可以讓我卷起鋪蓋滾蛋。在這揚州城中,幾乎有一半的產業是屬於南宮一族,說他富可敵國一點也不誇張。不僅如此,南宮世家還上交權宦,下結三教九流,江南一帶的幫會無論大小,莫不與南宮世家有千絲萬縷的聯係,就連地方官府也要看他的臉色行事,說他是一方土皇帝也不過分。在這揚州城方圓百裏之內,你可以與官府作對,卻決不能與南宮世家作對,這是在這兒生存的常識。”

駱文佳怔在當場,好半晌,方澀聲道:“明白了!原來堂堂鐵掌震江南的丁館主,也不過是南宮世家養著的一條……在下不敢再求館主幫忙。告辭!”

“賢侄要去哪裏?”

“不勞丁館主費心,就算南宮世家在揚州一手遮天,我想這天底下,總還有他的手遮不到的地方!”

見駱文佳傲然而去,丁劍鋒猶豫片刻,突然咬牙追上駱文佳,沉聲道:“賢侄等等!老夫決不能讓恩公失望!”說著不由分說挽起駱文佳的胳膊,在眾弟子驚訝的目光中,大步出門而去。

馬車轔轔而行,穿過大半個揚州城,最後在一座古樸的府第前停了下來。駱文佳隨著丁劍鋒下得馬車,放眼望去,但見那府第牆體斑駁,大門黯淡,大門兩旁的石獅也長滿了青苔。雖然看起來有些古舊,卻反而有一種歲月沉澱下的滄桑和威嚴。

“這是哪裏?”駱文佳疑惑地問,話剛出口,他便看到了隱在門楣屋簷下的那幾個古樸遒勁的大字——南宮府第。

“老夫帶你去見南宮世家的宗主南宮瑞,憑我這張老臉,南宮瑞多少要賣老夫一點麵子。”丁劍鋒說著便上前叩門。駱文佳本不想去求南宮世家的人,但見丁劍鋒滿臉誠懇,他也不好令對方掃興。

門帶著厚重的吱嘎聲軋軋而開,一個老家人探出頭來,一見門外是丁劍鋒,不由一愣:“是丁館主!”

“福伯!老夫有急事求見南宮宗主,麻煩您老通報一聲。”丁劍鋒忙拱手道。

“可有請柬或名帖?”老家人問。

“來得匆忙,未曾準備名帖。”丁劍鋒說著將一錠銀子塞入老者手中。駱文佳驚訝地發現,那錠銀子約有十兩上下,足夠一個貧寒之家半年的開銷。誰知那老家人並不在意,隨手掂了掂,一臉為難:“丁館主,你知道咱們家的規矩,若沒有請柬或名帖,就算是揚州知府登門,宗主也一概不見。”

“所以要麻煩福伯替我通傳。”丁劍鋒連連拱手,一臉懇切,全然沒有先前的氣概。

老家人歎了口氣,收起銀子道:“也就是丁館主才有這麽大的麵子,老奴方敢替你通傳。若是旁人,就算塞給老奴一座金山,老奴也不敢壞了規矩。”說著丟下丁劍鋒與駱文佳,徑直往裏去了。

丁劍鋒舒了口氣,立在門外安心等候。駱文佳見狀不由怪道:“這南宮瑞好大的架子,真當自己是皇帝不成?”

“賢侄別亂說話!”丁劍鋒忙道,“憑南宮世家在江南的地位,就算是皇家也不過如此。待會兒見了南宮宗主,你萬不可言語不敬,壞了咱們的大事。”

駱文佳正要爭辯,卻見方才那老家人已快步出來,對二人示意道:“丁館主,宗主有請。”

二人隨著老家人進得大門,過天井進二門,然後穿過曲折長廊,最後在一處偏廳外停下來。隻見一位麵容和藹的紫衣老者從廳中迎了出來,拱手笑道:“丁館主,什麽風把你這稀客也吹來了?”

丁劍鋒忙迎上兩步,還禮道:“丁某冒昧登門,希望沒有打攪宗主的清修。”

“哪裏哪裏!”南宮瑞笑著做了個“請”的手勢。進門後三人分賓主坐下,立刻有丫鬟奉上香茗。南宮瑞待丫鬟退下後,這才問道:“不知丁館主突然登門,所為何事?”

丁劍鋒忙道:“聽說府上正在大肆收購郊外田產,其中也包括我這賢侄所在的駱家莊,不知可有此事?”

南宮瑞一怔:“不錯,這事兒老三在辦,怎麽了?”

丁劍鋒忙道:“那駱家莊的族長駱宗寒,當年曾救過在下一命。不知宗主能否看在在下薄麵上,放他一馬?”

南宮瑞一臉驚訝:“丁館主此話怎講?莫非老三故意壓價,明買實搶不成?”

“不是價錢的問題,”丁劍鋒忙道,“駱家祖祖輩輩生活在那裏,我那恩公實在不想變賣祖產。想南宮世家良田萬頃,也不缺那一片貧瘠山地,所以還望宗主收回成命。”

“這可就有些難辦了。”南宮瑞為難地搓著手,“咱們與唐門合夥要在郊外修建一賽馬場。你也知道,這揚州郊外大多是水田,兼有河道密布,實在難以尋到如此大一片旱地。如今駱家莊周圍方圓十裏,咱們與唐門先後已投入數十萬兩銀子,總不能就此半途而廢吧?”

丁劍鋒一怔,沒想到此事牽涉如此巨大,一時也不知該如何解決才好。隻聽南宮瑞又道:“再說此事是與唐門合作,就算老夫看在館主麵上,不顧族中議定的計劃收回成命,唐門也決不會答應。”

丁劍鋒為難地看看駱文佳,想繼續向南宮瑞求情,張張嘴卻又不知如何說才好。卻聽南宮瑞又笑道:“不過既然丁館主開了口,我也不能不給你麵子。我讓老三把價錢再提高兩成,你也幫老三勸勸你那朋友,讓他明白,駱家莊咱們誌在必得,除此之外,一切都好商量。”

南宮瑞語氣平和,麵容和藹,但丁劍鋒還是聽出了他心中的決斷。他隻得把目光轉向駱文佳,希望他明白事理,拋開保住駱家莊的固執,盡量爭取賣個好價錢。卻見駱文佳施施然站了起來,對丁劍鋒恭恭敬敬一禮:“多謝丁館主幫忙,我會永遠記住您的大恩大德。”

丁劍鋒鬆了口氣,正要安慰他兩句。卻見他已轉向南宮瑞,昂然道:“南宮宗主,駱家莊不是不能賣,隻是有一個條件。”

“什麽條件?你但講無妨。”南宮瑞忙問。

“隻要你願把南宮世家的祖墳換給咱們,咱們立刻就搬走!”駱文佳冷冷道。

南宮瑞的微笑僵在臉上,不過他卻沒有發火,隻平靜地端起茶杯,淡淡道:“送客!”

丁劍鋒見狀麵色大變,慌忙拱手賠禮:“年輕人說話沒有輕重,宗主大人大量,千萬不要放在心上。”

南宮瑞微微一笑:“我不會與小孩子計較,丁館主不必多禮。”

“南宮宗主,我現在就替叔公回答你,駱家莊哪怕剩下最後一人,也決不會賣!”駱文佳說完轉身便走,“我不信這天底下竟會沒有王法,我不信南宮世家真能一手遮天!”

“賢侄等等!”丁劍鋒見駱文佳負氣而去,忙對南宮瑞拱拱手,匆匆追出大門,在街頭追上駱文佳問道,“賢侄這是要去哪裏?”

駱文佳轉頭道:“丁館主,您已盡力,雖然結果不甚圓滿,但也算是報答了我叔公的恩情,我依然對您感激不盡。從今往後您與駱家兩不相欠,咱們的事您不必再過問了。”

丁劍鋒僵在當場,一臉羞愧地望著駱文佳傲然而去。走出沒多遠,就見駱文佳在前方一處炸油條的小攤前停步,買了一根油條大嚼起來,似乎並沒有因為方才的遭遇影響到胃口。直到這時,丁劍鋒才感覺肚子“咕咕”作響,方才為拜見南宮瑞,竟錯過了吃飯的時間。

丁劍鋒負手緩緩來到那小攤前,正在油鍋前忙碌的小販忙停下手中的活兒,陪著笑招呼道:“丁館主,您老也來兩根?”

丁劍鋒不置可否地“唔”了一聲,盯著翻滾的油鍋默然無語。就在小販轉身去拿油條的當兒,丁劍鋒一咬牙,突然將自己雙手伸入了滾燙的油鍋之中。

“啊——”隨著丁劍鋒一聲慘叫,空氣中立刻彌漫起一股奇異的肉香。幾個在小攤前吃喝的顧客,目瞪口呆地望著眼前這一幕,半晌不知反應。

“丁館主!您、您這是幹什麽?”剛走不遠的駱文佳已飛奔過來,驚駭莫名地望著麵色煞白,痛得滿臉哆嗦的丁劍鋒。卻見他從油鍋中舉起慘不忍睹的雙手,對駱文佳慘然一笑:“賢侄,麻煩你轉告你叔公,我丁劍鋒這雙鐵掌已廢,沒法再幫他了。”話音剛落,就見他渾身一軟,突然暈倒在地。

駱文佳呆呆地望著眾人手忙腳亂地扶起丁劍鋒,匆匆將之抬去醫館,直到眾人去得遠了,他依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難道南宮世家真有如此可怕,能令有“鐵掌震江南”之稱的丁劍鋒,寧願自廢雙掌,也不願與之為敵?駱文佳突然感到後脊發冷,手足冰涼,一股寒意從心底直透全身。

我不信!駱文佳強壓下心底的恐懼,在心中暗暗發狠道:我不信這世上就沒有天理王法,我不信他南宮世家能一手遮天!

憤然扔掉手中的油條,駱文佳大步往前而行,前方不遠就是揚州知府衙門,肅穆莊嚴的府門外,一麵巨大的鳴冤鼓巍然聳立,給絕望至極的人一絲渺茫的希望。

“咚咚咚……”沉悶的鼓點激活了死氣沉沉的府衙,門外懨懨欲睡的幾個衙役頓時精神一振,齊聲喝問:“什麽人擊鼓?”

“我有冤情!”駱文佳遞上草草寫就的狀紙,高呼道,“我要見知府大人!我要知府大人為草民申冤!”

“你等等!”一個衙役丟下一句話,匆匆進門,片刻後就聽府衙中傳來衙役們威嚴肅穆的高呼:“升――堂――”

駱文佳在幾個衙役虎視眈眈的注目下昂然而入,進入大堂,就見一名袍帶錦繡、白麵無須的官員早已端坐案桌後,看他的打扮便知是揚州知府費士清,雖然是第一次見到父母官,駱文佳還是聽說過他的大名,忙拱手拜道:“學生駱文佳,拜見知府大人!”

“呔!堂下何人?見了本官為何不跪?”費士清一拍驚堂木,兩旁衙役立刻齊喊“威武”,聲勢倒也駭人。卻見駱文佳不卑不亢地拱手道:“大人,學生有功名在身,依《大明律令》,學生不用跪見任何官吏。”

“喝!原來還是個精通大明律的堂堂秀才!”費士清一聲冷笑,“將狀紙呈上來!”

駱文佳走上兩步,將狀紙遞給一旁的師爺,然後由他轉交給知府。卻見費士清接過狀紙一看,臉上頓時變色,草草看了一遍,便一把扔下來:“簡直一派胡言,與本官打了出去!”

“大人!不知學生的狀紙有哪裏是胡言?”駱文佳高聲質問。

費士清略一沉吟,便冷哼道:“你說南宮世家三公子南宮放,因要強買你族中祖地,便派出黑白雙蛇兩個殺手,屢屢殺害駱家莊百姓,此事可有憑證?”

“是學生親眼所見,親耳所聞。”駱文佳立刻把那晚被黑白雙蛇抓走後的經曆說了一遍。誰知費士清反問道:“這一點除你之外,可還有人證?”

駱文佳一窒,無奈道:“沒有。”

費士清一聲冷笑:“就算本官信你句句屬實,你又怎麽肯定駱家莊不幸亡故的幾個人,就是死在黑白雙蛇之手?既然大夫也查不出死因,也許他們是死於瘟疫也說不定,你怎麽就能把他們的死推到南宮世家身上?你這不是一派胡言是什麽?”

駱文佳怔在當場,木然半晌,突然垂淚拜道:“大人!駱家莊還在死人,就算這狀紙所訴案情不夠嚴謹,大人也該先派捕快去駱家莊了解情況,兼保莊中百姓的安全啊!”

“該如何辦案,本官還不用你來教。”費士清冷笑道,“你先回去等個十天半月,如果駱家莊還在死人,本官會派人去查個明白!”

“十天半月?”駱文佳一怔,不由高聲道,“那駱家莊有可能就要再死上十幾個人!大人怎能忍心……”

話未說完,就見費士清已拂袖而退,眾衙役也齊聲高喊:“退――堂――”

駱文佳還想爭辯,卻被眾衙役架了出來,狠狠扔出府衙大門。駱文佳掙紮著從地上爬起來,卻見衙門緊閉,幾個衙役守在門外,不讓任何人靠近鳴冤鼓。駱文佳無奈,隻得指著衙門大叫道:“我不信!我不信這世上沒有天理!我不信南宮世家能一手遮天!你揚州知府不管,我就告到金陵提刑按察司。若提刑按察司也不管,我就上京城告禦狀!”

說完轉身便走,誰知差點與身後一個人撞了個滿懷。駱文佳抬頭一看,正是白衣勝雪、風流倜儻的南宮放。

“南宮放!”駱文佳眼中似要噴出火來,瞪著對方喝道,“你不要得意,就算這揚州沒人敢動你,我不信這天下也沒人敢管你!”

南宮放不以為然地淺淺一笑:“駱秀才說笑了,想我南宮放一向遵紀守法,何懼旁人誣告?倒是駱秀才要小心了,千萬別犯了事被投進監獄,那可就斯文掃地,給古聖先賢丟臉啦!”

駱文佳一聲冷哼,沒有理會南宮放的警告,收起狀紙轉身便走。南宮放冷冷望著他走遠,臉上的微笑漸漸變成了冷笑。就在這時,隻見身著便服的費士清匆匆由大門出來,遠遠便在拱手賠罪:“不知三公子駕臨,下官未曾遠迎,還望恕罪。”

“費大人客氣了!”南宮放還禮道,“在下不過是途經此地,順便來拜訪一下費大人。”

“難得三公子有這等閑暇,快裏麵請!”費士清忙抬手示意,將南宮放讓入府衙。

二人來到府衙偏廳中坐定,待丫鬟奉上香茗後,費士清捧起茶杯笑道:“三公子突然駕臨,定是有事相告吧?”

南宮放歎了口氣,擱下茶杯道:“看來什麽事都瞞不過費大人。不瞞你說,在下正是有事要費大人幫忙。”

“三公子有何事,但講無妨!”費士清忙道。

南宮放淡淡道:“方才我回到家中,聽家父說起,有人很可能要誣告在下,所以在下不及細問,便急急趕來拜見費大人。”

“三公子不必擔心!”費士清不以為然地擺擺手,“今日來告三公子的那個窮秀才,下官已將之打發回去了。”

“這恐怕不夠。”南宮放淡淡道,“他若真拿著狀紙上京城告禦狀,雖然沒憑沒據,但落在不明真相的愚民耳中,卻也對咱們南宮世家的聲譽有不良影響啊。”

費士清一怔,忙道:“三公子所言極是,下官定要想辦法阻止。”

南宮放淡然一笑:“大人該派人盯著他,小心他作奸犯科。”

費士清一愣,忙問:“莫非三公子發現他作奸犯科?”

南宮放陰陰一笑,悠然道:“現在還沒有,不過相信他很快就會做了。”

費士清心領神會地點點頭:“三公子放心,下官這就派人盯著他。一旦發現他行為不軌,就立刻將之捉拿歸案!”

“那可就仰仗費大人盡心盡力,維護地方秩序了!”南宮放拱手一拜。二人心領神會地相視一笑,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自己希望的承諾。

躑躅在熙熙攘攘的揚州街頭,駱文佳突然發覺,揚州城的繁華富庶跟自己沒任何關係。自己身上僅剩下幾兩碎銀的盤纏,這點錢莫說雇車去金陵,就是走路去,恐怕都不夠路上的住宿和吃喝。

望著街頭吆喝叫賣的小販,駱文佳第一次發覺自己是如此無能,除了滿腹經綸,竟不會半點掙錢的營生。有些羨慕地望著小販們討價還價,駱文佳漫無目的地走出兩條街,街邊一家專賣文房四寶的小店吸引了他的目光,他立刻拐了進去。片刻後他又從店中出來,手中多了一張條幅,上書:代客寫家書、對聯、中堂,兼售水墨山水、人物畫像。

躊躇滿誌地把條幅高高挑起,駱文佳心中漸漸有了點底氣。雖然盤纏不多,但憑著自己苦練過多年的字和繪畫功底,邊掙錢邊上省城應該不成問題。雖然別的事一竅不通,但駱文佳對自己的字和畫還是有足夠的信心。

挑著條幅走了五條街後,駱文佳的信心開始動搖。雖然街頭人來人往十分熱鬧,但根本沒人多看他那字跡優美的條幅一眼,更沒有人找他寫對聯中堂或畫畫了。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駱文佳的心情也漸漸沮喪,垂頭喪氣地走過最後一條大街,駱文佳絕望地收起條幅,正欲三兩把撕成碎片,就聽身後傳來一聲吳儂軟語的詢問:“先生會畫畫伐?”

“會!當然會!”駱文佳邊答應邊轉頭過,就見身後是個一身翠綠的小姑娘,隻有十四五歲年紀,一笑起來就露出兩個淺淺的酒窩,模樣十分可愛。駱文佳連忙展開條幅,急切地表白道,“寫字、繪畫都是我的拿手好戲,我六歲練字,七歲學畫,到現在已是十年有餘,從未間斷!不知姑娘你想畫什麽?水墨山水,還是工筆人物?又或者是花草魚蟲?”

小姑娘抿嘴一笑,連連擺手道:“不是我要畫,是我家小姐。今日她讓我給她找個畫師畫一幅肖像,誰知我出門就遇到你,所以便問問。”

“肖像?沒問題沒問題!”駱文佳忙道,“你家小姐在哪裏?我現在就可以去給她畫!”

“你行不行啊?”小姑娘將信將疑地打量著駱文佳。隻聽他手忙腳亂地表白道:“肖像我雖然畫得不多,但畫理畫工是一樣,你要不信,我先給你畫一個看看?”

“行了行了!”小姑娘不耐煩地擺擺手,“要你畫也可以,不過我家小姐可有個條件。”

“什麽條件?”駱文佳忙問。

“你必須蒙上雙眼,路上不許偷看,由我帶你去。”小姑娘比畫道,“你還不能將今日之事說出去,你要發誓。”

駱文佳一怔,這種條件還是第一次聽說,不過他轉而一想,也許是大戶人家的小姐,家教森嚴,不希望陌生男子猜到自己的家世和背景,所以才用這等複雜的辦法。想到這他不由連連點頭道:“沒問題沒問題,我發誓,決不將今日之事說出去!”

“那好,你轉過身去!”小姑娘說著拿出了一條汗巾。

“幹什麽?”駱文佳問。

“給你蒙上眼睛啊!笨蛋!”小姑娘笑罵道。

駱文佳乖乖地轉過聲,任由小姑娘蒙上雙眼,然後由她牽著手走拐過一道彎,最後登上了一輛香軟舒適的馬車。在車夫的吆喝聲中,馬車轔轔而行,緩緩奔行在僻靜的街道上。搖搖晃晃過了不知有多久,馬車終於停下來,就聽對麵的小姑娘一聲歡呼:“到了!”

駱文佳在小姑娘引領下蒙著眼下了車,然後跟著她走進幾道大門,最後在一間溫暖馨香的房間內停了下來,此刻那小姑娘才道:“你可以把汗巾取下來了。”

駱文佳滿懷好奇地摘下汗巾,待眼睛稍稍適應後,不由環目四顧,隻見自己置身於一間披紅掛綠的繡房中,雖還未曾入冬,房中也燒著熊熊的爐火,使房內溫暖如春。在離駱文佳數步遠的軟椅上,斜躺著一名嬌慵懶散的睡美人。隻見她依紅披綠,麵似桃花,鳳目勾人魂魄,模樣驚人的美豔。尤其那半敞的胸前,一道深深的乳溝嵌在白花花一片軟玉溫香中,刺得人睜不開眼。駱文佳一見之下,不由紅著臉低下頭,不敢再四處亂看。

“小翠,這就是你找來的畫師?”美人邊打量著駱文佳,邊懶懶地問。方才領駱文佳進來的小姑娘忙道:“小姐,你別看他年輕,人家可是七歲就開始學畫,十多年沒有間斷過。”

“是嗎?”那美人不置可否地應了一聲,稍稍調整了一下姿態,淡淡道,“那就讓他試試吧。”

“還愣著幹什麽?快畫啊!”小翠見駱文佳還不知所措地立在那裏,不由催促起來。駱文佳慌忙拿出剛買的筆墨紙硯,在早已準備好的書案上鋪好,然後研墨調筆,準備作畫。

“公子怎麽稱呼?”趁著駱文佳尚未開始作畫的當兒,軟椅上的美人突然問道。

“我?駱文佳!不知小姐芳名?”駱文佳隨口問道,話剛出口就有些後悔,看對方這情形,肯定是不便相告,自己這一問,實在是有些冒昧了。

“妾身小名依紅。”美人淺淺一笑,“公子筆墨準備好了伐?怎麽還不開始畫?”

駱文佳臉上一紅,忙鋪開宣紙,不得不抬頭打量美人模樣,然後提筆開始作畫。房中一時靜了下來,隻聽見狼毫在宣紙上“沙沙”作響,木炭在紅爐中偶爾發出一點爆裂聲。空氣中彌漫著一種曖昧的暖香,駱文佳聽到自己的心在“怦怦”直跳,若非畫畫,他都不敢與依紅那勾魂攝魄的目光相接。

不知過了有多久,駱文佳終於長舒一口氣,擱筆長身而起。在一旁靜候的小翠忙過來一看,頓時發出一聲驚呼:“哇!畫得太好了!你果然沒有吹牛!”

依紅也對駱文佳的畫讚不絕口,不過在駱文佳心目中,這卻不是他的最佳畫作,因為依紅那種風情萬種的目光,實在令他不敢細看,更無法訴諸筆端,所以這幅畫在他心目中,隻不過是形似而已。

“小翠!快快重謝駱公子!”依紅一聲招呼,小翠立刻從裏屋取來一個錦囊,將之遞到駱文佳手中。錦囊入手沉重,駱文佳正欲打開細看,卻被依紅按住手腕道,“駱公子,這錦囊你要離開這兒後才能打開。”

駱文佳訥訥地點點頭,依紅的手溫潤嫩滑,令他有一種心跳加速的感覺。他想抽回手,但手腳卻不聽使喚,好像完全不屬於自己一般,定定地僵在那裏。一陣香風襲來,就見依紅突然俯身過來,在自己耳邊悄悄說了句:“傻瓜!我還真有些舍不得讓你走!”

駱文佳張皇後退,正欲開口,卻見依紅淺淺一笑,轉頭對小翠吩咐:“送駱公子回去吧。”

不一會兒,駱文佳又被蒙上雙眼,由小翠送回到原來的街口。此事天色已晚,四周靜悄悄不見人影,駱文佳揉揉自己的眼睛,回想方才發生的一切,直懷疑是身在夢中。幸好手中的錦囊還在,鼓鼓囊囊有些沉重。駱文佳連忙打開,借著月光一看,但見錦囊中黃澄澄一片閃亮,竟是一小袋金葉子。

“這……這太貴重了!”駱文佳第一次看到如此多的金葉子,反而嚇得手足無措,心中隱隱覺著有些不妥,卻又不知上哪兒去退還它。

“我先暫時收著吧,明天一早便去找找,希望記得方才走過的路,好將它還給那個依紅姑娘。”駱文佳在心中說服自己,雖然他對自己的畫有十二分的自信,卻也知道它值不了那麽多錢。

找了間收費低廉的客棧,駱文佳用自己那不多的碎銀子要了個房間。剛上床躺下不久,迷迷糊糊中就聽客棧中突然起了一陣騷亂,有人粗著嗓子在高叫:“起來,起來!統統起來!查夜了!”

駱文佳迷迷糊糊地披衣而起,開門詢問外麵的房客:“怎麽回事?”

鄰房一位房客調侃道:“聽說城中發生了大案子,知府衙門正令捕快們搜查這一帶的客棧。看這架勢,沒準是知府大人的老婆讓采花賊給奸了。”

周圍幾個房客哄然大笑,頓時把幾個捕快引了過來。一個麵相凶惡的捕頭將手中的馬鞭一揚,喝道:“所有人靠牆站好,接受檢查,不然就以盜賊論!”

眾人在鞭子的威脅下,隻得乖乖地靠牆站好。幾個捕快分工合作,兩個人在挨個兒搜眾人的身,剩下幾個則闖進客房中,翻箱倒櫃地搜查起來。片刻後,一名捕快突然捧著個錦囊出來,興奮地高聲問:“這是誰的?”

駱文佳此刻心中已預感到不妙,但還是老老實實地答道:“我的。”

“好小子!總算逮到你了!跟我們走!”一個捕頭突然將鐵鏈套到駱文佳脖子上,拖起他就走。駱文佳拚命掙紮分辯,卻哪裏是幾個如狼似虎的捕快的對手,轉眼之間就被幾個捕快給拖了出去。直到他們去得遠了,幾個房客還沒有反應過來,不由紛紛打聽:“怎麽回事?方才那個書生究竟犯了什麽事?”

“升――堂――”

威武渾厚的喊堂聲,聽在駱文佳耳中,與先前的感覺又全然不同。隻見知府費士清在衙役和師爺的蜂擁下緩步由內而出,從容落座後,突然一拍驚堂木,厲喝:“案犯駱文佳,你可知罪?”

駱文佳雖然鐐銬加身,依舊昂頭坦然麵對費士清反問道:“不知學生何罪之有?”

費士清拿起案桌上的錦囊,冷冷地問:“這個錦囊和裏麵這些金葉子可是你的?”

駱文佳遲疑了一下,答道:“那是一位姑娘請學生作畫,所贈的畫資。”

“胡扯!你當本官不懂書畫?”費士清一拍驚堂木,冷笑道,“你以為自己是唐伯虎,還是吳道子?隨便一幅畫就能賣這麽些金葉子?”

“學生也知道自己的畫值不了這麽多錢,”駱文佳分辯道,“所以正打算明天一早就給那姑娘送回去。”

“那姑娘叫什麽名字,家住哪裏?”費士清厲聲喝問。

駱文佳一怔,突然想起當初對小翠發下的誓言,猶豫片刻,他隻得老實答道:“我不能說。我曾答應過那位姑娘,不對旁人說起她的名字,另外,我也確實不知她住在哪裏。”

“嘿嘿!越編越離譜了!”費士清連聲冷笑,“你既不能說出她的名字,又不知她住在哪裏,怎麽給她作畫?一幅畫又怎值得了這麽些金葉子?我看你是不見棺材不落淚。來人!大刑伺候!”

兩旁衙役齊聲答應,如狼似虎地撲將上來,抓住駱文佳的胳膊就要將之掀翻在地。卻聽駱文佳一聲高喝:“住手!你們誰敢濫用大刑?”

駱文佳的氣勢震懾了幾個衙役,眾人不由停下手來,齊齊把目光轉向知府大人。卻見費士清冷笑道:“鐵證如山,你卻拒不招認,為何不能用刑?”

“鐵證在哪裏?”駱文佳質問道。

“這一錦囊金葉,你無法說明來曆,就是鐵證!”費士清喝道。

“即便如此,你也不能對我動刑!”駱文佳為了恪守諾言,無法說出那位贈金的小姐的名字,隻得寄希望於托人找到那位小姐,由她或小翠出麵為自己作證。但現在卻隻有暫時蒙冤,不過幸好還有最後一道護身符。隻見他昂然道:“我有功名在身,依大明律令,你不能將刑具加於我身!”

費士清一聲冷笑:“想不到你還精通大明律,很好,本官就依大明律,暫時將你收監。明日一早本官就致函學政司,先奪去你的功名,再讓你低頭認罪!退堂!”

眾衙役齊聲答應,不由分說便將駱文佳架了出去。待眾人退下後,屏風後慢慢踱出兩個年輕人,一個是舉止溫文儒雅的南宮放,另一個則是滿臉陰鷙的唐笑。費士清忙對兩人拱手道:“請三公子和唐公子放心,待奪去那小子的功名後,本官立刻就能將之問罪。”

南宮放意味深長地笑道:“大人一定要秉公執法,萬不能讓不法之徒逍遙法外啊!”

“一定一定!三公子盡可放心!”費士清連連答應,與師爺一起恭送南宮放與唐笑出門。幾個人在府衙外拱手道別後,唐笑忍不住小聲抱怨道:“我不明白,對付一個沒根沒底的窮秀才,公子為何要這般麻煩,直接令他失蹤不就完了?偌大的揚州城突然少一個窮書生,恐怕也沒人在意。”

南宮放悠然一笑,淡淡道:“要他消失自然容易,不過他卻是駱家莊的希望和驕傲,你說他若惹上官司,駱宗寒會不會全力救他?”

“那是自然。”唐笑忙道。

“救人要不要花錢?”南宮放又問。

唐笑恍然大悟,連連點頭道:“明白了!比起活人來,死去的祖宗就沒那麽重要了。駱宗寒若想救這個秀才,就隻有變賣祖產。三公子這招可真有點像綁匪,綁了肉票向他的家人勒索,還是借官府堂堂正正之手。三公子這招陰險得很啊!佩服佩服!”

南宮放淡淡一笑:“駱宗寒拒不合作,難道咱們真能將駱家莊的人斬盡殺絕不成?駱家莊死一兩個人無所謂,若人死多了,江湖上那些好事之徒自然會聯想到南宮世家,這讓咱們今後還怎麽在江湖上立足?南宮世家畢竟是百年望族,禮儀傳家,不是明火執仗的強盜啊。如今有這肥羊送上門來,咱們若不加以利用,豈不是對不起他的一片熱忱?”

二人相視大笑,引得遠處的野狗也齊聲應和。笑聲稍停,二人翻身上馬,並駕緩緩而行。走出沒多遠,唐笑突然小聲問:“三公子,你可聽聞江湖傳言,《千門秘典》已重現江湖,據說得之可謀天下。”

南宮放一聲冷笑:“嘁!這等荒誕不經的傳言,萬不可信。”

“也是,”唐笑言不由衷地附和道,“《千門秘典》向來隻是江湖傳說,從來沒有人真正見到過。也許這世上根本就沒有如此神奇的東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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