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蒙冤

窗外的天光早已大亮,在獄中苦熬了一夜的駱文佳一直盼著知府提審,好早日還自己清白。誰知多次詢問獄卒,對方都不耐煩地告訴他,要安心等候。駱文佳心急如焚地等到正午,牢門終於打開,卻見進來的不是提審的衙役,卻是滿麵憔悴的母親和憂心忡忡的趙欣怡。

“娘!怡兒!你們怎麽來了?”駱文佳十分驚訝。

卻見母親強忍淚水,澀聲道:“聽說你在城裏惹上了官司,所以怡兒一大早就偷偷跑出來,陪娘前來看你。你、你究竟犯了何事,為何被官府拘押?”

駱文佳見二人俱驚惶不定,便故作輕鬆地笑著安慰道:“你們別擔心,隻是一時誤會罷了,相信很快就會水落石出。娘,你又不是不了解孩兒的品性,難道你也不相信我?”

“傻孩子!”母親搖頭歎息道,“你哪裏知道人世間的黑暗,世道的險惡。就算你清清白白,一旦進了大牢,不死也要脫層皮。”

駱文佳不以為然地笑道:“哪有那麽恐怖?官府的大牢又不是地獄。再說我隻是臨時拘押,隻要查清楚就沒事了。對了,你們最好去找一位小名叫依紅的姑娘,她還有一個丫鬟叫小翠。隻要找她們出麵作證,就能還我清白。”

“她們住在哪裏?”母親忙問。

“我隻記得是在城南一帶,具體住哪兒卻不太清楚。”駱文佳道。

“你怎麽會認識她們?”趙欣怡眼中閃過一絲狐疑。

駱文佳忙把巧遇小翠,給依紅作畫,並得到一錦囊金葉子的經過說了出來。母親一聽之下,不由頓足長歎道:“傻孩子,你是被人家設計陷害,卻還想別人出來為你作證?”

“怎麽會?”駱文佳麵色微變,卻尤在爭辯道,“那兩個姑娘看起來都不像壞人,再說我跟她們也素不相識,她們怎麽會害我?”

母親連連歎氣道:“你涉世未深,哪知人心險惡?就算那兩個姑娘與你無冤無仇,難道不會受你的仇家所雇?不然行蹤為何如此詭秘?又豪闊到用金葉子來付你的畫資?”

駱文佳麵色終於變了,回想昨天那離奇經曆的各種細節,越來越像是一個精心安排的陷阱,不過他依然不敢相信那兩個姑娘是騙子,還不住安慰母親道:“不會!她們怎麽看也不像是騙子。”

“如果騙子從模樣上也看得出來,那她還能騙誰?”母親連連搖頭歎息,“你一向與人為善,從不與人相爭,沒有什麽仇家會下如此大的功夫來害你。隻是你想保住族人的基業,要狀告南宮三公子,恐怕這就得罪了不能得罪的主兒。孩子,你難道忘了‘貧不與富鬥,富不與官爭’的古訓?何況南宮世家連官府都要讓三分。咱們駱家莊哪能跟南宮世家爭一日長短?你暫且在牢中委屈幾日,待我去打點官府,再求求南宮三公子,定要將你平安保出來。”

“你別去求人!”駱文佳急道,“我清清白白,何懼別人誣陷?我不信青天白日,朗朗乾坤,竟能顛倒黑白,天理無存!”

母親歎了口氣,無奈道:“你以後遲早會明白,現在你什麽也不要想,更不要再提告狀之事。我和怡兒過兩天再來看你。”說著轉向趙欣怡,“我們走。”

趙欣怡把手中的食籃遞進來,然後依依不舍地望著駱文佳,垂淚道:“文佳哥,你不要擔心,我和駱夫人一定會將你保出來。”

“我擔什麽心?”駱文佳強笑道,“我什麽壞事都沒做過,我不信官府能定我的罪。”

望著母親與趙欣怡出門而去,駱文佳臉上的自信漸漸消散。雖然從未經曆過世道的險惡,卻也從史書典籍中了解到不少,不過他還是不相信這會降臨到自己頭上。津津有味地品嚐著趙欣怡送來的糕點,駱文佳坦然等待著即將到來的厄運。

南宮三公子是揚州城的名人,要找他並不困難。當駱夫人在趙欣怡的陪同下,輾轉找到一品樓時,遠遠便見兩位年輕公子正對坐小酌。隻一眼,駱夫人便認出側麵那位溫文爾雅、眉清目秀的白衣公子,一定就是以風流倜儻聞名揚州的南宮世家三公子南宮放。

唐笑也看到了相扶而來的駱夫人與趙欣怡,忙用胳膊捅捅身側的南宮放,悄聲示意道:“空穀幽蘭!”

南宮放順著唐笑的目光望去,一眼就認出了那位款款而來的女子,正是幾天前在駱家莊被自己譽為“空穀幽蘭”的無名少女,他雙眼不由一亮,不過身子卻沒有動,反而信手拈起桌上的酒杯,似乎對她的出現並不在意。

“敢問這位公子可是南宮三公子?”少女攙扶著的婦人突然款款問道。

“正是。不知夫人是……”南宮放一臉茫然。其實他早就知道眼前這容貌端莊的婦人,便是駱文佳的母親,正是他派人給駱夫人傳信,告知駱文佳身陷牢獄的消息。

“三公子!”駱夫人突然拜倒,“我兒駱文佳年少無知,冒犯了公子,望公子大人大量,放過我兒吧!”

“你這是幹什麽!”南宮放忙抬手扶起駱夫人,明知故問,“你是駱秀才的母親?”

“正是妾身!”駱夫人忙道,“我兒冒犯公子,實乃罪該萬死!望公子看在妾身年老無依的份上,高抬貴手放他一馬。妾身將盡力去求叔公,讓他將駱家莊讓與公子。”

“夫人此言差矣!”南宮放忙正色道,“我雖與令郎有點小小衝突,卻也不至於盼他早死,更不會因為駱家莊的事就將令郎視為敵人。再說我也沒那麽大的能力左右官府,夫人這麽說,好像是說我在為難令郎一般,這豈不是天大的冤枉?”

駱夫人忙道:“妾身口不擇言,還望公子恕罪。但求公子幫忙營救我兒,妾身定讓族人讓出駱家莊。”

南宮放擺擺手,歎道:“我聽說他剛到揚州便惹上了官司,具體情形卻不甚了了。既然夫人相求,我便幫你到知府衙門問問。不過此事與駱家莊是兩碼事,夫人萬不可放到一起說。無論駱宗寒是否將駱家莊賣給南宮家,我都會盡我所能幫助令郎。”

“多謝南宮公子!”聽到南宮放的保證,趙欣怡滿心感激,不由盈盈一拜。此刻她已認出眼前這位溫文爾雅的白衣公子,就是不久前差點騎馬撞到自己的那個冒失鬼。

“姑娘不必多禮!”南宮放連忙還禮,然後裝出剛認出對方的模樣,驚訝道,“原來是你!上次在下差點縱馬撞倒姑娘,未來得及賠罪姑娘便翩然遠去,在下一直耿耿於懷。今日重逢總算了卻在下一樁心願!”說完長身一拜,誠懇萬分。

“公子不用客氣!”趙欣怡想要躲開,卻又不忍失禮,頓時有些手足無措。此刻她心中對南宮放的印象已完全改觀,全然不像是陷害文佳哥哥,橫行揚州的惡霸。

“沒想到這麽巧,你還是駱秀才的妹妹,就算看在姑娘的麵上,我也要全力幫你救出哥哥。”南宮放誠懇地道。他見趙欣怡是姑娘打扮,又與駱夫人這般親密,便將她當成了駱文佳的妹妹。

“我……不是……”趙欣怡頓時羞紅了臉,卻又不好意思解釋,隻得躲到駱夫人身後。南宮放一見之下便猜到究竟,心中頓時五味雜陳,麵上卻不動聲色,欣然道:“原來姑娘是駱秀才未來的娘子,失敬失敬!姑娘放心,我一定將你的心上人保出來,你與駱夫人安心回去等候消息吧。”

目送著二人千恩萬謝地出門而去,南宮放臉上的微笑漸漸變成了冷笑。一旁的唐笑悄然笑道:“公子這招果然管用,相信駱宗寒遲早要拿駱家莊來贖那個倒黴秀才。咱們再讓費知府給那個倒黴秀才施加點壓力,隨便給他安個罪名嚇嚇他的家人。”

“我改主意了!”南宮放望著趙欣怡遠去的背影,冷冷道,“我要撕票!”

“這是為何?”唐笑一臉意外,“咱們不要駱家莊了?”

“我既要駱家莊,也要撕票。”南宮放話音剛落,手中的酒杯便應聲而碎。

唐笑順著南宮放的目光望去,頓時恍然大悟,不由曖昧地笑道:“三公子好大的胃口!小弟不知幾時可以喝到三公子的喜酒?”

“你不會等很久。”南宮放說著掏出錦帕,仔細擦淨指間的酒水,並對著自己修長潔白的手冷冷自語,“駱文佳,你沒那個命,卻想享這麽大的福,那會折壽的!”

“將人犯帶上堂來!”隨著費知府一聲高喝,幾名衙役立刻將駱文佳架進大堂。費士清一拍驚堂木,“跪下!”

“我乃堂堂秀才,見官不跪!”駱文佳話音剛落,就見費士清一聲冷笑,將一紙公函扔下堂來:“學政司已有回函,由於案情重大,為便於本官審案,暫時奪去秀才駱文佳的功名!”

話音剛落,左右兩名衙役手起棍落,重重擊在駱文佳膝彎之中。駱文佳一聲痛叫,身不由己跪倒在地。駱文佳正痛得頭暈目眩,又見費士清抓起一根令簽扔下堂來:“先與本官重責四十大板,去去他身上的傲氣。”

眾衙役齊聲答應,手腳熟練地將駱文佳摁倒在地。左右兩名掌刑的衙役立刻手起棍落,重重擊在駱文佳臀部、大腿上,三兩下便皮開肉綻,血肉橫飛。駱文佳連聲慘叫,沒幾下便昏了過去。悠悠然不知過了多久,又被涼水潑醒,耳邊隱約回響著縹縹緲緲的喝問:“你招也不招?”

“我、我什麽也沒做過,你、你要我招什麽?”駱文佳喃喃道。話音剛落,就聽堂上又是一聲厲喝:“還要嘴硬,夾棍伺候!”

手被架了起來,駱文佳的意識已有些恍惚,但夾棍壓在手指上,那種鑽心的疼痛還是像針一樣刺入腦海。駱文佳咬牙出血,仰天大叫:“你打死我,我也不招。”

“很好!本官還怕你太快招認,少嚐本府許多刑具呢。”費士清說著,又是一根令簽扔將下來,“鞭刑伺候。”

駱文佳在痛苦與昏迷中來回徘徊,他已不知自己遭受了多少刑罰,更不知這地獄般的經曆要熬到什麽時候。他唯有緊咬牙關,一言不發,始終堅信自己的一身正氣,可以戰勝一切邪惡和黑暗。

當他從一次最漫長的昏迷中醒轉的後,發現自己已躺在昏暗的牢中,身下墊著雜亂的稻草,幹涸的血塊已把稻草和皮肉粘在了一起。耳邊還回響著一個熟悉而悲切的呼喚:“文佳哥,你、你一定要醒過來!”

駱文佳吃力地睜開眼,就見牢門之外,母親與怡兒已哭成淚人一般。他努力想對她們笑笑,卻感到力不從心。拚盡全身力氣,他終於從唇齒間擠出一句安慰親人也安慰自己的話:“別擔心,那狗官還不敢打死我,不然他的烏紗帽也別想保住了。隻要我不招,他就誣陷不了我!”

“文佳哥,你、你醒了!”趙欣怡驚喜地大叫,與駱夫人相擁而泣。可惜三人尚未來得及說上兩句話,獄卒便在一旁不耐煩地催促起來:“時辰到,探監的家屬快快離開。”

駱夫人與趙欣怡遲遲不願離去,兩個獄卒不由分說,強行將之架出了牢房。駱文佳目送著她們的背影,委屈的淚水不由奪眶而出。

當駱夫人與趙欣怡再次出現在自己麵前時,南宮放一點也沒有感到意外。一切都按照自己的計劃在運轉,他心中油然生出一種隨意玩弄他人命運的成就感。不過他並沒有讓心中的得意表現在臉上,反而滿麵悲戚地搶著道:“駱夫人!趙姑娘!實在慚愧,由於駱秀才案情涉及重大,短時間內我也無可奈何。不過你們盡可放心,我一定會想盡一切辦法,盡快將他保出來。”

“三公子!”駱夫人“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雙手將地契舉到南宮放麵前,哭泣道,“求你盡快將我兒救出大牢,駱家莊的地契盡在於此,我們不敢再要分文,但求我兒平安!”

“夫人這是幹什麽?”南宮放怫然不悅,“你將我南宮放當成了什麽人?”

“求三公子收下地契,不然老身唯有死在公子麵前!”駱夫人決絕地道。趙欣怡也跪倒在地,哭拜道:“公子爺!你救救我文佳哥吧!”

“起來起來!你們快快起來!”南宮放手足無措,連連頓足。見駱夫人態度堅決,他隻得勉強接過地契,“既然駱夫人如此堅持,我暫時替你們將地契收起來。待你們冷靜下來後,我再交還給你們。唉!現在令郎身陷牢獄,我哪有心情做生意?可惜駱秀才現在信不過在下,不然我倒可以去見見他,讓他照我的話去做,定能早早洗去冤屈。”

趙欣怡一聽之下,忙解開衣領,從脖子上取下一枚雨花石做成的項墜,小心翼翼地捧到南宮放麵前:“請公子帶上這枚雨花石去見文佳哥,這是他送我的禮物。他隻要見到這雨花石,定會相信公子。”

“太好了!”南宮放大喜,接過雨花石道,“你們安心回去,等候我的好消息!”

送二人出門後,南宮放不由仔細打量掌中這枚雨花石,隻見它晶瑩剔透,潔白如玉的石體上有一道天然的花紋,極像草書的“心”字。石頭中心穿孔,一根紅繩將之串成一個天然的墜子。雖然這石頭一錢不值,卻也十分罕見。南宮放得意地將它湊到鼻端深嗅了一下,隱隱嗅到一絲淡淡的幽香。他仔細收起雨花石,這才高聲叫道:“來人!”

一名隨從應聲而入,隻聽南宮放吩咐道:“帶我的口信給費知府,叫他莫讓任何人再去探望駱文佳。”

牢獄中永遠暗無天日,駱文佳隻能靠著送飯的次數來計算日子。已經十多天過去,自從上次受刑後再沒有被提審,母親與怡兒也再沒有來看望過自己,好像自己已經被世人徹底遺忘,除了兩個輪流送飯的獄卒,再沒有見過任何人。就是這兩個難得一見的活人,也對駱文佳的任何質問喝罵都充耳不聞,好像當他是即將屠宰的羔羊,這情形令駱文佳幾乎發狂。此刻他寧願受刑,也不願被人遺忘。

身上的傷已結痂,駱文佳已能掙紮著坐起來。這一日,他正數著石壁上計算天日的刻痕打發日子,就聽牢門響動,獄卒提著燈籠開門進來。駱文佳精神一振,現在還不是送飯的時候,而且他還聽出,除了獄卒之外,還有一個從未聽到過的腳步聲,他的心中不由升起了新的希望。

一個佝僂著腰身的矮小老者出現在駱文佳眼前,獄卒在他的示意下悄然退了出去。他立在牢門外打量著駱文佳,而駱文佳也滿懷警惕地打量著對方。他一眼就認出,這不起眼的瘦小老者,就是費知府身邊那個不知名的師爺。

“駱秀才,你受苦了。”他在牢門外盤膝坐下來,隔著柵欄對駱文佳柔聲道,“你若早日招認,何須受這般折磨?”

“我清清白白,有什麽可以招認?”駱文佳冷笑道,“我計算著日子,從我被拘押那天算起,到現在已經是第十二天。依照《大明律令》,十五天之內不能定罪,就必須釋放我。哪怕你們酷刑折磨,我也要拚著這條命與那狗官鬥到底,我要上省城告他與南宮放勾結,濫用酷刑,構陷無辜!”

那師爺歎著氣連連搖頭,惋惜道:“駱公子,你這脾氣遲早要壞了自己性命。如今你人在屋簷下,還想不低頭?就算你拚著忍受皮肉之苦,強熬過這十五天,但若是案情重大,知府大人依舊可以報請提刑按察司,申請將人犯延期釋放。”

駱文佳一怔,心知師爺所言不虛,不過他卻不願示弱,尤堅持道:“那又如何?最多讓我再在牢中苦熬半個月,再大的案子也隻能延期一次。那狗官總不能將我永遠關下去,更不敢令我死在公堂之上,不然他那烏紗帽,恐怕就有些危險了。”

師爺輕歎道:“駱公子,你何苦用自己的性命去跟費大人鬥氣?我看你還是招了吧。其實你的案情並不嚴重,隻是盜竊財物而已,雖然數額不小,但幸虧全部找回,你又是初犯,就算招認也不算重罪。運氣好花點錢便沒事,運氣不好最多也就服幾個月的苦役。你我都是讀書人,實在不忍心看你因倔強而吃苦,所以才指點你一條明路。”

駱文佳一聲冷笑,滿臉不屑:“你會如此好心?”

師爺從懷中掏出一枚晶瑩剔透的雨花石,悄聲問:“你信不過老朽,難道還信不過它?”

駱文佳一見之下麵色大變,忙一把搶在手中,翻來覆去看了看,抬頭急切地問道:“這是我送給怡兒的禮物,怎麽會在你手裏?她和娘怎麽一直沒來看我?”

師爺一臉惋惜,歎息道:“你母親因為你的事,早已病倒在床。趙姑娘既要四處求人,又要照顧你母親,哪有閑暇來探望你?她也是求到老朽的名下,老朽同情你也是讀書人,所以才答應幫她,這便是她讓老朽交給你的信物。”

“我母親病情如何?”駱文佳急切地問。卻見師爺長長歎了口氣:“駱夫人四處求告無門,憂急攻心,早已病倒在床,多次昏迷不醒。如果再見不到你出來,隻怕……”說到這不禁連連搖頭,一臉痛惜。

“娘!”駱文佳仰天大哭,“孩兒不孝,害你受苦!”

半晌,駱文佳抹去淚水,澀聲問:“多謝先生相告,還沒請教先生大名?”

“老朽殷濟。”老者忙道。

“原來是殷師爺!”駱文佳連忙拱手,“如果我立刻招認,是不是很快就能出去?”

“你也精通大明律法,盜竊財物若全部追回,又主動招認,最終會如何判定,想必你也清楚,所以趙姑娘才會托老朽來指點你這條明路。”殷師爺說著從懷中掏出一張狀紙,看看四下無人,這才遞給駱文佳,“老朽已擬好訴狀,並將刑懲減到最輕,我也隻能做到這麽多了。你先看看,如果覺得還可接受,便在大堂之上簽名畫押。不然老朽隻好回複趙姑娘和駱夫人,自己已無能為力,幫不到她們了。”

“娘和怡兒也要我招認?”駱文佳草草看完訴狀,不由澀聲問道。殷師爺見狀忙隔著柵欄拍拍他的手,安慰道:“你不用難過,駱夫人和趙姑娘都知道你是清白的,老朽也相信你的清白,所以才會盡你幫你。”

駱文佳垂頭默然半晌,突然一咬牙,終於抬頭吼道:“我招!告訴費大人,我願意招供!”

在兩旁衙役威武的喊堂聲中,知府大堂一派肅穆莊嚴,費士清俯視著跪在堂中的駱文佳,厲聲喝道:“案犯駱文佳,你可願招?”

駱文佳委屈地垂下頭,聲如蚊蚋:“我願招。”

“大聲點,我聽不到!”費士清悠然道。

“我願招!”駱文佳咬牙出血,委屈的淚水不由奪眶而出。費士清見狀不由哈哈大笑,得意地叫囂:“落到本官手裏,就算告你弑殺親父、強奸生母,你也得招!哼!就算你願招,依然逃不過這一頓結案鞭。來人,先給本官重責二十鞭,再讓他在訴狀上簽名畫押!”

幾個衙役立刻將駱文佳按倒在地,手起鞭落一頓暴抽,令駱文佳痛得死去活來。待二十結案鞭抽完,他已頭目暈眩,雙眼朦朧。此時殷師爺來到駱文佳身前,俯下身柔聲道:“簽吧,簽名畫押後就沒事了。”

駱文佳抖手接過殷師爺遞來的狼毫,想要細看狀紙,雙眼卻已為淚水和汗水所模糊,在殷師爺的催促下,隻得在對方指點的地方簽下了自己的名字。就見殷師爺捧著狀紙來到案桌前,將狀紙遞了上去。

費知府草草看了一眼,將狀紙交還給殷師爺,得意地吩咐道:“照狀宣讀!”

殷師爺捧起狀紙,聲色平靜地高聲讀道:“案犯駱文佳,於甲申年九月二十七日晚,受娼女依紅所雇,為其作畫。因見該女美豔絕倫,所積錢財甚豐,案犯頓起非分之心,坑蒙拐騙不成,繼而強行搶奪,並將該女先奸後殺,擄掠而逃。案犯手段殘忍,所劫財物數額巨大,所犯罪行實在天理難容……”

“你騙我!”駱文佳終於明白自己再次落入了別人的陷阱,不由怒目戟張,拚命掙紮著想撲向殷師爺,卻被幾名衙役死死摁在地上,不得掙脫。隻聽殷師爺聲色平靜地繼續念道:“……因案犯窮凶極惡之極,犯罪情節特別惡劣,特報請刑部,處以斬立決!”

“冤枉啊!”駱文佳聽到“斬立決”三個字,不由一聲大叫,頓時昏了過去。

當駱文佳招供並報請刑部判“斬立決”的消息傳來後,駱夫人悲痛欲絕,一病不起。趙富貴也因此嚴禁女兒再與駱家往來。但趙欣怡哪放得下心上人?其時駱家莊已盡屬南宮世家,趙富貴也將田產盡數賣給了南宮放,正準備舉家遷往揚州。趙欣怡趁家中搬遷混亂之際,偷偷從家中跑出來,連夜趕往揚州,在探監無門的情況下,隻得抱著最後一絲希望,獨自去求南宮放。

“趙姑娘!”南宮放一臉愧疚,心中卻樂開了花,不住搓著手連連自責,“在下實在無能,沒想到駱秀才這麽快就主動招供,強奸、殺人、坑蒙拐騙,什麽罪都認了。官府也在凶案現場找到了最強有力的物證,就是駱秀才為受害者畫下的那幅肖像畫。這案子已被知府衙門辦成了鐵案,要想翻案,實在是難如登天啊。”

“南宮公子!”趙欣怡垂淚跪倒,哭拜道,“求您再想想辦法,隻要能救出文佳哥,我願做牛做馬報答公子大恩!”

“趙姑娘這是幹什麽?快快起來!”南宮放不由分說扶起趙欣怡,一臉為難地連連搖頭,“唉!難!難啊!”

見名動揚州的南宮公子也無能為力,趙欣怡頓時淚如泉湧,悲傷欲絕,不住輕聲呼喚:“文佳哥!”

南宮放愛憐地掏出錦帕,輕輕為趙欣怡抹去淚珠,嘴裏柔聲安慰道:“趙姑娘,別這樣,你現在這樣子,讓在下心裏也好難過。”

悲痛令趙欣怡的感覺變得遲鈍,被南宮放輕輕擁入懷中而不自知。當南宮放托起她的下頜,正要吻上她的芳唇時,她才霍然驚覺,趕緊像小鹿一般逃開,本能地抱緊前胸,神情緊張地盯著南宮放。

“對不起!”南宮放滿臉羞愧,連連自責道,“我、我真不該如此,但卻身不由己……你可知道,自從不久前在駱家莊與姑娘巧遇,姑娘的音容笑貌便時常出現在我的夢中,令在下無力自拔。我多次想托人冒昧向尊府提親,卻又怕姑娘不願意,所以隻能把這份相思埋藏心底。方才見姑娘悲痛欲絕,我心有不忍,一時糊塗冒犯姑娘,實在罪該萬死!願領受姑娘責罰!”說完不由跪倒在地。

南宮放的自責令趙欣怡心下稍安,望著麵前這個名震揚州的南宮世家三公子,趙欣怡神情複雜地猶豫半晌,最後一咬牙,終於在心中做了一個既痛苦又無奈的決定。她猛然轉過身,不敢讓南宮放看到自己眼中那撲簌簌掉下的淚水。強壓下心中的痛楚,她盡量聲色平靜地說道,“南宮公子,文佳哥從小與欣怡青梅竹馬,情同兄妹。隻要你能救文佳哥一命,公子所求,欣怡無不從命。除此之外,欣怡就算墮入空門,終身不嫁,也不敢領受公子美意。”

南宮放略一猶豫,還是咬牙點了點頭:“好!我將竭盡所能,救你文佳哥一命。”

片刻之間他已在心中拿定主意,就算要放過駱文佳一條性命,也要將之流徙千裏,發配到一個永遠也別想回來的地方,一個離地獄最近的所在。

“時候不早了,準備出發!”幾個負責押解的差人故意催促,借機敲詐。幾個送行的家屬連忙再湊出幾兩銀子,分別塞到幾個差人手中,他們才又坐回路邊的酒肆,繼續喝酒閑聊。

這裏是揚州城的西門口,十幾名被判發配邊疆的重刑犯俱集中到這裏,與家屬做最後的道別。眾人依依不舍,哭聲叫聲混雜在一起,場麵十分混亂。披枷帶鎖的駱文佳滿臉汙穢,須發雜亂,臉上一片呆滯,唯有一雙眼睛還有些許靈動,不住在人叢中焦急地搜尋著。

“別看了!不會有人再來。”前來送行的族叔黯然道,他是駱宗寒的次子,雖然輩分上是駱文佳的族叔,卻比駱文佳大不了幾歲,平素與駱文佳最為要好。

“我娘呢?她怎麽沒來?還有怡兒呢?”駱文佳急切地問道。卻見族叔黯然垂下頭,低聲道:“你娘因你的事一病不起,三日前已含恨去世。父親受此打擊,如今也是命在旦夕,恐怕也……至於趙姑娘,你還是不要問了。”

“娘!”駱文佳低低呼喚了一聲,眼裏卻再流不出半點淚水。木然半晌,他突然又問,“告訴我!怡兒為什麽沒有來!”

族叔遲疑了一下,恨恨道:“她已經嫁給南宮放做妾,不會再來了!”

駱文佳渾身一顫,心中的懷疑終於變成了可怕的現實。他憤然抬起頭,想質問蒼天,難道她真的被南宮放的家世和外表引誘,與之合夥來騙自己?就在這時,他看到了遠處那個熟悉的人影,既魂牽夢繞,又愛恨難分。艱難地從項上取下那枚說服他招供的雨花石,駱文佳突然衝出人群,跌跌撞撞奔向遠處那個淚流滿麵的女子,他想質問對方:為什麽連最信任的親人,也要狠心騙他?

“犯人逃跑了!”有人鼓噪起來。幾個差人立刻丟下酒碗追了過來,手起棒落,頓時將逃跑的犯人打倒在地。駱文佳掙紮著向前爬去,手裏高舉著那枚帶有“心”字的雨花石,嘶聲高叫:“為什麽?為什麽騙我?”

一條哨棒重重擊在駱文佳手腕上,將那枚雨花石擊得飛了出去,幾個差人不由分說,一陣亂棒打得駱文佳滿地亂滾。就在這時,遠處突然傳來一聲嗬斥:“別打了!你們這樣會打死他的!”

幾個差人停下手,循聲望去,就見一撥鏢隊正沿大路而來,鏢旗上寫著個大大的“舒”字。鏢旗下,一名十四五歲的紅衣少女英姿颯爽,正坐跨棗紅小馬緩緩而來。少女年歲雖小,卻有一種天生的豪邁,雖然風塵仆仆,卻依然掩不住她那種隻存在於江湖的本色和天然之美。方才那聲嗬斥,顯然隻能出自她這種不知禮教為何物,也不知天高地厚的江湖少女之口。

“誰他媽在多嘴?”一個差人喝罵道。話音剛落,就見少女“唰”地一鞭抽將過來,同時嗬斥道:“嘴裏放幹淨點!”

那差人本能地一偏頭,雖躲過了頭臉,但那一鞭依舊結結實實抽在肩上,不由一聲痛叫,提起哨棒就要還手。那少女見狀,立刻抬腿翻身下馬,倒提馬鞭做好了應戰的準備。

“亞男住手!”一名滿麵滄桑的中年漢子從鏢隊中越眾而出,對那少女高聲喝道。跟著又轉向幾個差人拱手賠笑道,“幾位差官大哥,千萬別跟小女一般見識。”

“我當是誰呢?”領頭的差人也笑著還禮道,“原來是舒鏢頭。你這閨女可得好好管教,幾年不見,突然就長大了,沒想倒也越發蠻橫任性了。”

“可不是!”那中年漢子歎了口氣,“都怪她娘去得早,我又忙於走鏢,哪有時間管教她?隻好任她跟街頭那些男孩子混在一起,結果就養成了這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臭脾氣,三天兩頭盡給我闖禍。這不,我隻好將她帶出來走鏢了。”說著轉向那少女,“還不把鞭子收起來,給幾位叔叔賠禮。”

“爹啊!是他們嘴裏先不幹不淨嘛。”少女噘起嘴,滿臉的不樂意。雖然方才她出手就打,桀驁任性不亞於男孩,但在父親麵前,卻又恢複了小女兒家撒嬌耍潑的本性。

“算了算了!好歹我看著她長大,還不知道她的脾氣?”那差頭笑著擺擺手,回頭令挨打的屬下收起哨棒,然後對中年漢子拱手一禮,“舒鏢頭走好,咱們也該上路了,就此別過,改日再到府上討杯酒喝。”

“好說好說!舒某歡迎之至!”舒鏢頭連忙拱手還禮。

“上路!”那差頭一聲長吆,招呼眾手下,不顧家屬的挽留哭號,終於押解眾囚犯上路。

駱文佳對周圍發生的一切俱渾然無覺,顧不得抹去口鼻上的血沫,隻伏在地上滿地尋找失落的雨花石。當他終於看到那石頭,正要爬過去撿時,卻被兩個差人強行架了起來,不由分說拖起就走。駱文佳兩腿亂蹬,拚命掙紮,嘴裏含混不清地叫著:“我的心!我的心!”

紅衣少女同情地目送著駱文佳被拖走,正要轉身上馬,突然發現腳下有個晶瑩剔透的東西。好奇地撿起一看,卻是一塊漂亮的雨花石,少女托在掌中仔細看了看,立刻就看出那個天然生成的“心”字,頓時愛不釋手,順手將之戴在脖子上。就在這時,突聽遠處傳來父親的高喊:“亞男,快走了!”

“來啦!”少女甜甜地答應了一聲,轉頭翻身上馬,一揚鞭,棗紅馬四蹄生風,很快就追上了遠去的鏢隊。

“我的心!我的心!”駱文佳雙眼緊閉,嘴裏喃喃嘟囔著,似乎正陷入夢魘不能自拔。一瓢涼水重重潑在他的臉上,終於使他從噩夢中驚醒過來。睜眼茫然四顧,入眼是漫漫黃沙,無邊無際,還有黃沙中孤寂蒼涼的小小驛站……好半晌他才想起,自己已從揚州輾轉千裏來到甘肅,如今正在被押解去往青海的路上。

“好小子,這樣都熬了過來!”刀疤托起駱文佳的臉仔細打量片刻,突然對他豎起拇指,“了不起!你他媽就算是個渾蛋,也是個了不起的渾蛋。我刀疤見過的大盜悍匪多了,卻也沒見過你這麽硬氣的渾蛋。好!從今天起老子當你是個人,不再難為你,平平安安將你送到目的地。”說完刀疤轉向身後眾人,放聲高喝:“收拾行裝,上路!”

一小隊披枷帶鎖的隊伍,在幾名官差皮鞭和哨棒的驅趕下,頂著戈壁灘酷烈的太陽,繼續踏上茫然不知所終的艱難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