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門之花

一、變故

並腿!含胸!低頭!不要四處亂看!舒亞男不斷在心中提醒著自己。從邁入金陵蘇家大門那一刻起,她就裝出低眉順眼的淑女模樣。低著頭,邁著小碎步,在一個丫鬟帶領下,來到內院一間膳房,坐到一桌豐盛的酒宴前,讓幾個素不相識的女人肆意審視盤問,評頭論足。

神啊!我成了酒宴上的一道菜,讓這一切快點過去吧!舒亞男在心裏痛苦地祈禱。右手一個貴婦將一隻清蒸螃蟹夾到她碗中,關切地指點道:“現在蟹黃正肥,舒姑娘快嚐嚐。”

舒亞男連忙點頭致謝。螃蟹是她的最愛,不過現在顯然不是張牙舞爪剝吃螃蟹的時候。她恨恨地咽了口饞唾,幸好碗中還有一小塊鱈魚肉,她學著貴婦們的樣子,用象牙筷小心翼翼地夾起來,盡量優雅地送入口中,尚未嚐出味道,就聽對麵那位目光挑剔的貴婦在問:“舒姑娘是揚州人?”

舒亞男趕緊將口中的鱈魚肉囫圇吞下肚,放下筷子小聲答道:“是!”

“家裏做什麽營生呢?”

“家父開了間小鏢局。”

那貴婦“哦”了一聲,柳眉微微皺了皺。舒亞男知道爺爺和父親兩代人打下的基業,在金陵蘇家眼裏,連嘲笑的資格都夠不上,但她並不覺得自己就低人一等。她第一次昂起頭,直視著那貴婦的眼睛說:“雖然平安鏢局隻是一間小鏢局,但最近十年咱們從未丟過鏢。我一直以我父親為傲!”

“平安鏢局?”那貴婦又皺了皺眉,顯然從未聽說過這個名字。舒亞男知道,在金陵蘇家眼裏,天下鏢局都屬於一個階層,無論是平安鏢局還是威遠鏢局,在她們眼裏都沒多大差別。舒亞男無心給她們解釋其中的差別,她隻希望酒宴快些結束。讓不認識的女人像對待犯人一般審視、盤問,這對她來說還是第一次。依著她往日的脾氣,不是拂袖而去,就是旁若無人地大快朵頤,像現在這樣假扮淑女,簡直比打趴十八個地痞流氓還累。

“不知舒姑娘是如何與鳴玉認識的呢?”對麵那個貴婦又在發問。舒亞男臉上突然現出一抹紅暈,第一次不是假裝而是真正羞澀地垂下頭,訥訥地說不出話來。幾個貴婦竊竊輕笑,似乎很欣賞別人的難堪。

舒亞男怎麽也忘不掉第一眼看到蘇鳴玉的印象,那是一個素淨、優雅、孤獨的男人。就算置身金陵郊外那亂哄哄的街邊酒肆,依然顯得是那樣卓爾不群。這立刻就引起了她的警覺。提防每一個與眾不同的人!這是父親告訴她的走鏢鐵律。那是她第一次單獨走鏢,雖然所保金額不大,她也不想讓父親失望。

她匆匆用完飯就押著鏢車提前上路,那白衣男子果然不緊不慢地跟了上來,毫不掩飾自己的行蹤。她不記得是怎樣與對方起的衝突,也許是她過度緊張,又或者是他故意找碴兒,總之他們戲劇性地認識了。後來她盤問這個闖進她生活的世家公子,他的回答讓她得意了好久。他說:“我從沒有看到過一個美貌少女,能夠像你一樣指揮一大幫桀驁不馴的江湖漢子。你的直率、豪爽,以及那不施脂粉的天然之美,一下子就抓住了我的心。那時我就在心裏對自己說:這就是我等待一生的女孩!”

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讚美,舒亞男不禁羞紅了臉。在熟悉她的人眼裏,她一直是個粗野蠻橫的野丫頭,從來沒有人說過她美,尤其在媒婆眼裏,她永遠是個沒人敢要的母老虎。揚州街頭那些吃過她鞭子的混混,背地裏還送了她一個十分不雅的綽號——老虎的屁股。現在這個江南第一世家的大公子,居然說她美,她的心不禁怦怦直跳,那是一種從未有過的奇異感覺。

也許在他這樣的世家公子生活中,從來沒有像我這樣的江湖女子吧。她在心裏對自己說,他是那樣優雅,與我生活在截然不同的世界,我們根本就風馬牛不相及,偶然的認識不過是上天的玩笑。舒亞男,你千萬別胡思亂想!

就在她心神不寧、患得患失的時候,那個優雅的男子輕輕握住了她的手,並用他那亮若晨星的眼眸望著她說:“我想帶你去見我的叔叔和嬸娘,如果他們不反對,我想讓你做蘇家的大少奶奶。”停了停,他又補充道,“就算他們反對,我也會說服他們。”

一股巨大的暖流突然彌漫全身,舒亞男隻感到頭腦一片空白。最後一絲理智在告訴她:不可能!根本不可能!金陵,不,是整個江南所有大家閨秀心目中的如意郎君,怎麽會喜歡我這樣一個江湖女子?他一定是在開玩笑,要不就是在捉弄我!

她本能地要拒絕,但心靈深處那種按捺不住的衝動出賣了她。她紅著臉點了點頭,心中卻在對自己說:瘋了!我一定是瘋了!神啊!快救救我!

“舒姑娘怎麽不吃東西?是不是不合你口味?”

一聲問候將舒亞男的思緒拉回到眼前的宴席。她抬頭望去,就見幾個貴婦已放下碗筷,正用素巾優雅地擦著嘴。她悻悻地望了望滿桌的美味佳肴,從丫鬟手中接過素巾在嘴上做了做樣子,然後摸摸饑腸轆轆的肚子言不由衷地說:“我已經吃好了。”

方才盤問她那個婦人點了點頭:“舒姑娘請隨我來,敬軒也想見見你。”

敬軒?蘇敬軒!舒亞男一驚。這個名字在江湖上名傳遐邇,那是金陵蘇家宗主,也是蘇鳴玉的親叔叔!

舒亞男糊裏糊塗地跟著那婦人出得後院,沿著曲折長廊來到一間雅致的客廳,在門外遇到那個領她進來的優雅男子,她恨不得拉著他立刻逃離這裏。不過他那溫暖從容的目光給了舒亞男無窮的力量,她終於還是隨著他勇敢地跨入了廳門。

廳中雅靜素潔,一個年逾五旬的老者閑閑地坐在那裏,不怒而威。蘇鳴玉上前一步,向老者和舒亞男示意道:“叔叔,這就是亞男。亞男,這是我叔叔。”

舒亞男忙抱拳為禮,想想不對,又改成半蹲福禮:“亞男拜見叔叔。”

話剛出口,就惹得一旁伺候的丫鬟“撲哧”失笑,把舒亞男鬧了個大紅臉。還好丫鬟的笑聲立刻被蘇敬軒的目光製止,他若無其事地抬手示意:“舒姑娘請坐。”

舒亞男惴惴落座後,蘇敬軒這才開口道:“想必舒姑娘也聽鳴玉說過,他爹娘去世得早,是我和他嬸娘將他拉扯大,他的終身大事我們自然要操心。鳴玉第一次跟我提起你,我就差人去揚州了解過你的家世背景。恕我直言,你和鳴玉並不合適,你們無論生活習慣還是脾氣秉性都截然不同,我真不希望你們為一時的好感就昏了頭。這樁親事,我希望你們慎重考慮。”

“叔叔!”蘇鳴玉大急,剛要開口辯解,卻被蘇敬軒嚴厲的目光製止,他隻得把目光轉向舒亞男。隻見她咬著嘴唇默然半晌,突然“呼”一下站起,一掃惴惴不安的淑女模樣,抬頭直視著威震江南的蘇敬軒:“蘇宗主,我喜歡蘇公子,這點不需要慎重考慮。至於我的家世背景,我並不覺得就低人一等。你如果因為這就鄙視我,我會加倍地鄙視你。至於我和蘇公子的親事,我隻想問蘇公子。”她轉向目瞪口呆的蘇鳴玉,“你願不願意娶我?”

蘇鳴玉想說願意,卻怕傷了叔叔、嬸娘的心,一時張嘴結舌,無言以對。舒亞男見狀咬牙道:“娶,還是不娶?痛快給個話!男子漢大丈夫,婆婆媽媽的幹什麽?”

蘇鳴玉眼中閃過一絲堅定,轉頭對蘇敬軒毅然道:“叔叔,侄兒長這麽大,從未求過您什麽。現在侄兒懇求叔叔看在我過世的爹娘份兒上,成全小侄!”

蘇敬軒與夫人對望一眼,二人眼中俱有難色。捋須沉吟片刻,他終於長歎一聲:“既然你抬出你過世的爹娘,我和你嬸娘也不好說什麽。去祠堂向你爹娘稟告吧,但願他們在天之靈,也會同意這門親事。”

“多謝叔叔成全!”蘇鳴玉大喜過望,正要拉著舒亞男告退,卻聽蘇敬軒又道:“我近日就差人去揚州向舒總鏢頭提親,不過我希望大禮在一年後再舉行。”

蘇鳴玉知道叔叔是要用時間來考驗自己的感情,他無暇計較這等細節,連忙點頭答應。舒亞男沒想到蘇敬軒會改口,本已絕望的心一下子墮入莫大的幸福漩渦,隻覺得天旋地轉,恨不得與蘇鳴玉擊掌相慶。

渾渾噩噩地隨著蘇鳴玉出了蘇府大門,舒亞男才稍稍恢複了神誌。忙對送自己出來的蘇鳴玉道:“你不用遠送,我又不是三歲小孩。”說著她從頸項上取下一個吊墜,紅著臉塞入蘇鳴玉手中,“這是我最珍愛的東西,你暫時替我保管,以後記得要還給我噢!”說完她轉身就跑,輕盈得像受驚的小鹿。

蘇鳴玉目送著她消失在長街盡頭,這才低頭攤開手掌,掌中是一顆紅白相間的雨花石。他剛在暗笑她的小孩心性,接著就看清了雨花石上那個天然生成、巧奪天工的“心”字。他從未見過如此特別的定情信物,就像是上天專為有情人特製!他緊緊將那枚雨花石捧在掌心,仰望蒼天暗自許諾:蒼天在上,我蘇鳴玉會永遠愛護、珍惜這顆獨一無二的心!

離開蘇府時已是黃昏,舒亞男渾身輕鬆,嘴角時不時泛起一絲甜甜的微笑。她突然想起父親的一句玩笑:“亞男,你要能找到個男人把自己嫁出去,為父就算下半輩子不喝酒都認了。”她真想立刻將這門親事飛報父親,讓他不用再為女兒的終身大事發愁了。

平心而論,舒亞男絕對是個大美人。曲線玲瓏的身材,修長健碩的雙腿,微微凸起的胸部,無不散發著青春的朝氣。臉上不施脂粉,卻依然粉白紅潤,野外的風霜並沒有在她臉上留下任何痕跡。五官雖不嬌俏迷人,卻有一種尋常女子所沒有的英武和俊美。這樣的女子本不該為嫁人頭痛,但特殊的生活背景、特立獨行的性格,使尋常人家對她望而卻步,這才造成了她今日的尷尬。

不過現在一切都過去了,我不僅把自己嫁了出去,夫君還那般優秀,老天終於開眼了!舒亞男得意地想著,突聽有人在急切地招呼自己,定睛一看,原來是父親身邊的老鏢師徐伯。她這才意識到,自己交付了雇主的鏢貨,將夥計打發回去後,為了那個優雅迷人的蘇公子,一個人在金陵已滯留了一個多月,難怪老爹要擔心了。

就見徐伯邊抹著滿頭大汗,邊從貼身處拿出一封信:“總鏢頭讓我把這封信給你送來!”

記憶中父親從未寫過任何書信,舒亞男莫名其妙地接過信,三兩把匆匆撕開,上麵隻有沒頭沒尾的三個字:對不起。

她有些疑惑,一種不祥的預感漸漸侵入心底。這預感是如此強烈,以至於她來不及與心上人告別,立刻就吩咐徐伯:“快備馬!我要連夜趕回揚州!”

第二天正午,當舒亞男站在平安鏢局大門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曾經是那樣恢宏的鏢局,此刻隻剩下斷垣殘壁。黑乎乎的廢墟中,還有嫋嫋輕煙冉冉升起,似乎在訴說著昨日的變故。

“小姐,你可回來了!”幾個滿麵悲戚的漢子從角落冒了出來,齊齊聚到舒亞男身邊。她環視著這些鏢局的老鏢師,忙問道:“張大叔,李大伯,這是怎麽回事?我爹爹呢?”

張鏢師答道:“前日總鏢頭遣散了所有鏢師,並將所有人趕出鏢局,自己卻獨自留了下來。咱們幾個老兄弟不放心,一直守在鏢局外。夜裏鏢局突然起火,咱們幾個衝進去,卻隻搶救出總鏢頭……的遺體。”

“遺、體?”舒亞男兩眼一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爹爹怎麽會死?”

老成持重的李鏢頭黯然道:“昨晚我和老張衝入火中時,剛好看到總鏢頭橫刀割斷自己的脖子。總鏢頭是自殺,小姐節哀。”

“自殺?我爹爹怎麽會自殺?”舒亞男歇斯底裏地大叫,“我爹爹在江湖上闖過了多少艱難險阻,什麽事能逼得他自殺?”

李鏢頭黯然道:“小姐跟我來,咱們已在郊外的荒廟中為總鏢頭搭起了靈堂。你祭拜過總鏢頭後,咱們會把一切都告訴你。”

郊外的荒廟中,一燈如豆,神龕中的佛像早已破敗得不成模樣。一具薄薄的棺木停在小廟中央,棺木前的靈牌上是幾個冰冷的大字:舒公諱振綱之靈位。

“爹爹!”舒亞男撲到棺木前,棺木尚未上蓋,棺中果然是相依為命的父親。舒亞男淚如雨下,隻覺得世界已完全坍塌。淚眼婆娑地哭了不知有多久,她漸漸平靜下來,狠狠抹去滿臉淚痕,轉頭望向幾個鏢師:“我爹爹為什麽要自殺?”

幾個鏢師對望一眼,李鏢頭歎道:“這事說來話長,小姐你也知道,咱們平安鏢局這片地,原本僻處揚州城邊緣,一直都不值錢。不過最近幾年,咱們這一片也漸漸繁華起來,地價打著滾往上翻。不少商賈聞訊而來,要買下整個平安鏢局,其中出價最高的就是南宮世家三公子南宮放。總鏢頭從先人手中繼承下的基業,自然不願變賣,令南宮放悻悻而回。”

“這事我也知道!”舒亞男道,“爹爹拒絕了所有買主後,這事不就已經過去了嗎?”

李鏢頭搖頭歎道:“小姐難道沒發現咱們這些老兄弟中,尚少了一人?”

舒亞男仔細一看,頓時有些意外:“戚大叔呢?他怎麽不在?”

張鏢頭一聲冷哼:“戚天風這個王八蛋,就是他害了總鏢頭。”

“這是怎麽回事?戚大叔怎麽了?”舒亞男驚問。戚天風與舒亞男的父親是出生入死的兄弟,當年在保一趟重鏢的途中,曾用胸膛為舒振剛擋過一刀,因此舒振剛對他極為看重,他也理所當然地成為平安鏢局的副總鏢頭。在舒亞男眼裏,他就像是自己親叔叔一般。

“這事也不能全怪戚天風。”李鏢頭歎道,“揚州郊外近年興起的賭馬,不知吸引了多少賭徒。那賽馬場就是南宮世家與四川唐門的產業,就在當年駱家莊的位置。戚天風原也不好賭,隻是喜歡好馬,因為這被南宮放吸引進了賽馬場,漸漸就陷入賭馬的泥潭,背著總鏢頭輸了不少錢,還欠下了馬場的高利貸。被逼債的追急後,這小子鬼迷心竅,假說自己想做生意,要總鏢頭為他擔保向錢莊借錢。總鏢頭一向豪爽,視他如親兄弟一般,毫不猶豫就給了他限期半年的無限擔保書。如此一來,半年內他無論借多少錢,總鏢頭都要負責替他還。這小子不斷借高利貸翻本,誰知越賭越輸,短短半個月就輸了十幾萬兩銀子。這渾蛋知道闖了大禍,躲起來不敢見人。直到南宮放拿著總鏢頭的擔保書上門討賬,總鏢頭才知道自己欠下了一筆永遠還不清的閻王債!眼看咱們平安鏢局就要被南宮放掃地出門,總鏢頭無奈將大家遣散。咱們卻沒想到總鏢頭會如此決絕,不僅放火燒了鏢局,還自殺身死。”

隻有舒亞男知道父親對平安鏢局的感情,那是舒家兩代人用鮮血和生命打下的基業。一旦在父親手上丟失,他定是覺得愧對死去的爺爺,才憤然與鏢局共存亡。舒亞男在心中暗暗發誓:一定要替父親拿回鏢局,讓南宮放付出代價!隻有這樣,才能告慰父親在天之靈。主意一定,她冷靜下來,環視眾人道:“幾位大叔大伯,請幫我找到戚天風,拜托了!”

幾個鏢頭雖然知道,就算找到戚天風也於事無補,但還是齊齊點頭答應。眾人與總鏢頭情若兄弟,所以舒亞男一開口,眾人立刻就分頭去揚州找人。

廟裏漸漸安靜下來。舒亞男獨自跪在靈前,木然望著父親的靈牌和棺木,感覺像在夢中一般的不真實。回憶起父親生前的點點滴滴,她的心已痛得完全麻木。

身後一點異響將她從悲痛中喚醒,回頭望去,就見廟外有個人影正躲躲閃閃地往廟裏張望。她一眼就認出那個既熟悉又陌生的人影,立刻追出去,一把將他抓了進來。那是一個身材高大的魁梧漢子,此刻雖然神情萎靡形銷骨立,卻依然掩不去他那曾經的彪悍。進門後他連忙在靈前跪倒,左右開弓猛扇自己耳光,邊扇邊哭道:“總鏢頭!我戚天風對不起你!是我害你失去平安鏢局,是我令你不幸身亡,你為何不將我也一並帶走啊!”

舒亞男冷冷望著那漢子,心中說不出是痛恨還是悲傷。方才她恨不得殺了戚天風為父親報仇,但看到他現在這潦倒模樣,卻又下不了手。見他將自己扇得滿麵血汙,舒亞男心中反而有些不忍,忙問道:“戚大叔,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亞男你幹嗎不打我罵我,就算殺了我這渾蛋,也是我罪有應得!”戚天風痛哭流涕,對著舒亞男連連磕頭,“大叔對不起你,是我害了總鏢頭。”

舒亞男淒然一笑:“現在就算殺了你,難道就能救回我爹爹性命?現在我隻想知道,為何短短半個月,你就輸了那麽多銀子?十多萬兩啊,堆在一起都能把人嚇死。”

“是南宮放那個王八蛋設局害我!”戚天風雙眼圓睜,幾欲噴火,“他知道我喜歡好馬,就刻意結交,帶我去看賽馬,然後引誘我下場賭馬。開始我也隻是隨便玩玩,後來一個馬場的管事偷偷告訴了我一個包贏不輸的法子,我就陷了進去。”

“這世上還有包贏不輸的法子?”舒亞男一聲冷笑,“如此幼稚的謊言你也會相信?”

戚天風臉上滿是悔恨:“開始我也不信,後來贏了些錢後,我也就相信了。”

“是什麽法子?”

“就是加倍下注法。”戚天風解釋道,“每次賽馬是十二匹,我就在六匹單號馬上下注一兩銀子。若押中,除開抽頭還能賺五兩多,若沒有押中就加倍下注,隻要一直押下去,遲早總會押中,連本帶利全撈回來。我用這法子下注,剛開始也贏了好幾百兩。後來不知為何,一連十場全是雙號馬勝出,我幾天時間就輸了一千多兩,還欠了馬場兩千多兩的高利貸。我不甘心,堅信隻要一直加倍押下去,遲早能翻本。所以我求總鏢頭給了我一張無上限的擔保書,抵押給馬場借錢下注。誰知這次偏偏就這麽邪乎,連續十五場全是雙號馬勝。我欠了馬場十多萬兩銀子後,南宮放就拿著總鏢頭的擔保書,帶著官府衙役上鏢局要賬,不僅奪去了房契,還勒令平安鏢局限期搬走。我沒臉見總鏢頭,隻好躲了起來,卻沒想到總鏢頭會……我不敢再露麵,一直躲在靈堂外等侄女你回來。無論如何,我都要給你一個交代!”

戚天風說著猛然拔出匕首,揮刀切下了左手四個指頭,然後將匕首扔給舒亞男:“這四個指頭,是懲罰我貪婪好賭。我這條賤命雖不足以為總鏢頭抵命,但我也隻有這條賤命可賠了。要殺要剮,侄女你盡管動手!”

舒亞男看他痛得渾身直打哆嗦,對他的恨意早已消失殆盡。她撕下衣衫為戚天風包好受傷的手,若有所思地自語道:“連續十五場都是雙號馬勝出,這其中必有蹊蹺!”

“豈止蹊蹺!南宮放是在操縱比賽,做好圈套讓我往裏跳!”戚天風憤然道,“我也是在輸光了後,無意間聽他向旁人炫耀,將我當成傻瓜來嘲笑!”

“他真在做假?”舒亞男眼裏閃爍出異樣的光芒,“咱們若能找到證據,不僅能將房契拿回來,還要告到他馬場關門,以告慰爹爹在天之靈!”

戚天風苦笑著搖搖頭:“要找證據談何容易?就算找到證據又如何?在揚州南宮世家一手遮天,咱們打不贏官司。當年這馬場初建時,駱家莊不也告過南宮放,最後還不是落得莊毀人亡,那駱秀才也被送到青海去服苦役。”

舒亞男也聽說過駱秀才狀告南宮放的事,不過她並不會因此就退縮,心中打定主意,隻要能拿到證據,就直接告上金陵提刑按察司,若得鳴玉幫忙,事情會更有把握。想到這她便問:“哪裏能找到南宮放?”

戚天風想了想:“南宮放在城南拐子巷有一處別院,他通常都住在那裏。喂,你要幹什麽?”

見舒亞男衝出了廟門,戚天風慌忙追出來,就見舒亞男已翻身上馬,打馬便走。他想追上去,但失血之後渾身乏力,隻能眼睜睜看著舒亞男縱馬絕塵而去。

城南拐子巷並不難找,瀟湘別院處在巷子的最深處,是一處雅致清幽的大宅院。當舒亞男找到這裏時已是掌燈時分,她想也沒想就上前敲門。門“咿呀”一聲開了道縫,一個老家人在門後打量著舒亞男問:“姑娘有何事?”

“我找南宮放!快帶我去見他!”不知南宮放此刻是否在別院內,舒亞男還不敢造次。

“天色已晚,姑娘明日早來吧。”老家人說著就要關門。舒亞男聽出南宮放正在此間,立刻強行闖了進去,不顧老家人的阻撓一路高喝:“南宮放,給我出來!”

她一路高叫著闖進內院,就見一個青衫男子立在廊下問:“這位姑娘是找在下?”

“你就是南宮放?”舒亞男打量著麵前這年近三旬的青衫公子,心中十分意外。他是那樣英俊、優雅,完全不像一個惡棍。他的氣質讓舒亞男不由自主就聯想到蘇鳴玉,他們是那樣相似,雖然外表有所不同,但都是受上蒼眷顧、最能吸引少女目光的精美男子。

“在下就是南宮放。”他的臉上露出了迷人的微笑,“好像在下從未見過姑娘,不知有哪裏得罪?”

舒亞男雖然對南宮放的大名早有耳聞,但麵對麵相見還是第一次。他們本是兩個不同世界的人,如果不是平安鏢局的變故,也許一輩子也不會說上半句話。盯著他暖暖的眼眸,舒亞男恨恨道:“平安鏢局的舒總鏢頭,不知南宮公子可還記得?我就是他的女兒。”

南宮放恍然大悟,眼裏立刻蘊滿真切的同情:“舒總鏢頭的事我聽說了,沒想到……唉!總之一切都是在下的錯。舒姑娘請進,容在下向你慢慢解釋。”

見南宮放滿臉自責,舒亞男倒不好立刻發作,隻得隨他進了書房。南宮放仔細關上房門,對舒亞男愧然道:“我沒想到舒總鏢頭會想不開,不僅放火燒了鏢局,還一時糊塗尋了短見。早知如此,我就不收平安鏢局的地契了。”

“我不想聽你貓哭老鼠假慈悲,我隻想知道你是如何設下圈套讓戚天風上當,不到半個月就輸掉十多萬兩銀子!”舒亞男質問道。

“舒姑娘這是什麽話?”南宮放一臉的無辜,“既然是賭,自然有贏有輸。如果每一個輸了錢的賭徒都信口開河,冤枉馬場做假,咱們還做不做生意了?”

“你少裝蒜!”舒亞男斥道,“戚天風親耳聽到你向旁人炫耀你的圈套,還想抵賴?”

南宮放可憐巴巴地攤開雙手:“姑娘是相信一個濫賭鬼,還是相信像在下這樣一個家教嚴謹、忠厚善良的世家公子?”

舒亞男道:“我相信戚天風!我認識他有十幾年,他是什麽人我一清二楚。”

南宮放無可奈何地歎道:“既然如此,在下無話可說。你盡可到官府去告,隻要你有確鑿證據,在下不僅會歸還平安鏢局的地契,還會為舒總鏢頭的死負責。”

“你少得意!”舒亞男突然拔出雁翎刀,閃電般架到南宮放脖子上,“我要你寫下設局欺騙戚天風的經過,若有半句虛言,我就殺了你!”

南宮放若無其事地笑道:“舒姑娘是在逼在下動粗了?就算我設局引戚天風入彀,巧取平安鏢局又如何?沒想到舒振剛還有這麽一個漂亮潑辣的女兒。我本來還不知你老爹有你這麽個寶貝,是你自己送上門來,我若不笑納,實在對不起你那死鬼老爹。”

話音剛落,就見南宮放身形一晃,鬼魅般脫出了雁翎刀的威脅,和身欺入舒亞男懷中。左手閃電般擒住舒亞男握刀的手,右手則扣住了她的咽喉,將她背過身攬入懷中,在她耳邊調笑道:“你爹爹的鏢局還不值十萬兩,你既然送上門來,正好拿來抵債。”

舒亞男原以為南宮放是個養尊處優的世家子,武功再高也比不上自己在江湖上磨礪出的經驗。沒想到南宮放的武功深不可測,一個照麵就將自己拿住。舒亞男羞憤難當,一個後撩腿踢向南宮放下陰,卻被對方雙腿就勢夾住,然後奪去雁翎刀扔到一旁,**笑道:“我喜歡你野性十足,像烈馬一樣刺激。繼續掙紮,不要停!”

舒亞男無法掙脫南宮放的掌握,不由急道:“你敢欺負良家婦女,不怕大明律法嗎?”

“良家婦女?”南宮放嗬嗬大笑,“你攜帶凶器闖入我私宅行凶,根本就是個女飛賊。對待你這樣的女飛賊,本公子怎麽玩都不過分。你就算告到官府,也不過自取其辱。”說著他一隻手已摸上舒亞男的胸脯。舒亞男羞憤難當,拚盡全力將之推開。南宮放卻不以為意笑道:“送上門的野味,本公子可要慢慢享用!不用急,咱們有的是時間。”

舒亞男心中升起從未有過的恐懼,本能地轉身想逃。誰知剛打開門閂,南宮放就追了上來。他一手攬住少女的纖腰,一手在她那緊翹結實的屁股上肆意揉捏撫摸,還連連讚道:“練過武的女人就是不一樣,像母馬一般結實有勁!”

舒亞男眼裏湧出屈辱的淚水,她想起第一次被地痞突襲摸了屁股的情形。那時她還不到十四歲,當時被嚇壞了,哭著跑去告訴父親。父親沒有找那地痞算賬,卻對她說:“亞男,這世上什麽人都有,你得學會保護自己。誰要欺負了你,你就要讓他付出十倍的代價。隻有視尊嚴如生命的勇敢者,才配在江湖上生存。”

舒亞男記住了父親的話,她將一柄削鐵如泥的匕首藏在袖中,故意扭動著屁股在那地痞麵前招搖。當對方忍不住再次摸向她的屁股時,她一刀砍斷了那隻髒手。從那之後,她就得了個“老虎屁股”的綽號,她一直以這綽號為榮。就算從此沒有媒人上門,她也無怨無悔。

當再次遇到這種情形,舒亞男不禁又想起了父親的話。她在心裏對自己說:舒亞男!你要做一個勇敢者!

她曲起身子蹲在地上,像是完全失去了抵抗能力,抱著雙膝簌簌發抖,含淚的眼眸如綿羊般露出哀求的光芒。南宮放見狀嗬嗬大笑,邊解開自己的腰帶邊嘻笑道:“你一定還沒見過男人的東西吧?我保證讓你喜歡上它!”

話音剛落,就見一道寒光掠過南宮放暴露出來的東西。南宮放渾身一顫,捂著胯部慢慢跪倒在地,鮮血從指縫間洶湧而出。

“我確實喜歡,喜歡用它喂狗!”舒亞男說著從地上一躍而起,手中多了柄寒光閃閃的匕首。自從它斬斷過一隻髒手後,就一直藏在她的靴筒中,鋒利更甚從前。

南宮放沒有聽到舒亞男的詛咒,他直愣愣地盯著地上那團血肉模糊的東西,突然一聲嚎叫,被自己的東西嚇得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