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神捕

從瀟湘別院逃出來後,舒亞男不知該往哪裏去。她想起南宮世家在揚州的勢力,意識到逃離揚州是唯一的選擇。不過現在城門已閉,要想出城隻能等到天亮以後。

在天亮前這段時間,將是最危險的時候。憑南宮世家的勢力,躲在城裏任何地方都不安全。雖然在城裏也有不少三教九流的朋友,但她不敢肯定,這些朋友敢不敢得罪南宮世家冒險收留她。另一方麵,她也怕連累朋友,為他們引來殺身之禍。

鳴玉!快幫幫我!她在心中暗暗祈禱。想到蘇鳴玉的優雅從容,她六神無主的心漸漸冷靜下來,頭腦變得從未有過的敏捷。突然,一道靈光如閃電般劃過腦海!她知道該藏到哪裏了,那個地方他們絕不會去搜!

返身折回瀟湘別院,那裏的情形正如她預料的那樣,亂哄哄人聲鼎沸。瀟湘別院是南宮放一個人靜養清修的地方,除了寥寥幾個丫鬟仆役就沒有旁人。聽到他受傷的消息,南宮世家立刻派人前來,將他抬回府中救治。隱在暗處的舒亞男見他們離開後,悄悄摸到別院後牆,小心翼翼地翻牆而入。她相信,經過方才的變故,這裏的家人仆役都要被帶回南宮府,接受主人的盤問和責罰,瀟湘別院內應該是空無一人。

別院內的寂靜證實了舒亞男的揣測,她小心翼翼地搜查了一圈,最後來到方才那間書房。房中還有濃烈的血腥氣,舒亞男不敢點燈,隻能借著窗外的月光隨意翻看著書桌上的東西。她有些奇怪,一個外表如鳴玉一般溫文爾雅的世家公子,怎麽會有如此醜惡的一麵?也許從他平常讀的書上可以看出些端倪。

書桌上有一本古舊的冊子,剛翻開了幾頁。顯然方才南宮放正在夜讀,是自己貿然闖入才打斷了他。舒亞男想不通一個人可以一邊讀著聖賢書,一邊卻做出如此獸行。她拿起書仔細一看,封麵是幾個古篆大字:千門三十六計!

原來南宮放是在讀這種專門教人騙術的書!舒亞男恍然大悟。前不久她聽說江湖上出了個千門公子襄,就在唐門眼皮底下,將巴蜀巨富葉家千得傾家**產,家毀人亡。她一直就痛恨這種坑蒙拐騙之徒,沒想到南宮放這樣的世家子,居然也在鑽研這些江湖騙術,難怪戚大叔會上當!

懷著痛恨的心情,她很快又在書櫃隱秘處找到了更多這種害人書。有《千術入門》、《通神賭技》、《千門相術》、《由眼觀心》、《賭道》、《設局》、《破局》、《名局通鑒》、《千門謀略》、《千門百變》……真是琳琅滿目,品種齊全。

望著堆成小山一般的害人書,舒亞男恨不得放把火全部燒掉。可惜怕火光驚動旁人,她隻得放棄這最痛快的辦法。但決不能將這些書留給南宮放,讓他繼續害人!不過要將這麽多書帶走,顯然又不太可能。

舒亞男思忖半晌,終於有了主意。她將那堆書抱到庭院中,用匕首撬起地上一塊青石板,將石板下的泥土掏空,然後把那堆書填進去,再重新壓上石板,最後她把掏出來的泥土仔細打掃幹淨,不留任何痕跡。想象著南宮放每天都守著他這些寶貝書,卻一輩子也找不到,她的心中就有一種惡作劇的快感,這比方才揮刀閹了南宮放還痛快。

做完這一切,她感到渾身疲憊,找了個隱秘的旮旯,帶著複仇後的滿足沉沉睡去……

就在舒亞男放心大膽地在瀟湘別院中沉沉入睡的時候,南宮世家的江湖追緝令也傳到了揚州城每一個角落。所有幫會全都行動起來,揚州城度過了一個不眠之夜。

黎明時分,各路人馬的回報全都令人失望。望著榻上奄奄一息的兒子,一向篤定從容的南宮瑞失去了往日的鎮定。南宮放是三個兒子中最精明的一個,也是他最寵愛的一個,南宮瑞甚至有心將家業傳給他。但現在,這個寄托了他最大希望的兒子,卻成了一個廢人。

“傳令下去,就算把揚州城翻個底朝天,也要給我找到那個婊子!誰找到那個婊子,賞銀萬兩!”南宮瑞將賞銀又提高了一倍。就在這時,一個弟子戰戰兢兢地前來稟報:“揚州知府費大人求見。”

“不見!”南宮瑞斷然回絕,他不想驚動官府,他要用私刑為兒子複仇。

弟子正要退出,師爺連忙小聲提醒道:“宗主,眼看就要天明,咱們若要封鎖城門,沒有官府的配合恐怕不妥。”

南宮瑞總算冷靜了一點,略一沉吟,對那弟子一揮手:“讓他進來。”

片刻後,揚州知府費士清三步並做兩步匆匆來到廳中,他本是揚州的父母官,見了南宮瑞卻比覲見皇上還恭敬,就差沒有行三拜九叩的大禮了。見南宮瑞滿臉煞氣,他連忙用沉痛的聲音道:“下官已聽說了三公子的不幸,要不要我知府衙門的捕快參與搜查?”

“你立刻下令關閉城門,任何人不得進出。其他的事你不用過問!”南宮瑞斷然道。

“關閉城門?”費士清頓時目瞪口呆,“揚州乃通商大阜,往來商賈無數。若突然關閉城門,恐怕、恐怕會造成極大的恐慌。”

“我不管!”南宮瑞怒道,“在沒有找到那個婊子前,一隻蒼蠅也別想飛出揚州城!”

費士清麵有難色,關閉城門這麽大的事,若沒有特別的理由,沒法向上麵交代,弄不好頭上的烏紗帽不保。但要得罪了南宮瑞,那就不單單是烏紗帽的問題了。正左右為難,一旁的師爺笑著拍拍他的肩頭:“大人可以找個理由啊,比如對外宣稱,城外有流民暴動,為安全不得不關閉城門;或者幹脆就說自己丟了官印,沒有找到之前任何人不得出城。”

費士清沉吟片刻,無奈道:“好吧,下官立刻去辦。”

戒嚴令很快就傳到揚州所有城門和水陸碼頭,其實就算沒有戒嚴令,南宮世家的人也已經封鎖了外出的所有通道。官府的戒嚴令不過是讓這種封鎖合法化而已。

揚州城所有幫會、碼頭和風媒都參與了這次大搜查,但從昨日深夜到第二天下午,依然沒有找到那女人的下落。費士清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他不是急著要為南宮放報仇,而是擔心戒嚴的時間太長,驚動朝廷,自己的腦袋恐怕都有些不穩。眼看這麽多人沒有找到半點線索,他隻得對南宮瑞提議道:“南宮宗主,還是動用官府的力量吧。正好有刑部神捕柳公權在揚州公幹,他是六扇門的絕頂高手,若能請到他出馬,定能手到擒來。”

“閉上你他媽的鳥嘴!”南宮瑞心情極懷,忍不住破口大罵,“我不想經過官府,老子要親自報仇,讓那婊子被一千個男人搞死!”

費士清隻得乖乖地閉上嘴。直到黃昏時分,南宮瑞終於失去了耐性,隻得對費士清道:“去把你那個刑部神捕叫來試試,隻要他能找到那婊子,我重賞!”

費士清臉上有些為難:“南宮宗主,要想讓柳公權出手,恐怕得您老親自去請。”

“什麽?一個捕快,居然有這麽大的架子?”南宮瑞雙眼一瞪就要發火。費士清忙解釋道:“宗主有所不知,這柳公權曾被聖上封為天下第一神捕,一向自視甚高,非驚天動地的大案不查,就連刑部尚書都要給他幾分麵子。”

“那婊子傷了我兒,難道還不是驚天動地的大案?”南宮瑞怒道。見費士清尷尬地笑笑沒有說話,南宮瑞隻得一跺腳:“備馬!老子就親自去請!他若找不到那婊子,看我不砸了他天下第一神捕的招牌!”

隨著費士清來到緊鄰知府衙門的官驛,南宮瑞不等通報就徑直闖了進去。官驛的條件比較簡陋,平日也很少有官員住這裏。通常住的都是些送信的驛兵或沒錢的公差,所以屋子裏始終有一股臭烘烘的味道。一個須發花白的老頭正盤膝坐在竹椅上抽著旱煙,對突然闖入的南宮瑞隻淡淡掃了一眼。

南宮瑞見樓下隻有個猥瑣的糟老頭,便對著樓上高喝:“驛丞!快讓柳公權下來見我!”

話音剛落,就見跟著進來的費士清搶上兩步,對那抽旱煙的糟老頭恭恭敬敬地抱拳道:“柳爺,下官給您老請安了。”

“是費大人啊,坐!”那老頭用煙杆指指一旁的竹椅,然後又繼續抽他的旱煙。白蒙蒙的煙霧從他口鼻中吞進吐出,使他的麵目看起來有些模糊。

南宮瑞沒坐,費士清也不敢坐。他堆上笑臉對那老頭抱拳道:“下官冒昧帶了位朋友來拜見柳爺,這位就是咱們揚州大名鼎鼎的南宮世家宗主南宮瑞。”

老頭不置可否地“唔”了一聲,頭也不抬繼續抽著他的旱煙。南宮瑞見狀心中暗怒,不過現在是有求於人,他隻好憋住沒有發作。那老頭抽完一鍋旱煙後,心滿意足地長長籲了口氣,才收起煙杆對南宮瑞點點頭:“原來是南宮宗主啊,幸會幸會!”

南宮瑞活了五十多年,從未被人如此怠慢過,心中惱怒以極。他有心教訓一下這個目中無人的老家夥,假意抱拳為禮,腳下卻偷偷踢向竹椅的一條腿。他想讓這老頭出個洋相,卻又不想傷了他,耽誤為自己辦事。

竹椅的一條腿應聲而斷,但那老頭卻沒有從椅子上摔下來。隻剩三條腿的竹椅依舊穩穩立在原地,連晃都沒晃一下。南宮瑞心中暗驚,細細打量這糟老頭子,隻見他須發雖然已有些花白,臉上的皺紋也深如溝壑,他那骨節粗大的手,就像是販夫走卒的手一樣粗糙,灰撲撲的衣衫甚至有些破破爛爛,實在不像是一個功成名就的神捕。

老頭像不知道一條椅腿已斷,若無其事地揉著自己的腿歎息:“我這老寒腿又在隱隱作痛,看來今晚是要下雨了。費大人公務繁忙,怎麽有時間來看望我這個糟老頭子?”

費士清忙賠笑道:“今日下官遇到一件為難的案子,所以特來向柳爺求教。”

“什麽案子?”老頭淡然問。

費士清忙道:“昨晚有個女飛賊持凶器闖入南宮公子的私宅行竊,被南宮公子發現後,揮刀傷了公子。下官早已關閉城門,但咱們找遍了整個揚州城,卻沒有找到那女飛賊的下落。”

“這等小案,原是你揚州捕快分內之事,老夫沒興趣過問。”柳公權一臉漠然。

費士清還要開口相求,南宮瑞已忍不住冷笑道:“費大人不用再求一個行將就木的過氣名捕,想咱們那麽多人都找不到那女飛賊,他一個人地生疏的外鄉人,又如何能找得到?你這不是要砸別人天下第一神捕的招牌嗎?”

柳公權鼻孔裏一聲輕嗤,“一萬個笨蛋加在一起,也還是笨蛋,人多又有什麽用?你還別激老夫,老夫今日就將那女人找出來。我這不是幫你,而是想見見這個讓堂堂南宮世家灰頭土臉的女人。”說著他從竹椅上一躍而起,“走!帶老夫去那女人最後消失的地方!”

竹椅在他起身後,這才緩緩傾倒。

負手立在拐子巷外的十字路口,柳公權像狐狸般眯起雙眼,想象自己就是那個女人,深更半夜會逃到哪裏去。路上南宮瑞已經給他講過事情的經過,雖然南宮瑞有所隱瞞,但柳公權也猜到了十之八九,這有助於他抓到逃犯。

在十字街口矗立良久,柳公權又慢慢回到拐子巷,指著瀟湘別院問:“這裏搜過沒有?”

南宮瑞一怔:“雖然沒有專門搜查過,但每日都有丫鬟仆役巡視打掃。難道那女人還敢回到這裏不成?”

柳公權若有所思地打量著別院大門,慢慢順著牆根一路查看。他像獵犬般東聞聞西嗅嗅,最後在後牆一個角落停下來。南宮瑞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就見長滿青苔的後牆上,有兩處不引入注意的擦痕,擦掉了指頭大兩塊青苔,露出黑黑的牆體。

南宮瑞心中一動,正要叫人仔細搜查瀟湘別院,就見柳公權已如靈猴般爬上了圍牆,輕盈地翻入院中。南宮瑞連忙跟著翻進去。就見後花園內,柳公權正眯著眼盯著牆根,那裏泥土濕潤,地上有兩個淺淺的腳印,顯然是有人從牆上跳下時所留。

“來人!包圍瀟湘別院,給我搜!”南宮瑞一聲吆喝,隨從應聲而動,瀟湘別院頓時亂成一團。柳公權沒有動,隻眯著眼打量著幾個正被趕出去的丫鬟仆役。突然,他兩眼一亮,閃身攔在一個低頭正要出門的小廝麵前,一聲斷喝:“站住!”

那小廝一征,突然一掌切向柳公權胸膛,卻被他一把叼住手腕,跟著他扯掉了小廝的帽子。一頭烏黑的長發立刻披散下來,暴露了她女扮男妝的本來麵目。

“臭婊子!我看你還往哪兒躲!”南宮瑞抬手一掌扇向那女子的臉頰。眼看那女子無從躲避,一旁卻探過來一隻手,接住了南宮瑞巴掌。他定睛一看,卻是柳公權。南宮瑞忙抱拳道,“多謝柳爺幫忙,在下定要重謝!來人,立刻送一萬兩銀票過來!”

隨從應聲而去,片刻後捧著一遝銀票來到瀟湘別院,在南宮瑞示意下,雙手捧著遞到柳公權麵前。柳公權沒有看銀票一眼,卻望著南宮瑞淡然問:“你我誰是捕快?”

“當然是您老!”南宮瑞忙奉承道,“柳爺果然不愧是天下第一神捕,在下先前多有輕慢,望柳爺恕罪!”

“既然你知道老夫是捕快,疑犯就該由老夫帶走。南宮宗主該不會無視我大明律法吧?”

南宮瑞一怔,收起笑臉冷冷道:“這裏沒有外人,我也不妨明說。這女人廢了我兒,我要用自己的辦法來討回公道。柳爺你就當什麽也沒發生過,拿上銀子走人,南宮世家會視你為永遠的朋友。”

柳公權掃了麵前那厚厚一遝銀票一眼,喟然歎道:“一萬兩銀子啊,老夫幹一輩子捕快也掙不到這個數。不過你既知老夫是聖上親封的神捕,就不該拿銀子收買。憑這,老夫就可以以行賄罪逮捕你。”

南宮瑞麵色一變,森然問:“柳爺這是不給南宮瑞麵子了?”

柳公權坦然迎上南宮瑞銳如鋒刃的目光:“疑犯既然由老夫抓捕,就得按大明律法接受公正的審判。南宮宗主的麵子,難道能大過大明律法的尊嚴?”

南宮瑞脖子上青筋爆凸,渾身衣衫無風而鼓。柳公權見狀忙放開舒亞男,緊盯對方全神戒備。十幾個南宮弟子不等宗主吩咐,各按方位將柳公權與舒亞男圍了起來。

舒亞男今日天明就想出城,卻沒想到南宮世家在揚州真能一手遮天,竟然封鎖了城門,不讓任何人外出。她隻得又回到瀟湘別院,找了身小廝的衣衫換上。原本以為南宮世家注意力都在女人身上,扮成小廝混在瀟湘別院會很安全,卻沒料到被麵前這老家夥給看穿。她知道落在南宮世家手上的後果,既然逃不了,落到官府手裏總比落在南宮瑞手裏好些。所以柳公權放開她後,她依然躲在柳公權身後沒有逃。

南宮瑞與柳公權虎視眈眈無聲對峙,就在這時,費士清總算從前門繞了進來,氣喘籲籲地攔在二人中間,左右拱手道:“兩位爺,千萬別傷了和氣!柳爺,南宮宗主是傷心愛子重傷,一時悲憤,望柳爺恕罪。南宮宗主,柳爺一向忠於職守,剛正不阿,望宗主理解。就將疑犯帶到我知府衙門受審吧,下官定按照大明律,給她一個公正的審判!”說著連連衝南宮瑞眨眼。

南宮瑞並不想與公門中人正麵衝突,被費士清這一阻,他漸漸冷靜下來。暗忖大明律掌握在自己人手裏,這婊子進了大牢,自己還不是想怎麽玩就怎麽玩?雖然不能讓她嚐盡黑道上的酷刑,但官府的刑罰也夠得她受。想到這他終於嘿嘿一笑,“好!柳爺的忠心令在下佩服!就讓你將這婊子帶走。我相信大明律法會為我兒伸張正義!”說完一揮手,幾個南宮弟子立刻閃身讓路。

眼睜睜看著柳公權帶著那女人揚長而去,麵色鐵青的南宮瑞轉向費士清:“費大人,後麵的事就交給你了,你要每天向我匯報審訊的進展。我要這婊子嚐盡世間一切痛苦才死!”

“宗主放一萬個心!”費士清連忙點頭,“下官知道該怎麽做。”

陰森潮濕的揚州大牢內,柳公權將舒亞男交給了獄卒,特意叮囑道:“老夫經手的疑犯,不希望在牢中發生任何意外。若她受到任何不公正對待,老夫不會放過肇事者!”

獄卒們耳聞過這公門第一人的手段,連忙點頭道:“柳爺放心,咱們不會動她一根毫毛。”

柳公權辦完交接正要離開,就聽那女子掙紮道:“柳爺!帶我去金陵提刑按察司受審,我不是飛賊,也沒有行竊。我傷南宮放是因為他要強**!”

“你在揚州犯的案,怎麽能去金陵受審?”柳公權質問。

“你也看到了,揚州知府與南宮世家蛇鼠一窩,我落到費士清手裏,結果可想而知。求柳爺救救小女子!”舒亞男滿臉惶急。

柳公權漠然道:“老夫隻是個捕快,無權審案,更不能擅自將你帶走。不過你放心,老夫會關注這案件的審訊,並盡最大努力讓你受到公正對待。我能做的就隻有這麽多了。你是否還有親人?老夫會差人給他們送信。”

“有!有!”舒亞男連連點頭,“求柳爺給金陵蘇家大公子蘇鳴玉送信,就說我被投進揚州大牢,讓他快來救我!”

“金陵蘇家?”柳公權一怔,“你跟那蘇公子有何關係?”

舒亞男臉上一紅,羞澀道:“我是蘇鳴玉未過門的妻子。”

柳公權更是驚訝,看不出這出身江湖的女子,怎會成為蘇家少奶奶。他原本隻是欣賞這女人的機智,竟將南宮世家鬧得束手無策,所以對她另眼相看,希望憑自己的影響力,給她一點微薄的照顧。現在聽說她是金陵蘇家未來的少奶奶,不禁暗忖:這下有熱鬧瞧了!江南勢力最大的兩大世家,不知會不會為這名不見經傳的女子開戰。

“你放心,老夫連夜就差人將你的口信帶給蘇公子。”柳公權說完轉身便走,他迫不及待想看看這場熱鬧如何上演!

柳公權離去後,獄卒立刻將舒亞男推入女牢。牢裏關押有不少女犯,大多是妓女或小偷。見到舒亞男被推進來,眾人用異樣的眼神打量著她。有個妓女還輕佻地托起她的下頜:“模樣不錯啊,出去後跟著姐姐混,我包你日進鬥金!”

舒亞男一把抓住那女人的手,捏得她痛哭流涕才放開。幾個女犯沒想到這新來的小妞還是個母老虎,不敢再來騷擾。舒亞男獨自躲到一個角落,抱著雙膝在地上坐了下來,望著窗口那碗口大的夜空,在心中默默呼喚:神啊!我竟然跟這些肮髒的女人關在一起!您快點結束這玩笑吧!

不知過了多久,疲憊至極的她就這樣抱膝坐著睡了過去。夢裏她看到蘇鳴玉優雅地騎著白馬,踏著祥雲,飄飄然如雲裏飛仙般在天上飛馳而過。而自己卻陷身泥沼,且越陷越深。她拚命掙紮,心裏高喊著心上人的名字,嘴裏卻發不出半點聲音。正朦朧間,陡聽耳邊似有天神一聲暴喝:“舒亞男,有人來看你了!”

舒亞男猛然驚醒,抬頭茫然望去。窗外天色已明,一個白衣男子身披霞光立在眼前。雖然隔著牢房的柵欄,他依然是那樣明亮、清晰,素淨優雅,令人窒息。

“鳴玉!”舒亞男一躍而起,隔著柵欄緊緊抓住他的手,像受盡委屈的孩子般號啕大哭。記憶中她從未這樣痛快地哭過,她剛懂事時就得知,父親因為遺憾她是個女孩,無法繼承他的基業,所以失望地給她取名“亞男”。她不甘心做個“亞男”,讓父親失望,所以從小她就以男孩子為榜樣,像他們那樣頑劣,也像他們那樣流血不流淚,她一直拒絕像女孩子那樣軟弱。但現在,在蘇鳴玉麵前,她心安理得盡情地痛哭,她第一次覺得,做一個軟弱的女人是一種莫大的幸福。好半晌她的淚水才從滂沱大雨轉為涓涓細流,抽泣道:“鳴玉,快帶我出去,我一刻也不想再待在這裏!”

蘇鳴玉的眼眸中滿是憐惜。默默為舒亞男抹去淚水,他問道:“這是怎麽回事?”

舒亞男將這兩天的變故草草說了一遍。蘇鳴玉靜靜地聽著,神情冷靜得讓人意外。聽完舒亞男的敘述後,他輕輕拍拍她的手:“我會救你出去,決不容任何人傷害到你。”

他的話給了舒亞男無窮信心,第一次覺得這大牢也不是那麽難以忍受了。她懂事地點點頭:“我會安心待在這裏,直到你帶我出去為止。”

依依不舍地目送著蘇鳴玉離去後,舒亞男對未來充滿了信心。她在心裏安慰著自己:舒亞男,你會沒事的。上蒼會保佑好人,它不會讓無辜的你身陷囹囫,遭受不白之冤。

雖然她不住祈禱,但心中依然有一絲隱隱的不安。蘇鳴玉的眼裏有一種陌生的東西,那是她在心上人眼睛裏從未見過的東西,這讓他也有些陌生起來。

蘇鳴玉離開牢房後,淚水終於奪眶而出。他方才強忍著沒流一滴淚,就是怕控製不住自己的感情,動搖自己在父母靈前許下的諾言。南宮世家的全城大搜查,金陵蘇家立刻就得到了消息,稍一打探就知道了事情的原委。蘇鳴玉立刻就要趕來揚州,卻被叔父阻止,當時的情形又栩栩如生地浮現在蘇鳴玉眼前……

“你知道舒姑娘在揚州闖下了多大的禍?”叔父的話猶在耳邊回響,“她廢了南宮瑞最溺愛的兒子。現在南宮瑞就像是條發瘋的狗,你知道咱們若正麵插手此事,那意味著什麽?”

蘇鳴玉茫然搖頭,他隻想立刻趕到揚州去救亞男,從沒想過會有什麽後果。隻聽叔父肅然道:“戰爭!隻能是戰爭!咱們雖不怕南宮,但你要想清楚,為一個不相幹的女人與南宮世家開戰,犧牲你的同族兄弟,值也不值?”

“亞男不是不相幹的女人!”蘇鳴玉急道,“她是我未過門的妻子,蘇家的大少奶奶!”

“你既未下聘,又未上門提親,根本就沒任何名分!”蘇敬軒一聲冷哼,“你認識她才多久?還不到一個月吧?憑一時的衝動就認定她是你廝守一生的女人?你知道她是什麽樣的人?對她的家世背景又知道多少?恐怕你連她的年紀都不知道吧?”

“她是一個好姑娘,我喜歡她,她也喜歡我。侄兒知道這點就夠了。”蘇鳴玉急道。

“好姑娘?”蘇敬軒一聲冷笑,從書案上抽出一疊卷宗扔到蘇鳴玉麵前,“這是為叔著人調查的結果,你自己看!”

“你派人調查亞男?你怎麽能這麽做?”蘇鳴玉憤然質問。

“要做蘇家未來的大少奶奶,當然要經過這一關!每一個嫁進蘇家的女人,都要經過這一關!沒人可以例外!”蘇敬軒坦然道,“嫁進蘇家的女人,家世貧寒沒關係,但一定要清白,尤其是本人一定要清清白白。你知道為何舒姑娘年過二十還沒有婆家?甚至沒有媒人上門提親?”

蘇鳴玉以前他從未想過這個問題,現在才突然意識到,像亞男這般出色的女子,二十歲還沒婆家,確實有些特別。隻聽叔父冷笑道:“她一個妙齡女子,整天拋頭露麵不說,還跟揚州那些街頭混混稱兄道弟混在一起,好人家哪會要這樣的媳婦?你知道那些混混都叫她什麽?老虎的屁股!都不知讓多少人摸過。”

“你不能誣蔑亞男!”蘇鳴玉急道,“她絕不是那樣的人!”

蘇敬軒指指地上的卷宗:“你不信為叔,難道還信不過義伯?這些是他調查的結果,你自己看。”

義伯全名蘇敬義,乃蘇敬軒的族兄,為人剛直,做事一絲不苟。由他出馬查探的消息,出錯的可能幾乎為零。蘇鳴玉撿起地上的卷宗,卷宗上果然是義伯熟悉的筆跡。他迫不及待地仔細翻看,越看越覺得陌生。這就是自己喜歡的亞男?這就是自己等待一生的女人?

“忘掉她吧!”蘇敬軒輕歎道,“你們本來就不合適,她這次闖下大禍,也許正是天意,讓你可以冷靜地看清她的本來麵目。”

“亞男是被冤枉的!她絕不是什麽女飛賊!”蘇鳴玉急道,“這其中一定另有隱情!”

“我當然知道她不是女飛賊。”蘇敬軒冷冷道,“不過這其中的隱情,恐怕比女飛賊還要不堪。她深更半夜出現在以風流聞名天下的南宮放私宅,還傷了南宮放最尷尬的部位。這其中無論有何隱情,她都將成為街頭巷尾非議的焦點。你若娶這樣的女人進門,難道不怕咱們蘇家成為整個江南,乃至全天下的笑柄?”

蘇鳴玉猶豫起來,不過一想到亞男正身陷囹囫,他就心如刀割,不禁對蘇敬軒垂淚道:“無論如何咱們要先將亞男救出來!我堅信她是一個好姑娘,就算獨闖揚州,我也要去救她!”

“就憑你,能從南宮世家的地盤救人?”蘇敬軒冷笑道,“我沒說過不救舒姑娘,就算是你一個普通朋友,也不能讓南宮世家肆意欺負。不過救她可以,你得先答應我一個條件。”

“什麽條件?隻要侄兒能辦到,赴湯蹈火,在所不辭!”蘇鳴玉連忙道。

“別答應得這麽快,這條件你能做到,不過為叔就怕你反悔。”

“是什麽?叔叔快講!”

“為叔要你從此不再見舒姑娘,更不要起娶她的念頭。”蘇敬軒直視著侄兒的眼眸,“你答應這條件,為叔就傾一族之力,保證舒姑娘不受南宮世家的迫害,哪怕與南宮瑞開戰也在所不惜!”

蘇鳴玉愣在當場。就在這時,隻聽門外有弟子小聲稟報:“宗主,門外有個捕快自稱受六扇門柳爺差遣,為大公子送來舒姑娘的口信。”

“快讓他進來!”蘇鳴玉慌忙道。片刻後一個捕快由弟子領了進來,他立刻將柳爺轉告他的口信轉告了蘇鳴玉。一聽亞男已落入官府大牢,蘇鳴玉心急如焚。心知憑一己之力,根本不可能去揚州救人。他隻得衝蘇敬軒跪倒,嘶聲哭拜道:“我答應叔叔的條件,永遠不再見亞男,也不再起娶她之心!叔叔快救她吧!”

“空口無憑,去你爹娘靈前許下諾言,發誓若違背諾言,你爹娘就永世不得超生!”蘇敬軒狠下心道。他知道隻有用最毒的誓言,才能斬斷人世間最為堅韌的情絲。

“我發誓!我發誓!”蘇鳴玉嘶聲高叫,“隻要能救出亞男,我什麽條件都答應!”

“好!為叔立刻動身去揚州!”蘇敬軒望著淚流滿麵的侄兒,心中有些不忍,“鳴玉,你恨為叔逼你離開舒姑娘嗎?”

蘇鳴玉使勁搖搖頭。他知道叔父是站在宗主的立場,為了整個家族的長盛不衰,堅守祖先傳下的原則。但為何這人世間最大的痛苦,卻要自己一個人來承受?

“你也跟為叔一起去揚州吧。”蘇敬軒輕歎道,“去見舒姑娘最後一麵,你們的感情,總得做一個了斷。”

我們的感情,總得做一個了斷。蘇鳴玉隻感到心在滴血。方才是與亞男最後一次見麵,本該將她存在自己這裏的那顆“心”還給她,將這刻骨銘心的感情徹底了斷。但他從未見過亞男哭得如此傷心委屈,已將自己視為最大的依靠,這了斷的話又如何說得出口?

望著掌心那顆幾乎攥出水來的雨花石,蘇鳴玉不禁想起自己曾經發誓要永遠愛護、珍惜這顆獨一無二的心。他怎麽也沒有想到,為了愛,竟隻能放棄。

茫然望著揚州街頭熙熙攘攘的人流,蘇鳴玉隻覺得心裏空空落落,就像心上被剮去了一團血肉,隻剩下一個破碎的空洞……

揚州城另一邊的南宮府內,南宮瑞懷著告慰愛子的愉快心情,興衝衝來到南宮放的病榻前,柔聲問:“放兒,那婊子找到了。你想怎樣報仇?告訴爹爹。”

南宮放空虛的眼眸中,陡然閃出一抹惡毒的寒光:“我要她嫁給我做妾!”

南宮瑞立刻就明白了兒子的用心,不禁暗讚兒子的心機。愛憐地為兒子掖好被子,他點頭道:“好!爹爹答應你。這雖然有些難度,但爹爹一定滿足你這心願!”

就在這時,門外有弟子小聲稟報:“宗主,金陵蘇家蘇敬軒求見!”

南宮瑞十分驚訝。金陵蘇家與揚州南宮世家,是江南並立的兩大豪門,平日雖然有些往來,但交情並不深,像這樣突然造訪的事從未發生過。南宮瑞滿腹狐疑,連忙吩咐:“請他去貴賓廳,我隨後就到。”

南宮瑞換了身正式的衣袍,匆匆來到專門接待貴客的豪廳。進門就見一個背影清瘦的白袍老者,正負手欣賞著牆上的字畫。他忙抱拳笑道:“什麽風把蘇兄這般貴客吹來了?”

老者回頭還禮:“蘇某冒昧登門,望南宮兄恕罪。蘇某風聞三公子被一女飛賊所傷,不知傷勢嚴重否?”

“些許小傷,不算什麽。”南宮瑞哈哈一笑。他不願讓蘇敬軒看笑話,尤其兒子那傷,是男人就不願讓人知道,所以他故意說得輕描淡寫:“其實那女子不是什麽女飛賊,而是放兒的紅顏知己。小兩口吵嘴,一時失手傷了放兒,也不算什麽大事。”既然兒子決心娶那女人進門,就不能再說她是女飛賊了。南宮瑞已在琢磨如何改口,才能順利完成兒子的心願。

“原來是這樣,那我就放心了。”蘇敬軒如釋重負地長舒了口氣,“我還怕三公子傷勢太重,讓蘇某不好開口。”

南宮瑞疑惑地望著蘇敬軒:“蘇兄有什麽話不好開口?盡管道來!”

“那好,我就直話直說。”蘇敬軒笑道,“說來也巧,那個不小心傷了三公子的姑娘,乃是我蘇家一房遠親。既然三公子的傷勢不重,而她又隻是一時失手,南宮兄可否原諒她的過失,讓在下將她帶走?三公子的傷蘇家會全權負責,無論多少醫藥費都不在乎。”

南宮瑞越發摸不著頭腦,他想不出那女子跟蘇家會有什麽關係,值得蘇敬軒親自登門要人。不由打了個哈哈:“蘇兄說笑了,那姑娘在官府手裏,我也正琢磨著如何把她保出來呢。”

蘇敬軒淡淡一笑:“揚州知府衙門,就像是南宮世家開的一樣,如何定罪全在南宮兄一句話。既然三公子傷勢不重,還望南宮兄看在蘇某這薄麵上,放過舒姑娘。”

南宮瑞麵色陰沉下來,他已看出蘇敬軒帶走舒亞男的決心。雖不知那女人與蘇家有何淵源,但他無論如何不願兒子的願望落空。“蘇兄今日登門,就是要帶走那姑娘了?可惜這事在下不能答應,別的都好商量。” 他冷冷道。

蘇敬軒無奈道:“我已答應別人,定不容舒姑娘受到不公正對待。就算她傷了貴公子,要受大明律製裁,我也要將她帶到金陵提刑按察司受審。我已見過金陵提刑按察使張大人,相信很快就有官函到揚州提人。今日特意來拜見南宮兄,就是提前知會一聲,要南宮兄諒解。”

提刑按察司掌管一省刑名,若要從揚州提審疑犯,揚州知府也無可奈何。南宮瑞眼中似欲噴出火來:“蘇兄這麽做,可知會有什麽後果?”

蘇敬軒坦然迎上南宮瑞的目光,“我已向別人許下諾言,什麽後果蘇某都願意承擔。”略頓了頓,他又補充道,“不過,若她真觸犯了律法,我也不會刻意包庇。”

南宮瑞立刻就明白了對方的意圖。看來蘇敬軒也不願為了那女人與南宮世家開戰,他是想將衝突局限在官司上,隻要能證明那女人確實犯罪,他不會幹涉判決。南宮瑞暗忖那女人留下了無數把柄,這官司就算打到提刑按察司,自己也十拿九穩。雖然不能滿足兒子的願望,不過就為這與蘇敬軒開戰,似乎也有些不值。想到這他哈哈一笑:“我也希望舒姑娘受到公正對待,咱們都是正經人家,做什麽事都要以朝廷律法為準。”

蘇敬軒暗舒了口氣,緩緩伸出右手:“南宮兄可否與我擊掌盟誓?”

“有何不可?”南宮瑞伸出手,二人迎空擊掌,在心中達成了各讓一步的君子協議。

送蘇敬軒出門後,南宮瑞望著他的背影恨恨道:“你想玩大明律,老子就陪你玩!來人!立刻去給我查那婊子跟蘇家究竟是什麽關係!還有,去知府衙門請殷師爺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