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布局

第二天一早,當精神萎靡的雲襄與碧姬出房後,隻見眾人望向雲襄的目光俱有些不同。寇元傑是蔑視,金彪是鄙視,唐功奇則神情曖昧地笑著,還拍著雲襄的肩頭小聲叮囑道:“年輕人,悠著點,別傷了身子。”

隻有柯夢蘭對雲襄視而不見,似乎根本就不認識眼前這個人。雲襄原本還擔心她會憤然離去,也不知金彪用了什麽法子,竟將她勸了回來。雲襄在眾人異樣的目光中神態自若,對眾人的鄙視渾不在意,更沒對眾人做任何解釋。

“公子,唐公子與葉二公子已經派人來請了幾回,就等你與元傑公子去桃花山莊賽馬。”一個仆役在廊下稟報。雲襄似乎才想起昨日的約定,忙轉向寇元傑:“你去陪他們玩玩,輸贏無所謂,主要是與他們結交。”

“那你呢?”寇元傑一臉不滿。

“我今日精神有些不振,就不去了。”說完雲襄也不顧眾人異樣的目光,徑自回房歇息。待眾人都出門後,雲襄才從房中出來。他已換了一身打扮,一襲破舊的粗布衣衫加上唇上兩撇假須,使他再無半點文弱書生的模樣。有過服苦役的經曆,他打扮成一個販夫走卒一點也不困難。

避開府中下人的耳目,雲襄獨自由後門來到外麵的長街。漫無目的地在城中閑逛半日,他終於在一個街角發現了自己要找的目標。隻見幾個十四五歲的少年在街角圍坐聚賭,看他們一身的破爛和肮髒,就知是每個城市都少不了的流浪兒。他們既是乞丐,又是小偷,偶爾也幫人幹點輕鬆活兒掙上一頓兩頓,掙紮著生存在城市最底層的縫隙中。

雲襄冷眼旁觀片刻,就發現其中一個少年在用拙劣的手法出千,沒一會兒就將其他人的銅板大半贏到自己麵前。他不禁啞然失笑,看來老千是一門很有前途的職業,就連這半大的孩子也已經在自我學習了。雲襄像一個遊手好閑的無聊閑漢一般走去過,笑問道:“我可不可以玩兩把?”

幾個少年警惕地打量雲襄幾眼,見他身形瘦弱,麵目慈善,不像是橫行霸道的地痞流氓,尤其還是外地口音。幾個少年交換了一個眼神,那個出千的少年點點頭:“可以,不過我們賭得大,一把最少要五個銅板。”

雲襄莞爾一笑,從袖中掏出一塊碎銀擱地上:“銅板我沒有,銀子倒有一些,最小這塊也有五錢,咱們就五錢銀子一把,如何?”

幾個少年為難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按當時的行情,五錢銀子至少能抵五十個銅板,他們誰也沒有這麽多錢。那出千的少年似乎是這些孩子的頭,向同伴使了個眼色,然後讓大家將錢湊在一起,不多不少,剛好五十個銅板。那少年將錢一推:“好!我跟你對賭!”

這是用兩枚骰子賭大小,規則十分簡單明了。雲襄抓起骰子往海碗中隨手一扔,就聽骰子一聲“叮咚”響過,最後是四五共九點,贏麵不小。那少年有些緊張地抓起骰子,握在掌心連連吹了幾口氣,正要擲下。有人突然拍了拍雲襄肩頭,雲襄回頭一看,就見一個少年遞過來一個銅板:“大哥,這錢是你掉的吧?”

雲襄笑著搖搖頭,回頭示意擲骰子的少年繼續。隻見對方信心百倍地將骰子投入海碗,在眾少年的歡呼聲中,竟擲出了十二點大滿貫!雲襄心知就在自己回頭那一瞬,對方已將骰子換成了灌鉛的特殊骰子,隨便怎麽擲都是滿貫。不過他也不點破,又掏出一塊碎銀:“咱們再來!”

幾個少年興奮地交換著眼神,好不容易遇到個錢多人傻的肥羊,自然不能輕易放過。幾個人相互配合,有人負責引開雲襄的注意,有人負責偷換骰子,不多一會兒就贏了七八兩銀子,最後雲襄兩手一攤:“我輸完了,能不能先借我一兩銀子?明天我一定還你。”

“賭桌之上,概不賒欠!”幾個孩子紛紛搖頭。隻有領頭那個少年猶豫了一下,然後將一兩銀子遞過來:“我借你一兩,最後給你一次機會翻本。”反正是包贏不輸,他也不妨大方一回。

結果雲襄再次輸光,雙方相約第二天再來,臨別時問了那少年姓名,才知他小名就叫賀豹子。想必是因為他本姓賀,又經常擲出十二點的豹子,所以才得了這個名字。

雲襄回到芙蓉別院,見金彪與柯夢蘭早已回來,忙上前招呼。卻見柯夢蘭“哼”了一聲,冷著臉轉身就走,金彪則恨恨地瞪了他一眼,將一張請柬塞到他懷中:“又有花酒喝了!”

雲襄看看請柬,卻是唐笑約請自己去“牡丹坊”喝酒。雲襄問明地址,也不顧金彪與柯夢蘭異樣的目光,便換了身衣服出門而去。在門外招手叫了一輛馬車,雲襄登上車,對車夫匆匆說了聲:“去提督街牡丹坊。”

馬車轔轔而行,順長街奔馳。這種馬車是方便那些養不起車的普通人家,隻要付上一兩錢銀子,就能在街頭隨便攔上一輛,將你載到城中任何地方。

“公子,你打聽的事有消息了。”前麵的車夫突然頭也不回地輕聲道。雲襄一怔,正要詢問,卻見車夫回頭一笑,卻是昨日才見過的風眼。

“原來是你!”雲襄恍然一笑,“你怎麽成了車夫?”

“我本來就是車夫。”風眼熟練地甩了一個響鞭,“替人打探消息隻是副業。這城裏的車夫十之八九都是我的兄弟,這街頭發生的任何事都逃不過我們的眼睛。”

“原來如此!”雲襄恍然大悟,這城裏每日在街頭載客的馬車沒有一千也有八百,這就像是幾百雙不為人注意的眼睛,有這幾百雙眼睛相助,難怪風眼能成為一個成功的風媒。雲襄突然有些佩服金彪的眼光,竟給自己找到如此有用的人。他忙問:“你一直在等我?”

“是啊!”風眼答道,“公子不讓我直接去找你,所以我隻好一直等在門口。公子是個出手大方的好主顧,我自然要盡心盡力為公子跑腿。不過公子要知道的消息實在有些繁雜,所以目前我隻查到公子最緊要的那一條。”

“你找到我要找的人了?”雲襄問。

“當然,”風眼得意地點點頭,“黑白雙蛇,這絕對是目前城裏最好的刺客。公子要不要我幫你聯係他們?”

黑白雙蛇?雲襄一怔,沒想到竟然有這麽巧,自己竟在離家千裏之外遇到了當年的仇人。他沉吟片刻,淡淡道:“不忙,需要的時候我會找你。”說著將一張銀票遞了過去。風眼接過一看,臉上的皺紋頓時舒展開來。仔細收起銀票,他興奮地一甩了個響鞭:“跟公子打交道真是愉快,風眼願為公子赴湯蹈火!”

馬車最後在牡丹坊門口停了下來,雲襄下車後仔細看了看門外的裝潢,發覺這裏雖然不如桃花山莊高雅,卻也是一處普通人不敢踏足的奢華所在。門外金碧輝煌,門裏隱隱飄出絲竹管弦的嫋嫋餘音,大門兩旁迎客的兩名紅衣少女身材高挑,舉止端莊,臉上始終帶著不卑不亢的微笑,絕沒有半點獻媚討好。

“公子可有預定?”一個迎賓少女迎上雲襄,明是招呼,實是阻攔。一個人如果連私家馬車都沒有,肯定就沒能力在這裏消費。善良的迎賓小姐其實是不想讓眼前這個溫文爾雅的窮書生,被牡丹坊昂貴的消費價格嚇壞了。

“我沒有預定,不過卻有朋友在等我。”雲襄說著將一錠五兩重的銀子塞到迎賓小姐手中,看到她一臉的驚喜和意外,雲襄也十分開心。看來錢真是個好東西,可以給很多人帶來驚喜和快樂。不過雲襄也清醒地知道,現在花的每一銅板都不屬於自己,都是有代價的,如果不能加倍賺回來,恐怕自己以後都不會再有機會花錢了。

“啊!雲公子!”剛踏入牡丹坊,就見葉二公子正從樓上下來,遠遠便在招呼,“怎麽才來,咱們就等你了。”比起“公子襄”,他更喜歡稱呼對方“雲公子”。

隨著葉二公子進入樓上的一間金碧輝煌的包房,就見房中除了唐笑與寇元傑,還有幾個衣衫錦繡的年輕人,滿滿當當圍坐一桌。四周除了侍立著幾名端菜斟酒的少女,還有幾名歌舞在一旁吹拉彈唱,好不熱鬧。

“來來來!我來給大家介紹!”見雲襄進來,唐笑忙起身相迎,向眾人介紹道,“這就是昨日在桃花山莊,以六萬零五百兩銀子買下碧姬公主的公子襄。”

眾人紛紛見禮,眼中均露出尊敬之色。這世界就是這樣,有錢人處處都會受到尊重。雲襄一一與眾人拜見,從唐笑口中,才知在座的幾名年輕人,俱是城中家世顯赫的富家公子。正所謂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昨日公子襄以六萬多兩銀子擊敗葉二公子的壯舉,立刻在上流社會中傳遍,所以今日這些富家公子,便是要借機一睹公子襄風采。

亂得多時眾人才陸續坐定,紛紛舉杯向雲襄敬酒。唐笑對身旁的雲襄笑道:“你今日沒有來看元傑公子與咱們飆馬,實在是遺憾。在下雖然僥幸贏了,卻是贏得十分驚險。”

“哦?不知有何驚險?”雲襄有些意外,心知這次倉促前來巴蜀,並沒有準備什麽好馬,按說不該對家有名駒的唐笑構成什麽威脅。

“元傑公子坐騎雖然普通,但爭勝之心卻令人歎服。”唐笑連連搖頭,“他竟然以匕首代替馬鞭,將普通劣馬也驅使得堪比名駒,甚至不惜令坐騎慘死賽場。若非賽程夠長,在下的名駒竟要輸給他的劣馬。”

雲襄驚訝地望向寇元傑,隻見他意味深長地掃了自己一眼,不以為意地淡然道:“若不能為我帶來勝利,就算真是千裏馬,也死不足惜!”

雲襄聽出了他言語中的警告意味,不由淡然一笑,對眾人道:“我這表弟素來急功近利,讓大家見笑了。”

“既然公子襄買下了高昌公主,相信很快就有大宛名馬送來巴蜀,屆時唐公子未必能贏了。”一個富家公子笑著奉承道。雲襄有些不解地轉向他問:“此話怎將?”

那富家公子賠笑道:“公子高價買下落難的高昌公主,自然早有入主高昌的計劃,屆時西域的名馬、氈毯、寶石、美玉等等,當然會源源不斷地送到巴蜀和江南。”

雲襄皺眉搖搖頭:“你誤會了,我從來不為錢財奔波勞碌,太俗。”

一旁的葉二公子一愣:“那公子花高價買下高昌公主,難道隻為她的美貌?”

雲襄啞然失笑:“我根本不知所拍的是一個女人,隻是一時興起,想與葉二公子你一較長短罷了。”

“你、你根本不知是什麽東西,就花六萬兩銀子買了下來?”唐笑驚問。見雲襄不以為意地點了點頭,眾人不由嘖嘖稱奇。雖然都是出身豪門的富家公子,但像公子襄這樣錢多人傻的主兒,眾人也還是第一次遇到。

“可惜可惜!”葉二公子連連搖頭,“高價買下高昌公主,竟不思入主高昌,實在有些可惜,暴殄天物啊!”

“葉二公子既然如此感興趣,不如我將她送給你吧。”雲襄笑道。

“好啊!”葉二公子鼓掌高叫,跟著又連連搖頭,“不行不行!如此重禮,在下怎麽受得起。再說就算我有高昌公主,也沒有那麽大的財力人力助她報仇複國。”

“咱們何不共同出資,共同受益?”唐笑笑著提議道。

“此話怎講?”眾人紛紛問。唐笑解釋道:“要想助高昌公主報仇複國,那肯定是一筆巨大的開銷,任何人恐怕都無法單獨承受。咱們何不共同出資入股,積少成多。一旦將來複國成功,大家就按出資多少分利。不過此事得公子襄率先點頭,高昌公主現在可是他的人。”

眾人把目光轉向雲襄,卻見他兩手一攤:“我無所謂,隻要別讓我奔波勞碌,操心費神,坐等收錢的好事我當然沒意見。”

“太好了!”唐笑鼓掌道,“公子襄曾出價六萬兩買下高昌公主,就計為六股,每一萬兩銀子為一股,大家酌情出資入股。複國的事不勞公子襄操心,就交給咱們辦好了。”

眾人都有過合夥做生意的經驗,大家又都知根知底,便紛紛預定自己的出資額。大多數人都預定出資一兩萬兩銀子,葉二公子預定了五萬兩。加到一起竟有近二十萬兩之巨。

“公子襄雖是最大的東家,不過既然無心為此事操心,具體事務就交給咱們吧。”唐笑提議道,“咱們明日就把銀子存入葉家的四通錢莊,統一由葉二公子掌管。我會親自去高昌了解當地情況,考察複國的可能。錢財上的事交給葉二公子,人員上的事就交給我好了。不知大家有沒有意見?”

眾人紛紛點頭叫好。雲襄心知唐笑的提議是要把自己這個最大的出資人架空,不過既然自己對奔波勞碌的俗事沒興趣,自然不能與唐、葉二人爭權,再說眾人也不會放心將錢財交給自己這樣一個來路不明的外人來掌管。不過雲襄的目標不是這區區二十萬兩的小錢,所以對唐笑的提議自然也跟著鼓掌叫好。

“這事咱們還得跟高昌公主達成協議才行。”唐笑見眾人沒有異議,又道,“咱們若得不到她的保證,所有的努力都會有莫大的風險。”唐笑說著轉向雲襄,“這事公子襄還得做出必要的犧牲,不能再將高昌公主當成私有的女奴。”

“沒問題!”雲襄不以為意地笑道,“隻要她能給大家帶來更大的好處,我自然會將之當成財神娘娘供起來。”

眾人轟然叫好,很快就擬定了希望高昌公主答應的條件,眾人在興奮和歡飲中,暢想著未來高昌國的命運。雲襄知道,像葉二公子、唐笑這些公子哥兒,從小在順境中長大,早已養成了目空一切的秉性,但家族事務大多有長輩在打理,暫時還輪不到他們說話,所以他們總想做出點大事來令長輩刮目相看。如今這突然出現的高昌公主,自然就成了他們開拓事業的希望,一旦能助她複國成功,光高昌國一年的商品過境稅,就足夠他們成倍撈回本錢。

唐笑看來早就有所準備,很快就草擬了一份協議,交給雲襄道:“公子先去探探高昌公主的口風,看看這些協議她是否能全部答應。我想她一個深居簡出的王室公主,隻要能報仇複國,什麽條件都會答應。”

雲襄草草看了看協議草稿,發現唐笑胃口還真是不小。協議的主要內容就是由眾人出資助高昌公主複國,一旦複國成功,眾人要共享高昌三十年的商品過境關稅,並有權任免高昌國主要大臣和將領。照這協議,複國成功後,碧姬公主隻能算是高昌國名義上的女王,高昌國真正的大權,將完全落到葉二公子和唐笑等人手中。自己就算成為女王的駙馬,也隻是個有錢無權的閑人。即使作為外人,雲襄也不禁麵露難色:“這協議……”

唐笑舉杯阻止了雲襄的異議,嗬嗬笑道:“公子不必為這等俗事操心,協議隻是一個形式,大可不必放在心上。你放心,咱們不會虧待任何合作者,包括那位高昌公主。”

“那好,我先拿去給碧姬公主看看。”雲襄說著收起協議,心中暗自冷笑:還真將別人當成了傻瓜。

飲宴直到初更才散,雲襄與寇元傑同車而回。寇元傑路上就忍不住追問雲襄,究竟在鬧什麽玄虛。卻見雲襄滿身酒氣,竟在馬車中酣然入睡,令寇元傑恨恨不已。

回到芙蓉別院,雲襄半醉半醒中又在高叫碧姬公主侍寢,氣得前來照顧他的柯夢蘭將一碗涼茶潑到他臉上,丟下他摔門而去。正好碧姬應聲趕到,忙將旁人送出後仔細關上房門,這才對滿嘴胡言亂語的雲襄冷笑道:“別裝了,找我來有何事?”

“你先看看這個。”雲襄一掃滿麵醉態,仔細擦淨臉上的水漬,這才從懷中掏出唐笑擬定的協議遞給碧姬。西域美女接過來草草掃了幾眼,不由一聲冷笑:“還真是夠貪婪,活該要上當。我會答應他們所有的條件。”

“等等!”雲襄凝視著暗藏喜色的碧姬,“他們在花錢之前,一定會先派人去高昌證實你的身份,並考察複國的可能。你有把握讓他們相信?”

碧姬嫣然一笑:“這個你無須擔心。高昌國叛亂,國王和王子俱已慘死,隻有一位公主逃離戰亂。我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千真萬確,唯一有假的隻是我這公主的身份。不過我有公主信物和大明皇帝冊封高昌的金印,誰又敢懷疑我的身份呢?”

“真的碧姬公主在哪裏?”雲襄皺眉問。

“她和她的隨身侍衛俱已死於戰亂,不然我哪敢冒名頂替?”碧姬說著靠到雲襄身邊,嫣然笑道,“你放心,沒有妥善安排,咱們豈敢在蜀中唐門的地盤行騙?”

“既然如此,你可不能輕易答應這協議。”雲襄教訓道,“你既然假扮碧姬公主,就要完全融入自己的角色。揣摩真正的公主會不會輕易答應如此苛刻的條件?隻有你自己都相信自己是碧姬公主,才有可能騙過別人。”

“我怕另生枝節會使葉二公子他們失去耐心。”碧姬遲疑道。

“你輕易答應才會令他們生疑。”雲襄淡然一笑,“他們都是出身豪門的富家公子,見慣了漫天要價、就地還錢的勾當,你要輕易就答應他們的苛刻條件,反而會令他們心生警覺。魚兒上鉤的時候,最考驗釣手的耐心和技巧。”

“公子果然高明,碧姬受教!”碧姬滿是欽佩地望向眼前這個同行,“現在我該怎麽做?”

“跟他們談價錢,”雲襄指點道,“他們提出的所有條件至少都要打個對折,三十年的關稅減為十年,並且他們隻能占到一半。高昌國的人事任免,他們隻能決定與商貿往來有關的官員。另外,還要讓他們增加投入,湊不齊四十萬兩銀子,你就不要答應。”

“四十萬兩?”碧姬滿麵驚訝,“想不到公子的胃口,比我還要大。”

“這不是胃口的問題,而是真不真的問題。”雲襄淡然道,“四十萬兩銀子,對普通生意來說是一筆巨款,但對顛覆一個國家,並扶持一個弱女子登上王位來說,就實在不算什麽了。記住你是王室公主,幾十萬兩銀子對你來說,不過是一筆少得可憐的小錢而已。若非現在落難,你根本不會將這點錢放在眼裏。”

“我懂了!”碧姬心領神會地點點頭,“就算他們答應出四十萬兩,我也要裝得十分委屈,勉強答應與他們合作。”

“不是裝得委屈,而是要真的感到委屈。”雲襄糾正道,“隻有你自己都堅信自己是公主,才能讓別人也相信。”

碧姬使勁點點頭,卻又猶豫道:“四十萬兩銀子不是小數目,萬一他們拿不出那麽多,這事豈不泡湯?”

“你放心,”雲襄悠然道,“隻要他們相信你是高昌國的合法繼承人,並且複國有望,他們自然會想辦法弄到錢。憑他們家族在本地的聲望,從任何錢莊借幾萬兩銀子出來周轉,都應該不成問題。萬一他們真湊不齊四十萬兩銀子,咱們再降價不遲。一旦他們投下第一筆錢,咱們就要讓他們欲罷不能,源源不斷將錢投入這個無底洞。”

碧姬露出驚訝的表情,喃喃道:“公子的意思……四十萬兩還不夠,還要讓他們繼續投錢?”

“沒錯!”雲襄冷冷道,“隻要讓他們看到翻本的希望,沒人有決心讓自己最先的投入全打了水漂。相信你的同夥已經做好準備,他們為複國花的每個銅板,最終都會落到你們的口袋中。”

碧姬怔怔點點頭:“我們的複國計劃,是要花錢買通高昌城負責守衛的叛軍將領。不過,這個將領是由我們的人假扮。”

“四十萬買通一個守城叛將,太奢侈了。”雲襄笑道,“應該讓他們花錢去買高昌國的滿朝文武,並資助忠於公主的將領招兵買馬,這錢花起來才永遠沒有盡頭。不過剛開始的時候,得讓他們堅信四十萬兩銀子就足夠了。”

“可是,”碧姬一臉怔忡地猶豫道,“咱們若不見好就收,一旦讓他們有所懷疑,咱們恐怕就別想離開巴蜀了。”

“你以為見好就收,就能平安離開?”雲襄冷笑道,“唐笑是什麽人?葉二公子又是什麽人?隻要他們為你的複國投下第一筆錢,肯定就會將你嚴密監視起來,牢牢控製在手中。你以為他們的錢那麽好賺?你以為他們的投入不求回報?”

碧姬臉色頓時有些發白,喃喃道:“如此說來,我得用命去賺這錢?”

雲襄悠然一笑:“你若照我的話去做,我保你不僅能賺這錢,還有命去花這錢。”

“我憑什麽相信你?別跟我提你那六萬兩銀子,它還不夠買我一個手指頭!”

雲襄沒有直接回答,卻貌似隨意地笑問道:“禹神絕技傳千古,門下八將亦流芳。不知你屬於哪一門?燒幾炷香?”

碧姬渾身一顫,驚訝地瞪著雲襄,遲疑半晌,終於緩緩答道:“始祖帳前第八將,黑石台上第一香!不知公子又是哪一門?燒幾炷香?”

雲襄眼中閃過一絲驚訝,緩緩伸出左手,亮出大拇指上那枚古樸典雅的玉扳指,肅然道:“禹神嫡傳第一人,白石台上不燒香!”

碧姬聽了雲襄的切口,再見到雲襄手上的扳指,頓時麵色大變,失聲驚呼:“千門瑩石扳指!你……你是千門門主?”

“這個並不重要。”雲襄淡淡道,“你肯不肯信我一回?”

“信你又如何?不信又怎樣?”碧姬咬著嘴唇問。

“你若信我,咱們就合作撈這一票。我包你不僅平安無事,還能賺得盆滿缽滿,下輩子都不用再冒險。”雲襄臉上洋溢著自信的容光,“你若信不過,咱們就此收手,讓那些錢永遠停留在我們的夢想中。”

“依我的直覺,公子並不是為錢謀事吧?”碧姬意味深長地笑問道,“就不知公子是要借腹懷胎,還是要假道伐虢?”

借腹懷胎與假道伐虢乃千門三十六計中的兩計,借腹懷胎是利用別人的騙局實現自己的計劃;假道伐虢更是千門三十六計中黑吃黑的陰損招數。碧姬心知與千門同道打交道,不能不仔細提防。卻見雲襄誠懇地笑道:“我既不會借腹懷胎,更不會假道伐虢,而是要與你精誠合作。我願向禹神立下毒誓。”

碧姬心知將自己的性命交到一個同道老千手中,無疑是最大的冒險,哪怕對方就是千門門主。但要她就此放棄一夜暴富的機會,卻又十分不甘心。想想就要到手的幾十萬兩銀子,若是就此放手,恐怕下半輩子都會在懊悔中度過。心中權衡再三,她終於緩緩跪倒在地,伏身拜道:“千門搖將黛姬娜,叩見門主公子襄。姬娜願誓死追隨門主,唯門主馬首是瞻!”說著,她也亮出了代表千門搖將身份的黑石戒指,既然決定相信對方,她幹脆做得漂亮一點,徹底拜倒在公子襄麵前。

千門門主之下原有八將,相傳千門始祖大禹當年謀取天下時,手下曾有八名心腹幹將,為大禹謀奪天下立下過赫赫功勞,千門後人將他們尊為千門八將。古人多為以單字為名,譬如堯、舜、禹等。大禹帳下八將也是如此,分別名為正、提、反、脫、風、火、除、搖,分別以赤、橙、黃、綠、青、籃、紫、黑八種顏色的玉石戒指作為信物,而門主則持白色瑩石戒指。後來千門分裂,八將分別傳下八個千門旁支,他們的名字也成了嫡傳門人的代稱。先前二人切口中提到的黑石台與白石台,就是各自的門派淵源,碧姬自稱燒第一炷香,就是說自己乃搖將嫡傳。而雲襄稱白石台上不燒香,是因為當年千門未分裂時,門主乃祭奠禹神的主持,並不親自上香。這些切口是千門中人相互辨認的暗號,隻在門人中口口相傳,非千門中人不得與聞。

雲襄早猜到碧姬是千門中人,卻沒料到她竟然還是千門八將中的搖將。雖然知道千門中人唯利是圖,視忠義為糞土,他還是對黛姬娜的拜服感到高興。他不需要這個高昌假公主永遠的忠義,隻要她這次相信自己,依自己之令行事就夠了。

緩緩扶起黛姬娜,雲襄臉上露出了成竹在胸的微笑。

碧姬公主沒有答應協議上的條件,這沒有讓唐笑感到意外,但她提出的條件卻令唐笑和葉二公子等人大為憤慨,尤其要將投入增加到四十萬兩銀子,這簡直就是成心令他們為難!當眾人在酒宴上聽到公子襄替公主帶來的條件時,紛紛破口大罵,大有散夥撤資的模樣。

雲襄待眾人斥罵聲稍平,這才對葉二公子和唐笑道:“既然大家對那公主的條件無法接受,不如我這就回了她。”

“不忙!”唐笑眼珠骨碌一轉,“這麽大一筆生意,總要經過多次討價還價才能最後成交,這再正常不過。我們希望能與公主當麵談談,看看能否打消她這些可笑的念頭。”

在唐笑的安排下,談判在桃花山莊的清園進行。在絲竹管弦的悠揚樂聲和觥籌交錯中,唐笑率先向輕紗蒙麵的碧姬公主發難。他向四周一指:“不知碧姬公主可否還記得這裏?”

“碧姬當然記得。”高昌公主款款道,“這裏曾是公子襄買下碧姬的拍賣場。”

“原來公主還沒有忘記。”唐笑拿出原來擬定的那一紙協議,調侃道,“公主既已賣身為奴,還有何資格與主人談條件?”

高昌公主不卑不亢地答道:“碧姬上次拍賣的隻是自己,不是整個高昌。這協議卻是要碧姬賣國,雖然碧姬報仇複國心切,不惜出賣自身,卻也不能答應出賣祖國。”

唐笑一窒,沒想到一個西域小國的公主,言辭竟也如此犀利,一時無言以對。一旁的葉曉見狀哈哈一笑:“公主言重了,沒人讓你賣國。你若對咱們的條件不滿意,大可提出些雙方都能接受的條件,這樣大家才有可能合作嘛。”

“碧姬已經提出了自己的條件。”高昌公主淡淡道,“碧姬不是生意人,不會討價還價,複國大事也不是生意,恕碧姬無法退讓。”

碧姬如此有主見,大出眾人預料。唐笑與葉二公子等人交頭接耳商議半晌,最後隻得提議將三十年關稅降為二十年,對高昌國的人事任命接受碧姬公主的條件,不過希望碧姬也接受二十萬兩的投入。碧姬剛開始還不願接受,但在公子襄說合下,勉強答應了唐笑等人大部分條件,卻堅持四十萬兩銀子的投入,一個子兒也不能少。

見談判陷入了僵局,公子襄提議道:“對複國大事來說,四十萬兩也隻是小數目,不知大家可否找錢莊周轉,先湊齊這筆款子?不一定會花到這麽多,但咱們總得讓碧姬公主看到咱們的實力和誠意吧?”

幾個富家公子又密議半晌,最後勉強答應。既然這錢是由葉二公子掌握,他們也不怕會被亂用。雙方經過討價還價,都做了一定讓步後,這才簽下了一份秘密協議。協議中規定,唐笑和葉二公子等人出資四十萬兩助碧姬公主複國,成功後碧姬以高昌二十年的關稅作為回報,並授予眾人在高昌自由開設錢莊和經商的權利,成為享有特權的異國商人。

現在協議雖然擬定,不過唐笑還要親自帶人去高昌考察,以確定複國的可能和所需的資金。在真正投資之前,他們會非常謹慎地評估風險與收益。對這一點公子襄並不擔心,他已從碧姬口中得知,她的同伴已在高昌做好了一切安排,完全有把握騙過人地生疏的唐笑。若再讓魔門在高昌予以配合,定能讓那場大戲演得天衣無縫。

葉二公子見協議終於達成,總算鬆了口氣,笑著提議道:“公子襄似乎對逸園的美女摔角不感興趣,那咱們何不到幽園去玩上兩把?”

見雲襄露出不解的表情,唐笑忙解釋道:“桃花山莊共有四園,其中幽園是作為鬥獸之所。無論喜歡鬥雞、鬥蟋蟀、鬥狗,還是鬥獅、虎、豺狼等猛獸,都可以在幽園找到所愛。不知公子襄平日都喜歡玩什麽?”

“我?”雲襄笑著攤開雙手,“除了花錢,我好像沒有什麽特別的愛好。”

眾人哄然大笑。說話間雲襄已隨唐笑來到幽園,進門就是鬥狗場,隻見十幾隻惡犬被馴獸師拴在一排柱子下,正狂吠咆哮,殺氣騰騰,令人膽戰心驚。

“這些鬥犬來自全國各地,有些甚至來自西域和海外。”唐笑向雲襄介紹道,“它們無不是身經百戰,訓練有素,尋常野狼也不是它們的對手。公子若對鬥狗感興趣,我可以送你一條純種幼犬玩玩。公子若沒耐心豢養訓練,也可在這些成年鬥狗中買上一兩條,由山莊負責訓練喂養。錢真是個好東西,可以立刻滿足你任何嗜好。”

雲襄在一條雕塑般靜臥不動的黑色獒犬前停了下來,隻見這隻獒犬肮髒的皮毛上盡是淩亂斑駁的疤痕,令人觸目驚心。它在陌生人麵前,不像別的鬥犬那樣目露凶光咆哮狂吠,隻是靜靜地臥在那裏,像一個紳士。聽到陌生人走近,它也僅把目光轉過去,冷冷地打量著來人。

雲襄突然發覺這獒犬的目光竟與人有幾分相似,自傲、孤獨,似不屑與同類為伍。從它的目光中看不到任何討好或敵意,即便見到這麽多人,也吝嗇得沒有任何表示。雲襄不禁走近兩步,想摸摸它的頭,突聽身後唐笑一聲驚呼:“小心!別靠近阿布!”

雲襄莫名其妙地回過頭:“怎麽了?”

唐笑不由分說將雲襄拖開兩步,失色道:“阿布是條犬中殺手!你別看它安靜祥和,可一旦發動攻擊,往往一口致命,無論人還是犬,從無幸免,所以連馴獸師也不敢輕易靠近。咦!奇怪!你方才已走進它的攻擊範圍,它卻沒有動!”

“也許它看出我沒有惡意吧。”雲襄將信將疑地打量著靜臥不動的獒犬,“它連馴獸師也咬?它的主人是誰?”

“不知道。”唐笑聳聳肩,“阿布原是一條流浪犬,隻因它先後咬死了十幾條家犬,咱們便用藥將它放倒,然後弄到山莊鬥狗場。沒想到它竟百戰百勝,成了鬥犬中的不敗殺手。前日有人從西域帶來一隻殺人王,指名要挑戰阿布,那隻西域殺人王也是從未敗過。山莊已經有兩隻最好的藏獒死在它的口下。”

“西域殺人王?”雲襄啞然失笑,“怎麽聽著像是黑道凶徒?”

唐笑點點頭:“這綽號一點不誇張。它簡直是為殺而生,雖然體形不大,卻異常彪悍結實,頭大頸短,下顎粗壯,能輕易咬碎牛骨。尤其特別的是,它皮毛堅韌結實,不知疼痛,即便被咬得肚破腸流也決不退縮,並且它天性好鬥,一旦咬中目標雙頜就緊緊扣死,決不鬆口,直到將口中的肉撕下來為止。這種惡犬能輕易戰勝兩三條體形比它大一倍的惡狼。它在西域大名鼎鼎,不過到了這裏,所有人都稱它為西域殺人王。”

說話間眾人已來到鬥狗場,那是一個三丈見方的鐵籠子,籠子周圍已有不少人就座。唐笑與眾人招呼後,將雲襄等人安排在靠近籠子的位置。葉二公子立刻帶頭下注,幾個富家公子也不甘落後,紛紛掏錢買了阿布勝。雲襄對這種賭博不感興趣,便沒有投注。

沒等多久,兩隻鬥犬被帶入籠中。鐵鏈方解,體形矮小的西域殺人王就閃電般竄了出去,直撲被趕入籠中的阿布,張嘴就咬向它的脖子。阿布大約從未見過如此迅速的對手,有些猝不及防,勉強讓過了咽喉要害,卻還是被咬中了肩胛。它拚命掙紮跳躍,將西域殺人王矮小的身體甩得平平飛了起來,卻依舊無法令對方鬆口。隻見場中一大一小兩隻鬥狗緊緊糾纏在一起,直到西域殺人王連皮帶骨生生撕下口中的肉,兩隻鬥狗才終於分開。阿布喘息著縮到籠子邊,肩胛上血肉模糊,露出森森白骨。

西域殺人王囫圇吞下口中的皮肉,立刻又閃電般撲向對手。阿布似乎已不敢戀戰,轉身想逃,卻被西域殺人王一口咬住了腰部。待對手一口咬實後,阿布終於等到了反擊的機會。它猛然轉回頭,返身咬中西域殺人王腹部,拚命甩頭撕扯,由於對手死咬著它的腰部,它簡直就是在撕扯自己的皮肉,它在撕開對手肚子的同時,也生生將自己的後腰撕開,一時鮮血噴濺,血肉模糊。兩隻鬥犬俱悍勇無匹,雖身負重傷,依舊緊緊糾纏在一起,在地上翻滾掙紮不止。

看客們發出了聲嘶力竭的呼喝,震耳欲聾。在眾人的尖叫聲中,隻見阿布終於將西域殺人王從自己腰上扯了下來,遠遠甩了出去。兩隻鬥犬咆哮著軟倒在地,渾身俱為鮮血所染紅。

眾人發出一陣歎息,紛紛盛讚西域殺人王的鬥誌。葉曉與幾個富家公子則在破口大罵阿布的意外失敗,令他們輸了不少銀子。

馴獸師進入籠中,分別將兩隻鬥狗抱了出來。在經過雲襄身邊時,他發現阿布的肚子還在微微蠕動,不由問道:“它還活著?”

“隻剩下一口氣而已。”馴獸師滿是遺憾地搖搖頭。

“我要買下它。”雲襄突然道。

“算了,”唐笑拍拍雲襄的肩頭,“它就算能救活也已經徹底廢了。你要喜歡鬥狗,我另外送你一隻。”

“不!我就要它!”雲襄凝視著阿布黯淡無光的眼睛,就像看到在死牢中垂死的自己。

“好吧,我把它送給你。”唐笑無所謂地對馴獸師擺擺手,“將它送到公子襄的馬車上。”說完他又轉向雲襄,提醒道,“無論多好的鬥狗,一旦敗陣,就再也沒有過去的勇猛了。”

“我要它,並不因為它是一隻優秀的鬥狗。”雲襄話音剛落,就聽那邊傳來一陣如喪考妣的號啕大哭。那隻西域殺人王傷勢過重,已經一命嗚呼,令它的主人痛哭不已。

馬車緩緩奔行在幽暗的長街,車中,雲襄默默為阿布裹上血肉模糊的傷口。他不知道自己為何要救一隻狗,也許,他從阿布垂死的目光中,看到了自己過去的身影吧。

“公子,你想知道的事差不多都有結果了。”車夫突然回頭一笑,遞過來一封厚厚的書信。雲襄這才認出,那是自己的眼睛——風眼。默默將信仔細收入懷中,他臉上露出滿意的微笑:“辛苦了!”

“公子,唐門宗主唐功德今日黃昏突然來到成都,不知這消息對你是否有用?”車夫意味深長地笑問道。

“任何消息,對我都有用。”雲襄說著遞過去一張銀票。他神情雖然未變,但心中卻暗自驚魂。唐門宗主唐功德,任誰聽到他的名字都會心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