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援隊

1946年5月首次發表於《驚奇科幻》(Astounding Science-Fiction)

收錄於《爭取明天》

這個故事源於一部已經散佚的原稿,那部原稿也啟發了《曆史課》(一九四九年)的創作。不過,很難再找到另外兩篇作品,其結局反差之大能超過這兩篇了。

應該責怪誰呢?三天以來,奧爾維隆的思緒一直在這個問題上糾結著,可是他仍然沒有找到答案。一個文明程度沒這麽高,或者不這麽敏感的種族,決不會讓這個問題折磨自己的心靈,而且還會自鳴得意地認為,誰也沒辦法為命運的安排負責。但是自打曆史的開端,自打那個遙不可及的年代,當整個宇宙的時間屏障被存在於肇始之前的未知力量折疊起來,奧爾維隆和他的族人就一直是宇宙的主宰。他們獲得了所有的知識——而無限的知識意味著無限的責任。如果銀河係的管理工作出現了失誤和錯誤,責任就要落在奧爾維隆和他的人民頭上。況且此事不僅是錯誤而已:它是曆史上最嚴重的悲劇之一。

船員們仍然一無所知。就連他最親密的朋友、這艘船的副船長魯貢也隻被告知了部分真相。但是現在,那些注定要毀滅的世界就在前方不到十億英裏的地方。再過幾個小時,他們將在第三顆行星上著陸。

奧爾維隆又讀了一遍基地發來的消息,然後以人類眼神無法跟上的速度輕揮觸手,按下了“全體注意”按鈕。銀河調查飛船S9000整個長達一英裏的圓柱形船體中,來自許多種族的生物全都放下了手頭的工作,傾聽船長的講話。

“我知道你們都在好奇,”奧爾維隆開始說,“為什麽我們會收到中斷調查而以這樣的加速度進入這片空間區域的命令。你們中的一些人可能已經意識到了這種加速意味著什麽。我們的飛船正在飛它的最後一程:發電機已經以終極過載的狀態運轉了六十個小時。如果我們能夠憑借自己的力量回到基地,那我們可就算是非常幸運了。

“我們正在接近一顆即將成為新星的恒星。爆炸將在七小時內發生,有一小時的不確定性,這樣的話,留給我們的勘探時間最多隻有四小時。在這個星係中有十顆行星即將被摧毀——第三顆上有一個文明。這一情況是幾天前才發現的。聯係那個注定要滅亡的種族,並在可能的情況下拯救它的一些成員,便是我們的悲慘使命。我知道,在這麽短的時間內,單憑這一艘飛船,我們幾乎做不了什麽。在爆炸發生之前,沒有其他機器能夠到達該星係。”

接下來是一段長久的停頓。在這段時間裏,整艘巨大的飛船悄無聲息地駛向前方的世界,內部沒有一點聲音和活動。奧爾維隆知道他的同伴們在想什麽,他嚐試著回答他們沒有說出的問題。

“你們會奇怪,這樣一場有記錄以來最慘烈的災難,我們怎麽會聽任其發生。有一點我可以向諸位保證。錯誤不在調查隊身上。

“如你們所知,目前我們的船隊隻有不到一萬兩千艘飛船。憑借這點力量,我們能夠以大約一百萬年的周期遍曆銀河係中的八十億個行星係統。大多數世界在那麽短的時間內幾乎不會有什麽變化。

“不到四十萬年前,S5060號調查飛船巡視了我們正在接近的星係中的行星。他們沒有發現智能,盡管第三顆行星上有很多動物,另外兩顆星球上也曾經存在過生命。他們照例提交了報告,該星係將在六十萬年後受到下一次檢查。

“現在看來,自從上次調查以來,在不可思議的短時間內,這個星係中已經出現了智慧生命。我們第一次掌握此事的線索,是在X29.35、Y34.76、Z27.93星係的庫拉斯行星探測到未知無線電信號的時候。通過定位,我們確定信號來自前方的星係。

“庫拉斯距離此地二百光年,所以這些無線電波已經傳播了兩個世紀。因此,至少在那一段時間裏,這些世界當中的某一個已經存在文明——一個可以產生電磁波及其所有衍生應用的文明。

“我們立即用望遠鏡對該星係展開觀測,然後發現其恒星正處於不穩定的前新星階段。爆炸隨時可能發生,事實上有可能已經在光波還未到達庫拉斯的時候發生了。

“當庫拉斯第二行星上的超速度掃描儀聚焦於該星係時,出現了輕微的延遲。它們顯示爆炸還沒有發生,但時間也隻剩下幾個小時了。假如庫拉斯與那顆恒星之間的距離再遠不到一光年,我們便不會在那個文明消亡之前了解到它的存在了。

“庫拉斯的管理員立即聯係了星域基地,我受命立即前往該星係。我們的目標是盡可能地拯救這個注定要滅亡的種族的成員,如果確實還有成員的話。不過我們假定,一個擁有無線電的文明可以保護自己不受可能已經發生的氣溫上升的影響。

“這艘飛船和兩艘補給船將分別探索該行星的一個區域。托卡利指揮官將指揮一號補給船,奧洛斯壯指揮官負責二號。他們將有不到四個小時的時間來探索這個世界。這段時間結束時,他們必須回到飛船。不管他們有沒有回來,屆時飛船都會離開。我將立即在控製室對兩位指揮官下達詳細的指示。

“通告完畢。兩小時後我們進入大氣層。”

在那個曾經被稱為地球的世界上,大火正在熄滅:沒有什麽東西可以燃燒了。曾經伴隨著城市的消亡,像浪潮一樣席卷了整個星球的大森林,現在不過是灼熱的木炭,它們火葬的煙霧仍然在天空中繚繞。但是,最後的時刻還沒有到來,因為地表的岩石還沒有開始流動。大陸在霧靄中依稀可見,但是對正在靠近的飛船中的觀察者來說,陸地的輪廓毫無意義。他們掌握的地圖已經過時了十幾個冰期和更多的洪水期。

S9000已經掠過了木星,並且一下子便判斷出,那片正在恒星的異常高溫下猛烈爆發的壓縮碳氫化合物半氣態海洋中是不可能有生命存在的。他們錯過了火星和其他外行星,奧爾維隆意識到,那些比地球更靠近恒星的行星已經開始融化了。他悲傷地想,這個不知名種族的悲劇很可能已經結束了。在內心深處,他認為這樣也許更好。這艘飛船隻能搭載幾百名幸存者,取舍的問題一直令他心神不寧。

通信長官兼副船長魯貢走進了控製室。在過去的一個小時裏,他一直在努力探測來自地球的電波,但是沒有成功。

“我們來得太遲了。”他沮喪地宣稱,“我已經監測了整個頻譜,除了我們自己的電台和庫拉斯一些二百年前的節目之外,太空一片死寂。這個星係裏再也沒有什麽東西在發射電波了。”

他以任何兩足動物都無法模仿的優雅流暢動作走向巨大的顯示屏。奧爾維隆什麽也沒說。他已經料到這個結果了。

控製室的一整麵牆都被屏幕占據著。那個巨大的黑色矩形,給人一種幾乎深不見底的感覺。魯貢三條細長的控製觸手雖說幹不了重活,操作起來卻敏捷得很,它們在選擇器的刻度盤上飛快地敲敲點點,屏幕上亮起了上千顆光點。隨著魯貢調整控製器,星場迅疾流動,把投影儀的焦點帶到了太陽本身。

不會有哪位地球人還能認得出屏幕上那個怪物是什麽。太陽的光不再是白色的:藍紫色的浩大雲層遮住了它一半的表麵,長長的帶狀火焰從其中噴向太空。有一段時間,一個巨大的日珥衝出了光球層,甚至深深地闖入了閃爍而朦朧的日冕層。它就像一棵火樹,在太陽表麵紮下了根——這棵樹有五十萬英裏高,枝幹就像火焰的河流,以每秒幾百英裏的速度席卷太空。

“我想,”魯貢馬上說,“你對天文學家們的計算很滿意。畢竟——”

“哦,我們非常安全。”奧爾維隆自信地說,“我和庫拉斯天文台談過了,他們已經通過我們自己的儀器進行了一些額外的檢查。這一小時的不確定性包含著一定的秘密安全餘量。他們不肯告訴我,以防我想多停留一會兒。”

他瞥了一眼儀表盤。

“飛行員現在應該已經把我們帶進大氣層了。請把屏幕轉回行星。啊,他們到那兒了!”

腳下突然一陣顫抖,刺耳的警報聲傳來,又立刻歸於平靜。在顯示屏的另一邊,兩枚細長的拋射物朝隱約可見的地球俯衝而去。它們一起飛行了幾英裏,然後分道揚鑣,其中一個突然消失在行星的陰影中。

質量比它們大一千倍的巨大母船,慢慢地跟在它們後麵,衝進了正在摧毀人類棄城的猛烈風暴中。

奧洛斯壯駕駛著他的小小艦隻飛臨的那個半球已經是黑夜了。和托卡利一樣,他的任務是拍攝和記錄,並向母船報告進展。這艘小偵察船沒有空間容納標本和乘客。如果與這個世界上的居民取得了聯係,S9000將立即前來。沒有時間用來談判。如果遇到任何麻煩,解救將強力實施,解釋工作留待將來。

偵察船的下方,已經被毀掉的大陸籠罩著一層詭異而閃爍的光,那是因為一場巨大的極光表演正在半個世界上肆虐。不過顯示屏的圖像是不受外部光線影響的,它清楚地顯示出一片荒蕪的岩石,看上去仿佛不曾有過任何已知的生命形式。想必這片荒涼的大陸一定會在某處有個盡頭。奧洛斯壯把速度提高到了他在如此稠密的大氣中敢於達到的最快程度。

機器在風暴中繼續前進,岩石荒漠很快開始向天空攀升。前方橫亙著一條巍峨的山脈,山峰隱藏在了煙塵彌漫的雲霧中。奧洛斯壯把掃描儀對準了地平線,在顯示屏上,山脈的線條看上去突然變得非常接近而凶險。他開始迅速爬升。很難想象還能有什麽地方,找到文明的希望會比這裏更加渺茫,他思索著改變航向是不是明智。他決定不那麽做。五分鍾後,他的堅持得到了回報。

下麵幾英裏處有一座斷頭的山,某項宏大的工程偉跡削掉了它的整個山峰。一個由金屬梁構成的複雜結構從岩石中拔地而起,橫跨在這座人造高原上,支撐著大量的機械設備。奧洛斯壯停住他的飛船,盤旋著向那座山飛下去。

輕微的多普勒模糊消失了,屏幕上的畫麵清晰起來。靠著金屬架結構的支撐,幾十塊巨大的金屬鏡麵斜斜地指向天空,與水平方向成四十五度角。它們都是略有凹陷的,每一麵的焦點處都安裝著一些複雜的機械裝置。龐大的陣列令人心生震撼,讓人感覺它們有著明確的目的。每一麵鏡子都精確地對著天空中的同一個點——或者更遠處。

奧洛斯壯轉向他的同事們。

“要我說,它像是一座天文台。”他說,“你們以前見過這樣的東西嗎?”

來自銀河係邊緣球狀星團的多觸手三足生物克拉滕則有不同的理論。

“這是通信設備。那些反射器是用來聚焦電磁波束的。我以前在一百個世界上看過同樣的設施。搞不好這就是庫拉斯收聽到的發射站點——盡管可能性不太大,因為這種尺寸的鏡麵發射的波束會非常窄。”

“這就解釋了為什麽在我們著陸前,魯貢沒有探測到任何輻射。”來自塔根星球的孿生生物之一漢蘇爾二號補充道。

奧洛斯壯完全不同意。

“如果這是一座無線電台,那麽它一定是為星際間通信而建的。看看鏡子的角度。我不相信一個掌握無線電技術隻有兩個世紀的種族能夠跨越太空。我的族人花了六千年才做到。”

“我們用了三千年。”漢蘇爾二號比他的孿生兄弟提前幾秒鍾輕聲說。沒等談話演變為不可避免的爭論,克拉滕就開始興奮地揮舞著他的觸手。別人說話的時候,他已經啟動了自動監聽器。

“在這兒!聽!”

他打開一個開關,小房間裏立刻充滿了沙啞的哀鳴聲,音調不斷變化,但始終保留著某種難以名狀的特征。

四個探險者聚精會神地聽了一會兒,然後奧洛斯壯說:“這顯然不是任何一種語言。沒有生物能夠這麽快地發出聲音!”

漢蘇爾一號也得出了同樣的結論:“那是一個電視節目。你不這樣認為嗎,克拉滕?”

對方同意了。

“是的,每一麵鏡子似乎都在發射著不同的節目。我想知道它們的去向是哪裏。如果我猜得沒錯,這個星係中的另外某顆行星一定就位於這些波束的方向上。我們很快就能核實。”

奧洛斯壯呼叫S9000,報告了這一發現。魯貢和奧爾維隆都非常興奮,迅速查看了天文記錄。

結果令人驚訝,也令人失望。其他九顆行星都不在傳輸路線附近。巨大的鏡子似乎在盲目地指向太空。

看來隻剩下一個結論了,而克拉滕是第一個說出來的人。

“他們有了星際通信。”他說,“可是發射站現在肯定已經被廢棄了,發射機也不再受控。它們並沒有被關掉,隻是指向它們被遺棄時的方向。”

“好吧,我們很快就會知道的。”奧洛斯壯說,“我要降落了。”

他將機器慢慢地下降到巨大的金屬鏡麵的高度,從它們旁邊飛過,停到山岩上。一百碼外,一座白色的石頭建築蜷伏在迷宮般的鋼梁之下。建築沒有窗戶,不過牆壁上有幾扇門正對著他們。

奧洛斯壯看著他的同伴們穿上防護服,希望自己也能這樣做。但是必須有人留在機器裏與母艦保持聯係。這是奧爾維隆的指示,非常明智。第一次探索一個世界時,誰也說不準會發生什麽樣的事情,尤其是在這樣的條件下。

三位探險者非常謹慎地走出氣閘,調整了防護服上的反重力場。然後,這個小小隊伍的成員分別以各自種族特有的行進方式向那棟樓房走去,漢蘇爾孿生兄弟走在前麵,克拉滕緊隨其後。他的重力控製係統顯然出了問題,因為他突然倒在了地上,讓他的同事們感到很好笑。奧洛斯壯看見他們在最近的一扇門前停了一會兒——然後門慢慢打開了,他們消失在視線中。

於是奧洛斯壯盡可能耐心地等待著,風暴在他周圍愈演愈烈,而天空中的極光變得更加明亮。到了約定的時間,他呼叫了母船,收到了魯貢簡短的確認信息。他想知道半個星球之外的托卡利情況如何,但是由於太陽幹擾造成的係統崩潰和巨大噪聲,他無法與托卡利取得聯係。

沒過多久,克拉滕和漢蘇爾兄弟就確認了,他們的理論大體上是正確的。那是一座廣播電台,已經完全被遺棄了。它由一間巨大的房間和幾間與之相連的小辦公室組成。在主房間裏,一排排電氣設備延伸到遠處;數百個控製麵板燈光閃爍;群蟻排衙般的一長隊真空管發著幽暗的光。

然而克拉滕並不覺得有什麽了不起。他的種族建造的第一台收音機早已變成了化石,如今埋藏在十億年前的地層裏。人類擁有電子機器才隻有幾個世紀,無法與那些在地球的年齡還隻有如今一半的時候就知道它們的種族相比。

盡管如此,在探索這座建築的過程中,隊伍還是讓他們的記錄器保持著運轉。還有一個問題有待解答。那個廢棄的電台正在播送節目,但節目是從哪裏來的呢?中央總機很快就被找到了。它被設計用來同時處理幾十個節目,然而在那片消失於地下的電纜迷宮中,這些節目的來源無法追尋。在S9000上,魯貢正在試圖分析廣播。也許他的研究將揭示它們的來源。要追蹤說不定穿越了整個大陸的電纜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這夥人在廢棄的電台沒有浪費多少時間。那裏沒有什麽值得他們學習的東西,況且他們尋找的是生命而不是科學信息。幾分鍾後,小小的飛船迅速地從高原爬升,駛向群山之外的平原。還剩下不到三個小時的時間。

神秘的鏡麵陣列消失在視線之外時,奧洛斯壯突然想到了一個問題。是想象,還是在他等待的過程中,它們都移動了一個小小的角度,仿佛它們還在補償地球的自轉?他無法確定,而且他認為這件事並不重要,不值得考慮。那隻能說明導向機製仍在勉強運作。

十五分鍾後,他們發現了城市。一座沿河而建,曾經肆意擴張的巨大都市。那河流已經消失,隻在宏偉的建築之間和現在看起來非常不協調的橋下留下了一道蜿蜒而醜陋的傷疤。

即便從空中俯瞰,也能看出這是一座廢城。但是隻剩下兩個半小時了,沒有時間展開進一步的探索。奧洛斯壯做了決定,降落在他所能看到的最大的建築附近。似乎有理由認為,有些生物會躲在最堅固的建築物裏,在最後一刻來臨之前,他們在那裏都是安全的。

等到最後的大災難來臨,最深的洞穴——地球本身的核心——也將無法提供任何保護。哪怕這個種族已經到達了外行星,他們的毀滅也不過是推遲幾個小時而已——狂暴的波陣麵穿過太陽係,所需要的無非這點時間。

奧洛斯壯無從得知的是,這座城市被遺棄的時間並不是幾天或者幾個星期,而是一個多世紀了。當直升機成了通用的通行手段,比許多文明存在時間都要長的城市文化終於走向了滅亡。在幾代人之內,人類知道他們可以在幾個小時內到達地球上的任何一個地方,就回到了他們一直渴望的田野和森林裏。新的文明擁有早期時代從未夢想過的機器和資源,但它本質上是屬於田園的,不再受製於幾個世紀前鋪天蓋地的鋼筋和混凝土街區。這些仍然存在的城市是專門的研究、管理和娛樂中心。其他的一些則因為破壞起來太費事,而被任由腐爛。最偉大的十幾座城市和古老的大學城幾乎沒有改變,而且本來還會延續許多代人。但是那些以蒸汽、鋼鐵和地麵交通為基礎的城市,已經隨著工業的發展而消失了。

因此,當奧洛斯壯在補給船裏等待的時候,他的同事們在數不清的空曠走廊和空無一人的大廳裏跑來跑去,拍了無數張照片,卻對使用過這些建築的生物一無所知。那裏有圖書館、聚會場所、會議室和數以千計的辦公室——全都是空****的,積滿了厚厚的灰塵。要不是看到了山頂上的無線電台,探險者們很可能會相信這個世界已經許多個世紀沒有生命了。

漫長的等待過程中,奧洛斯壯嚐試著想象這個種族消失在了什麽地方。也許他們知道自己無路可逃,於是自行了斷了;也許他們已經在行星的內部建造了巨大的避難所,甚至此時此刻在他的腳下,就有數以百萬計的人蜷縮著等待末日的到來。他開始擔心自己永遠也不會知道。

最後,等到不得不下令返回的那一刻,他幾乎感受到一種解脫。很快他就會知道托卡利的隊伍是不是更幸運了。他急於回到母船,因為隨著時間的流逝,他的疑慮變得越來越強烈。他心裏一直有這樣一個想法:萬一庫拉斯的天文學家犯了一個錯誤怎麽辦?等到S9000的牆壁環繞著他時,他才會開始感到安心。等到他們進入了太空,把這顆不祥的太陽遙遙地甩在身後時,他會更加安心。

一等他的同事們進入氣閘,奧洛斯壯便立刻駕駛他這部微型機器衝向天空,並把控製權交給S9000。然後他轉向他的朋友們。

“那麽,你們有些什麽發現?”他問。

克拉滕拿出一大卷帆布,攤在地板上。

“他們是這樣的。”他平靜地說,“兩足動物,隻有兩條胳膊。盡管存在這種障礙,他們發展得似乎還挺不錯。眼睛也隻有兩隻,除非後麵還有其他眼睛。我們很幸運能找到這個。他們留下的東西大概也就是這個了。”

古老的油畫冷冷地回看著正在凝視它的三個生物。所謂造化弄人,正因為完全沒有價值,它才沒有被徹底遺忘。人們離開城市後,沒有人費心去搬遷奧爾德曼·約翰·理查茲(1909—1974)的肖像。一個半世紀以來,當遠離老城的新文明上升到早期文化未曾企及的新高度時,他一直在積塵。

“我們發現的大體上就是這些。”克拉滕說,“這座城市一定已經荒廢多年了。恐怕我們的探險失敗了。如果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麽生物的話,它們也隱藏得太隱蔽了,我們根本找不到。”

他的指揮官不得不同意。

“這幾乎就是一項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他說,“如果能有幾個星期而不是幾個小時,我們說不定就能成功了。據我們所知,他們甚至可能在海底建造了避難所。似乎誰也沒有想到這一點。”

他迅速地看了一下指示器,修正了航向。

“我們五分鍾就到。奧爾維隆好像飛得相當快。不知道是不是托卡利發現了什麽。”

奧洛斯壯回到S9000的時候,它正懸停在一條海岸線上空幾英裏處,那片大陸正在灼灼放光。距離危險期限還剩下三十分鍾,不能再浪費時間了。他嫻熟地把小飛船開進了發射管,船員們走出了氣閘。

有一小群人在等著他們。這是意料之中的事,但是奧洛斯壯立刻看出來,他的朋友們到這裏來,不僅是出於好奇。沒等有人開口說話,他就知道出了問題。

“托卡利還沒有回來。他和他的隊伍失去了聯係,我們要去救援。馬上到控製室來。”

從一開始,托卡利就比奧洛斯壯幸運。他追隨著晨昏交接的區域,一路避開令人難以忍受的烈烈驕陽,一直飛到一片內陸海的岸邊。這是一個最近才出現的海洋,是人類最新的作品之一,因為它覆蓋的陸地在不到一個世紀以前還是沙漠。再過幾個小時,它將再次變成沙漠,因為水正在沸騰,一團團的蒸汽湧上天空。但是蒸汽也遮掩不了,那座俯瞰著這片無潮之海的白色巨城是多麽美麗。

在托卡利著陸的廣場周圍,仍然整齊地停放著一些飛行器。它們固然做工很漂亮,但是原始得令人失望,靠旋轉的翼板獲得升力。到處都找不到生命的跡象,然而這個地方給人的印象是它的居民都在不算遠的地方。有些窗戶還有亮光。

托卡利的三個同伴立刻離開了機器。根據銜級和種族,隊伍的領導人是錫納德裏。他和奧爾維隆一樣,也出生在中心恒星群的一顆古老行星上。接下來是阿拉坎。他來自宇宙中最年輕的種族之一,並對這一事實懷有執拗的驕傲。最後是一個來自帕拉多爾星係的奇怪生物。和它所有的同類一樣,它沒有名姓,因為它隻是其種族意識當中一個能夠活動但是並不獨立的單元,本身並不具備身份。雖然它和它的夥伴們早已散布於銀河係的各個角落,探索著無數的世界,某種未知的紐帶卻仍在不可避免地將它們聯係在一起,就像人類體內的活細胞一樣。

當一個帕拉多爾生物說話時,它使用的代詞總是“我們”。在帕拉多爾的語言中不存在,也不可能出現第一人稱單數。

對任何一個人類的孩子來說,這座宏偉建築的大門都沒有什麽秘密可言,但是它們擋住了幾位探險者。錫納德裏沒有在它們身上浪費時間,而是用他的私人發報機呼叫了托卡利。接下來,在他們的指揮官駕駛著他的機器前往最佳位置的時候,三個人急忙跑到一邊。一陣令人難以忍受的火焰突然爆發,巨大的鋼架在可見光譜的邊緣閃了一下就消失了。隊伍急匆匆地衝進大樓時,石頭還在灼灼放光。燈光投射器發出的光束在他們麵前晃動著。

沒必要使用電筒。他們麵前是一間大廳,天花板上一排排的燈管透出亮光。大廳的兩邊連接著長長的走廊,正前方有一段巨大的樓梯威嚴地通向樓上。

錫納德裏猶豫了片刻。然後,因為往哪邊走都一樣,他便領著同伴們走進了第一條走廊。

生命就在眼前的感覺現在變得非常強烈。他們似乎隨時都可能遇到這個世界上的生物。如果對方表現出敵意——即使如此,他們也很難受到指責——探險隊就會立即動用致癱器。

一行人走進第一個房間時,氣氛非常緊張,直到看見除了一排又一排的機器——現在全都保持著靜止,裏麵並沒有其他東西,他們才放鬆下來。這個巨大的房間裏排列著成千上萬的金屬文件櫃,形成了一堵目力所及範圍內沒有間斷的牆。這便是全部,沒有別的家具,隻有櫥櫃和神秘的機器。

三人中動作最快的阿拉坎已經在檢查文件櫃了。每一台裏麵都裝著成千上萬張用堅韌的材料做成的薄片,上麵開了無數的孔和槽。帕拉多爾生物拿走了一張卡片,阿拉坎記錄了這個場景和一些機器的特寫鏡頭。然後他們就離開了。那個曾是世界奇跡之一的大房間對他們來說毫無意義。再也不會有一隻活生生的眼睛看到那幾乎稱得上人類霍勒瑞斯[1]分析器的精彩資料庫,以及五十億張保存著這顆星球上所有能被記錄的男女老少的穿孔卡片。

顯而易見的是,這座建築最近才被使用過。探險者們越來越興奮,急忙向隔壁房間走去。他們發現這是一個巨大的圖書館,成千上萬的書在他們周圍的書架上綿延了不知多少英裏。人類曾經通過的所有法律,以及在議事大廳裏發表過的所有演說,都被存放在這裏,雖然探險家們不可能知道這些。

錫納德裏還在考慮他的行動計劃,阿拉坎把他的注意力引到了一百碼外的一個架子上。與其他架子不同的是,它空了一半。周圍的地板上亂七八糟地堆著一些書,好像是被什麽人在忙亂中撞下來的。這些跡象是不會被誤讀的。不久以前,曾有其他生物在這裏經過。阿拉坎敏銳的感覺可以清楚地看到地板上模糊的車輪痕跡,不過其他人什麽也看不見。阿拉坎甚至能發現腳印,但是由於對踩出腳印的生物一無所知,他無法判斷腳印通往哪個方向。

接近的感覺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強烈,但是這種接近是在時間上的,而不是在空間上的。阿拉坎說出了隊伍的想法。

“那些書一定很有價值,曾經有人來搶救它們——那得算是後見之明了,要我說。這意味著肯定有一個避難的地點,可能不會太遠。也許我們還能找到一些線索,把我們引向那裏。”

錫納德裏表示同意。帕拉多生物卻並不熱心。

“也許是這樣的。”它說,“然而避難所可能位於這顆星球上的任何地方,而我們隻剩下兩個小時了。如果我們希望拯救這些人,就不要再浪費時間了。”

隊伍再次匆匆前行,隻在發現可能對基地的科學家有用的書籍時才停下來收集一下——盡管這些書能否被翻譯過來還值得懷疑。他們很快發現,這幢巨大的建築大部分是由小房間組成的,所有的房間都有最近被占用過的痕跡。大部分的房間都很整潔,但有一兩個正好相反。尤其令探險者們感到困惑的是一個房間——顯然是某種類型的辦公室——似乎已經被完全毀壞了。地板上散落著紙張,家具被砸碎,外麵的大火冒出的濃煙透過破碎的窗戶滾滾湧入。

錫納德裏有點驚慌。

“肯定不會有危險的動物進入這樣的地方!”他叫道,手指緊張地按在了致癱器上。

阿拉坎沒有回答。他開始發出那種被其種族稱為“笑聲”的煩人聲音。幾分鍾之後,他才解釋是什麽讓他覺得好玩。

“我認為這並不是動物幹的。”他說,“事實上,原因很簡單。假設你一直在這個房間裏工作,年複一年地處理著無數的文件。突然,有人告訴你,你再也見不到它了,你的工作已經完成,你可以永遠離開它了。更重要的是,沒有人會接替你。一切都結束了。你會怎麽離開,錫納德裏?”

另一位想了一會兒。

“這個嘛,我想我會收拾一下再離開唄。其他房間似乎都是這樣。”

阿拉坎又笑了起來。

“我相當確信你會那麽做的。但是有些人有著不同的心理。我想我會喜歡那個用過這個房間的家夥的。”

他沒有進一步解釋,他的兩個同事卻因為他的話困惑了好一會兒,然後才決定不再琢磨。

當托卡利發出返回的命令時,眾人感到有些震驚。他們收集了大量的信息,但沒有發現任何線索,可以幫助他們找到這個世界上失蹤的居民。這個問題仍然困擾著大家,現在看來似乎永遠也解決不了。離S9000出發隻有四十分鍾了。

他們往回走到半路,突然看見一條半圓形的通道通向大樓的深處。它的建築風格和其他地方大不相同。對長著好多條腿,而且那些腿已經在大理石樓梯上走得疲憊不堪的生物來說,坡度徐緩的地麵帶著一種不可抗拒的吸引力。隻有兩足動物才會建造那麽多的大理石樓梯,錫納德裏是被其折磨得最苦的一位。他通常用十二條腿走路,匆忙趕路的時候能用上二十條,不過從來沒有人見過他表演這一技藝。

一行人突然停住腳步,帶著同一個想法看向那條路。一條通往地下深處的隧道!在它的盡頭,說不定他們還能找到這個世界上的人們,並幫助其中一些逃離他們的噩運。因為如果有需要,還有時間呼叫母艦。

錫納德裏向他的指揮官發了信號,托卡利立刻把小機器開到他們頭頂上。也許沒有時間讓他們沿著迷宮般的通道往回走了。在帕拉多生物的頭腦裏,路線已經被細致地記錄下來,他們不可能走錯路的。如果有必要趕時間,托卡利可以炸開他們頭頂的十來層樓板,開辟一條路。無論如何,他們應該很快就能找到這條通道的盡頭有什麽。

隻花了三十秒。隧道突然止於一個非常奇怪的圓柱形房間,房間的牆邊擺放著襯墊非常華麗的座位。除了他們來時的那條路外,沒有其他出路,過了幾秒鍾阿拉坎才意識到這個房間的用途。可惜的是,他想,他們沒有時間使用它了。這個想法突然被錫納德裏的一聲尖叫打斷。阿拉坎轉過身來,看見他們身後的大門已經悄無聲息地關閉。

即使在最初的慌亂時刻,阿拉坎也發現自己帶著欽佩的心情想:不管他們是誰,他們知道如何製造自動機器!

帕拉多生物第一個發言。它用一隻觸角指向座位。

“我們認為最好還是坐著。”它說。帕拉多的多元頭腦已經分析了形勢,知道將會發生什麽。

沒過多久,他們頭頂上的柵格發出了低沉的嗡嗡聲。這是曆史上最後一次,某位人類的聲音被聽到,哪怕發聲者本人已經沒有生命。這些話毫無意義,盡管被困的探險者能夠很清楚地猜出它們的意思。

“請選好位置,坐下吧。”

與此同時,隔間一端的牆板發出亮光。上麵有一張簡單的地圖,由十幾個用一條線連接起來的圓圈組成。每個圓圈旁邊都寫著字,字旁邊有兩個不同顏色的按鈕。

阿拉坎疑惑地望著他的隊長。

“別碰它們。”錫納德裏說,“如果我們不動控製裝置,門可能會再次打開。”

他錯了。設計自動地鐵的工程師們認為,任何進入地鐵的人自然都想去某個地方。如果他們沒有選擇中間站,他們的目的地隻能是線路的終點。

繼電器和閘流管等待指令時,又是一陣停頓。在這三十秒鍾的時間裏,如果知道該怎麽做的話,他們可能會打開車門離開地鐵。但是他們不知道,而那些與人類心理相適應的機器替他們做了決定。

加速度的波動不是很大。奢華的車內裝潢是一種奢侈品,而不是必需品。隻有一種幾乎難以察覺的震動說明了他們穿過地球內部的速度,他們甚至無法猜測這次旅行將會持續多久。再過三十分鍾,S9000將離開太陽係。

飛速行進的機器裏,眾人久久沒有出聲。錫納德裏和阿拉坎迅速地思考著。帕拉多生物也一樣,隻是方式不同。個體死亡的概念對它來說是沒有意義的,因為對集體來說,一個單元的毀滅隻不過相當於一個人失去指甲尖。但是,哪怕很困難,它還是能夠理解像阿拉坎和錫納德裏這樣的智力個體的困境,而且它很願意盡其所能幫助他們。

阿拉坎設法用他的私人發射機聯係上了托卡利,不過信號非常微弱,而且似乎正在迅速衰減。他很快地解釋了情況,信號幾乎立刻就清楚了。托卡利沿著機器的軌跡飛行,他們則在地下朝著未知的目的地飛馳。這是他們得到的第一個信號,表明他們正在以每小時近一千英裏的速度行進。不久之後,托卡利又告訴他們一個更加令人不安的消息,他們正在迅速地接近海洋。在地下的時候,他們還有停下並逃離機器的希望——雖然渺茫。但是到了海裏——巨大的母船上所有的大腦和機器都拯救不了他們了。沒有人能設計出比這更完美的陷阱了。

“我要按下其中一個按鈕。”錫納德裏終於開口了,“這不會有什麽害處,而且我們可以從中學到一些東西。”

“我同意。你打算先嚐試哪一個?”

“隻有兩種,我們先按到了錯的也沒關係。我想一個是啟動機器,另一個是讓它停下來。”

阿拉坎並不抱太大希望。

“之前也沒等我們按按鈕,它就啟動了。”他說,“我認為它是完全自動的,我們根本無法從這裏控製它。”

錫納德裏不同意。

“這些按鈕顯然是和車站有關的,如果你不能用它們來讓自己停下來,把它們安在這裏毫無意義。唯一的問題是,哪一個是正確的?”

他的分析完全正確。機器可在任何中間站停下來。他們隻走了十分鍾,如果現在就能離開,就不會造成什麽惡劣後果。不幸的是,錫納德裏的第一個按鈕選錯了。

地圖上的小光點在被照亮的圓圈中緩慢行進,毫不關心自己的速度。與此同時,托卡利在他們頭頂的飛船裏發出了呼叫。

“你們剛剛從一座城市的地下經過,正在駛向大海。前方接近一千英裏的路程內都不會有站點了。”

奧爾維隆已經徹底放棄了在這個世界上找到生命的希望。S9000漫遊了半個地球,在每個地方都沒有長久停留。它一次又一次地降落,試圖吸引地球居民注意。沒有回應,地球仿佛已經徹底死亡。奧爾維隆想,即便還有活著的居民,他們也一定是躲在了救援無法企及的深處,盡管如此,他們還是逃脫不了滅亡的命運。

魯貢帶來了災難的消息。龐大的飛船停止了一無所獲的搜尋,穿過風暴向大海逃去。海麵上,托卡利的小飛船仍然在沿著洋底之下那部機器的軌跡行駛。

這是一幕真正恐怖的場麵。自從地球誕生以來,海洋還不曾有過這副麵貌。滾湧如山的波濤在風暴麵前奔騰,風暴的速度現在已經達到了每小時幾百英裏。即使在離大陸這麽遠的地方,空中也到處都是飛來飛去的殘骸——樹木、房屋的碎片、金屬片,以及所有沒有固定在地麵上的東西。任何飛行機器都不可能在這樣的狂風中生存片刻。一次又一次,當巨大的水山迎麵相撞,巨響震撼天空,甚至蓋過了怒吼的風聲。

幸運的是,還沒有發生嚴重的地震。在海底深處,曾經是世界總統私人真空地鐵的工程傑作仍然完美地運行著,沒有受到上麵的混亂和破壞的影響。它將繼續運行到地球存在的最後一刻,如果天文學家是正確的,那將是在略長於十五分鍾之後——不過到底長多少,奧爾維隆願意付出很大的代價去了解。被困人員到達陸地,獲得哪怕是最微弱的獲救希望,卻還需要接近一個小時。

與此同時,在海床以下一英裏的地方,阿拉坎和錫納德裏正在片刻不得暇地使用他們的私人通信器。若要給這一輩子做個了結,十五分鍾並不算長。的確,這段時間簡直都不夠說幾句告別的話,而在這樣的時刻,這樣的話比什麽都重要。

在這段時間裏,帕拉多生物一直保持著沉默和靜止,一句話也不說。另外兩個人坦然接受了自己的命運,隻顧處理自己的私事,根本沒有關注這個現象。當它突然開始用它特有的毫無**的聲音對他們說話時,他們都嚇了一跳。

“我們覺察到,你們正在為你們預期的毀滅做某種安排。這可能是不必要的。奧爾維隆船長希望能在我們再次抵達陸地時阻止這台機器,拯救我們。”

錫納德裏和阿拉坎都驚訝得一時說不出話來。然後後者喘著氣說:“你怎麽知道?”

這是一個愚蠢的問題,因為他立刻想起來,S9000上有好幾個帕拉多生物——如果可以這麽說的話——因此,他們的同伴可以知道母船裏發生的一切。於是他不等回答就繼續說:“奧爾維隆不能那麽做!他冒不起這樣的險!”

“不會有危險。”帕拉多生物說,“我們已經告訴他該怎麽做了。這真的非常簡單。”

阿拉坎和錫納德裏帶著幾分敬畏望著他們的同伴。他們現在才意識到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在危急時刻,組成帕拉多思想的單個單元可以連接起來構成一個組織,其緊密程度不亞於任何物理大腦。在這樣的時刻,它們形成了宇宙中最強大的智慧。所有的普通問題都可以用幾百或者幾千個單元來解決。很少會需要以百萬計的單元。在兩次曆史性的時刻,整個帕拉多意識的數十億細胞被焊接在一起,以應對威脅整個種族的緊急情況。帕拉多思想是宇宙中最偉大的精神資源之一。需要它全力以赴的情況很少見,但是對其他種族來說,知道它是可用的便是極大的安慰。阿拉坎想知道,為了應對這一次的緊急情況,有多少細胞已經協調起來。他也想知道,為什麽這麽小的一件事會引起它的注意。

他永遠也不會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不過假如他能知道,那個遙遠得可怕的帕拉多心智裏存在著一種幾乎像人類一樣的虛榮心,也許他就能猜到了。很久以前,阿拉坎寫了一本書,試圖證明最終所有智慧種族都會犧牲個人意識,總有一天宇宙中隻會保留集體意識。他在書中寫道,帕拉多是這些終極智慧的先驅,那個廣闊而分散的頭腦並沒有因此感到不悅。

“奧爾維隆呼叫!我們將在這顆星球上待到爆炸波抵達,所以我們也許還能把你們救起來。你們正在駛向一座沿海城市,以現在的速度,四十分鍾後你們就能抵達。如果你們不能自己停下來,我們就炸開你們後麵和前麵的隧道,好切斷你們的電源。然後我們會放一個豎井把你們救出來——總工程師說他可以用主投射機在五分鍾內完成。所以你們在一小時內就會脫離危險,除非恒星在那之前爆炸。”

“如果那樣的話,你們也會被毀滅的!你絕不能冒這個險!”

“不必操這個心,我們絕對安全。恒星爆炸時,爆炸波需要幾分鍾才能達到最強。但是除此之外,我們是在這顆星球的夜晚,在一個厚達八千英裏的岩石屏幕後麵。當爆炸的第一個警告到來時,我們將加速離開太陽係,一直待在行星的陰影裏。在我們的最大驅動力下,我們將在離開陰影錐之前達到光速,到那時恒星就傷害不了我們了。”

錫納德裏仍然不敢抱有希望。他心裏立刻出現了另一個反對意見。

“是啊,可是你在這個星球的夜麵,怎麽能得到任何警告呢?”

“很容易。”奧爾維隆回答道,“這個世界有一個衛星,現在可以從這個半球看到。我們用望遠鏡對準它。如果顯示亮度突然增加,我們的主驅動器就會自動啟動,將我們扔出這個星係。”

邏輯上一點漏洞都沒有。奧爾維隆一如既往地謹慎,決不冒險。八千英裏的岩石和金屬構成的保護層,要被太陽爆炸的火焰摧毀,還需要許多分鍾。在這段時間裏,S9000可能已經達到光速,從而獲得了安全。

離海岸還有幾英裏時,阿拉坎按下了第二個按鈕。他猜測機器不會在兩站之間停下來,因此並沒有指望會有什麽事情發生。幾分鍾後,機器的輕微震動消失了,他們停了下來。整個情況好得令人難以置信。

門無聲地分開了。沒等它們完全打開,三個人就已經離開了隔間。他們不再冒險了。在他們麵前,一條長長的隧道一直延伸到遠處,慢慢上升,消失在視線之外。他們正要沿著它往前走,通信器裏突然傳來了奧爾維隆的聲音。

“待在那裏別動!我們要爆破了!”

地麵震動了一下,前麵遠處傳來了岩石落下的隆隆聲。大地又震動了——一百碼外的通道突然消失了。一條巨大的豎井穿了進來。

一行人又急忙往前走,一直走到走廊的盡頭,站在那兒等著。與它連接的是一條足足有一千英尺寬的豎井,直插到地下,直到電筒的光柱能夠照亮的位置。頭頂上,風暴雲在衛星下麵散開。那一輪銀盤是那麽耀眼,即便是一位人類在場也不可能辨認出它來。所有景象當中最輝煌的還是懸浮在高空的S9000,鑽出了這個巨坑的巨大投射機仍然發著櫻桃紅色的光芒。

高達幾英裏的海浪攻擊著海岸,他們身下的大陸慢慢沉沒到海浪下麵。人們最後看到的地球是一片廣闊的平原,沐浴在異常明亮的銀色月光下。在它的對麵,海水形成了閃閃發光的洪流,湧向遠處的山脈。大海已經贏得了它最後的勝利,然而它的勝利是短暫的,因為海洋和陸地很快將不複存在。就在控製室裏一群沉默的人注視著下麵的毀滅時,更大的災難正在迅猛地襲來,與之相比,眼前的景象僅僅是前奏而已。

月光照耀下的大地上,仿佛黎明突然降臨。但那並非破曉,而是光華奪目的月亮,一如另一顆太陽。在大約三十秒鍾的時間裏,下麵那片注定毀滅的土地上,令人驚懼、違背常理的強光在猛烈地燃燒著。接著,控製板上的指示燈突然閃動起來。主驅動器啟動了。奧爾維隆瞥了一眼指示燈,檢視了一番它們的信息。當他再次看向屏幕時,地球消失了。

當S9000飛經冥後星的軌道時,那些威武雄壯但是已經極度過載的發電機安靜地熄滅了。這沒關係,太陽已經不會對他們造成任何傷害。另外,盡管飛船正在無助而急速地飛出太陽係,進入星際空間那孤寂的黑夜,獲救也無非幾天之內的事情。

這件事情裏麵頗有諷刺意味。一天前,他們還是救援者,前去幫助一個現在已經不存在的種族。奧爾維隆已經不是第一次對這個剛剛毀滅的世界感到好奇了。他徒勞無功地想象著它曾經的輝煌,它的城市街道上熙熙攘攘的煙火氣。它的人民固然原始,但他們本可以為宇宙做出很多貢獻。要是能聯係上他們就好了!後悔也沒有用。在他們到來之前,這個世界的人民一定早就把自己埋在了它的鐵質核心裏。事到如今,他們和他們的文明將成為一個永遠解不開的謎。

當自己的思緒被魯貢的到來打斷時,奧爾維隆感到很高興。自從起飛以來,通信主管便一直很忙。他在試圖分析由奧洛斯壯發現的發射器發出的節目。問題本身不難解決,隻不過需要建造特殊的設備,而這需要時間。

“那麽,你有些什麽發現?”奧爾維隆問道。

“不少呢。”他的朋友回答道,“其中有些神秘之處,我搞不明白。

“我們沒用很長時間就發現了視覺傳輸的構成方式,而且已經能夠將它們轉換成與我們自己的設備相容的製式。看起來這顆星球到處都有相機,監測著他們感興趣的地方,其中一些顯然是在城市,設立在非常高的建築物頂部。攝像機不停地旋轉以提供全景。在我們錄下來的節目中,大約有二十個不同的場景。

“這一切一定是有原因的。奧洛斯壯仍然認為,發送站在被廢棄時並沒有關閉。但是這些根本不像是這樣一個電台通常會傳送的內容。它肯定是用來做星際中繼的——克拉滕說得很對。所以這些人一定穿越了太空,因為在上次調查時,其他星球上都沒有生命。你難道不同意嗎?”

奧爾維隆全神貫注地聽著對方的敘述。

“是的,聽起來很有道理。但同樣可以肯定的是,波束並沒有指向其他行星。我親自檢查過的。”

“我知道。”魯貢說,“我想知道的是,為什麽一座巨大的星際中繼站會忙於傳送一個即將毀滅的世界的圖像——這樣的圖像會引起科學家和天文學家的極大興趣。有人費了好大的勁才安置好所有那些全景相機。我相信波束一定是去了什麽地方。”

奧爾維隆突然站了起來。

“你認為可能還有一顆沒有被報告過的外行星嗎?”他問,“如果你是這樣想的,你的理論肯定錯了。波束甚至沒有指向太陽係的黃道麵。即使是指向了——看看這個吧。”

他打開顯示屏,調整控製器。天鵝絨幕布般的太空中掛著一個藍白色的球體,明顯是由許多同心的白熾氣體殼構成的。雖然遙遠的距離使觀察者看不出來任何運動,但它顯然正在以驚人的速度膨脹。在它的中心有一顆令人目眩的光點——太陽已經變成的白矮星。

“你可能還沒有意識到這個球有多大。”奧爾維隆說,“看看這個。”

他增加了放大倍率,直到隻能看到新星的中心部分。在它的核心附近有兩個微小的凝結體,分別位於核心的兩側。

“這是星係中的兩顆巨行星。它們算是挺了過來——勉強吧。它們距離太陽幾億英裏。新星仍在膨脹,但是它已經有太陽係的兩倍大了。”

魯貢沉默了一會兒。

“也許你是對的。”他很不情願地說,“你駁倒了我的第一個理論。不過你還是沒有說服我。”

他在房間裏急匆匆地轉了幾個圈,然後才又開始說話。奧爾維隆耐心地等著。他了解他的朋友那種近乎直覺的能力。當純粹的邏輯似乎不夠用時,他往往有能力解決問題。

然後,魯貢又開始慢慢地說話了。

“你覺得這個假設怎麽樣?”他說,“會不會我們完全低估了這些人?奧洛斯壯就低估過他們一次了——他認為他們不可能穿越太空,因為他們知道無線電才隻有兩個世紀。漢蘇爾二號告訴我的。嗯,奧洛斯壯完全錯了。也許我們都錯了。我已經看過了克拉滕從發射機帶回的材料。他沒覺得自己的發現有什麽不得了,但是相對於那麽短的時間,那是一項了不起的成就。那個發射站裏的一些裝置來自幾千年前的文明。奧爾維隆,我們能順著波束看看它指向哪裏嗎?”

工程師們像往常一樣大吵大鬧。然後像往常一樣,他們在一半的時間內完成了他們認為絕對做不到的工作。經過好幾個小時,大船開始非常緩慢地放棄主驅動器花了同樣時間賦予它的速度。沿著一條半徑達數百萬英裏的巨大曲線,S9000改變了它的航向,恒星場圍繞著它改換了模樣。

整個機動花了三天時間,但是在這三天結束時,飛船正沿著一條與曾經來自地球的波束平行的航線艱難前進。他們朝著一片虛空進發,曾經是太陽的熾熱球體在他們身後慢慢地縮小。按照星際飛行的標準,他們幾乎是一動不動。

魯貢在他的儀器前緊張地工作了幾個小時,朝著深遠的空間發射他的探測器波束。毫無疑問,前方許多光年之內肯定沒有行星。奧爾維隆不時來看他,他的回答總是“沒什麽可報告的”。在大約五分之一的時間裏,魯貢的直覺讓他非常失望。他開始懷疑這是不是一個合適的時機。

直到一個星期後,質量探測器的針頭才在刻度盤的盡頭微弱地顫動起來。不過魯貢什麽也沒說,甚至沒有向船長提及。他一直等到自己確定了,然後繼續等,直到連短程掃描儀都開始有了反應,並在顯示屏上構建出第一批微弱的圖像。他仍然耐心地等待著,直到他能解讀那些圖像。這時候他明白了,自己最瘋狂的想象也比不上事實,他把同事們叫進了控製室。

屏幕上的畫麵是大家都很熟悉的,一望無際的星海,數不盡的驕陽排布到宇宙的極限。在屏幕中央附近,遠方的一團星雲仿若迷霧,眼睛很難分辨。

魯貢增加了放大倍率。群星衝出了視域。小星雲膨脹到充滿了屏幕,然後它就不再是一個星雲了。看到麵前的景象,所有的人都驚訝地倒吸了一口氣。

橫跨不知多少裏格的空間中,成千上萬條細小的光束排成了巨大的三維陣列,嚴整之狀堪比行進中的軍隊。它們行進得很快,整個巨大的陣仗卻能保持著不變的形狀,仿佛一個單體。在奧爾維隆及其同伴們的注視下,那個隊形開始移出屏幕,魯貢不得不重新調整控製。

長時間的沉默之後,魯貢開始說話。

“那是有史以來被記錄下的最宏大的艦隊。每一個光點都代表著一艘比我們這艘更大的飛船。當然,它們是非常原始的——諸位在屏幕上看到的是它們的火箭噴射的焰流。是的,他們敢於用火箭跨越星際空間!你們知道這意味著什麽吧。他們需要幾個世紀才能到達最近的恒星。整個種族全體踏上這段旅程,一定是希望他們若幹世代之後的子孫能夠完成它。

“要想領悟他們的成就,想一想我們經過了多少歲月才征服了太空,以及為了抵達其他恒星,我們耗費的更長時間。就算是麵臨滅絕的威脅,我們能在這麽短的時間內做到這些嗎?記住,這是宇宙中最年輕的文明。四十萬年前,它甚至還不存在。再過一百萬年他們又會變成什麽樣子呢?”

一小時後,奧洛斯壯離開了受損的母船,去與前方的龐大艦隊建立聯係。當小小的流線型飛船消失在繁星當中,奧爾維隆轉向他的朋友,說了一句讓魯貢在未來的歲月裏經常想起的話。

“不知道他們會是什麽樣子?”他若有所思地說,“他們會不會隻是出色的工程師,卻沒有藝術和哲學呢?被奧洛斯壯趕上的時候,他們將會大吃一驚——我想這將會對他們的自豪感造成相當大的打擊。有趣的是,所有與世隔絕的種族都認為自己在宇宙中是獨一無二的。不過他們應該感激我們。我們會讓他們省下好幾百年的旅行時間。”

奧爾維隆瞥了一眼顯示屏上那一抹有如銀色薄霧般的銀河。他朝它搖了搖觸手,把整個環狀的星係都攬了進去,從中央行星到邊緣那些孤獨的太陽。

“你知道,”他對魯貢說,“我感覺挺害怕這些人的。萬一他們不喜歡我們的小聯邦怎麽辦?”他再次朝屏幕上凝聚如雲的繁星揮揮觸手。無數的太陽正散發著耀眼的光芒。

“我覺得他們會是非常堅定的人。”他又說,“我們最好對他們禮貌一點。畢竟,我們在數量上隻比他們多十億倍。”

聽到船長的小玩笑,魯貢笑了起來。

二十年後,這句話聽起來不那麽好笑了。

(譯者:秦鵬)

[1] 赫爾曼·霍勒瑞斯(Herman Hollerith, 1860—1929),被廣泛認為是現代機械數據處理之父,他發明的打孔卡片製表機,標誌著自動數據處理時代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