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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6年12月首次發表於《幻想》(Fantasy)

收錄於《爭取明天》

自打記事開始,我就對第四維的概念著迷。事實上,我的第一個電視節目就是關於這個主題的——那是在一九五〇年五月,在倫敦亞曆山德拉宮做的一段三十分鍾的黑白電視直播!

這是那種沒有人可以怪罪的事故。理查德·尼爾森進進出出發電機坑已經有幾十次了。他在裏麵測量溫度,以確定冷得變態的液氦沒有滲透到絕緣材料中。這是世界上第一部利用超導原理的發電機。巨大定子的繞組被浸泡在氦浴中,幾英裏長的導線裏,電阻小到無法用任何人類已知的方法測量出來。

尼爾森滿意地注意到,溫度的下降並沒有超過預期。隔熱材料正在起作用。將轉子落置到坑中會比較安全。那個重達一千噸的圓柱體此刻正懸掛在尼爾森頭上五十英尺[1]處,仿佛一把巨大落錘的錘頭。等到它被放低並安裝到軸承上,再被接合到渦輪井中,他和電站中的其他所有人都會更加放心。

尼爾森收起筆記本,開始向梯子走去。在坑的幾何中心,他與命運相逢了。

在過去的一個小時裏,隨著晨昏交接的區域掃過大陸,電網的負載一直在穩定增加。當最後一縷陽光從雲層中消失,高速公路幹線上忽然光華流溢,綿延無數英裏。城市裏亮起了數以百萬計的熒光燈管;家庭主婦們打開電磁爐準備晚餐;兆瓦級電表的指針開始在刻度盤上爬升。

這些都是正常的負載。但是,在南方三百英裏處的一座山上,一部巨大的宇宙射線分析器正忙著啟動,以等待摩羯座一顆剛剛爆發的超新星發出的射線暴——天文學家們一個小時之前才探測到它。沒過一會兒,它那五千噸重的電磁繞組便開始從閘流管轉換器裏抽取巨大的電流。

在西邊一千英裏處,大霧正在慢慢逼近這個半球最大的機場。現如今誰也不怎麽擔心霧,因為所有飛機都可以在能見度為零的情況下憑借自己的雷達降落,不過終歸還是沒有霧更好一點。於是,巨大的散霧器開始運轉,將近一千兆瓦的能量開始輻射進夜空,令細小的水珠凝聚起來,在霧障當中開辟出一條條寬敞的通透區域。

電站的載荷表再次躥升,值班工程師命令備用發電機投入運行。他心想要是那台新的大機器已經完工了該多好,那就不會再有這樣的焦慮時刻了。不過他認為自己還能應付。半小時後,氣象局通過電台發布了一條常規霜凍警告。六十秒鍾之內,作為預防性的應對,超過一百萬台電爐被打開了。載荷表超過了危險標記並繼續飆升。

伴著一聲巨響,三個巨型斷路器從觸點上跳開。它們的電弧在猛烈噴發的氦流下熄滅了。三個電路已經斷掉——然而第四個斷路器沒能跳開。慢慢地,巨大的銅棒開始發出櫻桃紅色的光芒。灼熱的絕緣材料令空氣中充滿了刺鼻的氣味,熔化的金屬重重地滴落到下麵的地板上,立即在混凝土板上凝固。忽然之間,負載端從支撐結構上脫開,導體隨之下垂。銅燃燒發出的燦爛綠色弧光倏然迸發又隨著電路斷開而熄滅。巨大導體的自由端跌落了大概十英尺,撞入了下麵的設備。在不到一秒鍾的時間內,它們將自己焊接到了通往新發電機的電線上。

在機器的繞組當中,人類還不曾創造過的強大力量開戰了。沒有電阻抵抗電流,但是巨大繞組的電感延遲了強度峰值的到來。在持續數秒的巨大浪湧中,電流上升到最大值。在那一瞬間,尼爾森到達了坑的中心。

接下來,電流開始自我穩定,在一個越來越窄的範圍之內劇烈地振**。然而它終究沒有到達穩定狀態,到了某一刻,最高級別的安全裝置開始運行,原本就不該產生的電路又被斷掉了。隨著最後一陣幾乎和第一次同樣猛烈的垂死**,電流迅速地退去了。一切都結束了。

應急燈再次亮起時,尼爾森的助手走到轉子坑的邊緣。他不清楚出了什麽事,但知道一定很嚴重。身在五十英尺深處的尼爾森,一定很想知道怎麽回事。

“你好,迪克!”他喊道,“你忙完了嗎?我們最好去看看出了什麽問題。”

沒有回答。他從大坑邊上探著身子往裏麵看。光線很差,轉子的陰影令人很難看清下麵。一眼看去坑仿佛是空的,但這不可能。就在幾分鍾前,他親眼瞧著尼爾森進去的。他又喊了一次。

“你好!你沒事吧,迪克?”

還是沒有回音。助手有點擔心了,開始順著梯子往下爬。爬到一半的時候,傳來一個奇怪的聲音,就像一個玩具氣球在很遠處爆炸了一樣,引得他扭頭看了看。這時他看到尼爾森正躺在坑中心覆蓋著渦輪機軸的臨時木質結構上。他一動也不動,而且他躺的角度讓人覺得很不對勁。

門一開,首席物理學家拉爾夫·休斯從他淩亂的桌子上抬起頭。夜晚的災難過去之後,一切正在慢慢恢複正常。幸運的是,這次故障對他的部門影響不大,因為發電機沒有損壞。他很高興自己不是總工程師:默多克還是會被成堆的文件所淹沒。這個想法讓休斯博士相當滿意。

“你好,醫生。”他向來訪者打招呼,“什麽風把你吹來了?你的病人怎麽樣了?”

桑德森醫生略一點頭。“他再過一兩天就能出院了。但是我想和你談談他。”

“我不認識那家夥——我從來不接近電廠,除非董事會集體下跪求著我去。畢竟,是默多克在掙運營那個地方的薪水。”

桑德森挖苦地笑著。總工程師和這位年輕的傑出物理學家對彼此毫無好感。他們的個性差異太大,而且理論專家和“應用型”的人之間總是不可避免地較著勁。

“我覺得這件事正合你口味,拉爾夫。不管怎樣,這超出了我的能力範圍。你有聽說尼爾森出了什麽事嗎?”

“電湧擊中我的新發電機的時候,他正在裏麵,是不是?”

“沒錯。電流再次被切斷的時候,他的助手發現他休克了。”

“哪種類型的休克?不可能是電擊造成的。繞組顯然是絕緣的。不管怎麽說,我猜他們發現他的時候,他正在坑中央呢。”

“非常正確。我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不過他現在已經恢複了理智,而且似乎沒有什麽不妥——除了一件事。”醫生猶豫了一下,像是在小心翼翼地斟詞酌句。

“行了,說吧!別賣關子啊!”

“我判斷尼爾森不會有什麽問題之後就離開了他,但是大約一個小時後,護士長給我打電話,說他有急事要跟我談談。我到病房時,他正在病**坐著呢,滿臉困惑地看著報紙。我問他怎麽了。他回答說:‘醫生,我出了點狀況。’我說:‘那還用說,不過你再過幾天就能出院了。’他搖了搖頭。我能看出來他的眼神裏透著擔憂。他拿起剛剛在看的那張報紙,指著它。‘我不會閱讀了。’他說。

“我給出了失憶症的診斷,心說這可太鬧心了!誰知道他還忘記了什麽?尼爾森一定看明白了我的表情,因為他接著說:‘哦,我仍然認識這些字母和單詞——但它們是反向的!我想我的眼睛一定出了什麽問題。’他又舉起報紙。‘這看起來就像我在鏡子裏看到的一樣。’他說,‘我可以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地把每個單詞分別拚出來。請給我拿一麵鏡子好嗎?我想做個嚐試。’

“我照做了。他把報紙拿到鏡子前,看著裏麵的倒影,然後開始大聲朗讀,以正常的速度。但是這個技巧誰都學得會——排字工人還得拿字模那麽做呢——我對此並不感興趣。另一方麵,我不明白像尼爾森這麽聰明的家夥為什麽會做出那樣的行為。所以我決定遷就他一下,心想這次打擊肯定讓他的頭腦有點扭曲了。我很肯定他是在經曆某種錯覺,盡管他看上去完全正常。

“過了一會兒,他把報紙收起來,說:‘那麽,醫生,你怎麽看?’我不知道該說什麽才能不傷害他的感情,於是我就推卸責任,對他說:‘我看我該把你交給心理學家漢弗萊斯博士了。你的情況已經超出我的領域了。’然後他說了一些關於漢弗萊斯博士和他的智力測試的話,由此我推斷他已經遭過他的罪了。”

“沒錯。”休斯插嘴道,“所有人在加入公司之前都要經過心理部門的嚴格盤問。饒是如此,某些過了關的貨色還是挺讓人吃驚的。”他若有所思地補充道。

桑德森醫生笑了笑,繼續他的講述。

“我正要起身離開,尼爾森說:‘哦,我差點忘了。我想我一定是摔到右臂了。我感覺手腕嚴重扭傷。’‘那咱們瞧一眼。’我說著,彎下腰去拉他的胳膊。‘不對,是這邊。’尼爾森說著舉起了他的左手腕。我繼續順著他,回答說:‘隨你的便吧。不過你說的是你的右手腕,是不是?’

“尼爾森看上去很困惑。‘對啊,怎麽了?’他回答說,‘這就是我的右臂啊。我的眼睛可能有點不對勁,但這事兒是毋庸置疑的。這裏有我的結婚戒指可以證明。我已經有五年都摘不下來這該死的東西了。’

“我嚇了一大跳。因為你知道吧,他舉起的就是他的左臂,左手上戴著戒指。我能看得出來,他說的是實話。那枚戒指不用鋸是取不下來的。所以我說:‘你有什麽獨特的傷疤嗎?’他回答說:‘我不記得有。’

“‘補過牙嗎?’

“‘補過,好幾顆呢。’

“我們坐在那裏對視著,誰也不說話,這時一名護士去取尼爾森的病曆。‘麵麵相覷,心懷狂野的猜測’,寫小說的大概會這麽描述當時的情形。護士回來之前,我突然想到了一個好主意。這是一個異想天開的想法,但是整個事情都在變得越來越離譜呢。我問尼爾森,我是否能看一下他口袋裏一直帶著的東西。就是這些。”

桑德森醫生拿出了一把硬幣和一本皮麵的小日記本。休斯一眼就認出那是一本電氣工程師的日記。他自己口袋裏就有一本。他從醫生手裏拿過日記,隨意地打開,帶著一種當一個陌生人——更確切地說,是一個朋友——的日記落在自己手裏時總會有的那種稍有內疚的感覺。

接下來,對拉爾夫·休斯來說,仿佛世界的根基正在倒塌。在此之前,聽桑德森醫生講話的過程中,他的態度一直帶著幾分心不在焉,不知道對方講這一大套到底是為了表達什麽。但是現在,無可辯駁的證據就被他拿在手中,引起了他的注意,但背離了他的邏輯。

因為尼爾森的日記他一個字也看不懂。無論打印的還是手寫的,所有的字都左右對調了,就像在鏡子裏看到的一樣。

休斯博士從椅子上站起來,在房間裏急匆匆地來回走了好幾圈。他的客人靜靜地坐在那裏看著他。走到第四圈時,他停在窗戶前,望向籠罩在巨大堤壩陰影下的湖對岸。這景象似乎讓他放下了心,於是他又轉向桑德森醫生。

“你是指望我相信,尼爾森因為某種緣故被水平翻轉了,所以他的左右兩邊交換了位置?”

“我不指望你相信什麽。我隻是給你看看證據。如果你能得出其他結論,我會很樂於聽一聽。我還得說一聲,我檢查過尼爾森的牙齒。所有的填充物都調換了。如果可以的話,你不妨也解釋一下這事。那些硬幣也很有趣。”

休斯拿起來那些硬幣,裏麵有一枚先令,就是有漂亮的新式綠銅王冠的那種,還有幾枚便士和半便士。要是有人拿這幾枚硬幣找零,他會毫不猶豫地接受。由於並未具備出眾的觀察力,他從來沒有注意過女王的頭朝哪個方向看。但是上麵的文字——休斯能想象出,如果這些奇怪的硬幣被人注意到,造幣廠會是怎樣一番緊張慌亂的場麵。像日記一樣,它們也是橫向顛倒的。

桑德森醫生的聲音打斷了他的遐想。

“我已經告訴尼爾森,絕不要提及這件事。我要寫一份完整的報告。文章發表後應該會引起轟動。但是我們想知道這是怎麽發生的。因為你是新機器的設計師,所以我來找你征求意見。”

休斯博士似乎沒有聽見他的話。他坐在書桌前,攤開雙手,小手指碰在一起。他生平第一次認真思考起了左與右之間的區別。

桑德森醫生又過了好幾天才讓尼爾森出院。在此期間,他一直在研究這個特殊的病人,並為他的報告收集材料。在他看來,除了左右對調之外,尼爾森完全正常。他又開始學習閱讀了。在最初的怪異消失之後,他的進步很快。他可能再也不會像事故發生前那樣使用工具了。在他的餘生中,世人會把他當成左撇子。然而,這不會在任何方麵妨礙他。

桑德森醫生已經不再猜測尼爾森這種狀況的成因。他對電學知之甚少,那是休斯的工作。他很有信心,物理學家會在適當的時候給出答案。他之前一直都做得到。公司不是慈善機構,它有充分的理由留用休斯的服務。將在一周內投入使用的新發電機是他的智慧結晶,盡管他基本上沒參與實際的工程細節。

休斯博士本人就不那麽自信了。這個問題的嚴重程度很嚇人,因為這已經牽涉了全新的科學領域。他意識到了這一點,而桑德森沒有意識到。他知道隻有一種方法可以讓一個物體變成它自己的鏡像。但是,如此奇妙的理論該怎麽證明呢?

關於這次造成了大電樞充能的故障,他已經收集了所有能收集到的資料,並算出了在繞組導電的幾秒鍾內,流過其中的電流估計有多大。但是這些數字在很大程度上隻是猜測。他希望他能重複這個實驗以獲得準確的數據。要是能說上一句“介不介意今晚某個時候我在發電機一號到十號之間打個完美的短接”,默多克臉上的表情肯定會很好玩。白搭,這個主意絕對通不過。

幸運的是,他仍然有工作模型。利用它開展的測試令他對發電機中心產生的場有了一些認識,但是其強度隻是個猜測。它們一定很強。繞組能一直待在凹槽裏,實在是一個奇跡。在將近一個月的時間裏,休斯一直在努力計算,徜徉在原子物理學這個他離開大學後一直小心翼翼避開的領域。慢慢地,完整的理論開始在他的頭腦中成形。他離最後的證明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不過道路是暢通的。再過一個月就能搞定了。

那部巨大的發電機本身曾在過去的一年裏主宰著他的頭腦,現在卻顯得微不足道。當它通過了最後的測試,並開始向係統輸送成百萬千瓦的電力時,同事們表達的祝賀他基本上都充耳不聞。他們肯定覺得他有點奇怪,不過他給別人的印象向來是有點不可捉摸。這正是別人對他的期望。如果被招於麾下的天才連點怪癖都沒有,公司會感到失望的。

兩周後,桑德森醫生又來看他。他心情沉重。

“尼爾森回醫院了。”他說,“我之前說他不會有什麽事,我說錯了。”

“他怎麽了?”休斯驚訝地問。

“他快餓死了。”

“餓?這話到底什麽意思?”

桑德森醫生將一把椅子拉到休斯的桌前,坐了下來。

“過去幾個星期我沒有打擾你,”他開始說,“因為我知道你都在忙著研究自己的理論。我一直在密切觀察尼爾森,並寫我的報告。一開始,就和我對你說的一樣,他看起來非常正常。我確信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然後我注意到他的體重在下降。過了一陣子我才確定這一點,然後我開始觀察到其他更具專業性的症狀。他開始抱怨身體虛弱,注意力不集中。他出現了各種缺乏維生素的跡象。我給了他特製的維生素濃縮物,但是沒有任何效果。所以我又來跟你談談。”

休斯看起來很困惑,然後很惱火:“你給我打住吧,你才是醫生好不好!”

“是的,但是我的理論需要一些支持。我隻是一個默默無聞的醫生,沒有人會聽我的,直到一切都太晚了。因為尼爾森快死了,我認為我知道為什麽……”

羅伯特爵士一開始很固執,但休斯博士還是一如既往地得償所願。這一會兒董事會成員們還在往會議室裏走,抱怨著剛剛召集的特別股東大會。一聽說休斯要對他們講話,他們更加困惑了。他們都知道這位物理學家和他的名聲,但他是一位科學家,而他們都是商人。羅伯特爵士這是打算搞什麽?

所有這些麻煩的肇事者——休斯博士——對自己的緊張感到惱火。他對董事會並無諂媚之心,但是羅伯特爵士是一個值得他尊敬的人,因此沒有理由害怕他們。的確,他們可能會認為他瘋了,但是憑借他過去的記錄,這不會成為問題。不管他瘋不瘋,對他們來說他都值幾千英鎊。

桑德森醫生走進會議室時,對他報以鼓勵的微笑。這個微笑並不是很成功,但也起到了作用。羅伯特爵士剛剛講完,以他特有的緊張樣子拿起眼鏡,怯生生地咳了一聲。休斯已經不是第一次好奇,這樣一個看起來膽小的老人是怎麽統治如此龐大的商業帝國的。

“那麽,休斯博士來了,先生們。他會——咳咳——向你們解釋一切。我已經要求他不要講得太專業。如果他上升到了高等數學那種高深的層麵,你們可以隨意打斷他。休斯博士……”

物理學家開始慢慢地講述他的故事,等到贏得了聽眾的信任,他的講述就加快了速度。尼爾森的日記令董事會成員們驚訝地倒吸了一口氣,而那些左右互換的硬幣成了令人著迷的奇珍。休斯很高興看到自己引起了聽眾的興趣。他深吸了一口氣,開啟了他一直懼怕提及的話題。

“先生們,你們已經聽說了發生在尼爾森身上的事情,但是我現在要告訴你們的事情更加令人震驚。我必須請求諸位非常認真地聽。”

他從會議桌上拿起一張長方形的信紙,沿著一條對角線折起來,再沿著折痕撕成兩半。

“這裏有兩個直角三角形,它們對應的邊長都相等。我把它們放在桌子上——就這樣。”他把兩張三角形的紙並排放在桌子上,讓它們斜邊相接,形成了一個風箏形狀的圖形,“現在,當我把它們排列好,每個三角形都是另一個的鏡像。你可以想象鏡麵是沿著斜邊擺放的。這是我想讓你們注意的一點。隻要我讓三角形一直待在桌麵上,我就可以隨意地滑動它們,但我永遠無法將其中一個正好完全覆蓋住另一個。就像一副手套,尺寸相同,但是不可互換。”

他停頓了一下,等待聽眾領會他的話。沒人發出評論,於是他繼續說。

“現在,如果我拿起其中一個三角形,把它在空中翻過來再放下,它們倆就不再是鏡像了,而是變成了完全一樣的——就像這樣。”他照著自己的話做了一下,“這看上去很簡單,事實上也確實簡單。但是這個操作給我們上了非常重要的一課。桌子上的三角形是平麵的物體,被限製在兩個維度中。要把一個變成它的鏡像,我必須把它舉起來,在三維空間中旋轉它。諸位明白我的意思嗎?”

他環視了一下桌子周圍。有一兩名董事慢慢地點了點頭,開始明白了。

“與此類似,要把一個立體的物體,比如一個人,變成它的類似物或者鏡像,它必須在第四維中旋轉。我再說一遍——第四維度。”

一陣緊張的沉默。有人咳嗽了,但那是因為緊張,而不是懷疑。

“四維幾何,正如諸位所知,”——他們要真知道才怪了——“自從愛因斯坦時代之前就已經是數學的重要工具之一了。但是直到現在,它一直是數學領域裏的虛構,在物理世界中沒有真實存在。現在看來,在我們的發電機繞組中,那陣瞬間高達數百萬安培的前所未有的電流,肯定在幾分之一秒內,在足以容納一個人的空間內,向四維空間造成了某種程度的擴張。我做了一些計算,已經能夠確定當時實際產生了一個大約十英尺見方的‘超空間’:這裏我們所說的是大約一萬的四次方英尺的物質——而不是立方英尺。尼爾森占據了那個空間。電路斷開時,場的突然坍塌造成了空間的旋轉,尼爾森被左右顛倒了。

“我必須請求諸位接受這個理論,因為沒有其他符合事實的解釋。如果想查閱的話,這裏是我的數學推導。”

他在觀眾麵前揮舞著稿紙,好讓董事們看到那一排排咄咄逼人的方程式。這種方法很管用——一直都很管用。他們表現出了肉眼可見的退縮。隻有書記麥克弗森較為堅決。他接受過半技術性的教育,至今還會大量閱讀科普材料,一有機會就喜歡拿來炫耀一番。不過他很聰明,樂於學習,休斯博士經常利用工作時間和他討論一些新的科學理論。

“你說尼爾森在第四維被旋轉了,但是我認為愛因斯坦已經證明過了,第四維是時間。”

休斯暗自歎息。他早就預料到會有這種跑題的言論。

“我指的是一個額外的空間維度。”他耐心地解釋道,“我的意思是一個維度或者方向,與我們正常的三個維度成直角。願意的話,你可以稱之為第四維度。時間也可以被有所保留地視為一個維度。由於我們通常把空間看作三維的,因此習慣稱時間為第四維。但是標簽是人定的。既然我請求你允許我假定四維空間,我們就必須稱時間為第五維。”

“五個維度!天哪!”某人在桌旁更遠的位置上突然說道。

休斯博士實在是放不下這個機會。“亞原子物理學中經常假設有幾百萬維的空間。”他平靜地說。

眾人在震驚之中一句話也不說。看來誰也不打算就此爭辯幾句,哪怕是麥克弗森。

“現在我要介紹第二部分內容了。”休斯博士接著說,“在尼爾森被左右調換幾周之後,我們發現他有點問題。他飲食正常,但似乎無法得到充足的營養。桑德森醫生給出了解釋,並將我們帶入有機化學的領域。我很抱歉說出話來跟教科書似的,但是諸位很快就會意識到這對公司有多麽重要。你們也會滿意地認識到,我們大家全都身處同樣陌生的領域。”

這話並不完全正確,因為休斯仍然些許記得學過的化學知識。但是這樣說可以鼓勵這幫懵然無知的家夥。

“有機化合物是由碳、氧、氫,以及其他元素的原子,在空間以複雜的方式排列而成。化學家們喜歡用織針和彩色的橡皮泥製作它們的模型。做出來的東西往往非常漂亮,看起來就像高級藝術品。

“那麽,有可能存在這樣的兩種有機化合物,它們含有相同數目的原子,但是原子排列的方式是互為鏡像的。它們被稱為立體異構體,在糖中很常見。如果你把它們的分子並排放在一起,你會發現它們之間的關係就像一副手套一樣。事實上,它們被稱為‘右旋’或者‘左旋’化合物。我希望這一點我已經講清楚了。”

休斯博士焦急地看了一圈。顯然大家都聽明白了。

“立體異構體具有幾乎相同的化學性質,”他接著說,“不過還是有細微的區別。桑德森醫生告訴我,在過去幾年裏人們已經發現,某些不可或缺的食品,包括範登堡教授新發現的幾類維生素,具有的一些屬性與其原子在空間中的排列相關。換句話說,先生們,左旋化合物可能對生命至關重要,而右旋化合物便沒有任何價值。盡管它們的化學式是相同的。

“現在,諸位應該明白了,為什麽尼爾森的左右互換比我們最初認為的要嚴重得多。這不僅是教他重新閱讀的問題,在這種情況下——除了其哲學上的趣味——整個事情根本無關緊要。他實際上正在食物充足的情況下因饑餓走向死亡,原因僅僅是他不能吸收食物中的某些分子,就像我們不能把右腳放在左腳的靴子裏一樣。

“桑德森醫生通過實驗證明了這一理論的正確性。他克服了很大的困難,得到了許多維生素的立體異構體。範登堡教授聽到我們的問題後,親自合成了它們。它們已經明顯改善了尼爾森的狀況。”

休斯停頓了一下,抽出幾張紙。他認為他要給董事會一定時間來為這次衝擊做好心理準備。要不是有一個人命懸一線,這個場麵會非常有趣。董事會就要被擊中其最怕疼的地方了。

“先生們,你們將會意識到,由於尼爾森受傷——如果我們可以稱之為受傷的話——是在他值班的過程中,公司有責任支付他可能需要的任何治療費用。我們已經找到了這種治療方法,諸位也許想知道,為什麽我要占用你們這麽多時間來告訴你們這件事情。原因很簡單。生產必要的立體異構體幾乎同提取鐳一樣困難——在某些情況下甚至更困難。桑德森醫生告訴我,維持尼爾森的生命每天要花費超過五千英鎊。”

沉默持續了半分鍾,然後所有人同時開始說話。羅伯特爵士咚咚地敲著桌子,很快又恢複了秩序。緊急會議開始了。

三小時後,精疲力竭的休斯離開會議室,去尋找桑德森醫生,發現他正在自己的辦公室裏焦躁不安呢。

“那麽,最後怎麽定的?”醫生問。

“我害怕的方案。他們想讓我把尼爾森再翻回去。”

“你能做到嗎?”

“說實話,我不知道。我最大的期望就是盡可能準確地再現當初出故障時的情況。”

“就沒有別的建議了嗎?”

“不少呢,但是大多數很愚蠢。麥克弗森的點子最棒。他想用發電機掉轉普通食物,這樣尼爾森就可以吃了。我不得不指出,要讓這台大機器為了這個目的停止運轉,每年的花銷將是幾百萬美元,而且不管怎樣,繞組也撐不住幾次。所以這個計劃行不通。然後羅伯特爵士想知道,你是否能保證我們沒有漏掉維生素,或者會不會還有沒被發現的維生素。他的想法是,哪怕我們采用了人工合成飲食,也仍然可能維持不了尼爾森的生命。”

“你是怎麽回答的?”

“我隻能承認有這個可能。所以羅伯特爵士要和尼爾森談一談,希望能說服他冒這個險。如果實驗失敗,他的家人會得到照顧。”

兩個人好一會兒都沒說話。然後桑德森醫生打破了沉默。

“現在你該明白外科醫生經常要做出什麽樣的決定了吧。”他說。

休斯點頭表示同意:“這是一個美麗的兩難境地,不是嗎?這個人完全健康,然而讓他活下去的成本是每年兩百萬,而且我們甚至都不敢說花了錢就一定能成。我知道董事會最關心的是他們寶貴的資產負債表,但是我想不出來其他的方案。尼爾森隻能冒險一試。”

“你不能先做些試驗嗎?”

“不可能的。把轉子取出來是一項重大的工程作業。我們必須趁著係統負載達到最低時抓緊時間進行實驗。然後我們將把轉子安回去,並清理我們的人工短路造成的混亂。所有這些都必須在峰值負載再次出現之前完成。可憐的老默多克為此氣得要命。”

“這不能怪他。實驗什麽時候開始?”

“至少幾天內不會。即使尼爾森同意,我也得先把所有的裝備都準備好。”

沒有人知道羅伯特爵士在跟尼爾森共處的那幾個小時裏對他說了什麽。休斯博士將準備工作做到一半的時候,電話鈴響了,老人用疲憊的聲音說:“休斯?準備好你的裝備。我和默多克談過了,我們敲定了周二晚上的時間。到那時你能行嗎?”

“可以的,羅伯特爵士。”

“好。周二之前,每天下午給我一份進度報告。就這樣了。”

巨大的圓柱形轉子懸掛在鋥亮的塑料地板上方三十英尺高處,占據了巨大的房間內的絕大部分空間。一小群人靜靜地站在陰影籠罩的坑邊,耐心地等待著。休斯博士的設備——多波束示波器、兆瓦表和精密計時器,以及為在計算敲定的瞬間搭建電路而製造的特殊繼電器——都被連接就緒,臨時的布線錯綜複雜,好似迷宮。

這是最大的問題。休斯博士無法判斷回路應該在什麽時候閉合。電壓最大時?電壓為零時?還是電壓位於正弦波上的某個中間點時?他選擇了最簡單、最安全的路線。電路將在電壓為零的時候接通,何時再次斷開則取決於斷路器的速度。

再過十分鍾,電廠服務範圍內的最後幾家大工廠就要關門過夜了。天氣預報令人放心,早上之前不會有異常負載。在那之前,轉子必須回到原位,發電機必須恢複運轉。幸運的是,獨特的構造方法使機器很容易重新組裝,不過整套流程安排得非常緊張,容不下片刻耽擱。

尼爾森在羅伯特爵士和桑德森醫生的陪同下進來時,臉上一絲血色都沒有。休斯想,搞不好他這是在走向法場啊。這個想法有點不合時宜,他趕緊把它壓了下去。

正好有足夠的時間對設備進行最後一次其實相當沒有必要的檢查。他剛完成,就聽到羅伯特爵士平靜的聲音。

“我們準備好了,休斯博士。”

他搖搖晃晃地走到坑邊。尼爾森已經下去了,按照得到的指示站在坑的正中央。遠遠看去,那張仰起的臉變成了一個白色的斑點。休斯博士略一揮手表示鼓勵,然後轉身離開,回到他的設備旁邊的人群當中。

他輕彈示波器的開關,又擺弄了同步控製裝置,直到主波的一個周期固定在屏幕上。然後他調整了相位:兩個明亮的光點沿著波相向而行,直到在幾何中心合並。他瞥了默多克一眼,默多克正目不轉睛地盯著兆瓦計。工程師點點頭。默默祈禱後,休斯按下了開關。

中繼單元發出了極其細微的哢嗒聲。頃刻之間,巨大的導體在三百英尺外的切換室裏轟然跌落,整座大樓似乎都在晃動。燈光漸漸暗淡,幾乎熄滅。然後一切都結束了。斷路器快得就像爆炸一樣,將線路恢複了風平浪靜。光線恢複正常,兆瓦計的指針在刻度盤上回落。

設備經受住了過載。但是尼爾森呢?

休斯博士驚訝地發現,六十高齡的羅伯特爵士已經走到了發電機那裏。他站在大坑的邊緣俯視著。物理學家慢慢地走到他身邊。他不敢走快。一種越來越強烈的不祥預感充滿了他的頭腦。他已經開始想象尼爾森身體扭曲地躺在坑中央,毫無生氣的眼睛向他們投來責備的目光。接下來,一個更可怕的想法出現了。萬一場坍塌得太快,而反轉隻完成了一部分呢?再過一會兒,他就會知道最壞的情況了。

沒有什麽比完全出乎意料的打擊更大的了,因為頭腦沒有機會準備防禦。當休斯博士到達發電機時,他幾乎做好了應對任何狀況的心理準備。幾乎,但還是差了一點……

他沒想到會發現裏麵是空的。

後來發生了什麽,他怎麽也記不清楚了。當時默多克似乎掌控了局麵。現場好一番忙亂,工程師們蜂擁而至,更換巨大的轉子。在遠處的某個地方,他聽到羅伯特爵士一遍又一遍地說:“我們盡力了——我們盡力了。”他肯定有所回應,但是不知為何一切都很模糊……

在黎明之前天色灰蒙的幾個小時裏,休斯博士從斷斷續續的睡眠中醒來。整晚他都在做夢,多維幾何的奇異幻想在腦海揮之不去。他看到了不合常理的形狀和縱橫交錯的平麵構成的邪異宇宙,而他注定要在那些平麵上永無休止地掙紮,逃避某種不可名狀的恐怖。他夢見,尼爾森被困在一個非現實的維度中,他試圖接近他。有時候他變成了尼爾森本人,想象著那個熟悉的宇宙就在自己周圍,但是被扭曲成了奇怪的樣子,還被無形的牆隔離開來。

當他在**掙紮起身時,噩夢漸漸消失了。他抱著頭坐了一會兒,腦子開始清醒。他知道怎麽回事了。這已經不是他第一次在夜裏靈機一動,找到一些難題的解決之道了。

在他的腦海裏正在自動拚接起來的拚圖還有一塊缺失。隻有一塊——而他突然間就想到了。尼爾森的助手在描述第一次事故時說了一些話,當時聽起來無關緊要,休斯完全沒放在心上,直到現在。

“我往發電機裏麵看的時候,好像沒有人,所以我開始順著梯子往下爬……”

他真是個傻瓜!老麥克弗森還是說對了,或者說對了一半!

場在空間的第四維中翻轉了尼爾森,但是在時間維度上也發生了偏移。第一次,偏移隻有幾秒鍾。這一次,他再怎麽用心,情況也肯定有所不同。未知的因素太多了,理論也有一半以上是猜測。

休斯博士感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他想象那個千噸重的圓柱體,在五千萬馬力的驅動下旋轉著。萬一有什麽東西在它已經占據的空間裏突然出現會怎樣?

他一下子跳下床,抓起了通往發電站的專線電話。不能再浪費時間了——轉子必須立即拆除。默多克可以晚些時候再提意見。

不知什麽東西輕輕地抓住了房子的地基,來回搖晃起來,就像一個困倦的孩子搖撥浪鼓。灰泥從天花板上片片剝落。牆上像變魔術一樣出現了網狀的裂紋。燈光閃爍,忽明忽暗。

休斯博士拉開窗簾,望向群山。佩蘭山山麓之外的電站不見了,但是在它的位置上,赫然出現的海量碎屑正朝著破曉時分的暗淡天光緩緩飛起。

(譯者:秦鵬)

[1] 英尺:英製度量單位。1英尺約等於0.3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