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醒

1942年2月首次發表於《天頂》(Zenith),修訂版於

1952年1月發表於《未來》(Future)

收錄於《阿瑟·克拉克最佳作品集,1937年—1955年》

由曼徹斯特幻迷哈利·特納和瑪麗安·伊迪發表於他們的幻迷雜誌《天頂》,經大幅修訂後於一九五二年發表於《未來》。

大師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做夢。這是他唯一擔心的事情,因為哪怕是僅僅一夜的睡眠,也可能會出現能讓人精神崩潰的夢——而他要睡上一百年。

他還記得僅僅幾個月前的那天,一個醫生驚恐地說:“先生,你的心髒快不行了。你隻有不到一年的時間了。”他並不懼怕死亡,但是一想到在他智力的巔峰期,在他的工作還未過半的時候,死亡就要降臨到他身上,他的心裏就充滿了茫然的憤怒。“你們就沒有辦法了嗎?”他問。“沒有,先生,我們研究人工心髒已經有一百年了。再過一個世紀,也許就可以完成了。”“很好。”他冷冷地回答,“那我就再等一個世紀。你們要給我建一個地方,讓我的身體在其中不會受到攪擾,然後用冷凍或者其他任何方法將我催眠。至少這些事情,我知道你們是能做到的。”

在珠穆朗瑪峰雪線之上的一處秘密地點,他親自監視了建造墳墓的過程。隻有被選中的少數人必須知道大師的長眠之所,因為世界上有許多人想找到並摧毀他的身體。這個秘密將世代相傳,直到有一天,人類的科學征服了心髒的疾病。到那時,大師就會從睡夢中被喚醒。

他們把他放在中央大廳的沙發上的時候,他仍有意識,不過感官已經在藥物的作用下變得遲鈍。他聽到他們關上門,鋼製的門扇抵住了橡膠墊圈,甚至幻想自己能聽到氣泵嘶嘶作響,把他周圍的空氣抽走,代之以無菌氮氣。然後他就睡了,不一會兒,世界就把大師忘了。

他沉睡了一百年,然而在這之前,他一直在等待的發現就已經成了現實。但是沒有人喚醒他,因為自從他離去,世界已經發生了變化,現在沒有人希望看到他回來。他的追隨者們都已經死去,神秘的是,他的安息地的秘密也消失了。有那麽一段時間,關於大師墓的傳說還流傳著,不過很快也被遺忘了。所以他睡著。

過了某種標準下的一陣子之後,地殼認為它承受喜馬拉雅山的重量已經夠久了。漸漸地,山體下降,把印度南部平原撬向天空,現在錫蘭高原成了地球表麵上的最高點,珠穆朗瑪峰上麵的海洋深達五英裏半。敵人不會攪擾到大師了,朋友也不會。

慢慢地,淤泥耐心地穿過巨大的落差,飄落到喜馬拉雅山的殘骸上。這塊有朝一日會成為白堊的毯子,開始以每世紀不超過幾英寸的速度變厚。人們如果在一段時間後再回來,可能會發現海床不再位於海平麵五英裏以下,甚至是四英裏,或者三英裏。

然後,大地再次傾斜,曾經是西藏洋的地方,聳立起來一座巍峨的石灰岩山脈。然而大師對此一無所知,當這一切一次又一次地發生時,他的睡眠也沒有被打擾。

現在,雨水和河流正在衝走白堊,把它帶到新的海洋中,地表正在向著葬身之處下探。慢慢地,數英裏深的岩石被衝走了,直到最後,容納大師身體的金屬球重見天日——雖然比起大師閉上眼睛的時候,現在的一天要長得多,現在的太陽也暗得多。很快,在一片侵蝕平原上高高凸起的岩石基座上,科學家們發現了他。因為不知道墓穴的秘密,所以他們用了三十年的時間,窮盡所有的智慧,才到達他睡覺的房間。

大師的心智先於身體蘇醒。當他無力地躺在**,連眼皮都像是灌了鉛似的抬不起來時,記憶又湧了回來。百年的時光已經安然度過——他的孤注一擲成功了!他感到一種奇怪的欣喜,渴望看到定然已經在他長眠期間煥然一新的世界。

他的感覺一個接一個地恢複了。他能感覺到身下堅硬的表麵。現在有一股柔和的氣流飄過他的眉心。很快他也聽到了聲音——周圍有微弱的哢嚓聲和抓撓聲。有那麽一瞬間,他感到疑惑,然後便意識到,一定是外科醫生們在收起他們的器械。他還沒有力氣睜開眼睛,所以他就躺在那裏等待著,帶著滿心的好奇。

人類會有什麽變化嗎?他們還記得他的名字嗎?也許不記得更好——盡管他並不懼怕來自人或者國家的仇恨。他從來沒有得到過他們的愛。有那麽一刹那,他思量著有沒有朋友跟隨了他,但他知道不會有。當他睜開眼睛的時候,他麵前所有的麵孔都會是陌生的。但他渴望看到他們,看到當他從睡夢中醒來時他們臉上的表情。

力量恢複了。他睜開了眼睛。光線很柔和,他並沒有感到眩暈,但是有一陣子,一切都模糊不清,仿佛蒙著一層薄霧。他能分辨出站在周圍的身影,但是看不清他們似乎有些奇怪的樣子。

然後大師的眼睛開始聚焦,當他的眼睛終於把清晰的視覺信號傳給他的心智時,他虛弱地尖叫了一聲,便永遠地死去了。因為在他生命的最後一刻,當他看到周圍的一切時,他知道人與昆蟲之間漫長的戰爭已經結束了——人類不是勝利者。

(譯者:秦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