遐想

1939年秋季首次發表於《新世界》(New Worlds)未曾被收錄於書中

“所有的科幻小說創意都已經被用完了!”

我們多少次聽到編輯、作者和科幻迷的這種抱怨,他們中的哪一位都不該這麽想。即便這話是真的——其實根本不是,它也毫無意義。你認為普通、平凡的小說的主題是在多久以前被用完的?我想應該是在舊石器時代晚期的某個時候吧。這一事實一點也沒有妨礙現代名著鋪天蓋地地湧現,量大而價格從優。

不,現有的材料足以支撐無限多的故事,每個故事都是獨立的,每個故事都值得閱讀。人們太過強調新的想法,或者說“思想變種”,太過強調“標新立異”。它們自有其妙處——能夠引領讀者進入奇異的、令人愉快的幻想區域——但至少同樣重要的是人物塑造和以自己的個人風格處理一個普通主題的能力。因此,盡管批評溫鮑姆的人很多,但我堅持認為,就算有人能和他相提並論,也沒有人能夠超越他。

如果除了純粹的文學性之外,一個故事還能有新穎的構思,那就更好了。悲觀主義者大有人在,但其實還有千千萬萬個主題是科幻小說從未觸及過的。即使是在這個日益蕭條的年代,一些真正原創的情節仍然照亮了我們的黑暗。《斯芬克斯的微笑》[1]就是這樣一部;再往前追溯,我們有《人類白蟻》[2]——也許是《罪惡屏障》[3]出現之前所有同類作品中最好的一部。

隻要科學在進步,隻要數學還在發現“2乘2絕不等於4”的不可思議世界,對那些任憑自己的思想手持護照在可能性的邊界上遊**的人來說,新的想法總會在他們的腦海裏翻滾。這裏沒有海關的監管,在那些鄰近的土地上旅行時看到的任何東西,你都可以帶回去。但是在“不可能”的國度裏,有許多奇觀太過精致和脆弱,撐不過運輸過程。

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麽是真正的新事物,然而一切又都在某種程度上不同於以往的一切。哪怕最遲鈍的人,在他的一生中,也至少有一次發現自己正懷著驚奇甚至或許是恐懼的心理在思量一些新穎而驚人的想法——新穎而驚人得簡直像是來自另外一個無比精妙的心靈。這樣的想法在意識當中來去匆匆,往往在消失之前隻能留下驚鴻一瞥,但有時就像彗星終於被巨大的恒星困住一樣,它們無法逃脫,心靈從它們頑固的材料中鍛造出文學、哲學或者音樂的傑作。西貝柳斯的交響曲就是基於這樣轉瞬即逝的零碎主題創作出來的——那些作品也許能夠和相對論以及我們對太空的征服並列,稱得上二〇〇〇年之前本世紀最偉大的成就。

即使在邏輯設定的限製內,藝術家也不必因為缺乏材料而忍餓挨饑。我們可以嘲笑費恩[4],但我們必須佩服他的思想之壯麗和豐饒——哪怕不嚴謹。在一個不那麽短暫的領域裏,斯塔普雷頓[5]已經製造了足夠的主題,足以讓一代科幻小說作者忙得不可開交。其他人沒有理由不做同樣的事情。幻想中真正基礎性的思想很少得到充分的挖掘。誰曾敢於在故事中表現不朽的真諦,探討它對進步和演化的終止,以及最重要的,它對青春不可避免的破壞?隻有凱勒,即便他也僅僅是隨聲附和而不是表達真正的見地。誰有勇氣指出,隻要科學的力量足夠強大,轉世是可能的?那將是一個多麽精彩的故事啊!

在我們身邊,在我們最普通的行為中,蘊藏著無限的可能性。很多事情可能會發生,卻並未發生——但總有一天會發生。想象一下,正在和你通電話的人走進房間,和同事開始了對話;或者當你晚上臨睡前打算關燈時,卻發現它從來沒有開過,那該有多奇怪?或者當你醒來時發現自己正在酣睡,又會是多麽震驚!這就像在街上遇見自己一樣令人不安。我也常常在想,如果一個人采取極端的唯我論態度,認定自己的心靈之外沒有任何東西存在,會發生什麽?將這樣的理論付諸實踐的嚐試將是極其有趣的。值得懷疑的是,我們究竟有沒有力量能夠影響到一個忠實於這種哲學的信徒。他總是可以不再為我們著想,於是我們便會陷入混亂。

粗略估計,具有原創性構思的奇幻作家有十幾位。今天,我隻能想到兩位,不過“未知”的書頁也許能把更多這樣的作者呈於讀者麵前。當今科幻小說的問題,就像許多其他事物一樣,是在追求奇異的時候,錯過了明顯的東西。它需要的不是更多的想象力,也不是更少的想象力,而是適度的一些想象力。[6]

(譯者:秦鵬)

[1] 《斯芬克斯的微笑》:美國作家瑪麗·瑪格麗特·布維發表於1911年的小說。

[2] 《人類白蟻》:美國作家戴維·亨利·凱勒發表於1929年的科幻小說。

[3] 《罪惡屏障》:英國作家埃裏克·弗蘭克·羅素發表於1939年的科幻小說。

[4] 約翰·羅素·費恩(John Russell Fearn, 1908—1960),英國科幻作家。

[5] 奧拉夫·斯塔普雷頓(Olaf Stapledon, 1886—1950),英國哲學家、科幻小說作家,代表作為《最後與最初的人》。

[6] 本篇在體裁上並非小說,但被收錄於原版中,因此本書也依照原版收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