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3

“我不過是陷阱中的誘餌罷了。”傳教士說道,語氣中帶著一絲苦澀。

“厄莉婭吞下了那個誘餌,”雷托說道,“但我沒有,我不喜歡它的味道。”

“你不能這麽做!”傳教士嘶啞地說道。

“我已經這麽做了。我的皮膚不屬於我。”

“或許你還來得及……”

“已經太晚了。”雷托將腦袋偏向一側。他能聽到阿桑·特裏格沿著沙丘斜坡向他們爬來的聲音,和他們的交談聲混在一起。“向你問好,蘇魯齊的阿桑·特裏格。”雷托說道。

年輕人在雷托下方的斜坡上停住腳步,身影在星光下隱約可見。他縮著脖子,低著頭,顯出猶豫不決的樣子。

“是的,”雷托說道,“我就是那個從蘇魯齊逃出來的人。”

“當我聽說時……”傳教士欲言又止,“你不能這麽做!”

“我正在這麽做。即使你的眼睛再瞎上一次也於事無補。”

“你以為我怕死嗎?”傳教士問道,“難道你沒看到他們給我配備了一位什麽樣的向導嗎?”

“我看到了,”雷托再次看著特裏格,“你沒有聽見我的話嗎,阿桑?我就是那個從蘇魯齊逃出來的人。”

“你是魔鬼。”年輕人用發顫的聲音說道。

“是你的魔鬼,”雷托說道,“但你也是我的魔鬼。”雷托感到自己和父親之間的衝突正在加劇。這種衝突仿佛是在他們周圍上演的一場皮影戲,展示著他們潛意識中的想法。此外,雷托還感到了體內父親的記憶,發生在過去的記憶記錄了對於未來的預知,它記錄了此刻這個兩人都十分熟悉的場景。

特裏格察覺到了他們之間的幻象之爭。他沿著斜坡向下滑了幾步。

“你無法控製未來。”傳教士低語道。他說話時顯得非常費勁,仿佛在舉起一個千斤重物。

雷托感到了他們之間的距離。他或他的父親將被迫盡快行動,並通過行動作出選擇,選擇需要跟隨誰的幻象。他父親是對的:如果你想控製宇宙,你的所作所為隻能是為宇宙提供一件能打敗你的武器。選擇並操縱某個幻象,要求你使一根脆弱的線頭保持平衡——在一根高高懸掛的鋼絲上扮演上帝,兩邊是相互隔絕的不同宇宙。踏上鋼絲的挑戰者們無法從兩難的選擇中退卻。鋼絲兩邊各有自己的幻象和規律,而挑戰者們身後所有過去的幻象正在死去。當某個挑戰者移動時,另一個也會作出與之相對的動作,否則平衡便會被打破。對於他們而言,真正重要的行動是讓自身與背景中的那些幻象區分開來,使自己不被幻象吞沒。沒有安全的地方,隻有持續變化的關係,關係本身又使邊界和規律隨時發生著變化。他們能依靠的隻有孤注一擲的勇氣,但比較而言,雷托比他的父親還多了兩個優勢:他已將自己置身於死地,並且已經接受了自己的下場;而他的父親則仍希望有回旋的餘地,並且至今還沒有下定決心。

“你絕不能這麽做!你絕不能這麽做!”傳教士以刺耳的聲音高呼道。

他看到了我的優勢,雷托想。

雷托將自己的焦慮隱藏起來,保持著高手對決時所需要的鎮定,以平靜的語氣說道:“我並不執迷於真相,除了我自己的造物,我別無信仰。”隨後,他感覺到了父親和他之間的互動,雙方心靈深處細微的變化使雷托更加堅定了自己的信仰。帶著這種信仰,他知道自己已經在金色通道前立下了路標。總有一天,這個路標將指引後人成為一個真正的人,而送出這份厚禮的那個個體卻在送出禮物的當天脫離了人類的範疇。帶著這種感覺,雷托泰然自若地下了這個終極賭注。

他輕輕嗅了嗅空氣,搜尋著他和父親都知道必將到來的信號。還有一個問題沒有解決:他父親會警告那個等在他們下麵、內心充滿恐懼的年輕向導嗎?

雷托聞到了臭氧的氣味,這表明附近存在屏蔽場。為了遵從被驅逐者給自己下的命令,年輕的特裏格正準備殺了這兩個危險的厄崔迪人,但他並不知道此舉會令人類陷入怎樣一個恐怖的深淵。

“不要。”傳教士低聲說道。

雷托聞到了臭氧,但周圍的空氣中並沒有叮當聲。特裏格使用的是沙漠屏蔽場,一件特別為厄拉科斯設計的武器。霍茲曼效應會召喚沙蟲前來,並使它陷入癲狂。沒有任何東西能阻擋這樣的沙蟲——無論是水還是沙鮭……任何東西都不行。是的,年輕人剛才在沙丘的斜坡上埋下了這個裝置,現在他正想偷偷逃離這個極度危險的地方。

雷托從沙丘頂部跳了起來,耳邊傳來父親勸阻的聲音。增強的肌肉釋放出可怕的力量,推動著他的身體如火箭般向前射去。他的一隻手抓住特裏格蒸餾服的領子,另一隻手環抱在那可憐家夥的腰間。一聲輕微的哢嚓聲,他擰斷了特裏格的脖子。隨後他再次縱身一躍,撲向埋藏沙漠盾的地方。他的手指摸到了它,把它從沙地裏拎了出來,奮力朝南一擲。

沙漠盾原來的埋藏地點之下響起一陣巨大的噝噝聲。聲音逐漸變小,最後完全消失。沙漠又恢複了寧靜。

雷托看著站在沙丘頂部的父親,他仍然是一副挑戰的姿態,但神情中流露出一種挫敗感。那上麵站著的是保羅·穆阿迪布,瞎了眼睛,憤怒,知道自己正在遠離雷托的幻象,因此處於崩潰的邊緣。現在的保羅,反映在禪遜尼的箴言中:在對未來的預知中,穆阿迪布看到了整個人生。他卻因此讓自己沾染了不確定性。他尋求著有序的、正確的預知,卻放大了無序的、歪曲的預知。

雷托一步躍回沙丘頂部,說道:“從現在起,我是你的向導。”

“不行!”

“你想回蘇魯齊嗎?看到你獨自一人回去,沒有特裏格的陪伴,他們會依然歡迎你嗎?再說,你知道蘇魯齊搬到哪裏去了嗎?你的眼睛能看到它嗎?”

保羅與兒子對峙著,沒有眼珠的眼窩盯著雷托:“你真的了解你在這裏所創造的宇宙嗎?”

雷托聽出了他話中特別強調的重音。兩個人都知道,從此刻起,這個幻象踏上了可怕的征程,未來必須能夠控製它,而且是創造性的控製。在這之前,整個宇宙都有著線性發展的時間觀,人類認為事物的發展都是有序的。但是,在這個幻象啟動之後,人類登上了一輛瘋狂運動的列車,隻能沿著它的運動軌跡一路狂奔。

唯一能與之對抗的是雷托,多個線頭組成的韁繩控製在他手中。他是盲人宇宙中的明眼人。他的父親已不再握有韁繩,隻有他才能分辨出秩序。遙遠未來的夢想被現在這一時刻控製了,控製在他的掌中。

僅僅控製在他的掌中。

保羅知道這一點,然而他再也無法看清雷托是如何操縱韁繩的,隻能看到雷托為此付出的代價——他不再是人類。他想:這就是我一直祈禱的變化。為什麽我要害怕它?它是金色通道!

“在此,我賦予進化以目標,因此,也賦予我們的生命以意義。”雷托說道。

“你希望活上數千年,並且不斷變化自己嗎?”

雷托知道父親並不是在說他外形上的變化。他們兩人都知道他的外形將發生什麽變化:雷托將不斷適應,不屬於他的皮膚也將不斷適應。兩個部分的進化力量將相互融合,最終出現的將是一個單一的變異體。當質變來到時——如果它能來到的話——一個思想寬廣深邃的生物體將出現在宇宙中,而宇宙也將崇拜它。

不……保羅所指的是內心的變化,是他的想法和決定,這些想法和決定將深刻地影響他的崇拜者。

“那些認為你已死的人,”雷托說道,“你知道,他們在傳揚所謂的你的臨終之言。”

“當然。”

“‘現在我做的是一切生命都必須做的事,其目的就是生命本身的延續。’”雷托道,“你從來沒有說過這句話,但是某個認為你再也不會回來的騙子教士把這句話安在了你頭上。”

“我不會叫他騙子,”保羅深吸一口氣,“這是句很好的臨終之言。”

“你是要留在這裏,還是回到蘇魯齊盆地中的棚屋?”雷托問道。

“現在這是你的宇宙了。”保羅說道。

他話中的失落感刺痛了雷托。雷托的內心悲痛異常,好幾分鍾都無法開口。當他最終能控製住自己的情緒後,他開口道:“這麽說,你誘騙了厄莉婭,迷惑了她,讓她不作出行動,作出錯誤的決定。現在她知道你是誰了。”

“她知道……是的,她知道。”

保羅的聲音顯得很蒼老,其中潛藏著不滿。他的神態中仍然保留著一絲倨傲。他說道:“如果我能辦到,我將把幻象從你這兒奪走。”

“數千年的和平,”雷托說道,“這就是我將給予他們的。”

“冬眠!停滯!”

“當然。另外,我還會允許一些暴力。它將成為人類無法忘卻的教訓。”

“我唾棄你的教訓!”保羅說道,“你作的這種選擇,你以為我以前沒有看到過嗎?”

“你看到過。”雷托承認道。

“你預見的未來比我的更好嗎?”

“不,反而可能更糟。”雷托說道。

“那麽,除了拒絕之外,我還能有什麽選擇呢?”保羅問道。

“或許你該殺了我。”

“我沒有那麽天真。我知道你的行動。我知道被摧毀的引水渠和社會上的騷亂。”

“既然阿桑·特裏格再也回不了蘇魯齊,你必須和我一起回去。”

“我選擇不回去。”

他的聲音聽上去多麽蒼老啊,雷托想,這個想法令他內心隱隱作痛。他說道:“我把厄崔迪家族的鷹戒藏在了我的長袍中。你想讓我把它還給你嗎?”

“如果我死了該有多好啊。”保羅輕聲道,“那天晚上,我走入沙漠時真的是想去死,但我知道我無法離開這個世界。我必須回來……”

“重塑傳奇。”雷托說道,“我知道。迦科魯圖的走狗在那個晚上等著你,就在你預見的地方。他們需要你的幻象!這你是知道的。”

“我拒絕了。我從未給過他們任何幻象。”

“但是他們汙染了你。他們喂你吃香料萃取物。你產生過幻象。”

“有時。”他的聲音聽上去是多麽虛弱啊。

“你要拿走你的鷹戒嗎?”雷托問道。

保羅突然一下子坐到沙地上,看上去就像星光下的一塊石頭。“不!”

他已經知道自己在做無用功了,雷托想。這一點已經暴露了出來,但還不夠。幻象之爭已經從精細的抉擇升級到了粗暴地切斷其他所有通路,雷托想,保羅知道自己不可能獲勝,但他仍然希望雷托選擇的道路無法走通。

保羅開口說道:“是的,我被迦科魯圖汙染了。但是你汙染了你自己。”

“說得對。”雷托承認道。

“你是個優秀的弗雷曼人嗎?”

“是的。”

“你能允許一個瞎子最終走入沙漠嗎?你能讓我以自己的方式尋找安寧嗎?”他用腳跺著身邊的沙地。

“不,我不允許。”雷托說道,“但如果你堅持,你有自殺的權利。”

“然後你將擁有我的身體!”

“是的。”

“不!”

他什麽都明白,雷托想。由穆阿迪布的兒子來供奉穆阿迪布本人的屍體,這樣可以使雷托的幻象更加牢不可破。

“你從未告訴過他們,是嗎,父親?”雷托問道。

“我從未告訴過他們。”

“但是我告訴了他們,”雷托說道,“我告訴了穆裏茨。克拉裏茲克,終極鬥爭。”

保羅的肩膀沉了下來。“你不能這麽做,”他低聲道,“你不能。”

“我現在是沙漠中的生物了,”雷托說道,“你能對大沙暴說不嗎?”

“你認為我是個懦夫,不敢接受那個未來。”保羅以沙啞的聲音顫抖地說,“哦,我太了解你了,兒子。占卜或算命是件折磨人的差事。但我從來沒有迷失在可能的未來中,因為那個未來實在是太可怕了!”

“與那個未來相比,你的聖戰簡直就是卡拉丹上的一次野餐。”雷托同意道,“我現在帶你去見哥尼·哈萊克。”

“哥尼!他通過我的母親間接為姐妹會服務。”

雷托立即明白了父親預知幻象的極限。“不,父親。哥尼不再為任何人服務。我知道在哪兒能找到他,我這就帶你去。該是創造新傳奇的時候了。”

“我知道無法說服你。但我想摸摸你,因為你是我的兒子,”

雷托伸出右手,迎接那幾根四處摸索的手指。他感到了父親手指上的力量,於是開始加力,抗拒著保羅手臂上傳來的陣陣暗流。“即使是蘸了毒的刀也無法傷害我,”雷托說道,“我體內的化學結構已經全然不同。”

眼淚從一對瞎眼中湧出,保羅放棄了,雙手無力地垂在大腿處:“如果我選擇了你的未來,我會變成魔鬼。而你,你又會變成什麽呢?”

“開始的一段時間內,他們會稱我為魔鬼的使者。”雷托說道,“然後他們會開始思索,最終他們將理解。你沒有將你的幻象延伸到足夠遠的地方,父親。你的手既積下了許多德,也造下了許多惡。”

“惡通常隻有在事後才會暴露出來!”

“很多罪大惡極之事正是如此。”雷托說道,“你僅僅看到了我幻象中的一部分,是因為你的力量不夠強大嗎?”

“你也知道,我不能在那個幻象中久留。如果我事先就知道某件事是邪惡的,我絕對不會去做這件事。我不是迦科魯圖。”

“有人說你從來不是個真正的弗雷曼人。”雷托說道,“我們弗雷曼人知道該如何任命一位哈裏發。我們的法官能在惡與惡之間作出抉擇。我們一直都是這麽做的。”

“弗雷曼人,是嗎?成為你一手創造的未來的奴隸?”保羅向雷托邁了一步,朝雷托伸出了手,撫摸著他長著外殼的胳膊,沿著胳膊一直往上,摸了摸他暴露在外的耳朵和臉頰,最後還摸了他的嘴,“啊哈,它還沒有成為你的皮膚。”他說道,“這層皮膚會把你帶去哪兒?”他垂下了他的手。

“去一個人類無時無刻不在創造自己未來的地方。”

“你是這麽說的。但一個邪物也可能說出同樣的話。”

“我不是邪物,盡管我曾經可能是。”雷托說道,“我看到了厄莉婭身上發生的事。一個魔鬼生活在她體內,父親。甘尼和我認識那個魔鬼:他就是老男爵,你的外公。”

保羅將臉深深地埋在雙手之間。他的肩膀顫抖了一會兒,隨後他放下雙手,露出繃得緊緊的嘴唇。“這是壓在我們家族頭上的詛咒。我曾不斷祈禱,但願你能把那隻戒指扔進沙漠,我祈禱你能拒絕承認我的存在,回過頭去……開始你自己的生活。你能辦到的。”

“以什麽代價?”

一陣長長的沉默之後,保羅開口說道:“未來的結果會不斷調整它身後的發展軌跡。隻有那麽一次,我放棄了自己的原則。隻有一次。我接受了救世主降臨的說法。我這麽做是為了契尼,但這卻讓我成了一位不合格的領袖。”

雷托發覺自己無法回應父親。有關那次決定的記憶就保留在他的體內。

“我再也不能像欺騙自己那樣欺騙你了,”保羅說道,“我清楚這一點。我隻問你一件事:真的有必要進行那場終極鬥爭嗎?”

“要麽如此,要麽就是人類滅亡。”

保羅聽出了雷托話中的真誠。他意識到了兒子幻象的寬廣和深邃,小聲說道:“我沒有看到過這種選擇。”

“我相信姐妹會對此已經有所警覺。”雷托說道,“否則就無法解釋祖母的行為了。”

寒冷的夜風刮過他們身旁。風掀起保羅的長袍,抽打著他的腿。他在發抖。雷托看在眼裏,說道:“你有個救生包,父親。我來支好帳篷,讓我們能舒服地度過今晚。”

然而保羅卻隻能暗自搖頭,他知道,從今晚開始,自己再也不會有舒服的感覺了。英雄穆阿迪布必須被摧毀,他自己這麽說過。隻有傳教士才能繼續活下去。

弗雷曼人最早開發出了可以貫穿意識/潛意識的符號體係,通過這套符號體係,他們可以深入體會這個行星係統中各事物的運動和相互關係。他們最早以準數學的語言來表達氣候,語言本身就是其描述對象的一部分。以這種語言為工具,他們能夠真正體察這個支持著他們生命的係統。弗雷曼人認為自己是一群逐水草而居的動物,單憑這一事實,人們使可以充分衡量語言與星球自然係統之間的相互影響力。

——摘自哈克·艾爾-艾達的《列特-凱恩斯的故事》

“卡維-瓦希。”斯第爾格說道。把咖啡送來。他舉起一隻手,朝著站在這間簡樸石室門邊的仆人示意。他剛剛在這裏度過了一個不眠之夜。這裏是他通常享用斯巴達式早餐的地方。現在已經到了早餐時間,但是經曆了這樣一個夜晚之後,他並不覺得餓。他站起身來,伸了個懶腰。

鄧肯·艾達荷坐在門邊的矮沙發上,克製著自己不要打哈欠。直到這時,他才意識到他和斯第爾格已經交談了整整一個晚上。

“請原諒,斯第爾,”他說道,“我讓你整晚都沒睡。”

“熬個通宵,意味著你的生命又延長了一天。”斯第爾格一邊接過從門外遞進來的咖啡托盤,一邊說道。他推了推艾達荷麵前的矮茶幾,把托盤放在上麵,隨後麵對客人坐下。

兩個人都穿著黃色的悼服。艾達荷這一身是借來的,泰布穴地的人恨他身上穿著的綠色厄崔迪家族製服。

斯第爾格從圓滾滾的銅瓶中倒出深色的咖啡,先啜了幾口,然後舉杯向艾達荷示意。這是古老的弗雷曼傳統:咖啡裏沒毒,我已經喝了幾口。

咖啡是哈拉的手藝,按斯第爾格喜歡的口味煮成:先把咖啡豆烘焙成玫瑰色,不等冷卻便在石臼中研磨成細細的粉末,然後馬上煮開,最後再加一小撮香料。

艾達荷吸了一口富含香料的香氣,小心地抿了一口。他仍然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經說服了斯第爾格。他運用門泰特功能計算著。

厄莉婭知道了雷托的動向!她已經知道了一切。

賈維德就是她知道內情之後作出的安排。

“你必須還我自由。”艾達荷開口說道,再次挑起這個話題。

斯第爾格站了起來:“我要保持中立,所以隻好作出艱難的決定。甘尼在這兒很安全。你和伊勒琅也是。但你不能向外發送消息。是的,你可以從外界接收消息,但不能發送。我已經作出了保證。”

“這不是通常的待客之道,更不能這樣對待一個曾與你出生入死的朋友。”艾達荷說道。他知道自己已經用過了這個理由。

斯第爾格手端杯子,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托盤上。開口說話時,他的目光一直注視著它。“其他人會覺得內疚的事,我們弗雷曼人不會。”說完,他抬起頭,看著艾達荷。

必須說服他讓我帶著甘尼離開這地方,艾達荷想。他開口說道:“我並沒有想引起你的負疚感。”

“我知道,”斯第爾格說道,“是我自己提起了這個問題。我想讓你了解弗雷曼人的態度,因為這才是我們所麵臨的問題:弗雷曼人。就連厄莉婭都以弗雷曼人式的方式思考。”

“教士們呢?”

“他們是另一個問題,”斯第爾格說道,“他們想把原罪塞給人民,讓他們愧疚終生,他們想用這種手段使人民虔誠。”他的語氣很平靜,但艾達荷從中聽出了苦澀。不知道為什麽,這種苦澀沒能使斯第爾格動搖。

“這是個非常古老的獨裁把戲,”艾達荷說道,“厄莉婭對此很清楚。溫順的國民必須感覺自己有罪。負罪感始於失敗感。精明的獨裁者為大眾提供了大量走向失敗的機會。”

“我注意到了,”斯第爾格淡淡地說,“但是請原諒,我得再次提醒你,你口中的獨裁者是你的妻子。她也是穆阿迪布的妹妹。”

“她發瘋了,我跟你說過了!”

“很多人都這麽說。總有一天她會接受測試。但同時,我們必須考慮其他更為重要的事。”

艾達荷悲傷地搖了搖頭:“我告訴你的一切都可以被證實。與迦科魯圖之間的通信總是要經過厄莉婭的神廟。針對雙胞胎的陰謀也是在那兒誕生的。向外部行星兜售沙蟲的所得同樣流向那裏。所有線索都指向厄莉婭的辦公室,指向教會。”

斯第爾格搖了搖頭,深深地吸了口氣:“這裏是中立區。我發過誓。”

“再也不能這樣下去了!”艾達荷抗議道。

“我同意。”斯第爾格點了點頭,“有許多方法可以判斷厄莉婭的所作所為,每時每刻,對她的懷疑都在增加。這就像是我們那個允許三妻四妾的老傳統,它一下子就能發現誰是不育的男性。”他注視著艾達荷,“你說他給你戴上了綠帽子——‘把她的性器官當成了武器’,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是這麽說的。如此說來,你就有了一個最好不過的手段,可以通過法律途徑解決此事。賈維德來了泰布,他帶來了厄莉婭的口諭。你隻要……”

“在你這個中立區?”

“不,在穴地外的沙漠中……”

“如果我趁機逃走呢?”

“你不會有這樣的機會。”

“斯第爾,我向你發誓,厄莉婭瘋了。我要怎麽做你才會相信?”

“這是難以證實的事。”斯第爾格說道。昨晚他已經用這個理由搪塞很多次了。

艾達荷想起了傑西卡的話,他說:“但是你有辦法,完全可以證實這一點。”

“辦法,是的,”斯第爾格說道,然而他再次搖了搖頭,“但這是個痛苦到極點的辦法。所以我才會提醒你我們的負罪感。我們弗雷曼人幾乎能讓自己從任何毀滅性的罪惡中解放出來,然而我們卻無法擺脫魔道審判帶來的罪惡感。為此,審判員,也就是全體人民,必須承擔所有的責任。”

“你以前做過,不是嗎?”

“我相信聖母已經全部告訴你了。”斯第爾格說道,“你知道得很清楚,我們以前確實做過。”

艾達荷感覺到了斯第爾格語氣中的不快:“我不是想抓住你話中的把柄。我隻是……”

“這是個漫長的夜晚,還有那麽多沒有答案的問題,”斯第爾格說道,“現在已經是早晨了。”

“我必須發個消息給傑西卡夫人。”艾達荷說道。

“也就是說你要往薩魯撒發消息。”斯第爾格說道,“我不會輕易許諾,可一旦許諾,我就要遵守自己的承諾。泰布是中立區。我要讓你保持沉默。我已以全家人的生命起誓。”

“厄莉婭必須接受你的審判!”

“或許吧。但我們首先得尋找是否有情有可原的地方。也許隻是政策失當?甚至可能是壞運氣造成的。完全可能是某種任何人都擁有的向惡表現,而不是入了魔道。”

“你想證實我不是個精神失常的丈夫,妄想假借別人之手進行報複。”艾達荷說道。

“這是別人的想法,我沒這麽想過。”斯第爾格說道,他笑了笑,以緩和這句話的分量,“我們弗雷曼人有沉默的傳統。我們的宗教典籍說,唯一無法打消的恐懼是對自己的錯誤所產生的恐懼。”

“必須通知傑西卡夫人,”艾達荷說道,“哥尼說……”

“那條消息可能並非來自哥尼·哈萊克。”

“還能是誰?我們厄崔迪人有驗證消息的方法。斯第爾,你難道就不能……”

“迦科魯圖已經滅亡了,”斯第爾格說道,“它在好幾代人以前就被摧毀了。”他碰了碰艾達荷的衣袖,“無論如何,我不能動用戰鬥人員。現在是動**的時刻,引水渠麵臨著威脅……你理解嗎?”他坐了下來,“現在,厄莉婭什麽時候……”

“厄莉婭已經不存在了。”艾達荷說道。

“你是這麽說來著。”斯第爾格又抿了口咖啡,然後把杯子放回原處,“到此為止吧,艾達荷,我的朋友。為了拔掉手上的刺,用不著扯斷整條胳膊。”

“那就讓我們談談甘尼瑪。”

“沒有必要。她有我的支持、我的忠誠,沒人能在這裏傷害她。”

他不會這麽天真吧,艾達荷想著。

斯第爾格站起身來,示意談話已經結束了。

艾達荷也站了起來。他發覺自己的膝蓋已經變得僵硬,小腿也麻木了。就在艾達荷起身時,一位助手走進屋子,站在一旁。賈維德跟在他身後進了屋。艾達荷轉過身。斯第爾格站在四步開外的地方。沒有絲毫猶豫,艾達荷拔出刀,飛快地刺入賈維德的胸口。那個可憐人直著身子後退了幾步,讓刀尖從他的身體上伸了出來。接著,他轉了個身,臉朝下摔倒在地,蹬了幾下腿之後氣絕身亡。

“奸夫的下場。”艾達荷說道。

站在那兒的助手拔出了刀,但不知道下一步該如何反應。艾達荷已經收起自己的刀,黃色長袍一角留下了斑斑血跡。

“你玷汙了我的諾言!”斯第爾格叫道,“這是中立……”

“閉嘴!”艾達荷盯著震驚中的耐布,“你戴著項圈,斯第爾格!”

這是最能刺激弗雷曼人的三句侮辱話之一。斯第爾格的臉色變得蒼白。

“你是個奴仆,”艾達荷說道,“為了獲取弗雷曼人的水,你出賣了他們。”

這是第二句最能刺激弗雷曼人的侮辱話,正是它毀滅了過去的迦科魯圖。

斯第爾格咬著牙,手搭在刀把上。助手離開走廊上的屍體,退到一旁。

艾達荷轉身背對著耐布,繞過賈維德的屍體走出門口。他沒有轉身,而是直接送出了第三句侮辱話:“你的生命不會延續,斯第爾格,你的後代不會流有你的鮮血!”

“你去哪兒,門泰特?”斯第爾格衝著離去的艾達荷的背影問道。聲音如同極地的風一般寒冷。

“去尋找迦科魯圖。”艾達荷仍然頭也不回地說道。

斯第爾格拔出了刀:“或許我能幫你。”

艾達荷已經走到通道的出口處。他沒有停下腳步,直接說道:“如果你要用你的刀幫我,水賊,請刺向我的後背。對於戴著魔鬼項圈的人來說,這麽做是最自然的。”

斯第爾格跑了兩步,奔過屋子,踩過賈維德的屍體,趕上通道出口處的艾達荷。一隻骨節粗大的手拽住艾達荷。斯第爾格齜著牙齒,手拿著刀,麵對艾達荷。他憤怒至極,甚至沒有察覺到艾達荷臉上奇怪的笑容。

“拔出你的刀,門泰特人渣!”斯第爾格咆哮道。

艾達荷笑了。他狠狠扇了斯第爾格兩下——左手一下,接著是右手,火辣辣地扇在斯第爾格臉上。

斯第爾格大吼著將刀刺入艾達荷的腹部,刀鋒一路向上,挑破橫膈膜,刺中了心髒。

艾達荷軟綿綿地垂在刀鋒上,勉強抬起頭,衝斯第爾格笑了笑。斯第爾格的狂怒刹那間化為震驚。

“兩個人為厄崔迪家族倒下了,”艾達荷喘息著說道,“第二個人倒下的理由並不比第一個人好多少。”他蹣跚幾步,隨後臉朝下倒在岩石地麵上。鮮血從他的傷口湧出。

斯第爾格低頭看去,目光越過仍在滴血的尖刀,定格在艾達荷的屍體上。他顫抖著,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賈維德死在他身後,而這位厄莉婭——天堂之母——的配偶,死在自己的手上。他可以爭辯說一個耐布必須捍衛自己的尊嚴,以此化解對他所承諾的中立立場的威脅。但死去的是鄧肯·艾達荷。無論他能找到什麽借口,無論現場的情況是多麽“情有可原”,都無法抵消他的行為帶來的後果。即使厄莉婭私下裏可能巴不得艾達荷死,但在公開場合中,她不得不作出複仇的姿態。畢竟她也是個弗雷曼人。要統治弗雷曼人,她必須這麽做,容不得半點軟弱。

直到這時,斯第爾格才意識到,目前這種情況正是艾達荷想以“第二個死亡”換回的結局。

斯第爾格抬起頭,看到一臉驚嚇的哈拉——他的第二個妻子。她躲在漸漸聚集起的人群中,偷偷地打量著他。無論朝哪個方向看,斯第爾格看到的都是相同的表情:震驚,還有對未來的憂慮。

斯第爾格慢慢挺直了身體,在衣袖上擦了擦他的刀,然後收起。他麵對眼前的一張張臉,以輕鬆的語氣說道:“想跟我走的人請立刻收拾行囊。派幾個人先去召喚沙蟲。”

“你要去哪兒,斯第爾格?”哈拉問道。

“去沙漠。”

“我和你一起去。”她說道。

“你當然要跟我一起去。我所有的妻子都得跟著我。還有甘尼瑪。去叫她,哈拉,馬上。”

“好的,斯第爾格……馬上,”她猶豫了一下,“伊勒琅呢?”

“如果她願意。”

“好的,老爺。”她仍然在猶豫,“你要把甘尼當作人質嗎?”

“人質?”他真的被這個想法嚇了一跳,“你這個女人……”他用大腳趾輕輕地碰了碰艾達荷的屍體,“如果這個門泰特是對的,我是甘尼唯一的希望了。”他記起了雷托的警告:“要小心厄莉婭。你必須帶著甘尼逃走。”

弗雷曼人之後的所有行星生態學家都將生命視為能量的表現,並開始尋找這兩者之間的關係。一點一點地,弗雷曼人的智慧終於成為公認的公理。其他所有民族也能像弗雷曼人一樣,觀察這種能量,研究其中的規律。

——摘自哈克·艾爾-艾達的《厄拉奇恩的悲劇》

這裏是假牆山內的泰克穴地。哈萊克站在穴地前麵岩壁的影子中,影子遮擋了穴地高處的入口。他在等待,等著裏麵的人決定是否收留他。他向外注視著北方的沙漠,然後又抬頭看了看早晨灰藍色的天空。當這兒的走私徒們得知,身為一個來自外星球的人,他竟然俘獲了一條沙蟲,並騎著它來到此地時,都感到異常驚訝。對他們的反應,哈萊克也同樣感到驚訝。畢竟,對於一個身手敏捷的人來說,觀察數次之後,騎沙蟲這門技術還是比較容易學會的。

哈萊克再次將注意力轉回沙漠。閃光的沙漠上點綴著閃閃發亮的岩石,還有一片片灰綠色的瘢痕,顯示這裏過去曾存在著水體。眼前這一切讓他意識到能量的平衡是多麽脆弱,一旦發生重大變化,世間一切都將受到威脅。

他知道自己為什麽會產生這種想法——來自前麵沙漠中鬧嚷嚷的活動。裝著死沙鮭的容器被拖進穴地,它們將被分解,水分也將被回收。那兒有成千上萬條沙鮭,它們變成了潺潺的流水。正是這流水讓哈萊克的思緒奔騰起來。

哈萊克低下頭,目光越過穴地的種植園,看著環繞穴地的引水渠。渠裏已經不再有珍貴的流水。他看到了引水渠石頭堤岸上的缺口,水就是沿著這道殘破的堤岸流入沙漠的。是什麽造成了這些缺口?沿著引水渠最脆弱的部位,有些洞的直徑達到了二十多米,洞口的細沙吸飽了水,形成一個個凹坑。這些凹坑中擠滿沙鮭,穴地的孩子們正在獵殺它們。

修補小組正在搶修引水渠垮塌的堤岸。其他人拿著小壺給急須灌溉的植物澆水。連接捕風器下那巨大蓄水池的水路已被切斷,使水不再流入已遭破壞的水渠。太陽能泵也被關掉了。灌溉用的水來自引水渠底殘留的積水,還有一部分用水則艱難地取自穴地的蓄水池。

天氣漸漸暖和起來。哈萊克身後水汽密封口上的金屬片響了一聲。他的目光仿佛被這個聲音驚得一跳,他發現自己正盯著引水渠最遠處的彎道,那是漏水最嚴重的地方。穴地種植園的設計者在那兒種了一棵柳樹,現在那棵樹已注定死去,除非引水渠內的流水能很快恢複。哈萊克看著那棵柳樹:愚蠢地垂著枝條,風沙正侵蝕著它的身體。對他來說,那棵樹最恰當不過地象征著他和厄拉科斯的當下處境。

我和它都是舶來品。

他們在穴地耽擱的時間太長,遲遲無法作出決定。他們極其需要優秀的戰士,走私徒們總是需要優秀的戰士,但哈萊克本人卻對他們不抱任何幻想。如今的走私徒早已不是多年前他從公爵被占領的領地上逃出時收留他的那夥人了。他們是一群新品種,對於他們來說,利益高於一切。

我不能相信他們,哈萊克想。他能做的就隻有利用他們,並培育他們之間的不信任。這的確令人難過。但自由人之間的公平交易已經不複存在了。古老的行為方式現在僅僅存在於儀式性的詞匯中,他們的傳統也僅僅存在於記憶中。

厄莉婭一直幹得不錯:對反對者進行殘酷的懲罰,對支持者予以褒獎,靈活運用帝國的力量,讓她的對手難以捉摸。還有那些間諜!她手下不知道有多少間諜!

如果弗雷曼人一直沉睡,不起來反抗,她就將取得勝利,他想。

他身後的密封口又響了一聲。接著,密封口被打開了。一個名叫麥利迪斯的仆人走了出來。他是個矮個子男人,長著葫蘆般的身體,葫蘆的下端收縮成了兩條紡錘形的腿。他身穿的蒸餾服使他的體形顯得更加醜陋。

“你已經被接受了。”麥利迪斯說道。

哈萊克從他的語氣中聽出了對方的如意算盤。哈萊克明白,這裏隻能成為他暫時的避難所。

隻要能偷到他們的一架撲翼飛機就行,他想。

“請向長老會表達我的謝意。”他說道。他想到了依斯瑪·泰克,這個穴地就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由於被人出賣,依斯瑪在很早以前就已死去。但如果他還活著,他會在第一眼看到這位麥利迪斯時就毫不留情地殺死他。

任何一條前進道路,隻要限製了未來發展的可能性,都可能變成陷阱。人類的發展並不是在穿越迷宮,他們一直在注視著那條充滿了獨特機會的寬廣的地平線。迷宮中受限的視角隻適用於那些將頭埋在沙漠裏的生物。有性繁殖產生的獨特性和差異性是物種的生存保障。

——摘自《宇航公會手冊》

“為什麽我感覺不到悲痛?”厄莉婭對著小接見室的天花板問道。隻需十步,她就能從屋子的這一麵走到另一麵,換個方向的長度也不過隻有十五步。牆上安了一麵又窄又長的窗戶,透過它能看到厄拉奇恩市內各種建築的屋頂,還有遠處的屏蔽場城牆。

厄莉婭垂下了目光,看著布爾·阿加瓦斯,神廟衛隊指揮官茲亞仁卡的助手。阿加瓦斯帶來了賈維德和艾達荷已死的消息。一群讒臣、助手和衛兵跟著他一塊兒擁了進來,更多的人擠在外麵的走廊裏。這一切都顯示他們都已知曉了阿加瓦斯帶來的消息。

在厄拉科斯,壞消息總是傳播得很快。

這位阿加瓦斯是個小個子男人,長著一張在弗雷曼人中不多見的圓臉,看上去像嬰兒的臉。他是新生代中的一員,水分充足。在厄莉婭的眼中,他仿佛分裂成了兩個形象:其中一個擁有嚴肅的表情、深沉的靛青色眼睛,還有憂鬱的嘴形;另一個則既性感又敏感,令人心醉的敏感。她尤其喜歡他那雙厚厚的嘴唇。

盡管還沒到正午,厄莉婭仍然感到她四周的寂靜在訴說著落日時的淒涼。

艾達荷本應在日落時死去,她告訴自己。

“布爾,作為帶來壞消息的人,你感覺怎麽樣?”她問道。她注意到他的表情立刻警覺起來。

阿加瓦斯艱難地咽了口唾沫,啞著嗓子,以比耳語響不了多少的聲音說道:“我和賈維德一起去的,您還記得嗎?當……斯第爾格派我到您這兒來時,他讓我轉告您說,這是他最後的服從。”

“最後的服從,”她重複道,“他這是什麽意思?”

“我不知道,厄莉婭夫人。”他說道。

“跟我說說你都看到了什麽。”她命令道。她很奇怪自己的皮膚怎麽會變得這麽冷。

“我看到……”他緊張地搖搖頭,看著厄莉婭麵前的地板,“我看到老爺死在中央通道的地麵上,賈維德死在附近的一條支路。女人們已經在準備他倆的後事。”

“斯第爾格把你叫到了現場?”

“是的,夫人。斯第爾格叫我了。他派來了姆迪波,他的信使。姆迪波隻是告訴我斯第爾格要見我。”

“然後你就在那兒看到了我丈夫的屍體?”

他飛快地與她對視了一下,點了點頭,隨後又將目光轉回她麵前的地板上:“是的,夫人。賈維德死在那附近。斯第爾格告訴我……告訴我是老爺殺了賈維德。”

“那我的丈夫,你說是斯第爾格……”

“他親口跟我說的,夫人。斯第爾格說是他幹的。他說老爺激怒了他。”

“激怒,”厄莉婭重複道,“他是怎麽辦到的?”

“他沒有說,也沒人說。我問了,但沒人說。”

“他當場命令你回來向我報告?”

“是的,夫人。”

“你就不能做些別的什麽嗎?”

阿加瓦斯用舌頭舔了舔嘴唇,這才說道:“斯第爾格下了命令,夫人。那是他的穴地。”

“我明白了。你總是服從斯第爾格。”

“是的,夫人,直到他解除我的誓約之前。”

“我現在隻服從您,夫人。”

“是嗎?告訴我,布爾,如果我命令你去殺了斯第爾格,你的老耐布,你會服從嗎?”

他堅定地迎接著她的目光:“隻要您下命令,夫人。”

“我就是要下這個命令。你知道他去了哪兒嗎?”

“去了沙漠。我知道的就這麽多,夫人。”

“他帶走了多少人?”

“大概有穴地戰鬥力的一半。”

“他帶走了甘尼瑪和伊勒琅!”

“是的,夫人。那些留下的人是因為有女人、孩子和財物的拖累。斯第爾格給每個人一個選擇——和他一起走,或者解除他們的誓約。很多人都選擇了解除誓約。他們將選出一位新耐布。”

“我來選擇他們的新耐布!那就是你,布爾·阿加瓦斯,在你把斯第爾格的頭顱交給我的那一天。”

阿加瓦斯也可以通過決鬥來取得繼承權。這是弗雷曼人的傳統。他說:“我服從您的命令,夫人。關於軍隊,我能帶多少……”

“去和茲亞仁卡商量。我不能給你很多撲翼飛機,它們有其他用途。但你會擁有足夠的戰士。斯第爾格已經失去了榮譽。多數人將樂於為你服務。”

“我這就去辦,夫人。”

“等等!”她觀察著他,思考著她能派誰去監視這位敏感的人。必須先將他置於嚴密的監視之下,直到他證明自己。茲亞仁卡知道該派誰去。

“還有事嗎,夫人?”

“是的。我必須私下裏和你談談對付斯第爾格的計劃。”她用一隻手捂住臉,“在你實施我的報複之前,我不會表現出悲痛。給我幾分鍾,讓我先安排一下。”她放下那隻手,“我的仆人會帶你去。”她向一個仆人做了個手勢,並向她的新女官薩盧斯耳語道:“給他洗個澡,噴上香水。他聞上去有股沙蟲的味道。”

“好的,夫人。”

厄莉婭轉過身,裝出一副悲痛的樣子,前往她的私人寓所。在她的臥室內,她狠狠摔上房門,跺著腳,使勁地咒罵著。

該死的鄧肯!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

她明白艾達荷是有意挑釁。他殺了賈維德,還激怒了斯第爾格。據說他知道賈維德的事。這一切都是鄧肯·艾達荷最後的口信,是他最後的姿態。

她再次跺了跺腳,在臥室內瘋狂地走來走去。

他該死!他該死!他該死!

斯第爾格投奔了叛亂者,甘尼瑪跟隨著他。還有伊勒琅。

他們都該死!

她的腳踢到了一個障礙物,是一塊金屬。疼痛令她叫出了聲。她低頭看去,發現自己的腳在一個金屬帶扣前擦傷。她一把抓起那個帶扣。它已經有些年頭了,銀和白金的合金質地,產自卡拉丹,是雷托·厄崔迪一世獎給他的劍客鄧肯·艾達荷的。她以前經常看到艾達荷佩戴著它,現在,他把它丟棄在了這裏。

淚水積聚在她的雙眼裏,隨後,它們克服了強大的弗雷曼心理阻力,湧出了眼眶。她的嘴角耷拉下來。她感到頭腦中又開始了那場古老的戰鬥,戰鬥一直延伸到她的手指頭和腳趾尖。她感到自己又分裂成了兩個人。其中一個震驚地看著她扭曲的臉孔,另一個則屈從於從她的胸腔內擴散開來的巨大的疼痛。眼淚現在自由地從她的眼中滑落。她體內那個震驚的自我焦躁地問道:“誰在哭?是誰在哭?到底是誰在哭?”

但是什麽也無法阻止她的眼淚。來自胸腔的疼痛使她倒在**。

仍然有個聲音以異常震驚的語氣問道:“誰在哭?是誰……”

通過這些行為,雷托二世將自己從進化的過程中解脫出來。他以決絕的姿態完成了這一行為。他說:“想要獨立,首先必須解脫。”兩個雙胞胎都意識到了這一點,但最終作出這一大膽舉動的人是雷托。他知道,真正的創造獨立於其創造者。

——摘自哈克·艾爾-艾達的《神聖的變形》

被破壞的引水渠邊的潮濕沙地吸引了昆蟲,昆蟲上方又聚集了一大群鳥,有鸚鵡、鵲、鬆鴉等。這裏曾經是建築於玄武岩地基上的最後一個新城鎮。現在它已經被遺棄了。甘尼瑪利用早晨的空閑時間觀察著這個被遺棄的穴地,仔細研究原先的植被區以外的那片區域。她注意到那地方有動靜,定睛細看,發現了一隻長著斑紋的壁虎。更早些時候,她還看到了一隻啄木鳥,它把巢建在新城鎮的泥牆上。

她把這地方想象成一個穴地,其實它隻不過是一堵堵泥磚砌成的矮牆,植被包圍著它的四周,阻擋著沙丘。它位於坦則奧福特內,塞哈亞山脊以南約六百公裏。由於缺少了人類的維護,穴地已經開始慢慢退化成沙漠。沙暴侵蝕著它的牆壁,植被正在死去,種植園內的土地在太陽的暴曬下也出現了龜裂。

然而引水渠外的沙地仍然保持著潮濕,表明那個大型捕風器仍然在起作用。

逃離泰布穴地後的幾個月內,這批逃亡者已經見到了好些類似的、被沙漠魔鬼破壞後無法居住的穴地。甘尼瑪不相信有什麽沙漠魔鬼,盡管引水渠遭到破壞的證據非常確鑿。

偶爾他們能碰到反叛者的香料獵手,他們帶來了北方定居地的消息。有幾架——有人說是六架——撲翼飛機正在執行搜尋斯第爾格的任務,但厄拉科斯很大,而沙漠對於逃亡者又相對友好,因此他們的搜尋任務尚未成功。據說另有一支部隊也在執行搜尋斯第爾格一行的任務,但那支由阿加瓦斯領導的部隊似乎還有其他任務,不時會返回厄拉奇恩。

反叛者說,他們的人和厄莉婭的軍隊之間已很少發生戰鬥。沙漠魔鬼隨機性的破壞使保衛家園成為厄莉婭和耐布們的首要任務。甚至連走私徒們都遭到了攻擊,但據說他們也在掃**著沙漠,妄想以斯第爾格的人頭換取賞金。

“對我們來說,這是個好地方。”他指著仍在發揮作用的捕風器說道,“我們的朋友給我們留下了一些水。”

他們現在是一支小隊伍,總共才六十個人。老人、病人和孩子已經被值得信賴的弗雷曼家庭接收了。最強悍的人留了下來,他們在南方和北方都有很多朋友。

甘尼瑪不知斯第爾格為什麽不願意談論這顆行星上正在發生的事。難道他看不到嗎?隨著引水渠被摧毀,弗雷曼人退回到了南方和北方的沙漠邊緣地帶,那裏曾經是他們定居的邊界。

甘尼瑪伸出一隻手抓住蒸餾服的領子,將它重新密封好。盡管憂心忡忡,她還是覺得異常自由。體內的生命不再折磨她,她隻是偶爾才能感到他們的記憶侵入她的意識。從這些記憶中,她了解到沙漠從前的樣子,也就是生態變革之前的樣子。舉個例子來說,那時候的它更為幹燥。那個無人維護的捕風器之所以還能起作用,是因為它所處理的空氣濕度比較大。在以前,這是不可能的。

許多從前逃離這片沙漠的生物現在都冒險來到了這裏。隊伍中的很多人都注意到了貓頭鷹數量的激增。甘尼瑪還看到了食蟻鳥。它們聚集於已毀壞的引水渠末端,在潮濕沙地上的昆蟲上空翻飛。很少能看到獾,有袋類老鼠倒是多得很。

迷信的恐懼統治著弗雷曼人,在這方麵,斯第爾格表現得並不比別人更出色。在引水渠於十一個月內連遭五次浩劫之後,這個新城鎮終於被歸還給了沙漠。他們四次維修了沙漠魔鬼所造成的破壞,但到了第五次,他們已經沒有多餘的水來再冒一次險。

很多古老的穴地和新城鎮都經曆了類似的浩劫。絕大多數新定居點被遺棄了,很多老穴地內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擁擠。沙漠進入了新紀元,弗雷曼人卻在回歸古老的生活方式。他們在所有事物中都看到了預兆。除了在坦則奧福特,沙蟲不正變得日益稀少嗎?這是來自夏胡魯的審判!到處都能看到死去的沙蟲,卻怎麽也看不出死因。沙蟲死後很快就會化作沙漠中的塵土,少數有幸看到它們殘軀的弗雷曼人總是被嚇得心驚膽戰。斯第爾格的隊伍在上個月就看到過這麽一具殘軀。他們整整用了四天時間才消化了心中的罪惡感。那東西散發出酸臭的有毒氣體,它的屍體躺在一大堆香料上方,那堆香料中的大部分都已經腐敗了。

甘尼瑪將目光從引水渠邊收回,轉身看著新城鎮。她的正前方是一堵殘牆,它曾經保護著一個小花園。她曾經好奇地搜索這個地方,在一個石頭盒子裏發現了一塊香料麵包。

甘尼瑪懷疑他錯了,但不願跟他爭論。弗雷曼人在改變。過去,他們能自由地穿越大沙漠,驅動他們的是自然需求:水、香料和貿易。動物的行為就是他們的鬧鍾。但是現在,動物的行為規律已變得古怪,而大多數弗雷曼人都蜷縮在北方屏蔽場城牆下擁擠的穴地內。坦則奧福特之內已經很少能見到香料獵手,而且隻有斯第爾格的隊伍仍以古老的方式行進。

她信任斯第爾格,也理解他對厄莉婭的恐懼。伊勒琅則沉浸於古怪的貝尼·傑瑟裏特冥想之中。在遙遠的薩魯撒,法拉肯仍然活著。這筆賬總有一天要算。

甘尼瑪抬頭看了看清晨銀灰色的天空,腦海中思緒萬千。到哪兒才能找到幫助?當她想把發生在她身邊的事告訴誰時,應該向誰訴說?傑西卡夫人仍然待在薩魯撒——如果報告是真實的話;而厄莉婭高高在上,日益自大,離現實越來越遠;哥尼·哈萊克也不知身處何方,盡管有報告說他出現在了各個地方;還有傳教士,他也躲了起來,他那異端的演講已經成了遙遠的回憶。

還有斯第爾格。

她的目光越過殘牆,看著正在幫著修複蓄水池的斯第爾格。斯第爾格對自己現在的角色很滿意,他又成了過去那個斯第爾格,代表著沙漠的意誌。他頭顱的價格每個月都在上漲。

一切都毫無條理可言。所有的一切。

沙漠魔鬼到底是誰?這個家夥摧毀了引水渠,仿佛它們是應該被推倒在沙漠裏的異教神像。它會是一條凶猛的沙蟲嗎?抑或是第三種反叛力量,一個由很多人組成的集體?沒人相信它是條沙蟲。水能殺死任何一條冒險接近引水渠的沙蟲。很多弗雷曼人相信沙漠魔鬼其實是一群革命者,決心推翻厄莉婭的統治,讓古老的生活方式回歸厄拉科斯。相信這種說法的人認為這是件好事。要打倒那個貪婪的教會,它除了展現自己的平庸之外,其他什麽也沒做。應該回歸穆阿迪布所讚成的真正的宗教。

甘尼瑪發出一聲長歎。哦,雷托,她想,我幾乎要為你高興,因為你沒有活著看到現在這一切。我要追隨你,但我的刀還沒有染上鮮血。厄莉婭和法拉肯。法拉肯和厄莉婭。老男爵是她體內的魔鬼——絕對不能容忍。

哈拉踏著穩重的步伐向她走來,在她身前停住腳步,問道:“你一個人在這兒幹嗎?”

“這是個奇怪的地方,哈拉,我們應該離開這兒。”

“斯第爾格在等著和一個人會麵。”

“哦?他沒和我說過。”

“他為什麽把所有事情都告訴你呢?”哈拉拍了拍甘尼瑪長袍底突起的水袋,“你是個可以受孕的成熟女人嗎?”

哈拉被甘尼瑪惡狠狠的語氣嚇得退了一步。

“你們是一群傻瓜,”甘尼瑪說道,用手畫了個圈,將新城鎮,還有斯第爾格和他的手下統統圈在裏頭,“我真不應該跟著你們。”

“如果你不跟著,你早就死了。”

“也許吧。但你們看不清眼下的局勢!斯第爾格到底在等什麽人?”

“布爾·阿加瓦斯。”

甘尼瑪盯著她。

“紅峽穀穴地的朋友會把他秘密地帶到這兒來。”哈拉解釋道。

“厄莉婭的小玩具?”

“他將被蒙著麵帶來。”

“斯第爾格相信他嗎?”

“要求會麵的是布爾。他答應了我們所有的條件。”

“為什麽不告訴我?”

“斯第爾格知道你會反對的。”

“反對……這簡直就是發瘋。”

哈拉昂起頭:“不要忘了布爾曾經是……”

“他是家族的一員!”甘尼瑪打斷道,“他是斯第爾格表兄的孫子。我知道。我要殺死的法拉肯也是我的一個近親。你認為這就足以阻止我拔刀嗎?”

“我們收到了密碼器帶來的信息。沒人跟著他。”

甘尼瑪低聲道:“不會有什麽好結果,哈拉。我們必須馬上離開。”

“你看到什麽預兆了?”哈拉問道,“我們看到的是那條死沙蟲!會不會……”

“把這些話塞進你的子宮,去別的地方把它生出來吧!”甘尼瑪罵道,“我不喜歡這次會麵,也討厭這個地方。這難道還不夠嗎?”

“我會告訴斯第爾格你……”

“我會親自告訴他!”甘尼瑪大步越過哈拉。哈拉在她身後比了個沙蟲角的手勢,以示遮擋魔鬼。

但斯第爾格隻對甘尼瑪的擔憂爆發出一陣大笑,並命令她去尋找沙鮭,把她僅僅當成了個孩子。她跑進新城鎮某間被遺棄的屋子,在牆角蹲下,努力平息自己的怒火。憤怒很快就過去了,她感到了體內生命的煩躁。她想起來了,某個人曾經說過:“如果我們能讓他們停滯不動,事情就會按照我們的計劃發展下去。”

多麽奇怪的想法啊。

但她想不起來這是誰說的了。

穆阿迪布曾經被人剝奪了繼承權,他始終站在被剝奪繼承權的人們的立場上。他公開宣稱,讓人們背離自己的信仰和與生俱來的權利——這是極度的不公正。

——摘自哈克·艾爾-艾達的《穆阿迪布教義》

哥尼·哈萊克坐在蘇魯齊的一座小山丘上,身邊的香料纖維座墊上放著巴厘琴。他下方的盆地中到處是正在栽種植物的工人。那條被驅逐者用以引誘沙蟲的、表麵鋪著香料的斜坡通道已經被一條新的引水渠阻斷了。植被沿著斜坡向下蔓延,以保護那條引水渠。

被驅逐者工作起來狂熱到極點,像有個魔鬼在驅使他們。或許實際情況也正是如此。每次進餐之前,他們都要麵對坦則奧福特,向夏胡魯祈禱。在他們眼中,這個夏胡魯已經有了一個擬人化的代表,那就是雷托。透過他們的眼睛,哈萊克看到了一個未來,幾乎所有的人都相信這個未來必將成為現實。但哈萊克不知道自己是否會喜歡這樣一個未來。

當雷托駕駛著哈萊克偷來的撲翼飛機,載著哈萊克和傳教士來到此處時,他立即成了這裏的主宰。單憑兩隻手,雷托就摧毀了蘇魯齊的引水渠,五十米長的石壩像個玩具似的在他的手裏拋來拋去。被驅逐者想阻止他,而他隻不過揮了揮胳膊,就斬下了第一個跑到他身邊的人的頭顱。他把那人的軀體扔回他的同伴中間,衝著他們的武器放聲大笑。他以魔鬼般的聲音向他們咆哮道:“你們的射擊傷不到我!你們的刀無法傷害我!我披著夏胡魯的皮膚!”

被驅逐者認出了他,想起他逃跑時如何“直接從山崖跳到沙漠上”。他們在他麵前屈服了。隨後他發布了他的命令:“我給你們帶來了兩位客人。你們要保護他們、尊敬他們。你們要重新修築引水渠,並開始培植一個綠洲花園。某一天,我將把我的家安置在這裏。你們要做好準備。你們不得再出售香料,采集來的任何一小撮香料都必須貯存起來。”

他繼續發布他的命令。被驅逐者聽到了每個詞語,他們以驚恐的目光看著他,內心充滿了敬畏。

夏胡魯終於從沙子底下鑽出來了!

當雷托在一個小型反叛穴地革爾·魯登找到和甘地·艾爾-法利待在一起的哈萊克時,哈萊克並沒有意識到雷托發生的變異。雷托和他的盲人同伴一起,沿著古老的香料之路從沙漠深處而來。他倆搭乘了一條沙蟲,穿過如今已很少能見到沙蟲的廣袤區域。他說他們不得不數次改變路線,因為沙子中的水分已多得足以殺死沙蟲。他們是在午後不久到達的,隨即被衛兵帶進了一間石頭搭建的公共休息室。

當時的場景仍然縈繞在哈萊克心頭。

“這位就是傳教士啊。”他說道。

哈萊克圍著盲人轉了幾圈,仔細地打量著。他想起了這位傳教士的故事。由於身處穴地內部,他的臉沒有被蒸餾服麵罩遮掩,哈萊克能直接看著他的臉部特征,與記憶中的形象進行對比。這個人很像雷托得名的那位老公爵。這是出於巧合嗎?

“我聽說過。”

哈萊克轉身端詳著雷托。雷托穿著一件舊蒸餾服,臉龐和耳朵邊緣都已卷曲。黑色長袍掩蓋了他的身體,沙地靴藏起了他的腳。哈萊克不知道的事情有很多:他為什麽會出現在這兒?他是怎麽再次逃脫的?

“你為什麽把傳教士帶到這裏來?”哈萊克問道,“在迦科魯圖,他們說他為他們工作。”

“不再是這樣了。我帶他來是因為厄莉婭想要他死。”

“那麽,你認為這裏是他的避難所嗎?”

“你是他的避難所。”

談話過程中,傳教士一直站在他們身旁,傾聽著他們的交談,但是沒有表現出他到底對哪個話題更感興趣。

“他為我服務得很好,哥尼。”雷托說道,“厄崔迪家族不會放棄對效忠於我們的人所應承擔的責任。”

“厄崔迪家族?”

“我代表厄崔迪家族。”

“在我完成你祖母交待的測試任務之前,你就逃離了迦科魯圖。”哈萊克冷冰冰地說道,“你怎麽能代表……”

“你應當像保護自己的生命一樣來保護這個人。”雷托以毋庸置疑的語氣說道。他麵無懼色地迎著哈萊克的目光。

傑西卡教了哈萊克很多精巧的貝尼·傑瑟裏特觀察手段。在雷托的表情中,除了平和的自信外,他沒有發現其他任何東西。然而傑西卡的命令仍然有效。“你的祖母命令我完成對你的教育,並讓我明確你是否入了魔道。”

“我沒有入魔道。”一句直白的陳述。

“那你為什麽要逃走?”

“納穆瑞接到了指示,無論如何都要殺死我。是厄莉婭給他下的命令。”

“怎麽,你是真言師嗎?”

“是的。”另一句平和自信的陳述。

“甘尼瑪也是嗎?”

“不是。”

傳教士打破了沉默,將他空洞的眼眶對著哈萊克,但手指著雷托:“你認為你能測試他嗎?”

“你對問題及其後果一無所知,請不要幹涉。”哈萊克頭也不回地喝道。

“哦,我對後果知道得很清楚。”傳教士說道,“我曾經被一個老太婆測試過一次,她以為知道她在幹什麽。然而結果證明,她並不知道。”

哈萊克轉過頭來看著他:“你是又一個真言師嗎?”

“任何人都能成為真言師,連你都有可能。”傳教士說道,“你隻需誠實地麵對你自己的感覺,你的內心必須承認顯而易見的事實。”

“你為什麽要幹涉?”哈萊克問道。他把手伸向晶牙匕。這個傳教士到底是什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