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2

“在他射殺我之前,我有足夠的時間撿回你的毛拉槍。”雷托說道,“那以後,你們的撲翼飛機就歸我了。是的,我會開這玩意兒。”

怒容顯現在穆裏茨兜帽下方的額頭上:“如果你不是你自稱的那個人,該怎麽辦?”

“難道我的父親還認不出我嗎?”

“啊哈,”穆裏茨說道,“原來你是通過他知道這裏的一切的?但是……”他收回了後半句話,搖著頭,“我自己的兒子在當他的向導。他說你們兩個從未……怎麽可能……”

“看來你不相信穆阿迪布能預見未來。”雷托說道。

“我們當然相信!但他自己說過……”穆裏茨再次收回了他的後半句話。

“你以為他不知道你們的懷疑嗎?”雷托說道,“為了和你見麵,我選擇了這個確定的時間、確定的地點,穆裏茨。我知道你的一切,因為我……曾經見過你……還有你的兒子。我知道你認為自己藏得很隱蔽,知道你如何嘲笑穆阿迪布,也知道你用來拯救你這片小小的沙漠的小小的陰謀。但是,沒有我,你這片小小沙漠也注定將走向死亡,穆裏茨。你會永遠失去它。沙丘上的生態變革已經過頭了。我的父親已經快要喪失他的幻象了,你隻能依靠我。”

“那個瞎子……”穆裏茨打住了,咽了口唾沫。

“他很快就會從厄拉奇恩回來。”雷托說,“到那時,我們再來瞧瞧他究竟瞎到什麽程度。你背離弗雷曼傳統多遠了,穆裏茨?”

“什麽?”

“他是個瞎子,但卻生活在這裏。你的人發現他獨自一人漫遊在沙漠中,於是把他帶回了蘇魯齊。他是你最可貴的發現!比香料礦脈還要珍貴。他和你生活在一起。他是你的‘瓦德昆亞斯’。他的水與你部落的水混合在一起。他是你們精神河流的一部分。”雷托用刀緊緊地頂著穆裏茨的長袍,“小心,穆裏茨。”他舉起左手,解下了穆裏茨的麵罩,並丟下了它。

穆裏茨知道雷托在想什麽,他說道:“如果你殺了我們兩個,你會去哪裏?”

“回迦科魯圖。”

雷托將自己的大拇指伸進穆裏茨的嘴裏:“咬一下,喝我的血。否則就選擇死亡吧。”

穆裏茨猶豫了一下,隨後惡狠狠地咬破雷托的皮肉。

雷托看著那個人的喉嚨,看到了他的吞咽動作,然後撤回了刀,並把刀還給了他。

“瓦德昆亞斯。”雷托說道,“除非我背叛了部落,否則你不能拿走我的水。”

穆裏茨點了點頭。

“你的毛拉槍在那兒。”雷托用下巴示意著。

“你現在信任我了?”穆裏茨問道。

“還有其他和被驅逐的人生活在一起的方法嗎?”

雷托再次在穆裏茨的眼睛裏看到了一絲狡黠,但看得出來,這一次他是在衡量,算計著自己的利益。那個人突然一轉身,說明他內心已經下定決心。他撿回自己的毛拉槍,回到了機翼邊的舷梯旁。“來吧,”他說道,“我們在沙蟲的窩裏逗留得太久了。”

預知幻象中的未來不可能總是被過去的法則所羈絆。伸向未來的各條線索是由很多目前未知的法則交織而成的。幻象中的未來自有其法則。它不會遵從禪遜尼的秩序,也不會符合科學的規律。它需要的是此時此刻的努力。

——摘自哈克·艾爾-艾達的《卡利瑪:穆阿迪布語錄》

穆裏茨熟練地將撲翼飛機飛到蘇魯齊上空。雷托坐在他身旁,身後是荷槍實彈的貝哈萊斯。從現在起,他隻能相信這兩個人,還有他緊緊抓住不放的那條出現在他幻象中的線索。如果這些都失敗了,就隻有憑夏胡魯保佑了。有時候,人們不得不屈從於某些更為強大的力量。

蘇魯齊的山丘在沙漠中顯得很是紮眼。它的存在——不是在地圖上,而是在現實生活中——訴說著無數賄賂和死亡,涉及許多身居高位的“朋友”。雷托能看到在蘇魯齊心髒部位有一處被峭壁包圍的窪地,峭壁之間有深不可測的峽穀,一直通向窪地中心。峽穀的底部兩邊排列著鬱鬱蔥蔥的草叢和灌木,中心地帶還生長著一圈棕櫚樹,顯示出這地方富含水分。建築物看上去像散落在沙地上的綠色按鈕,那裏生活著從被驅逐的人中再次被驅逐出來的人,除了死亡之外,這些人再也沒有別的舊宿了。

穆裏茨在窪地上降落,降落地離其中一條峽穀的入口不遠。撲翼飛機正前方是一座孤零零的建築,是由沙藤和貝伽陀葉子編成的棚屋,隔熱的香料纖維將沙藤和貝伽陀葉子綁在一起。雷托知道這種建築會泄漏水汽,而且會飽受來自旁邊植被的蚊蟲們的攻擊。這就是他父親的生活環境。還有可憐的薩巴赫,她將在這裏接受懲罰。

在穆裏茨的命令下,雷托離開撲翼飛機,跳到沙地上,大步向棚屋走去。他能看到很多人在峽穀深處的棕櫚林中工作。他們那衣衫襤褸的窮苦模樣告訴了他這個地方所存在的壓迫,這些人甚至沒有向他或是撲翼飛機看上一眼。雷托看到工人們身後蜿蜒著一條引水渠的石頭堤岸,感到了空氣中毋庸置疑的潮濕:這兒有露天的水域。經過棚屋時,雷托往裏看了看,不出所料,裏頭的陳設相當簡陋。他走到引水渠邊,低頭看了看,隻見暗色的水流中有食肉魚遊動時產生的漩渦。工人們避免和他的目光接觸,繼續幹著手中的活,清掃著石頭堤岸上的沙塵。

跟在雷托身後的穆裏茨說道:“你站的地方是食肉魚和沙蟲的分界地帶。每個峽穀中都有沙蟲。我們剛剛挖開這條水渠,打算除去食肉魚,好把沙鮭吸引過來。”

雷托說道:“你們把沙鮭和沙蟲賣到外星球。”

“這是穆阿迪布的建議!”

“我知道。但是你的沙鮭和沙蟲中,沒有哪條離開沙丘之後還能存活很長時間。”

“是的,”穆裏茨說道,“但總有一天……”

“一千年之後也不行。”雷托說道。他轉身看著穆裏茨臉上的怒容。各種問題流過穆裏茨的內心,就像引水渠中的水流。這個穆阿迪布的兒子真的能預見未來嗎?有些人仍然相信穆阿迪布可以,但是……這類事情究竟應該怎麽判斷呢?

穆裏茨轉了個身,帶著雷托回到棚屋前。他掀開簡陋的密封口,示意雷托進去。屋內遠端的那堵牆前點著一盞香料燈,燈光下蹲著一個小小的身影。油燈散發出一股濃鬱的肉桂香味。

“他們送來一個新俘虜,讓她照料穆阿迪布的穴地。”穆裏茨譏諷地說,“如果她幹得好,或許能保住她的水。”他的眼睛盯著雷托,“有人認為這是一種邪惡的取水方式。那些穿花邊襯衣的弗雷曼人在他們的新鎮子裏堆滿了垃圾!堆滿了垃圾!以前的沙丘什麽時候見過堆滿的垃圾!當我們抓到他們中某個人時,就像這一位——”他指了指燈光下的身影,“他們常常由於恐懼而變得近乎瘋狂。他們墮落了,墮落在他們自身的邪惡中,真正的弗雷曼人瞧不上這類人。你聽懂我的話了嗎,雷托-巴泰?”

“我聽懂了。”

蹲在那地方的身影沒有移動。

“你說要指引我們,”穆裏茨說道,“弗雷曼人隻能由流過血的人來指引。你能指引我們去什麽地方?”

“克拉裏茲克。”雷托說道。他的注意力一直放在那個蹲著的身影上。

穆裏茨緊緊地盯著他,藍色眼睛上的眉毛皺得緊緊的。克拉裏茲克?那不僅僅是戰爭或是革命,那是終極的鬥爭。這是一個最古老的弗雷曼傳說中的詞匯:宇宙終結時的戰爭。克拉裏茲克?

高個子弗雷曼人艱難地咽了口唾沫。這小子就像城裏那些花花公子一樣讓人怎麽都猜不透!穆裏茨轉身看著蹲在燈光下的身影。“女人!利班·瓦希!”他命令道,給我們上香料飲料。

她遲疑了一下。“照他說的做,薩巴赫。”雷托說道。

她一下子站了起來,猛地轉過身來。她緊盯著他,無法將目光從他臉上挪走。

“你認識這個人?”穆裏茨問道。

“她是納穆瑞的侄女。她冒犯了迦科魯圖,所以他們把她交給了你。”

“納穆瑞?但是……”

她飛快地從他們身邊跑開。門外響起她飛奔的腳步聲。

“她跑不遠的,”穆裏茨說著,用手摸了摸鼻子,“納穆瑞的親戚?嗯,有趣。她做了什麽錯事?”

“她讓我逃走了。”說完,雷托轉過身去追薩巴赫。他看到她站在水渠邊。雷托走到她身旁,低頭看著渠水。旁邊的棕櫚林中有鳥,雷托聽到了它們的叫聲和撲打翅膀的聲音,還聽到了工人們掃走沙子時發出的唰唰聲。但他仍然像薩巴赫那樣,低頭看著渠水。他眼角的餘光看到了棕櫚林中藍色的長尾小鸚鵡,其中一隻飛過水渠,他看到了水麵銀色漩渦中映著它的倒影,仿佛鳥和食肉魚在同一個世界中嬉戲。

薩巴赫清了清嗓子。

“你恨我。”雷托說道。

“你讓我蒙羞。你讓我在我的族人麵前蒙羞。他們召集了一次裁決會,然後就把我送到這兒來,讓我在這裏失去自己的水。這一切都是因為你!”

在他們身後不遠處,穆裏茨笑出了聲:“看到了嗎,雷托-巴泰,我們有許多供水者呢。”

“但我的水流淌在你的血管中。”雷托轉身說道,“她不是你的供水者。薩巴赫決定了我的幻象,我跟隨她。我穿過了沙漠來到蘇魯齊,尋找我的未來。”

“你和……”他指了指薩巴赫,隨後仰頭大笑起來。

“你們兩個都不會相信,但未來必將如此。”雷托說道,“記住這句話,穆裏茨,我找到了我的沙蟲的足跡。”他感到淚水充滿了他的眼眶。

“他把水給了我這個已經死去的人。”薩巴赫輕聲道。

連穆裏茨都吃驚地瞪著他。弗雷曼人幾乎從不哭泣,眼淚代表著來自靈魂深處最寶貴的禮物。穆裏茨窘迫地拉起口罩,又把兜帽往下拉了拉,蓋住了他的眉毛。

雷托望著穆裏茨身後,說道:“在蘇魯齊,他們仍然在沙漠邊祈求露水。走吧,穆裏茨,為克拉裏茲克祈禱吧。我向你保證,它必將到來。”

弗雷曼的語言非常簡練,意思表達得非常準確。弗雷曼人熱衷於說教,他們以諺語來應對所有令人恐懼的不確定性。他們說:“我們知道世上沒有知識大全,那是上帝的寶藏。但隻要人們學到了什麽,他們總可以保有學到的知識。”他們對待這個宇宙的態度就是如此直截了當。以同樣的方式,他們形成了一套奇異的符號,代表信仰與預兆,以及他們自己的命運。這就是他們的克拉裏茲克傳說的起源:宇宙終結時的戰爭。

——摘自《貝尼·傑瑟裏特秘密報告》800881頁

“他們把他抓在手掌心裏了,在一個絕對安全的地方。”納穆瑞說道,他朝正方形石室內另一端的哥尼·哈萊克笑了笑,“你可以把這個消息報告給你的朋友。”

“這個安全的地方在哪兒?”哈萊克問道。他不喜歡納穆瑞的語氣,也不喜歡傑西卡強加在他身上的命令。那個該死的女巫!她警告過他,一旦雷托無法掌控體內可怕的記憶,會產生什麽樣的後果。除此之外,她的話聽上去毫無道理。

“那是個絕對安全的地方,”納穆瑞說道,“我隻能告訴你這麽多。”

“你怎麽知道?”

“我收到了消息。薩巴赫和他在一起。”

“薩巴赫!她剛剛讓他……”

“這次不會了。”

“你會殺了他嗎?”

“這已經不再由我決定了。”

哈萊克苦笑了一下。密碼器。那些該死的蝙蝠能飛多遠?他經常能看到它們掠過沙漠表麵,叫聲中隱藏著它們傳遞的信息。但是,它們在這個地獄般的行星上究竟能飛多遠?

“我必須親自見到他。”哈萊克說道。

“不行。”

哈萊克深吸了一口氣,讓自己平靜下來。為了等待搜尋結果,他已經熬了兩天兩夜。現在是第三個早晨了,他覺得自己扮演的角色正在崩潰,暴露出了真實的自我。他從來就不喜歡下命令。下命令的人總是在等待結果,與此同時,其他人正進行著有趣的冒險。

“為什麽不行?”他問道。那些安排了那個安全穴地的走私徒們就是這麽神神秘秘的,納穆瑞竟然也這樣對付他。

“有人認為,看到我們這個穴地時,你就已經知道得太多了。”納穆瑞說道。

哈萊克聽出了他話中的威脅,於是身體更加放鬆,隻有受過最嚴格訓練的鬥士才會如此從容。他的手放在刀旁,但沒有握住刀把。他很希望能再有一麵屏蔽場,但屏蔽場會引來沙蟲,再說在沙暴的靜電場麵前,屏蔽場的力場撐不了多久,所以他早就棄之不用了。

“保密並不是我們協議中的一部分。”哈萊克說道。

“如果我殺了他,這算不算我們協議中的一部分?”

哈萊克再次感到自己正受到某種未知力量的愚弄,傑西卡事先沒有警告過他這種力量的存在。她那個計劃真該死!或許真不應該相信貝尼·傑瑟裏特。他馬上覺得自己實在太不忠了。她對他解釋過其中的困難,而他也慨然許諾,加入了她的計劃。他早就知道,和其他任何計劃一樣,這個計劃需要時時調整。她並不是隨便哪個貝尼·傑瑟裏特。她是厄崔迪家族的傑西卡,長久以來一直是他的朋友,支持著他。沒有她,他知道自己注定漂泊在比現在這個行星危險百倍的地方。

“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納穆瑞說道。

“隻有當他顯示自己……著了魔以後,變成邪物以後,”哈萊克說道,“你才能殺了他。”

納穆瑞鄭重地抬起手:“你的夫人知道我們能夠測出他是不是邪物。她很明智,知道應該讓我來作出裁決。”

哈萊克無奈地咬緊了嘴唇。

“你也聽到聖母是怎麽對我說的。”納穆瑞說道,“我們弗雷曼人知道怎麽領會這些女人的意思,你們這些外來者不懂。弗雷曼女人經常送她們的兒子去死。”

哈萊克咬牙道:“你是說你已經殺了他嗎?”

“他還活著,他在一個安全的地方。他會繼續服用香料。”

“如果他活下來,我要送他回到他祖母那兒去。”哈萊克說道。

納穆瑞隻是聳了聳肩。

哈萊克知道,這就是他能得到的全部回答。該死的!他不能帶著這些沒有答案的問題回到傑西卡那兒!他搖了搖頭。

“那些事是你無法改變的,你為什麽要咬著不放呢?”納穆瑞問道,“你已經得到了足夠的報酬。”

哈萊克恨恨地盯著那個人。弗雷曼人!他們相信所有的外邦人都能被錢收買。但是,納穆瑞表現出的還不僅僅是弗雷曼人的偏見。在這裏,發揮作用的還有其他力量,這一點對於受過貝尼·傑瑟裏特訓練的眼睛來說真是太明顯了。整個事件散發出騙局中套著騙局的氣味。

哈萊克換了一副腔調,用傲慢的口吻道:“傑西卡夫人會很生氣。她會派軍隊……”

“你隻不過是個跟班,是別人手下的信使而已!”納穆瑞罵道,“我會很樂意替那些比你高貴的人沒收你的水!”

哈萊克將一隻手放在刀上,同時準備好用左衣袖給對方來個小小的突然襲擊。“我沒有看到誰的水被潑灑在這裏,”他說道,“或許你的驕傲讓你瞎了眼睛。”

“你能活著,是因為我想讓你在死之前看明白一點:你的傑西卡夫人手下沒有任何軍隊。你不該這麽快送命,外星來的渣滓。我是一個高貴的民族的一員,而你……”

“而我隻是厄崔迪家族的仆人。”哈萊克溫和地說道,“我們是一群把你們肮髒的脖子從哈克南的絞索中解放出來的渣滓。”

納穆瑞不屑地一笑,露出潔白的牙齒:“你的夫人早已成了薩魯撒·塞康達斯上的囚徒。你自認為來自她的命令實際上來自她女兒!”

哈萊克竭力保持著平穩的語氣:“沒關係。厄莉婭會……”

納穆瑞拔出他的晶牙匕。“你了解天堂之母?我是她的仆人,你這個雜種。奉她的命令,我來取走你的水!”說完,他直愣愣地衝過屋子,向他一刀砍來。

哈萊克沒有被對手看似笨拙的動作所欺騙。他抬手一揮長袍的左袖,特意加長加厚的一截假袍袖激射而出,纏住納穆瑞的刀。衣袖展開,蒙住了納穆瑞的頭。與此同時,哈萊克右手持刀,穿過左衣袖的下方,朝納穆瑞的臉直刺過去。他感到刀尖刺到了肉體,隨後,納穆瑞的身體撞到他身上。隔著納穆瑞的長袍,他感覺到了那個人衣服裏麵的盔甲。弗雷曼人發出一聲慘叫,往後退了幾步,倒在地上。他躺在那兒,血從嘴裏湧出,眼睛死死地盯著哈萊克,漸漸地失去了神采。

哈萊克噓了一口氣。愚蠢的納穆瑞,怎麽會認為別人看不出他長袍底下穿著盔甲?他撿回了那截假袍袖,擦幹淨刀,收刀入鞘。“你不知道我們這些厄崔迪仆人是怎麽訓練的嗎,傻瓜?”

他深深地吸了口氣,開始思索起來:現在,我又是誰的棋子呢?納穆瑞的話透露了某些真相。傑西卡成了科瑞諾家族的俘虜,厄莉婭正在進行其邪惡的計劃。傑西卡已將厄莉婭視為厄崔迪的敵人,並準備了很多應急方案,但她從來沒料到自己會成為俘虜。眼下,他仍然有命令要執行。但首先,他必須離開這個地方。幸運的是,穿上長袍的弗雷曼人看上去個個差不多。他把納穆瑞的屍體滾進牆角,在上頭蓋了幾個坐墊,拖過一張地墊蓋住血跡。做好這些之後,和所有準備進入沙漠的人一樣,哈萊克調節了一下蒸餾服的鼻管和嘴管,戴上麵罩,扣上兜帽,開始了漫長的旅途。

良心無牽無礙,腳下輕鬆愉快,他想。他覺得自己產生了一種奇妙的解脫感,仿佛他正在遠離危險,而不是步步逼近它。

我從來就不喜歡對付那個男孩的計劃,他想,如果我能再一次見到夫人,我一定要把這個想法告訴她。隻是如果。因為萬一納穆瑞的話是真的,他就隻能選擇實施那個最危險的計劃了。一旦厄莉婭抓到他,肯定不會讓他活得太久。好在他還有斯第爾格——一個迷信、善良的弗雷曼人。

傑西卡曾經對他解釋過:“斯第爾格的本性上麵隻蒙著薄薄一層文明規範,除去這層東西的方法是……”

穆阿迪布的精神無法用語言表達,也無法用以其名義所成立的宗教教義來表達。穆阿迪布的內心一定對傲慢自大的權力、謊言和狂熱的教條主義者充滿了憤怒。我們必須給這內心的憤怒以發言權,因為穆阿迪布的教導中最重要的一條就是:隻有在公正、互助的社會結構中,人類才能長久地生存下去。

——摘自弗雷曼敢死隊契約

雷托背靠小棚屋的一堵牆坐了下來,注視著薩巴赫——出現在預知幻象中的線頭正在慢慢解開。她已經準備好了咖啡,放到了他身旁。現在她正蹲在他麵前,為他準備晚飯。晚飯是噴香的加了香料的稀粥。她用勺子快速攪拌著稀粥,在碗口留下靛青色的痕跡。她攪拌得十分認真,那張瘦臉幾乎垂到了粥麵。她身後是一張粗糙的薄膜,有了它,小棚屋就能充當蒸餾帳篷用。灶火和燈光將她的影子映在薄膜上,像在她的頭上加了一圈光環。

那盞燈引起了雷托的興趣。那是盞油燈,而不是球形燈。蘇魯齊的人真是肆意揮霍香料油啊。他們保持著最古老的弗雷曼傳統,同時卻又使用撲翼飛機和最先進的采集機,粗魯地將傳統與現代攪拌在一起。

薩巴赫熄滅了灶火,把那碗粥遞給他。

雷托沒碰那個碗。

“如果你不吃,我會被懲罰。”她說道。

他盯著她,想著:如果我殺了她,就會粉碎一個幻象;如果我告訴她穆裏茨的計劃,就會粉碎另一個幻象;如果我在這兒等著父親,這一根幻象線頭將變成一條粗壯的繩索。

他的思維整理著各種幻象的線頭。其中一個很甜蜜,久久縈繞在他心頭。在他的幻象中,有一個未來講述了他和薩巴赫的結合,這個未來**著他,威脅著要將其他未來排擠出去,讓他沿著這條路一直走向苦難的終點。

“你為什麽要那麽看著我?”她問道。

他沒有回答。

她把碗朝他推了推。

雷托咽了口唾沫,潤了潤幹渴的嗓子。他全身上下充滿了想殺死薩巴赫的衝動。他發現自己的身體由於衝動而顫抖不已。要粉碎一個幻象是多麽容易啊!讓自己的野性發作吧。

“這是穆裏茨的命令。”她指著碗說。

是的,穆裏茨的命令。迷信征服了一切。穆裏茨想要他去解讀幻象中的場景。他像個古代的野蠻人,命令巫醫丟下一把牛骨頭,讓他根據骨頭散落的位置占卜未來。穆裏茨已經取走了他的蒸餾服,因為那是一種“簡單的防範措施”。穆裏茨嘲笑了納穆瑞和薩巴赫:隻有傻瓜才會讓囚犯逃走。

此外,穆裏茨還有個大問題:精神河流。俘虜的水在他的血管中流淌。穆裏茨正在尋找某個跡象,讓他有借口殺死雷托。

有其父必有其子,雷托想。

“香料隻能給你帶來幻象。”薩巴赫說道,雷托長久的沉默讓她很不自在,“我在部落狂歡中也有過許多幻象,可惜它們全都沒什麽意義。”

有了!他想。他讓身體進入封閉的靜止狀態,皮膚於是很快變得又冷又潮。貝尼·傑瑟裏特的訓練主宰了他的意識,他的意識化為一道光,詳盡無遺地照亮薩巴赫和這些被驅逐者的命運。古老的貝尼·傑瑟裏特教義中說得很清楚:

“語言反映著生活方式。某種生活方式的與眾不同之處大都能通過其所用的語言、語氣及句法結構而被識別。尤其要注意斷句的方式,這些地方代表生命的斷續之處。生命的運動在這些地方暫時阻滯、凍結了。”和每個服用香料的人一樣,薩巴赫也可以產生某些幻象。可她卻輕視自己那些被香料激發的幻象,它們讓她不安,因此必須被拋在一邊,被有意忘卻。她的族人崇拜夏胡魯,因為沙蟲出現在他們的大部分幻象中;他們祈禱沙漠邊緣的露水,因為水主宰著他們的生命。但盡管如此,他們卻貪婪地追求著香料帶來的財富,還把沙鮭誘進開放的引水渠。薩巴赫在用香料激發他的預知幻象,但對這些幻象卻似乎並不十分在意。然而,他意識的光束照亮了她話中那些細微的跡象:她依賴絕對、有限,不願深入變化無窮的未來,因為變化意味著決定,而且是嚴酷的決定,而她無法作出這些決定,尤其是當它們涉及她自身的利益的時候。她執著於自己偏頗的宇宙觀,盡管它可能蒙蔽了她,讓她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但是其他可能的道路卻令她無比恐懼。

她是固定的,而雷托卻在自由運動。他像一隻口袋,容納了無數個時空。他能洞見這些時空,因此能夠作出薩巴赫無法作出的可怕的決定。

就像我的父親。

“你必須吃!”薩巴赫不耐煩地說。

雷托看到了全部幻象的發展規律,知道自己必須跟隨哪根線頭。他站起來,用長袍把自己裹緊。沒有蒸餾服的保護,長袍直接接觸皮膚,帶給他一種奇怪的感覺。他光著腳站在地板上的香料織物上,感覺著嵌在織物中的沙粒。

“你在幹什麽?”她問道。

“這裏頭的空氣太差,我要到外頭去。”

“你逃不走的,”她說,“每條峽穀裏都有沙蟲。如果你走到引水渠對岸,它們能根據你散發出的水汽感覺到你。這些被圈禁起來的沙蟲十分警覺,一點也不像它們在沙漠中的同伴。而且——”她得意地說,“你沒有蒸餾服。”

“那你還擔心什麽呢?”他問,有意激起她發自內心的反應。

“因為你還沒有吃飯。”

“你會因此而受罰。”

“是的!”

“但我渾身上下已經浸滿了香料,”他說道,“每時每刻都有幻象。”他用光著的腳指了指碗,“倒在沙地裏吧,誰會知道?”

“他們在看著呢。”她輕聲說道。

他搖了搖頭,把她從自己的幻象中除去了,立即感到了一種全新的自由。沒必要殺掉這個可憐的小卒。她在跟隨著別人的音樂跳舞,連自己所跳的舞步都不知道,卻相信自己正共享著那些吸引著蘇魯齊和迦科魯圖的強盜們的權力。雷托走到門邊,打開密封口。

“要是穆裏茨來了,”她說道,“他會非常生氣……”

“穆裏茨是個商人,除此之外,他隻是一個空殼。”雷托說道,“我的姑姑已經把他吸幹了。”

她站了起來:“我和你一起出去。”

他想:她還記得我是如何從她身邊逃走的。現在她擔心自己對我的看管太不嚴密。她有自己的幻象,但她不會聽從那些幻象的引導。其實她要做的隻是看看那些幻象,就會知道他的打算:在狹窄的峽穀裏,他要怎麽才能騙過被困在裏麵的沙蟲?沒有蒸餾服和弗雷曼救生包,他要怎麽才能在坦則奧福特生存下來?

“我必須一個人待著,向我的幻象請教。”他說道,“你得留在這兒。”

“你要去哪兒?”

“去引水渠。”

“晚上那裏有成群的沙鮭。”

“它們不會吃了我。”

“有時沙蟲就在對岸待著,”她說道,“如果你越過引水渠……”她沒有說完,想突出她話中的威脅。

“沒有矛鉤,我怎麽能駕馭沙蟲呢?”他問道,不知她能否稍稍看看哪怕一星半點她自己的幻象。

“你回來之後會吃嗎?”她問道,再次走到碗邊,拿起勺子攪拌著稀粥。

“幹任何事情都得看時候。”他說道。他知道她不可能覺察出他巧妙地使用了音言,由此將自己的意願偷偷加進了她的決策思維。

“穆裏茨會過來看你是否產生了幻象。”她警告道。

“我會以自己的方式來對付穆裏茨。”他說道,注意到她的動作變得十分緩慢。他剛才對她使用的音言巧妙地與弗雷曼人的生活模式融為一體。弗雷曼人在太陽升起時朝氣蓬勃,而當夜晚來臨時,一種深深的憂鬱通常會令他們昏昏欲睡。她已經想進入夢鄉了。

雷托獨自一人走進夜色。

天空中群星閃耀,他能依稀分辨出四周山丘的形狀。他徑直向水渠邊的棕櫚林走去。

雷托在水渠岸邊久久徘徊著,聽著對岸沙地中發出的永無止息的噝噝聲。聽聲音應該是條小沙蟲:這無疑是它被圈養在這兒的原因。運輸小沙蟲較為容易。他想象著抓住它時的情景:獵手們用水霧讓它變得遲鈍,然後就像準備部落狂歡時那樣,用傳統的弗雷曼方法抓住它。但它不會被淹死。它會被送上宇航公會的飛船,運到那些充滿希望的買家手中。然而,外星的沙漠可能過於潮濕了。很少有外星世界的人能意識到,是沙鮭在厄拉科斯上維持著必要的幹燥。是這樣!因為即使是在坦則奧福特這兒,空氣中的水分也比任何以往沙蟲所經曆的都要多上好幾倍——除了那些在穴地蓄水池中淹死的沙蟲。

他聽到薩巴赫在他身後的棚屋內輾轉反側,遭到壓製的幻象刺激著她,讓她不得安寧。他不知道拋開預知幻象和她共同生活會是什麽樣子。兩個人共同迎接並分享每一時刻的到來。這個想法比任何香料所引發的幻象都更吸引他。未知的未來帶著獨一無二的清新氣息。

“穴地的一個吻相當於城市中的兩個。”

古老的弗雷曼格言已經說得很清楚了。傳統的穴地是野性與羞澀的混合體。迦科魯圖/蘇魯齊的人至今仍然保留著一絲羞澀的痕跡,但僅僅是痕跡而已。傳統已經消失了,一念及此,雷托不禁悲從中來。

來得很慢。當雷托真正意識到行動已經開始時,他已經被身邊許多小生物發出的沙沙聲包圍了。

沙鮭。

很快他就要從一個幻象轉入另一個了。他感受著沙鮭的運動,仿佛感受自己體內發生的運動。弗雷曼人已經和這些奇怪的生物共同生活了無數世代。他們知道,如果你願意用一滴水來做誘餌,你就能引誘它們進入你觸手可及的範圍。很多快要渴死的弗雷曼人常常會冒險用他們所剩的最後幾滴水來進行這場賭博,結果可能是贏得從沙鮭身上擠出的綠色糖漿,從而維持自己的生命。沙鮭也是小孩子的遊戲。他們抓它們既是為了取水,也為純粹的玩樂。

但此刻的“玩樂”對他實在太重要了。雷托不禁打了個哆嗦。

雷托感到一條沙鮭碰到了他的光腳。它遲疑了一下,隨後繼續前行。水渠中大量的水在吸引著它。

沙鮭手套。這是小孩子的遊戲。如果有人把沙鮭抓在手裏,將它沿著自己的皮膚抹開,它就變成了一隻活手套。沙鮭能察覺到皮膚下毛細血管中的血液,但血液的水中混有的其他物質卻令它感到不舒服。或早或晚,手套會跌落到沙地上。隨後它會被撿起並放入香料纖維籃子中。香料撫慰著它,直到它被倒入穴地的亡者蒸餾器中。

他能聽到沙鮭掉入水渠的聲音,還有食肉魚捕食它們時激起的水花。水軟化了沙鮭,讓它們變得柔韌。孩子們很早就知道了這一點。一口唾沫就能騙來糖漿。雷托傾聽著水聲。水聲代表著沙鮭正向開放的水麵遷徙,但它們無法占據一條由食肉魚把守的水渠。

它們仍然在前進。它們仍然在發出濺水聲。

雷托用右手在沙地裏摸索著,直到手指碰到一條沙鮭堅韌的皮膚。正如他期望的,這是條大家夥。這家夥並沒有想要逃走,而是急切地爬進他的手中。他用另一隻手感覺著它的外形——大致呈菱形。它沒有頭,也沒有突出的肢體,沒有眼睛,可它卻能敏銳地發現水源。它和其他夥伴能身體挨身體,用突起的纖毛將大家交織著連在一起,變成一大塊能鎖住水分的生物體,把水這種“毒物”和由沙鮭最終演變而成的巨型生物——夏胡魯——隔絕開來。

沙鮭在他手中蠕動著,延展著身子。它移動時,他感到他所選擇的幻象也在隨之延展。就是這個線頭,不是其他的。他感到沙鮭變得越來越薄,他的手越來越多地被它覆蓋。沒有哪隻沙鮭曾接觸過這樣的手,每個細胞中都含有過度飽和的香料。也沒有哪個人曾在香料如此飽和的狀態下存活下來,而且還保持著自己的思考能力。雷托精心調節著體內的酶平衡,吸收他通過入定狀態得到的確切的啟示。來自他體內無數的已與他融為一體的生命所提供的知識為他明確了前進道路,他隻需再做些精細的微調,避免一次性釋放劑量過大的酶,因刹那間的疏忽而遭滅頂之災。與此同時,他將自己與沙鮭融合在一起,沙鮭的活力成了他的活力。他的幻象為他提供了向導,他隻需跟隨它就行。

雷托感覺到沙鮭變得更薄,覆蓋了他手上更多的部位,並向他的手臂進發。他找到另一條沙鮭,把它放在第一條上麵。這種接觸使兩隻沙鮭狂亂地蠕動了一陣子。它們的纖毛相互交織,形成一整張膜,覆蓋到他的肘部。沙鮭曾經是兒童遊戲中的活手套,但這一次,它們扮演著雷托皮膚共生物的角色,變得更薄、更敏感。他戴著活手套,彎腰撫摸著沙子。在他的感覺中,每顆沙粒都有自己獨特的個性。覆蓋在皮膚上的沙鮭不再隻是沙鮭,它們變得堅韌而強壯。而且,隨著時間流逝,它們會越來越強壯,同時也使他強壯起來……他那隻摸索的手又碰到一條沙鮭,它迅速爬上他的手,與剛才那兩條混為一體,融入了它的新角色。堅韌卻又柔軟的皮膚一直覆蓋到了他的肩膀。

他將意識集中起來,發揮到極致,成功地把新皮膚融入了他的肉體,杜絕了排異反應。他的意識絲毫沒有理會這麽做的後果。重要的是他在入定狀態下獲得的幻象;重要的是曆經苦難之後才能踏上的金色通道。

沙鮭爬滿他的全身。他能感到自己的脈搏在這張有生命的膜下跳動。一條沙鮭想覆蓋他的臉,他粗暴地搓著它,直到它蜷縮成了一個薄薄的滾筒。滾筒比“嬰兒沙蟲”長得多,而且保持著彈性。雷托咬住滾筒末端,嚐到一股甜甜的細流,細流維持的時間比任何弗雷曼人所碰到過的久得多。他感到了糖漿帶給自己的力量。一陣奇怪的興奮感充斥了他的身體。膜再次想覆蓋他的臉,他迅速地反複搓著,直到膜在臉上形成了一圈僵硬的隆起,連接著他的下巴和額頭,露出耳朵。

現在,那個幻象必須接受檢驗了。

他站起來,轉身向棚屋跑去。移動時,他發現自己的腳動得太快,讓他失去了平衡。他一頭栽倒在沙地上,隨後翻了個身又跳起來。這一跳使他的身體離地足有兩米。當他落到地上、想重新開始奔跑時,他的腳又開始移動得過於迅速。

停下!他命令自己。他強迫自己進入放鬆的狀態,在體內融合了眾多意識的池子中凝聚自己的感覺。他內斂注意力,注視著當下的延伸,由此再一次感覺到了時間。現在,那張膜正如預知幻象中那樣,完美地工作著。

我的皮膚不再是我自己的了。

但是他的肌肉還得接受訓練,才能配合加快的動作。他不斷開步走,不斷倒在地上,然後又不斷翻身躍起。幾個回合之後,他坐在地上。平靜下來以後,他下巴上的隆起想變成一張膜,蓋住他的嘴巴。他用手壓住它,同時咬住它,吮吸了幾口糖漿。在手掌的壓力下,它又退了回去。

那張膜與他的身體融合的時間已經夠長了。雷托平趴在地上,開始向前爬行,在沙地上摩擦著那張膜。他能敏銳地感覺到每顆沙粒,但沒有任何東西在摩擦著他自己的皮膚。沒過多久,他已經在沙地上前進了五十米。他感覺到了摩擦產生的熱量。

那張膜不再嚐試蓋住他的鼻子和嘴巴,但是現在他麵臨著進入金色通道之前第二個重要的步驟。他剛才的行動已帶著他越過了水渠,進入被困的沙蟲所在的峽穀。它被他的行動吸引了,他聽到了它在發出噝噝聲,而且正逐漸向他靠近。

雷托一下子躍起身來,想站在那兒等著它,但結果仍和剛才一樣:加大加快了的動作讓他的身體向下栽倒,往前躥出了二十來米。他竭力控製住自己,坐在地上挺直上身。沙子直接在他麵前凸起、蠕動,在星光下留下一條魔鬼般的軌跡。接著,在離他隻有兩個身長的地方,沙地爆裂開來,微弱的光線下,水晶般的牙齒一閃而過。他看到了沙洞內張開的大嘴,洞深處還有昏暗的火光在移動。濃鬱的香料氣味彌漫在四周。但是,沙蟲沒有向他衝來,它停在他眼前。此時,一號月亮正爬上山丘。沙蟲牙齒上的反光映襯著它體內深處閃耀的化學反應之火。

沙蟲仍然沒有移動。

它隻感覺到了沙鮭。它不會攻擊自己在沙漠深處的異變體。在自己的領地內或在露天的香料礦上,一條沙蟲可能會攻擊另一條。隻有水能阻擋它們——還有沙鮭。沙鮭是盛滿水的膠囊,也是水的另一種形態。

雷托試著將手伸向那張可怕的大嘴。沙蟲往後退了幾米。

消除恐懼之後,雷托轉身背對著沙蟲,開始訓練他的肌肉,以適應剛剛獲得的新能力。他小心地向引水渠走去。沙蟲在他身後仍然保持著靜止。越過水渠後,他興奮地在沙地上跳了起來,一下子在沙地上方飛行了十餘米。落地後,他在地上爬著、翻滾著、大聲地笑著。

小棚屋門的密封口被打開了,亮光灑在沙地上。薩巴赫站在油燈黃紫色的燈光下,愣愣地盯著他。

笑聲中,雷托又回頭越過引水渠,在沙蟲麵前停了下來,然後轉過身,伸開雙臂看著她。

“看啊!”他呼喊道,“沙蟲服從我的命令!”

她被驚呆了。他轉身圍繞著沙蟲轉了一圈,然後跑向峽穀深處。隨著對新皮膚的逐漸適應,他發現自己隻要稍微動一下肌肉就能快速奔跑,幾乎完全不耗費他自己的力氣。隨後,他開始發力,在沙地上向前飛奔,感到風摩擦著臉上**的皮膚,一陣陣發燙。到了峽穀盡頭,他沒有停下來,而是縱身一躍,跳起足有十五米。他攀住懸崖,四肢亂蹬,如同一隻昆蟲般,爬上俯視坦則奧福特的山頂。

沙漠在他眼前延展開來,在月光下如同一片巨大的銀色波濤。

雷托的狂喜之情漸漸平靜下來。

他踱著步,感覺著變得異常輕盈的身體。剛才的運動使他的身體表麵產生了一層光滑的汗水膜。通常情況下,蒸餾服會吸收這層膜並把它送往處理裝置,在那兒過濾出鹽分。而此刻,等到他放鬆下來,這層汗水已經消失了,被覆蓋在他身體表麵的膜吸收了,而且吸收的速度遠比蒸餾服能達到的快得多。雷托若有所思地拉開他嘴唇下的那個隆起,把它放進嘴裏,吮吸著甜蜜的**。

他的嘴巴並沒有被覆蓋住。憑著弗雷曼人的本能,他感到自己體內的水分隨著每次呼吸流失進了空氣。這是浪費。雷托拉出一段膜,用它蓋住自己的嘴巴。當那段膜想鑽入他鼻孔時,他又把它卷下來。他不斷重複著這個過程,直到那段膜封住他的嘴、而又不再往上想封住他的鼻孔。隨後,他立即采用沙漠中的呼吸方式:鼻孔吸氣,嘴巴呼氣。他嘴上的那段膜鼓成了一個小球,但嘴上不再有水汽流失,同時他的鼻孔卻保持著暢通。

現在是通向金色通道最關鍵的一步。他已經穿上了有生命的、由沙鮭膜形成的蒸餾服,這是厄拉科斯上的無價之寶……我不再是人。今晚的事將被廣為傳播,它將被放大、被神化,直到親身參與其中的人都無法從中看出真實事件的原貌。但總有一天,那個傳說會成為事實。

他朝山崖下望去,估計自己離下方的沙地大約有二百米距離。月光照亮了山崖上的凸起和裂縫,但找不到可以下去的路。雷托站在那兒,深吸一口氣,回頭看看朝他跑來的人,隨後走到懸崖邊,縱身躍入空中。下落約三十米後,他彎曲的雙腿碰到了一個凸出物。增強了的肌肉吸收了衝擊力,並把他彈向旁邊的一個凸起。他雙手一抓,抓住一塊岩石,穩住身體,接著又讓自己下墜了二十米左右,然後抓住另一塊岩石,又再次下降一段距離。他不斷跳躍著,不斷抓住凸出的岩石。他用縱身一躍完成了最後四十米,雙膝彎曲著地,然後側身一滾,一頭紮進沙丘光滑的表麵,沙子和塵土揚了他一身。他站了起來,接著一舉躍上沙丘頂部。嘶啞的叫喊聲從他身後山丘的頂上傳來,他沒有理睬,而是集中注意力,從一座沙丘頂部跳到另一座沙丘頂部。

越來越適應增強的肌肉以後,他覺得在沙漠上的長途跋涉簡直是一種享受。這是沙漠上的芭蕾,是對坦則奧福特的蔑視,是任何人都未曾享受過的旅途。

他算計著那兩個撲翼飛機乘員從震驚中清醒過來到重新開始追蹤需要多長時間。覺得差不多了時,他一頭紮向某座沙丘背光的一麵,鑽了進去。獲得新力量以後,沙子給他的感覺就像是比重稍大的**,但當他鑽得太快時,體溫卻升高到了危險的程度。他從沙丘的另一頭探出頭來,發現膜已經封住了自己的鼻孔。他拉下鼻孔中的膜,感到他的新皮膚正忙著吸收他的排泄物。

雷托把一段膜塞進嘴裏,吮吸著甘露的同時抬頭觀察天空。他估計自己離蘇魯齊有十五公裏遠。一架撲翼飛機的軌跡劃過天空,仿佛一隻大鳥。天空中出現了一隻又一隻大鳥。他聽到了它們拍打機翼的聲音,還有消音引擎發出的輕微聲響。

他吮吸著有生命的管子,等待著。一號月亮落下了,接著是二號月亮。

黎明前一小時,雷托爬了出來,來到沙丘頂部,觀察著天空。沒有獵手。他知道自己已經踏上了一條不歸路。他前方的時空中是重重陷阱,一步踏錯,他和人類就會受到永世難忘的教訓。

明天我要襲擊嘎拉·魯仁,他想,我要摧毀他們的引水渠,把水放到沙漠中。然後我要去聞達克、老隘口和哈格。一個月內,生態變革計劃會被迫推遲整整一代人。這會給我留出足夠的時間,發展出新的時間表。

自然,沙漠中的反叛部落會成為替罪羊。有的人還可能想起迦科魯圖盜水者的往事,厄莉婭會被這些事纏住,至於甘尼瑪……雷托默念著那個能喚醒她記憶的詞語。以後再來處理這件事吧……如果他們能在紛繁的線頭中活下來。

金色通道在沙漠中引誘著他,它仿佛是一個現實存在的實體,他睜開雙眼就能看到它。他想象著金色通道中的情景:動物遊**在大地上,它們的存在取決於人類。無數個世代以來,它們的發展被阻斷了,現在需要重新走上進化的正軌。

隨後他想起了自己的父親,告訴自己說:“用不了多久,我們就要像男人般麵對麵了,幻象中的未來隻有一個能最終化為現實。”

氣候設定了生存的極限。緩慢的氣候變遷可能經過一代人都無法察覺。極端的天氣變化設定了四季的模式。孤獨的、生命有限的人類能觀察到四季,感受到一年中天氣的變化,有時還可能會注意到其他一些情況,例如“這是我知道的最冷的一年”。這些變化是能被感知的。但人類對跨越多年的緩慢的氣候變遷卻感覺遲鈍。而這種感覺卻是生存於任何行星上所必需的。他們必須學習觀察氣候。

——摘自哈克·艾爾-艾達的《厄拉科斯的變遷》

厄莉婭盤腿坐在**,想通過背誦對抗恐懼的禱詞使自己平靜下來,但她頭顱中回響的嘲笑聲阻撓了她的每一次嚐試。她能聽到他的聲音,這個聲音控製了她的耳朵和意識。

“簡直是一派胡言。你在害怕什麽?”

她想逃走,但是小腿上的肌肉抽搐著。她逃不掉。

黎明即將到來。她穿著一件純天然的絲綢睡衣,睡衣下的肉體已開始發胖。過去三個月的報告躺在她眼前的紅色床單上。她能聽到空調發出的嗡嗡聲,還有微風吹起誌賀藤卷軸上標簽的聲音。

兩個小時以前,她的助手慌慌張張地叫醒了她,給她帶來了最新的破壞消息。厄莉婭要來了報告卷軸,想從中找出規律。

她不再背誦禱詞。

這些破壞肯定是反叛者們幹的。越來越多的人開始反對穆阿迪布的宗教。

“那又有什麽關係呢?”她體內嘲諷的聲音說道。

厄莉婭用力甩了甩頭。納穆瑞讓她失望了。居然相信這麽一個人,她真是個傻瓜。她的助手不斷提醒她斯第爾格也該受到懲罰,他在秘密造反。還有,哈萊克怎麽樣了?和他的走私徒朋友待在一起?可能吧。

厄莉婭手中的誌賀藤冷冰冰的。

那麽,雷托去哪兒了?甘尼瑪堅信他已經死了。真言師已經證實了她的說法:雷托被拉茲虎咬死了。那麽,納穆瑞和穆裏茨報告的那個孩子又是誰呢?

她渾身顫抖。

四十條引水渠被摧毀了,它們的水流入了沙漠。四十條水渠,分別屬於忠誠的弗雷曼人、反叛者,還有那些愚昧的迷信者。屬於各種各樣的人!她的報告中充滿了各種神奇的故事。沙鮭跳入引水渠,把自己弄得粉碎,然後每個碎片又長成了新的沙鮭;沙蟲故意在水中把自己淹死;二號月亮上滴下鮮血,掉落在厄拉科斯上,在落地處引發了巨大的沙暴。沙暴爆發的頻率急劇上升!

她想起被發配到泰布的艾達荷,斯第爾格遵從她的命令,將他置於嚴密的看管之下。斯第爾格和伊勒琅整天都在談論種種破壞跡象背後隱藏著什麽。這些傻瓜!可就連她的間諜都顯示出受到反叛者影響的跡象。

為什麽甘尼瑪要堅持拉茲虎的故事呢?

厄莉婭歎了口氣。這麽多報告中,隻有一個讓她安心。法拉肯派出了一隊家族衛兵,來“幫助你處理麻煩,並為正式訂婚儀式做好準備”。厄莉婭和頭顱裏的聲音一起笑了。至少這個計劃仍然完好無損。至於其他報告,她一定會找到符合邏輯的解釋,消除那些迷信的胡言。

她將利用法拉肯的人去關閉蘇魯齊,逮捕那些已知的反叛者,尤其是耐布中的反叛者。她衡量著該對斯第爾格采取什麽措施,但體內的聲音提醒她應該慎重。

“還沒到時候。”

“我母親和姐妹會仍然有她們自己的計劃,”厄莉婭輕聲道,“她為什麽要訓練法拉肯?”

“或許他激發了她的興趣。”老男爵說道。

“他那麽個冷冰冰的人?不會的。”

“你不想叫法拉肯把她送回來嗎?”

“我知道這麽做的危險!”

“好。與此同時,茲亞仁卡最近帶來的那個年輕助手,我想他的名字可能叫作阿加瓦斯——是的,布爾·阿加瓦斯。如果你今晚能邀請他來這裏……”

“不!”

“厄莉婭……”

“天就要亮了,你這個貪得無厭的老蠢貨!今早有個軍事委員會的會議,教士們將……”

“不要相信他們,親愛的厄莉婭。”

“當然不會!”

“很好。現在,這位布爾·阿加瓦斯……”

“我說了,不!”

老男爵在她體內保持著沉默,但她開始感到頭疼。疼痛從她的左臉頰開始,一直爬進她的大腦內部。他以前也對她用過這個把戲。但是現在她已經下定決心要拒絕他。

他聽出她是認真的。頭疼開始減弱。

“很好,”他說道,“改天吧。”

“改天。”她同意道。

你用力量分開沙子,你長著來自沙漠中的龍的頭顱。是的,我把你看成來自沙丘的野獸。你雖然長著羊羔般的角,但是你的叫聲卻像一條龍。

——摘自《新編奧蘭治天主聖經》第二章,第四節

未來已經決定,不會再有變化了。線頭已經變成了繩索,雷托仿佛從一出生就熟悉了它。他眺望著遠方落日餘暉下的坦則奧福特。從這裏往北一百七十公裏是老隘口,那是一條穿過屏蔽場城牆的裂縫,蜿蜒曲折,第一批弗雷曼人就是由此開始了向沙漠的遷徙。

雷托的內心不再有任何疑惑。他知道自己為何獨自一人站在沙漠中,感覺自己就像大地的主人,大地必須服從他的命令。他看到了那根連接著自己和整個人類的紐帶,感知到了宇宙中最深遠的需求。這是一個符合客觀邏輯的宇宙,是個在紛繁的變化中有規律可循的宇宙。

我了解這個宇宙。

昨晚,那條載著他前來的沙蟲衝到他的腳底,然後衝出沙地,停在他眼前,就像一頭馴順的野獸。他跳到它身上,用被膜增強的手拉開它第一節身子的表皮,迫使它停留在沙地表麵。整晚向北奔馳之後,沙蟲已經筋疲力盡。它體內的化學“工廠”已經達到了工作的極限,它大口呼出氧氣,形成一個渦流,包圍著雷托。時不時地,沙蟲的氣息讓他覺得頭暈,讓他的腦海中充滿各種稀奇古怪的念頭。他將視線轉向體內的祖先,重新體驗了他在地球上的一部分過去,用曆史對照現在的變化。

他意識到,自己現在已經離通常意義上的人類相去甚遠。他已經吃下了他所能找到的所有香料,在它們的刺激下,覆蓋在他身體表麵的膜不再是沙鮭,就像他不再屬於人類一樣。沙鮭的纖毛刺進了他的肉體,從而創造出了一個全新的生物,它將在未來的無數世代中不斷進行自身的演變。

你看到了這些,父親,但是你拒絕了,他想,這是你無法麵對的恐懼。

雷托知道應該怎麽去看待父親,而且知道為什麽要這麽看待。

穆阿迪布死於預知幻象。

保羅·厄崔迪在活著時就已超越現實宇宙,進入了預知幻象所顯示的未來,但他逃離了這個未來,而他的兒子卻敢於嚐試這種未來。

於是保羅·厄崔迪死了,現在隻剩下了傳教士。

雷托大步行走在沙漠上,目光注視著北方。沙蟲將從那個方向來,它的背上騎著兩個人:一個弗雷曼少年和一個瞎子。

一群灰白色的蝙蝠從雷托的頭頂經過,向東南方向飛去。在逐漸暗下來的天空中,它們看上去就像隨意灑在空中的斑點。一雙有經驗的弗雷曼眼睛能根據它們的飛行軌跡判斷出前方庇護所的位置。傳教士應該會避開那個庇護所。他的目的地是蘇魯齊,那兒沒有野生的蝙蝠,以防它們引來不受歡迎的陌生人。

雷托所在的那座沙丘底部的背陰麵開始產生夜晚的水汽。他品味著鼻孔處細微的潮氣,調整蒙在嘴上的沙鮭膜。他再也用不著四處尋找水源了。遺傳自母親的基因讓他擁有強有力的弗雷曼腸胃,能吸收幾乎全部途經它的水分。而他身披的那件有生命的蒸餾服也能俘獲它所接觸到的任何潮氣。即使他坐在這裏,接觸到沙地的那部分膜也在伸出偽足,采集著能被存儲的點滴能量。

雷托研究著不斷向他靠近的沙蟲。他知道,那個年輕的向導此刻應該已經發現了自己——注意到了沙丘頂部的黑點。距離這麽遠,沙蟲騎士無法辨別出黑點是什麽,但弗雷曼人早已懂得如何應對這個問題。任何未知的物體都是危險的。即便沒有預知幻象,他也能判斷出那個年輕向導的反應。

不出所料,沙蟲前進的路線稍稍偏轉了些許,直接衝著雷托而來。弗雷曼人時常將巨大的沙蟲當成武器。在厄拉奇恩,沙蟲幫助厄崔迪人擊敗了沙達姆四世。然而,這條沙蟲卻沒能執行駕馭者的命令。它停在雷托麵前十米遠的地方,不管向導如何驅使,它就是不肯繼續前進,哪怕隻是挪動一粒沙子的距離。

雷托站起來,感到纖毛立刻縮回他後背的膜中。他吐出嘴裏的膜,大聲喊道:“阿池蘭,瓦斯阿池蘭!”歡迎,雙倍的歡迎!

瞎子站在向導身後,一隻手搭在年輕人肩上。他高高地仰起頭,鼻子對準雷托腦袋的方向,仿佛要嗅出這位攔路者的氣味。落日在他的額頭染上了一層金黃。

“是誰?”瞎子晃著向導的肩膀問道,“我們為什麽停下來?”他的聲音從蒸餾服麵罩中傳出,顯得有些發悶。

年輕人害怕地低頭看著雷托,說道:“隻是個沙漠中孤獨的旅行者。看上去還是個孩子。我想叫沙蟲把他撞倒,但沙蟲不肯往前走。”

“你為什麽不早說呢?”瞎子問道。

“我以為他隻是個普通的沙漠旅行者!”年輕人抗議道,“可他實際上是個魔鬼。”

“真像迦科魯圖的兒子說的話。”雷托說道,“還有你,閣下,你是傳教士?”

“是的,我是。”傳教士的聲音中夾帶著恐懼,因為他終於和他的過去碰麵了。

“這兒沒有花園,”雷托說道,“但我仍然歡迎你與我在此共度這個夜晚。”

“你是誰?”傳教士問道,“你怎麽能讓我們的沙蟲停下?”從傳教士的聲音聽出,他已經預料到此次會麵的意思。現在,他回憶起了另一個幻象……知道自己的生命可能終結於此。

“安靜!”傳教士喝道。

“我是雷托·厄崔迪。”雷托說道,“你們的沙蟲停了下來,因為我命令它這麽做。”

傳教士靜靜地站在那裏。

“來吧,父親,”雷托說道,“下來和我共度這個夜晚吧。我有糖漿給你吮吸。我看到你帶來了弗雷曼救生包和水罐。我們將在沙地上分享我們的所有。”

“雷托還是個孩子,”傳教士反駁道,“他們說他已經死於科瑞諾的陰謀。但你的聲音中沒有孩子的氣息。”

“你了解我,閣下,”雷托說道,“我年齡雖小,但我擁有古老的經驗,我的聲音也來自這些經驗。”

“你在沙漠深處做什麽?”傳教士問道。

“布吉。”雷托道。什麽也不做。這是禪遜尼流浪者的回答,他們能做到隨遇而安,不與自然抗衡,而是尋求與環境和諧相處。

傳教士晃了晃向導的肩膀:“他是個孩子嗎?真的是個孩子?”

“是的。”年輕人說道。他一直害怕地盯著雷托。

傳教士的身體顫抖著,終於發出一聲長歎。“不!”他說道。

“那是個化身為兒童的魔鬼。”向導說道。

“你們將在這裏過夜。”雷托說道。

“按他說的做吧。”傳教士道。他放開向導的肩膀,走到沙蟲身體的邊緣,沿著其中一節滑了下來,到地麵後他向外跳了一步,在他和沙蟲之間空出足夠的距離。隨後,他轉身說道:“放了沙蟲,讓它回到沙地底下吧。它累了,不會來打攪我們的。”

“沙蟲不肯動!”年輕人不滿地回應道。

“它會走的。”雷托說道,“但如果你想騎在它身上逃走,我會讓它吃了你。”他向旁邊走了幾步,離開沙蟲的感應範圍,指著他們來時的方向。“朝那個方向。”

年輕人用刺棒敲打著他身後的那節沙蟲的身體,晃動著拔出沙蟲表皮的矛鉤。沙蟲開始緩慢地在沙地上移動,跟隨矛鉤的指揮轉了半個圈。

傳教士追隨著雷托的聲音爬上沙丘的斜坡,站在離雷托兩步遠的地方。整個過程中,他的神態充滿自信。雷托明白,這將是一場艱難的比賽。

幻象在此分道揚鑣。

雷托說道:“取下你的麵罩,父親。”

傳教士服從了,把兜帽甩在腦後,取下口罩。

雷托腦子裏想象著自己的麵容,同時研究著眼前這張臉。他看到了兩者之間的相似之處。麵龐輪廓大致對得上,表明基因在延續過程中沒有發生錯誤。這些輪廓從那些低聲吟唱的日子、從下雨的日子、從卡拉丹上的奇跡之海遺傳到了雷托臉上。但是,現在他們站在厄拉科斯的分水嶺,等待著夜幕的降臨。

“木·真恩!”傳教士說著,揮舞著右手做了個下劈的手勢。這不好!

“庫裏什·真恩。”雷托輕聲道。這是我們能達到的最好狀態。他又用恰科博薩語補充了一句:“我來到這裏,我將留在這裏!我們不能忘記這句話,父親。”

傳教士的肩膀耷拉下來。他用雙手捂住塌陷的眼窩。

“我曾經分享了你的視力,還有你的記憶。”雷托說道,“我知道你的決定,我去過你的藏身之所。”

“我知道,”傳教士放下了雙手,“你會留下嗎?”

“你以那個人的名字給我命名。”雷托說道,“我來到這裏,我將留在這裏——這是他說過的話!”

傳教士深深歎了口氣:“你的行動進展到什麽程度了?”

“我的皮膚不再屬於我,父親。”

傳教士顫抖了一下:“我總算明白你是怎麽在這兒找到我的了。”

“是的,”雷托說道,“我需要和我的父親待一個晚上。”

“我不是你的父親。我隻是一個可憐的複製品,一件遺物。”他轉身傾聽著向導向這邊走來發出的聲音,“我不再進入那些有關我的未來的幻象。”

他說話時,夜幕完全降臨了。星星在他們頭頂閃爍。雷托也回頭看著向這邊走來的向導。“烏巴克-烏-庫哈!”雷托衝著年輕人喊道。向你問好!

年輕人回答道:“薩布庫-安-納!”

傳教士用沙啞的嗓音低聲說道:“那個年輕的阿桑·特裏格是個危險人物。”

“所有被驅逐者都是危險的,”雷托低聲道,“但他不會威脅到我。”

“那是你的幻象,我沒有看到。”傳教士說道。

“或許你根本沒有選擇,”雷托說道,“你是菲爾-哈奇卡。現實。你是阿布·德爾,無限時間之路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