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0

他清楚地聽到了這個聲音,而且知道他所處的環境:巨大的大廳,黑色的窗戶。光明來自那些劈啪作響的火把。他的部長同事繼續說道:“我們的聖戰就是‘清除’。我們要將摧毀人類的東西徹底清除。”

在雷托的記憶中,那個演講者曾經是一位計算機專家,一個懂得並且服務於計算機的人。他剛想深究下去,整個場景卻消失了,換成甘尼瑪站在他麵前:“哥尼知道。他告訴我了。它們是鄧肯的原話,是鄧肯在門泰特狀態下說的。‘做好事消除的是惡名,做壞事消除的是自我意識。’”

這肯定是未來——很久以後的未來。但是他感到了它的現實性,就像體內無數生命的過去一樣真實。他喃喃自語道:“這是未來嗎,父親?”

父親的形象用警告的口吻說道:“不要主動招災惹禍!你現在學習的是如何在湧入意識的碎片中作出選擇。如果不掌握這種技巧,你會被洶湧的意識碎片淹沒,無法在時間中定位。”

淺浮雕一般的影像無處不在。未來撲麵而來,撞擊著他。過去——現在——未來。沒有真實的界限。他知道自己必須跟隨這些影像,但他同時卻害怕跟隨它們,唯恐無法回到以前那個熟悉的世界。然而,壓力之下,他不得不停止自己的抗拒行為。這是一個全新的宇宙,他無法通過靜止的、貼上標簽的時間片段來了解這個新宇宙。在這裏,沒有哪個片段會靜止不動。事物再也沒有順序,也毫無規律可言。他不得不觀察變化,尋找變化本身的規律,不知不覺間,他發現自己已經走進一個巨大的時空隧道,看到了未來中的過去、過去中的現在、過去和未來中的此時此刻。在僅僅一次心跳的時間裏,無數世紀的經曆洶湧而來。

雷托的意識自由地飄浮著。他不再為保持清醒而冷眼旁觀,也不存在障礙。他知道納穆瑞過一會兒要做什麽,但這僅僅占據了他意識的一角,與其他無數個未來共享著他的意識。他的意識分割成了無數片段,在這個意識中,他所有的過去、所有的體內生命,都融入了他,成為他自己。在他體內無數生命中最偉大的那一個的幫助下,他成了主導。他們成了他。

他想:研究某個東西時,必須拉開一段距離才能真正發現其中的規律。他為自己贏得了距離,他能看見自己的生命了:他紛繁龐雜、數量無比巨大的過去是他的負擔,是他的樂趣,也是他的必需。出生之前便擁有的過去使他比常人多了一個維度。從現在起,父親不再指引他了,因為不再有這個需要了,拉開距離之後,雷托自己就能看得清清楚楚,洞見過去和現在。極目過去,他看到了他的終極的祖先——就是人類本身,沒有這個祖先,遙遠的未來便不可能存在。距離帶來了新的準則、新的維度。不管他選擇什麽生活,他都能借助自己無比豐富的經驗生活下去,不為任何人所控製。這些經驗是無數個世代的積累,任何一個單一生命都無法與之相比。被喚醒之後,這個經驗綜合體擁有巨大的力量,相比之下,他此前的獨立自我隻能黯然失色。這個綜合體可以作用於某個個體,也能使自己強加於某個民族、社會或是整個文明之上。有人告誡哥尼要提防他,這便是原因所在。這也是讓納穆瑞的尖刀守在一旁的原因。他們害怕看到他體內的力量。沒人能看到它的全部威力——連甘尼瑪也不行。

雷托坐了起來,發現隻有納穆瑞還等在這裏,注視著他。

雷托用老年人的聲音說道:“每個人的極限各不相同。預知每一個人的未來,這隻是一個空洞的神話。當下這個時間段內,隻有最強大的力量才能被事先預知。但是,在一個無限的宇宙中,‘當下’這個概念實在太大了,人類的意識實在難以全麵把握。”

納穆瑞搖了搖頭,表示沒有聽懂。

“哥尼在哪兒?”雷托問道。

“他離開了,他不想看到我殺了你。”

“你會殺了我嗎,納穆瑞?”雷托聽上去像在懇求這個人快點殺了自己。

納穆瑞的手離開了刀把:“既然你讓我這麽做,那我偏不殺你。因為你覺得無所謂,所以……”

“無所謂——這種病症摧毀了很多東西。”雷托說道,自顧自地點了點頭,“是的……文明本身都會因此消亡了。到達更複雜的意識水平之後,似乎必須付出這樣的代價。”他抬頭看著納穆瑞,“他們讓你來看看,看我是不是有這種態度?”他意識到納穆瑞不僅僅是個殺手,他比殺手狡猾,也比殺手深刻。

“有這種態度,說明你無法控製你所擁有的力量。”納穆瑞說道,但這是句謊言。

“無所謂的力量,是的。”雷托站了起來,深深地歎了口氣,“其實,我父親的生命並沒有那麽偉大,納穆瑞,他作繭自縛,為自己在‘當下’製造了一個掙脫不出的陷阱。”

哦,保羅,你就是穆阿迪布,

眾生的救世主,

你在呼吸之間,

釋放了颶風。

——摘自一首穆阿迪布讚歌

“決不!”甘尼瑪說道,“我會在新婚之夜把他殺掉。”語氣斬釘截鐵,不容分說。厄莉婭和她的侍衛已經勸了她半個晚上,這間寓所裏一直沒安靜下來,不斷有新的侍衛前來助陣,送上新的食物和飲品。整個神廟和它附近的皇宮都惴惴不安,等待著遲遲未作出的決定。

甘尼瑪從容地坐在她寓所內的一把綠色懸浮椅上。屋子很大,粗糙的黑色牆麵模擬著穴地的岩壁,然而天花板卻是水晶的,折射著綠色的光芒。地麵上鋪著黑色地磚。屋子裏沒幾樣家具:一張小小的寫字台、五把懸浮椅和一張放置在凹室內的弗雷曼式小床,甘尼瑪穿著一件黃色的喪服。

“你不是個自由人,你無權決定你的生活。”厄莉婭第一百遍重複道。這個小傻瓜遲早會明白這一點!她必須同意與法拉肯的婚約!她必須!她大可以今後幹掉他,但根據弗雷曼人的婚俗,隻有在她表示首肯之後,婚約才有效力。

“他殺了我哥哥,”甘尼瑪說道,堅持著這個有力的理由,“大家都知道。如果我答應了他的婚約,每個弗雷曼人都會唾棄我的名字。”

這也是你必須要同意這門親事的原因之一,厄莉婭想。她開口道:“是他母親幹的。他已經為此將她流放了。你還要求他什麽呢?”

“他的血,”甘尼瑪說道,“他是科瑞諾人。”

“他公開譴責了他的母親。”厄莉婭反駁道,“至於下層弗雷曼人,別管那些烏合之眾怎麽說。他們隻會接受我們要他們接受的東西。甘尼,帝國的和平要求你……”

“我不會同意,”甘尼瑪說道,“沒有我的同意,你無法宣布婚約。”

甘尼瑪說話時,伊勒琅走進了屋子,先是詢問地看了厄莉婭一眼,隨後又看了看她身邊那兩個垂頭喪氣的侍衛。厄莉婭懊惱地舉起雙手,隨後整個人都癱倒在甘尼瑪對麵的椅子中。

“你來跟她說,伊勒琅。”厄莉婭說道。

伊勒琅拖過一把懸浮椅,坐在厄莉婭身旁。

“你是科瑞諾人,伊勒琅,”甘尼瑪說道,“別在我身上浪費時間了。”她站起身,走到她的小床旁,盤著腿坐在上麵,目光炯炯地盯著眼前的兩個女人。伊勒琅和厄莉婭一樣穿著黑色長袍,兜帽甩在腦後,露出了她的金發。

伊勒琅瞥了厄莉婭一眼,然後站起身,走到甘尼瑪對麵:“甘尼,如果殺人能解決問題的話,我會親自前去殺了他。你說得不錯,法拉肯和我有相同的血脈。但是,除了對弗雷曼人的承諾之外,你還有更重要的責任……”

“你嘴裏的話比我敬愛的姑姑說的強不了多少。”甘尼瑪說道,“‘兄弟的血是洗不掉的’,這條弗雷曼格言並不是說說而已。”

伊勒琅緊閉雙唇,隨後又開口說道:“法拉肯扣留了你祖母,他也扣留了鄧肯,如果我們不……”

“對於發生的一切,你們的解釋不能讓我滿意。”甘尼瑪看著厄莉婭和伊勒琅,“鄧肯曾經為保護我的父親獻出了生命。或許這個死而複生的家夥不再是……”

“鄧肯的任務是保護你祖母的安全!”厄莉婭越過伊勒琅看著她,“我相信他是沒辦法才選擇了這麽做。”她暗自想著:鄧肯!鄧肯!你真不應該選擇這種方式啊。

甘尼瑪盯著姑姑,研究著厄莉婭的語氣:“你在撒謊,天堂之母,我聽說了你和我祖母之間的爭執。有關我祖母和鄧肯的事,你隱瞞了什麽?”

“我都告訴你了。”厄莉婭說道,但在如此直截了當的指責麵前,她還是不由得一陣恐懼。她意識到她過於疲勞,放鬆了戒備。她站起身來:“我知道的東西你全都知道。”她轉身麵對伊勒琅,“你來勸勸她。一定要讓她……”

甘尼瑪用一句刺耳的弗雷曼詛咒打斷了她,從未成熟的嘴唇中冒出這樣的話,實在令人震驚。罵完之後,她接著道:“你認為我隻是個小孩子,你有大把時間來規勸我,而我最終會被你勸服的。你想得美。哦,天堂之母,你比任何人都清楚我內心的年齡。我會聽從他們,而不是你。”

厄莉婭勉強控製著自己,沒有開口反駁,隻是恨恨地盯著甘尼瑪。她也成了邪物嗎?這個孩子是誰?她對甘尼瑪的恐懼又加深了一層。她也向體內的生命妥協了嗎?厄莉婭說道:“過一段時間,你會明白過來的。”

“過一段時間,你可能會看到法拉肯的鮮血流淌在我的刀上,”甘尼瑪說道,“相信我。隻要把我倆單獨留在一起,我們中的一個就會死去。”

“你以為你對你哥哥的感情在我們之上?”伊勒琅問道,“別傻了!我是他的母親,也是你的母親。我是……”

“你從來不了解他,”甘尼瑪說道,“你們所有人,除了我敬愛的姑姑,你們總是把我們看成小孩。你們是傻瓜!厄莉婭知道!你看,她有意回避……”

“我什麽也沒回避。”厄莉婭說道,但她卻轉身背對著伊勒琅和甘尼瑪,盯著那兩個女侍衛。那兩人裝作什麽也沒聽見的樣子,她們顯然已放棄了說服甘尼瑪的嚐試,或許還對她有些同情。厄莉婭生氣地把她們轟出屋子。侍衛離開時,臉上明顯帶著慶幸的表情。

“你回避了。”甘尼瑪堅持道。

“我隻是選擇了一條適合我的生活道路。”厄莉婭說道,轉身看著盤腿坐在小**的甘尼瑪。她難道已經向體內生命妥協了?厄莉婭想從甘尼瑪的眼睛中看到線索,但沒有任何發現。接著,厄莉婭想:她看到了我作出的妥協嗎?她是怎麽發現的?

“你害怕成為無數生命的窗口。”甘尼瑪譴責道,“但我們都是出生前就有記憶的人,我們知道會這樣。你會成為他們的窗口,無論你是有意還是無意。你無法拒絕他們。”她暗自想道:是的,我知道你——邪物。或許我會步你的後塵,但現在的我隻會可憐你、鄙視你。

甘尼瑪和厄莉婭之間陷入了沉寂。伊勒琅所受的貝尼·傑瑟裏特訓練注意到了這種寂靜。她挨個看了看她們,問道:“你們為什麽突然這麽安靜?”

“我剛好想到了一個問題,需要集中精力。”厄莉婭說道。

“等你有空的時候再想吧,親愛的姑姑。”甘尼瑪嘲笑道。

厄莉婭強壓住疲憊引發的怒火,說道:“夠了!讓她自己想想吧。或許她會想明白的。”

伊勒琅站起身說道:“天都快亮了。甘尼,在我們離開之前,你願意聽聽法拉肯發來的最新的消息嗎?他……”

“我不聽,”甘尼瑪說道,“而且,從現在開始,也不要用那個愚蠢的昵稱來稱呼我。甘尼!別用這種稱呼,別以為我還是個孩子……”

“你和厄莉婭怎麽會突然間不作聲了?”伊勒琅問道,回到她剛才的問題上。但這一次,她悄悄地用上了音言。

甘尼瑪仰頭大笑起來:“伊勒琅!你敢在我身上用音言?”

“什麽?”伊勒琅被嚇了一跳。

“你在教你的祖母吃雞蛋。”甘尼瑪說道。

“什麽意思?”

“這句俗語我知道,而你卻從來沒聽說過。想想這個事實吧。”甘尼瑪說道,“這是一句表示蔑視的俗語,它流行的時候,你們的貝尼·傑瑟裏特姐妹會還很年輕。如果這還不足以讓你清醒的話,問問你的父皇母後為什麽要給你起名叫伊勒琅,是毀滅的意思嗎?”

盡管受過控製表情的訓練,伊勒琅的臉還是漲得通紅:“你想要挑釁我嗎,甘尼瑪?”

“而你想要在我身上用音言。用在我身上!我還記得第一個掌握這種技巧的人。我記得那一刻,毀滅的伊勒琅。現在,你們倆,出去。”

但厄莉婭卻被激起了興趣,來自體內的建議使她忘卻了疲勞。她說道:“或許我有一個能改變你想法的建議,甘尼。”

“還叫我甘尼!”甘尼瑪厲聲笑道,“你自己想想吧,如果我想殺死法拉肯,我隻須按照你的計劃辦就行。我猜這一點你已經想到了。要提防突然聽話的甘尼啊。你懂嗎?我一直都對你很坦率。”

“我就是這麽希望的,”厄莉婭說道,“如果你……”

“兄弟的血不可能被洗淨,”甘尼瑪說道,“我也不會在弗雷曼人麵前成為一個叛徒。決不原諒,決不忘卻。這難道不是我們的基本信條嗎?我在此警告你們,而且我還要對公眾宣布:你們絕不可能誘騙我答應與法拉肯的婚約。誰會相信呢?法拉肯自己都不會相信。聽到這個婚約的弗雷曼人隻會在暗中偷笑說:‘看到了嗎,她把他誘進了陷阱?’如果你們……”

“我知道。”厄莉婭道,走到伊勒琅身旁。她注意到伊勒琅呆呆地站在那兒,沉浸在震驚之中——她明白了這場對話將走向何方。

“如果我答應,我就是在誘他中計。”甘尼瑪說道,“如果那就是你們需要的,我會同意,但他可能不會上當。如果你希望這個假婚約能值些錢,幫你買回我的祖母和你珍貴的鄧肯,那也行。這算是你的造化。但法拉肯是我的,我要殺了他……”

伊勒琅轉過頭來看著厄莉婭:“厄莉婭!如果我們真的這麽做……”她有意頓了頓,讓厄莉婭想象一下蘭茲拉德聯合會內的各大家族的憤怒、厄崔迪家族的名譽將承受的毀滅性打擊、宗教信仰的破滅,還有隨之倒塌的大大小小的社會上層建築。

“……對我們將大為不利。”伊勒琅繼續道,“所有對保羅預知能力的信仰都將毀滅。它……帝國……”

“有誰膽敢挑戰我們的權力?我們有權決定什麽是對的,什麽是錯的。”厄莉婭平靜地說道,“我們是錯誤與正確的裁定者。我隻須宣布……”

“你不能這麽做!”伊勒琅抗議道,“保羅……”

“隻不過是教會和國家的一個工具而已。”甘尼瑪說道,“不要再說傻話了,伊勒琅。”甘尼瑪摸了摸腰間的晶牙匕,抬頭看著厄莉婭,“我錯誤地判斷了我聰明的姑姑、穆阿迪布帝國內的聖人。我真的看錯你了。把法拉肯騙到我們的客廳來吧——如果你想這麽做的話。”

“這麽做太魯莽了。”伊勒琅竭力反抗道。

“你同意婚約了,甘尼瑪?”厄莉婭沒有理睬伊勒琅,直接問道。

“前提是滿足我的條件。”甘尼瑪說道,她的手仍然沒有離開晶牙匕。

“我不參與這件事,”伊勒琅說道,她的手出汗了,“我本想促成一個真正的婚約,以愈合……”

“厄莉婭和我,我們會給你一個更加難以愈合的傷口。”甘尼瑪說道,“盡快帶他到這兒來,如果他願意來的話。或許他會同意的。他怎麽會懷疑我這麽一個小孩子呢?讓我們準備一個正式的訂婚儀式,需要他親自出席。再製造一個讓我和他獨處的機會……隻要一兩分鍾……”

伊勒琅在真實的甘尼瑪麵前戰栗著。現實不就是這樣嗎?在可怕的血腥鬥爭中,弗雷曼人的孩子與成人沒有區別。弗雷曼人的孩子習慣於在戰場上殺死受傷的敵人,讓女人可以省點力氣,直接收集戰場上的屍體就行,然後把它們送往亡者蒸餾器。甘尼瑪,以一個弗雷曼孩子的聲音,用她聲音中的成熟,用圍繞在她周圍的古老家族的仇殺氣氛,堆積起一層又一層的恐懼。

“成交。”厄莉婭說道,勉強壓製著自己的臉部表情和聲音,不讓自己的狂喜暴露在外,“我們會準備正式的婚約證書。我們要讓聯合會族的代表們見證婚約的簽字儀式。法拉肯不太可能懷疑……”

“他會懷疑,但他還是會來。”甘尼瑪說道,“他會帶衛兵,但是他們能阻止我接近他嗎?”

“看在保羅所有努力的分上,”伊勒琅抗議道,“至少我們該讓法拉肯的死看上去像是個事故,或者是某個外星球家族的惡意……”

“我樂於向我的同胞們展示沾滿鮮血的利刃。”甘尼瑪說道。

“厄莉婭,我求你了,”伊勒琅說道,“放棄這個瘋狂的決定吧。你可以宣布要刺殺法拉肯,或任何……”

“我們無須正式宣布要刺殺他,”甘尼瑪說道,“整個帝國都知道我們的感受。”她指了指她長袍的袖子,“我們穿著黃色的喪服。即使我換上了黑色的弗雷曼訂婚服,難道還會有人以為我真的想訂婚嗎?”

“希望能瞞過法拉肯,”厄莉婭說道,“還有那些我們邀請來參加儀式的聯合會代表……”

“每個代表團都會反對你,”伊勒琅說道,“這一點你也清楚。”

“有道理。”甘尼瑪說道,“所以挑選代表團成員時一定要細心點。他們必須是那些我們在未來可以舍棄的人。”

伊勒琅絕望地朝空中一揮手,然後轉身離開了。

“把她置於嚴密的監視之下,以防她給她的侄子通報消息。”甘尼瑪說道。

“用不著教我怎麽計劃陰謀。”厄莉婭說道。她轉身跟隨著伊勒琅,但走得比她慢。門外的衛兵和待命的助手們迅速跟在她身後,就像沙蟲躍出沙漠表麵、沙礫隨即流入它身後形成的漩渦一般。

門關上後,甘尼瑪悲傷地搖著頭,想:就像可憐的雷托和我想到的一樣。上帝!我希望被老虎殺死的是我,而不是他。

很多勢力都想控製厄崔迪的雙胞胎。當雷托的死亡被公布之後,陰謀與反陰謀之間的交鋒更為激烈了。請注意各種勢力的動機:姐妹會害怕厄莉婭,一個成年的邪物,但仍然希望得到厄崔迪家族攜帶的特殊基因;教會看到了控製穆阿迪布的繼承人所帶來的權力;宇聯商會需要一扇通向沙丘財富的大門;法拉肯和他的薩多卡想回到沙丘,再現科瑞諾家族的輝煌;宇航公會擔心的是一個公式:厄崔迪=香料,失去香料,他們就無法導航;傑西卡希望能修複由於她的抗命而造成的與貝尼·傑瑟裏特之間的裂痕。幾乎沒有人問過這對雙胞胎他們自己的計劃,直到一切都太遲了。

——摘自哈克·艾爾-艾達的《克裏奧斯書》

晚餐後不久,雷托看到一個人穿過拱形門廊,向他的屋子走來,他的注意力隨即放到這個人身上。房門開著,雷托看到了外麵的不少動靜:隆隆駛過的香料運輸車,還有三個女人,身著外星球的衣物,表明了她們走私徒的身份。雷托注意到的那個人與其他人本來沒什麽不同,隻是他走起路來很像斯第爾格,一個年輕得多的斯第爾格。

現在,雷托的意識已經和常人截然不同。它飄飄****地向外遊**,時間充塞其中,像一顆光芒四射的恒星。他能看到無限多的時空,但隻有當進入自己的未來,他才感覺到他的肉身位於何處。體內無數記憶湧動著,時而高漲,時而退卻,但他們現在就是他。他們就像海灘上的潮水,如果衝得太高,他會對他們下令,然後他們就會撤退了,留下他獨自一人。

時不時地,他會傾聽這些記憶。他們中有人會充當敦促者,從記憶深處探出頭來,大聲喊叫著,為他的行動提供線索。他的父親在意識中現出身來說道:“你現在是個希望成為男子漢的少年。但當你成為一個男子漢後,你會徒勞地想重新變成個少年。”

自從來到這個古老而且維護不佳的穴地後,他的身體一直受著跳蚤和虱子的折磨。那些給他送來香料食物的仆人似乎並沒有為這些小生物而感到煩惱。他們對這些東西有免疫力,抑或他們和它們相處的時間太長,以至於完全感覺不到難受?

聚集在哥尼身邊的都是什麽人?他們是怎麽到這兒來的?這裏是迦科魯圖嗎?他體內的記憶給出了一個很難讓人高興的答案。這些人長得都很醜,而哥尼是最醜的一個。然而,這裏卻潛伏著一種完美,在醜陋的表麵下靜靜地等待著。

他知道自己仍處於強烈的香料沉醉之中,每餐中添加的大量香料仍然束縛著他。他孩子的身體想要反抗,而他內心積累了成千上萬個世代的記憶卻發出了咆哮。

遊**的意識回來了。但他不敢確定自己的身體現在在哪兒,香料迷惑著他的感官。他感覺到肉身限製的壓力在不斷累積,就像沙漠在懸崖之下緩緩堆集起來。總有一天,一小股沙流會躥上懸崖頂端,然後越聚越多……到最後,陽光下剩下的隻有沙子。

但是現在,那座懸崖仍然屹立在沙漠上。

我仍然處於入定的作用中,他想。

他知道自己很快將來到生與死的分岔口。抓獲他的這些人不滿意他每次返回時帶來的答案,於是一次又一次地把他送回到香料的束縛中。狡詐的納穆瑞總是懷揣著刀等著他。雷托知道無數的過去和未來,但他仍然不知道什麽才能讓納穆瑞滿意……或是讓哥尼·哈萊克滿意。他們想從預知幻象中得到些什麽。生與死的分岔口**著雷托。他知道自己的生命應該有比描繪預知幻象更為重要的責任。想到這一點後,他感到他的內在意識才是真正的他,而外在形體隻是一具沉醉於香料的軀殼。他很害怕。他不想回到一個有跳蚤、有納穆瑞、有哥尼的穴地。

我是個懦夫,他想。

但即便是一個懦夫,也可以以勇敢的姿態死去。可是,他怎麽才能重新成為一個完整的人呢?他怎麽才能從入定中醒來,預知哥尼需要的未來呢?如果沒有轉變,如果不從漫無目的的幻象中醒來,他知道自己可能會死在某個他自己選擇的幻象中。想到這一點之後,他終於開始與他的抓捕者們合作。他必須在某個地方找到智慧,找到體內的平衡。隻有到了那時,他才能開始尋求金色通道。

有人在穴地內彈奏著巴厘琴。雷托覺得自己的身體聽到了琴聲。他感覺到了身下的小床。他能聽到音樂了。是哥尼在彈奏。對這種最難掌握的樂器來說,沒有其他手指能比他的更熟練。他彈奏著一首弗雷曼老歌,名字叫《穆罕默德言行錄》,曲子中有大量的旁白,涉及在厄拉科斯生存所必須掌握的各個方麵。歌曲講述了一個穴地內人們的工作與生活。

雷托感到音樂將他引入一個奇妙的古代岩洞中。他看到了女人在榨香料的殘渣來獲取燃料,把香料堆在一起讓它們發酵,以及編織著香料織物。穴地內到處都是香料。

雷托已分辨不清音樂和岩洞內的人了。織布機發出的嗚嗚聲、撞擊聲與巴厘琴弦發出的聲音混在一起。但他看到了人類的頭發、變異鼠的柔軟長毛、沙漠棉花的纖維,以及小鳥絨毛織成的布匹。他看到了一個穴地學校。沙丘的語言,長著音樂的翅膀,不斷衝擊著他的意識。他看到了太陽能廚房、製作和維護蒸餾服的車間,看到氣象預報員觀察著他們插在沙漠裏的小棍子。

在他旅途中的某個地方,有人給他帶來了食物,用勺子喂進他嘴裏,並用一隻強壯的手臂扶著他的腦袋。他知道這是個現實中的感覺,但是他意識中的那幅生動的畫卷仍在繼續展開。

古老的格言在他意識中響起:“據說,宇宙之中,沒有什麽實在的、平衡的、耐久的事物——沒有事物會保留它原來的樣子。每一天、每一刻,變化都在發生。”

古代的護使團知道自己在幹什麽,他想著,他們知道如何操縱人民和宗教。甚至連我的父親,到了他的生命盡頭,都沒能逃脫。

就在那兒,那裏就是他要搜尋的答案。雷托研究著它。他感覺到力量又回到他的肉體中。由無數經曆組成的他轉了個身,向外看著宇宙。他坐了起來,發現自己一個人待在昏暗的小屋中,唯一的光線源於外頭門廊上的燈光。一個人正在穿過門廊,正是他把他的注意力領到了無數世代以前的地方。

“祝我們好運!”他以傳統的弗雷曼方式打著招呼。

哥尼·哈萊克出現在拱形門廊的盡頭。在身後燈光的照射下,他的頭成了個黑色的圓球。

“拿盞燈過來。”雷托說道。

“你還想再接受測試嗎?”

雷托笑了笑:“不,該輪到我來測試你了。”

“我們還是先看看再說吧。”哈萊克轉身離開了,沒過多久便用左胳膊夾著帶來了一隻藍色的球形燈。在小屋內,他放開球形燈,讓它自由地飄浮在他們頭上。

“納穆瑞在哪兒?”雷托問道。

“就在外麵,聽得到我叫聲的地方。”

“哈,沙漠老爹總是在耐心等待。”雷托說道。他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放鬆感,他已經站在發現的邊緣。“你用夏胡魯專屬的名字來稱呼納穆瑞?”哈萊克問道。

“他的刀是沙蟲的牙齒,”雷托說道,“因此,他是沙漠老爹。”

哈萊克冷冷地笑了笑,沒有說話。

“你仍然在等著對我作出判斷。”雷托說道,“我承認,在作出判斷之前,你不可能和我互相交換信息。準確地說,宇宙在我手裏,而你卻無法得到。”

哈萊克身後響起一陣聲音,提醒了雷托,納穆瑞正在前來。他在哈萊克左邊半步遠的地方停住腳步。

“神秘是無窮的,又是確定的。拿它開玩笑不夠明智。”納穆瑞咆哮著說道。他用眼角的餘光瞥了哈萊克一眼。

“你是上帝嗎,納穆瑞,你竟敢妄言確定?”雷托問道。但他的注意力始終放在哈萊克身上。判斷是由他作出的。

兩個人都盯著雷托,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每個判斷都與錯誤近在咫尺。”雷托解釋道,“如果有人妄稱他掌握了確定無疑的知識,他必是妄言。知識隻是向不確定領域探索的無盡冒險。”

“你在玩什麽文字遊戲?”哈萊克問道。

“讓他說。”納穆瑞說道。

“這個遊戲是納穆瑞起的頭。”雷托說道。老弗雷曼人點頭認可,他當然知道這是什麽——文字遊戲。

“我們的感覺總有兩個層麵。”雷托說道。

“瑣事和信息。”納穆瑞道。

“非常好!”雷托說道,“你給我瑣事,我給你信息。我看到了,我聽到了,我聞到了氣味,我碰到了,我感覺到了溫度和味道的變化,我感覺到了時間的流逝。還有感情,今天我就選點兒讓人高興的吧。哈!我很高興。你明白了嗎,哥尼?納穆瑞?人的生活其實並沒有什麽神秘的,他不應該是個有待解決的問題,是需要我們體驗的現實。”

“你在挑戰我們的耐心嗎,年輕人?”納穆瑞說道,“你想死在這兒嗎?”

但是哈萊克做了個製止的手勢。“首先,我不是個年輕人。”雷托說道,“而你也不會殺了我,因為我已經讓你欠下了水債。”

納穆瑞拔出晶牙匕:“我什麽也不欠你的。”

“我讓你意識到了你的存在。”雷托說道,“通過我,你知道你的現實不同於其他人的現實,由此,你知道自己還活著。”

“在我麵前說這些褻瀆的話是危險的。”納穆瑞說道。他揚起了晶牙匕。

“褻瀆是宗教的必要成分,”雷托說道,“更別說它在哲學中有多麽重要了。我們隻有一種辦法可以測試我們這個宇宙,那就是褻瀆。”

“你認為你了解了這個宇宙?”哈萊克問道,他在自己和納穆瑞之間拉開了一點距離。

“問得好。”納穆瑞說道,他的聲音中有死亡的威脅。

“隻有風才了解這個宇宙,”雷托說道,“而我們的腦子不夠。創世就是發現。上帝在虛無中發現了我們,因為我們在動,背後是一堵牆。上帝很熟悉那堵牆,它便是一無所有。而現在,它前麵出現了動作。”

“你在跟死亡玩遊戲。”哈萊克警告道。

“但你們倆都是我的朋友呀。”雷托看著納穆瑞說道,“當你介紹某人成為這個穴地的朋友時,你會殺一隻鷹、一隻隼作為他的晉見禮。而他則以下麵的話作答:上帝把一切送到終點,無論是鷹、是隼,還是朋友。難道不是這樣嗎?”

納穆瑞的手在刀上滑動著,刀鋒重新入鞘。他瞪大眼睛盯著雷托。每個穴地都把自己接納朋友的儀式視為秘密,可他竟隨隨便便就提到了。

哈萊克問道:“你的終點是這個地方嗎?”

“我知道你想從我這兒聽到什麽,哥尼。”雷托說道,眼看著希望與懷疑在那張醜臉上交鋒。雷托拍了拍自己的胸口:“這個孩子從來就不是個孩子。我的父親在我體內活著,但他不是我。你愛他,他是個英勇的人,他的事跡被視為神跡。他的意圖是想結束戰爭的輪回,但他的計算沒有考慮到生命永無休止的運動!未來存在諸種可能性,警惕那些削減這些可能性的前進道路。這些道路會讓你離開無盡的可能性,踏入致命的陷阱。”

“我想從你這兒聽到什麽呢?”哈萊克問道。

“他隻是在玩文字遊戲。”納穆瑞說道,但語氣極為遲疑。

“我要和納穆瑞站在一起,共同反對我的父親。”雷托說道,“而我的父親也和我們站在一起,共同反對有關他自己的神話。”

“為什麽?”哈萊克問道。

“因為這是我帶給人類的禮物,是發展到極限的自我審視。在這個宇宙中,我要和讓人類重獲人性的人站在同一陣線。哥尼!哥尼!你不是在沙漠中出生並長大。你不能理解我所說的真理。但是納穆瑞知道。在沙漠這樣的開闊地帶可以看到任何方向,每個方向都和其他方向一模一樣。”

“我仍然沒有聽到我必須聽到的東西。”哈萊克喝道。

“他在鼓吹毀壞和平的戰爭。”納穆瑞說道。

“不,”雷托說道,“我的父親也不讚成戰爭。但是看看他被塑造成了什麽吧。在這個帝國中,和平隻有一個意義,那就是保持目前的生活方式。人家命令你們安於現狀。所有星球的生活方式必須與帝國政府所規定的一致。宗教學習的主要目的是尋找適當的人類行為方式,而我們的教士是怎麽實現這個目標的?埋頭於穆阿迪布的言論中!告訴我,納穆瑞,你對現狀滿意嗎?”

“不。”納穆瑞幹脆地否認道。

“那麽,你會褻瀆穆阿迪布嗎?”

“當然不會!”

“但你不是才說你不滿意嗎?看到了嗎,哥尼?納穆瑞已經為我們證明了這一點:任何一個問題都不止有一個正確的答案。我們必須允許有多樣性的存在。單塊的巨石並不牢固。你為什麽要從我這兒得到唯一正確的答案呢?”

“你在逼我殺了你嗎?”哈萊克問道,從他的語氣中能聽出他的苦惱。

“不,我是在可憐你。”雷托說道,“告訴我的祖母,我將與她合作。姐妹會可能會因為與我合作而感到後悔,但作為厄崔迪家族一員的我已作出了承諾。”

“真言師可以測試他,”納穆瑞說道,“這些厄崔迪人……”

“那些他必須說的話,讓他在他的祖母麵前說吧。”哈萊克說道。他朝著通道裏點頭示意。

離開之前,納穆瑞特意停了一下,看著雷托說道:“我們讓他活下來——但願這是正確的決定。”

“去吧,朋友,”雷托說道,“去吧,好好想想。”

那兩個人離開了,雷托臉朝天躺下,感到冰涼的小床緊貼著他的脊柱。這個動作讓他的頭部一震,被香料深深影響的意識立即開始飛速旋轉起來。就在那一刻,他看到了整顆行星——每個村莊、每個小鎮、每個城市、沙漠地帶和植被地帶。他看到了帝國的社會結構如何通過行星和行星的各個行政區被具體地表現出來。他體內仿佛有個巨人醒了過來,他明白了這是什麽——一扇通向社會各個不可見部分的窗戶。看到這一點之後,雷托意識到每個係統都有這麽一扇窗戶,甚至他本人這個係統都有。他開始朝窗戶內看去,他成了一個宇宙偷窺者。

我們每一個人都是無數世代的集合!他想著。

他們需要他的合作。作出合作的承諾,他為自己在納穆瑞的刀下贏得了緩刑。

他想:但我不會以他們期望的方式帶來新的社會秩序。

雷托嘴邊浮現出一絲苦笑。他知道自己不會像父親那樣犯下無意的錯誤,將社會劃分為統治者和被奴役的人民。但到時候,新時代的人們很可能會渴望“美好的舊時光”。

體內的父親想要對他說話,他小心地尋找著時機,卻無法引起雷托的注意,隻能一遍遍地懇求著。

雷托回答道:“不。我們要讓複雜性重新占據他們的思維。是的,體內的父親,我們會給予他們問號。”

你們已經不再有是非善惡之分。對你們來說,一切都已過去。你們不過是做過某些事的人,有關這些事件的記憶則照亮了我前進的道路。

——摘自哈克·艾爾-艾達的

《雷托二世對他體內生命的講話》

“它自己動了。”法拉肯說道,他的聲音比耳語響不了多少。

他站在傑西卡的床前,一隊衛兵站在他身後。傑西卡夫人從**坐了起來。她穿著一件真絲睡衣,睡衣反射著白色的微光,領口處的顏色與她古銅色的頭發剛好相配。法拉肯剛剛闖進這裏。他穿著灰色的連衣褲,沿著宮殿走廊一路跑來,激動得滿臉是汗。

“幾點了?”傑西卡問道。

“幾點?”法拉肯好像沒聽明白。

一個衛兵道:“現在是淩晨三點,夫人。”他小心地看了法拉肯一眼。年輕的王子剛才飛奔著衝過深色的走廊,大驚失色的衛兵急忙在他身後緊緊跟隨。

“手動了。”法拉肯說道。他舉起自己的左手,隨後又是右手。“我眼看著自己的手縮小成了肉乎乎的拳頭。我記起來了,那是我嬰兒時期的手!我記起了我嬰兒時的樣子,而且……記得很清楚。我撿回了嬰兒時期的記憶!”

“很好。”傑西卡說道,他的興奮很有感染力,“當你的手逐漸變老時發生了什麽?”

“我的……思維……變得緩慢,”他說道,“我感覺到背部有個地方很疼。就在這兒。”他碰了碰他的左腎處。

“我們學到了至關重要的一課,”傑西卡說道,“你知道是哪一課嗎?”

他放下雙手,看著她道:“我的思維控製著我的現實。”他的眼睛閃著光,又用更大的聲音重複了一遍,“我的思維控製著我的現實!”

“接下來我該幹什麽?”他問道。

“夫人,”剛才回答她問題的衛兵鬥膽插嘴道,“已經很晚了。”

傑西卡道:“走開。我們有事要做。”

“夫人。”衛兵堅持道,他的眼睛緊張地在法拉肯和傑西卡之間望來望去。

“你以為我會勾引他嗎?”傑西卡問道。

衛兵的身子僵硬了。

法拉肯興奮地笑著向衛兵們揮了揮手,以示解散:“你們都聽見了,走吧。”

衛兵們互相看了看,終於服從了他的命令。

法拉肯坐在她床邊。“接下來幹什麽?”他搖了搖頭,“我想相信你,但我做不到。然後……我的頭腦就像融化了一樣亂成一團。我累了,我的頭腦放棄了對你的懷疑。接著,它發生了。就這麽簡單!”他打了個響指。

“你的頭腦抗拒的並不是我。”傑西卡說道。

“當然不是,”他承認道,“我是在和我自己抗拒,在和我的固有觀念鬥爭。接下來幹什麽?”

傑西卡笑了:“我承認我沒想到你這麽快就成功了。才過了八天……”

“我有耐心。”他笑著說道。

“你總算開始學會有耐心了。”她說道。

“開始?”

“你剛剛越過了學習的第一個關口。”她說道,“現在,你算是一個真正的嬰兒。這以前……你隻是有潛力,甚至都還沒有出生。”

他的嘴角耷拉下來。

“不要這麽沮喪,”她說道,“你已經成功了。這很重要。又有幾個人能重獲新生呢?”

“接下來幹什麽?”他堅持道。

“你要繼續練習你學到的這個東西,”她說道,“我要求你能隨時隨地做到這一點,它會使你的意識中出現一片新天地。過一段時間,你會學到新東西,填充那片暫時空白的天地,你將擁有檢驗現實世界的能力。”

“我要做的隻有這些?隻練習這個……”

“不。現在你可以開始肌肉訓練了。告訴我,你能移動你左腳的小腳趾,同時讓其他地方保持不動嗎?”

“我的……”他開始嚐試移動小腳趾,臉上露出專注的表情,額頭上漸漸沁出了汗珠。最後,他低下頭,死死盯著自己的左腳,長歎一聲:“我做不到。”

“你能做到,”她說道,“隻是需要學習。你要學習控製身上的每一塊肌肉。你要熟知它們,就像你熟知自己的手一樣。”

這番前景讓他禁不住咽了口唾沫。法拉肯道:“但這些到底是什麽訓練?你的計劃是什麽?”

“我的計劃是讓你擺脫這個現實宇宙的束縛,”她說道,“你會成為你最渴望成為的人。”

他思索了一陣子:“無論我渴望什麽?”

“是的。”

“你已經學會了如何控製現實,等你進一步學會控製你的渴望時,不可能就會成為可能。”她說道。她暗想:就這樣!讓他的分析家們去審查吧。他們會建議謹慎對待,但法拉肯會讓自己的學習繼續深入一步,以求弄明白我到底有什麽打算。

他的話證實了她的猜測:“告訴一個人他可以實現心中的渴望是一回事,真正實現卻完全是另一回事。”

“你的進步比我想象的更快。”傑西卡說道,“很好,我向你保證:完成整個學習過程之後,你將成為真正的你。無論你做什麽,都是因為你想這麽做。”

讓真言師來分析我這句話吧,她想。

他站了起來,臉上的表情透露出他對她的確懷有善意:“你知道嗎,我相信你。我不知道為什麽,但我就是相信。今天就說到這兒吧。”

他走出了她的臥房,傑西卡看著他遠去的背影。她熄滅了球形燈,躺到**。這個法拉肯是個城府很深的人。剛才的話相當於告訴她,說他已經開始看出她的計劃,但他決定參與這個陰謀——出於他自己的意誌。

等他學會真正明了自己的想法,那時再瞧吧。她想。這個想法讓她平靜下來,準備入睡。明天,宮廷裏會有許多人“偶然”碰上她,向她問些看似無關緊要的問題。

人類時不時地會有一段加速發展期,新生活力與羈絆守舊之間爆發出激烈的競賽。在這種不定期發生的競賽中,任何停留都是一種奢侈。隻有在這種時候,人們才會意識到:一切都是允許的,一切皆有可能。

——摘自《穆阿迪布外書》

與沙子的接觸很重要,雷托告訴自己。

他坐在蔚藍的天空下,感覺著屁股下的沙粒。他們又一次強迫雷托服下了大劑量的香料,現在他的意識如同漩渦般轉個不停。在漩渦的中央有一個一直沒有解決的問題:為什麽他們堅持要我說出來呢?哥尼很固執,這一點毋庸置疑,另一方麵,他還接到了傑西卡夫人的命令。

為了“上好這一課”,他們把他從穴地帶到外麵的日光下。在身體從穴地來到這裏的短短的旅途中,他產生了某種奇怪的感覺,覺得他的內在意識正在調解一場發生在雷托公爵和哈克南男爵之間的戰爭。他們在他體內通過他進行著間接的爭鬥,因為他不允許他們直接麵對麵交鋒。這場戰爭讓他懂得了厄莉婭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麽。可憐的厄莉婭。

我對於香料之旅的恐懼是對的,他想。

他對傑西卡夫人憤憤不已。她那該死的戈姆刺!抵抗的結果不是勝利就是死亡。她雖然無法把毒針頂在他的脖子旁,但她可以將他送進已經攫獲了她女兒的危險深淵。

一陣喘息聲侵入了他的意識。聲音起伏不定,時而響亮,時而輕柔,然後重又變得響亮……輕柔。他無法分辨這是來自現實還是香料創造的幻境。

他的腦子一陣陣悸痛。他覺得自己在發燒,很熱。肉體的高熱擠走了感官,他隻能隱約感到危險的影子在移動。納穆瑞和他的刀。熱……熱……終於,雷托飄浮在天空與沙漠之間,什麽也感覺不到,除了燃燒般的高熱。他在等待著一件事情的發生,並認為這件事將是宇宙中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

熱烈的陽光撞在他身邊,燦爛地墜毀。雷托的內心沒有寧靜,也沒有安全感。我的金色通道在何方?在每一個爬蟲爬過的地方。每一個。我的皮膚不是我自己的。他的神經傳遞著這個問題,等待著回答。

抬起頭,他命令自己的神經。

一個可能是他自己的頭向上抬起,望著明亮陽光中的一塊黑斑。

有人在低語:“他已經深入未來。”

沒有回答。

火辣辣的太陽繼續釋放著熱浪。

漸漸地,他的意識之潮擁著他飄過一大片綠色的虛無,在那裏,低矮的沙丘後,離凸出的懸崖頂端不到一公裏的地方,綠色的未來正在發芽,正在茁壯成長,要長成無邊的綠色、膨脹的綠色、綠色外的綠色,直至天際。

所有綠色中,連一條沙蟲也沒有。

野生的植被長勢繁茂,但沒有夏胡魯。

雷托感到自己已經越過了樊籬,跨進一片隻在想象中見過的新天地。現在的他正透過麵紗看著這個世界,世人把這張麵紗稱作“未知”。

它現在成了殘酷的現實。

他感到紅色的生命之果在他手上搖曳。果汁正從他的體內流走,而這果汁就是他血管中流淌的香料萃取物。

沒有夏胡魯,沒有香料。

他看到了未來,一個缺失了巨大的灰色沙蟲的未來。他知道,但他無法從恍惚中擺脫,無法脫離這個未來。

突然間,他的意識開始後退——後退,後退,遠離了如此極端的未來。他的思維回到了他體內。他發現自己無法將注意力集中在視野中的任何細節上,但是他聽到了體內的聲音。它說著一種古老的語言,他完全聽懂了。聲音既悅耳又歡快,但是內容卻震撼著他。

“並不是現在影響了將來,你這個傻瓜。應該倒過來,未來形成了現在。你完全弄反了。未來是確定的,現在一連串的事實隻不過是確保未來的確定和無法避免。”

這些話讓他瞠目結舌。他感到恐懼在他肉體內生成。由此,他知道自己的身體仍然存在,但是不計後果的自然和狂野的幻象讓他覺得自己動彈不得,陷入無助,無法讓肌肉聽命。他知道自己越來越屈服於體內生命的衝擊。他陷入了恐慌,以為自己將要失去對它們的控製,最終墮落成為邪物。

他已經開始依靠剛剛征服的體內生命的善意合作,但他們現在卻背叛了他。他幾乎喪失了自我。雷托努力集中注意力,在意識中形成一個自我形象,但看到的卻是一個個相互重疊的畫麵,每個畫麵代表著不同的年紀:從嬰兒直到老態龍鍾。他想起了體內的父親早先給他的訓練:讓手先變年輕,然後再變老。但現在,他已經喪失了現實感,意識中的形象於是徹底混淆起來,甚至無法區分自己與自己體內的生命。

一道閃亮的雷電劈碎了他。

雷托感到自己的意識迸成了碎片,紛紛飄離。但在存在與消亡之間,他仍然保有一絲微弱的自我意識。在這個希望的鼓舞下,他感到自己的身體開始了呼吸。吸氣……呼氣。他深深地吸一口氣:陰。呼出這口氣:陽。

在他剛好夠不著的地方,有一塊不受任何幹擾的獨立之地。與生俱來的多重生命帶來了混亂,而這塊獨立之地則代表著他徹底地征服了混亂——不是錯覺,而是真正的勝利。他現在知道他以前犯的錯誤了:他在入定的作用中選擇了尋求力量,而不是去麵對他和甘尼瑪不敢麵對的恐懼。

正是恐懼擊倒了厄莉婭!

對力量的追求還布下了另一個陷阱,把他引入了幻想,把假象展示在他眼前。現在,假象轉了過去,他知道了自己的位置。他在中央,毫不費力便可以極目縱覽全部預知幻象。

他充滿了喜悅之情。他想笑,但是他拒絕享受這種奢侈,因為笑聲會關上記憶的大門。

啊,我的記憶,他想。我看到了你所製造的假象。從現在起,你無須再為我編造下一時刻的圖像了。你隻需要告訴我如何創造新的未來。我不會把自己綁在過去的車轍上。

這個想法在他的意識內擴散開來,如同清水洗刷著地麵。隨著擴散,他感覺到了自己的整個身體,感覺到了每個細胞、每條神經。他入定了。在安寧中,他聽到了聲音,他知道聲音是從很遠處傳來的,但是他聽得真切,仿佛在聽山穀中的回音。

其中一個聲音是哈萊克的:“或許我們讓他喝得太多了。”

納穆瑞回答道:“我們完全遵照她的要求。”

“或許我們該回到那兒,看看他現在怎麽樣了。”哈萊克說道。

“薩巴赫對這種事很在行。如果有麻煩,她會立即通知我們。”納穆瑞說道。

“我不喜歡薩巴赫的參與。”哈萊克說道。

“她是必不可少的組成部分。”納穆瑞說道。

雷托感到他身體之外一片光明,而體內則是一片黑暗,但這黑暗是私密的、溫暖的,能保護他。光明開始變得狂野,他感覺光明來自體內的黑暗,爆發般向外衝去,如同一朵絢麗的彩雲。他的身體開始變得透明,牽著他站起來,然而他仍然保持著與每個細胞、每條神經的親密接觸。體內的生命排成整齊的隊列,沒有一絲混亂。他們和他的內心保持一致,變得非常安靜。所有記憶生命既各自獨立,又共同組成一個不可分的非物質整體。

說完後,他放手讓自己離開,變回了他自己,他個人的自我已融合了他的全部過去。這不是勝利,也不是失敗,而是一種在他與任何他選擇的體內生命之間分享的新東西。雷托體會著這新東西,讓它掌握了每個細胞、每條神經,在他自己切斷和細胞及神經的緊密接觸時,由它來接替。

過了一會兒,他蘇醒過來。刹那間,他知道了自己的肉體在什麽地方:坐在離標誌著穴地北方界限的懸崖一公裏遠的地方。他現在知道了那個穴地:迦科魯圖……也叫作芳達克。但是它和走私徒們鼓吹的神話、傳說和謠言中的樣子相差得太遠。

一個年輕女人坐在他對麵的墊子上,一盞明亮的球形燈釘在她的左袖上,燈飄浮在她的腦袋附近。雷托的目光從球形燈上移開,看到了星星。他知道這個女人,她是以前在他的幻象中出現過的那個人,烘咖啡的女人。她是納穆瑞的侄女,也像納穆瑞那樣隨時準備抽刀殺死他。她膝蓋上現在就放著一把刀。在灰色的蒸餾服外,她套著一件樣式簡單的綠色長袍。薩巴赫是她的名字。納穆瑞對她有自己的安排。

薩巴赫從他眼中看出他已清醒過來:“快到黎明了,你在這兒待了一個晚上。”

“加上一整個白天。”他說道,“你烘得一手好咖啡。”

他的話令她疑惑,但她沒有在意。她現在隻有一個想法。嚴酷的訓練和明確的指示造就了她現在的行為。

“現在是暗殺的時間,”雷托說道,“但是你的刀不再有用。”他朝她膝蓋上的晶牙匕看了一眼。

“這要看納穆瑞怎麽說了。”她說道。

不是哈萊克。她印證了他內心的想法。

“夏胡魯是了不起的清潔工,能消除任何不需要的痕跡。”雷托說道,“我就曾經這麽利用過它。”

她輕輕地將手放在刀把上。

“我們坐的位置、我們的坐姿……這些細節能揭示多少事情啊。”他說道,“你坐在墊子上,而我坐在沙地上。”

她的手握緊了刀把。

雷托打了個哈欠,張大嘴巴使他的下巴隱隱作痛。“我看到了一個幻象,裏麵有你。”他說道。

她的肩膀微微放鬆了。

“我們對厄拉科斯的了解太片麵了,”他說道,“因為我們一直隻是野蠻人。我們正在做的事情有股慣性。現在,我們必須撤回我們的某些做法,必須縮小我們改變的範圍,保證環境的平衡。”

“我的幻象告訴我,”他說道,“除非我們能讓沙丘的生命重新開始舞蹈,否則沙漠深處的龍將不複存在。”

他使用了古老的弗雷曼名字來稱呼沙蟲,她一開始沒能聽懂,隨後才說:“沙蟲?”

“我們在黑暗中。”他說道,“沒有香料,帝國將四分五裂,宇航公會也無法運轉。各個世界將漸漸地相互忘卻,變得自我封閉。空間將成為障礙,因為宇航公會的宇航員失去了領航能力。我們將被困在沙丘,不知道外麵和裏麵都有些什麽。”

“你說的話真奇怪,”她說道,“你怎麽能在你的幻象中看到我呢?”

利用弗雷曼人的迷信!他想,隨後說道:“我就像有生命的象形文字,寫下一切未來必將發生的變化。如果我不寫,你就會遭遇人類絕不應該經曆的痛苦。”

“你會寫些什麽字?”她問,但她的手仍然握在刀把上。

雷托將頭轉向迦科魯圖的懸崖,看到了二號月亮的月光。就要到黎明時分了,月亮正漸漸墜入崖後,遠遠傳來一隻沙漠野兔臨死前的慘叫。他看到薩巴赫在發抖,遠處傳來了翅膀扇動的聲音,是猛禽,屬於夜晚的生物。它們從他頭頂飛過,飛往懸崖上的窩。他能看到它們的眼睛閃閃發光。

“我的心已經發生了變化,它在指引我。我必須聽從它的指引。”雷托說道,“你認為我隻是個小孩,薩巴赫,但是……”

“他們警告過我,要我當心你。”薩巴赫說道,肩膀繃得緊緊的。她就要動手了。

他聽出了她話中的恐懼,說道:“不要害怕我,薩巴赫。你比我這具肉體多活了八年。由此,我尊敬你。但我還擁有其他生命經曆過的數不清的年月,比你知道的要長得多。不要把我看成個孩子。我看到了很多未來,在其中的一個,我們墜入了愛河,你和我,薩巴赫。”

“什麽……不會……”她糊塗了,聲音越來越低。

“慢慢想吧。”他說道,“現在,幫我回到穴地,因為我去了很遠的地方,旅途讓我感到身心疲憊。必須讓納穆瑞知道我剛才都去了什麽地方。”

他看到她在猶豫,於是說道:“我難道不是穴地的朋友嗎?納穆瑞必須知道我看到的東西。為了防止我們的宇宙退化,我們要做的事情太多了。”

“我不相信你說的……有關沙蟲的話。”她說道。

“也不相信我們會相愛?”

她搖了搖頭。但是他能看到這個想法如同風中的羽毛般在她的思緒中飄來飄去,既對她有吸引力,又使她不快。與權力結合當然有其吸引力,可她叔叔已經給她下過命令。但話又說回來,某一天,這個穆阿迪布的兒子可能會統治沙丘和整個宇宙。而她作為一個棲身岩洞的底層弗雷曼人,竟然能有這樣的機會。與雷托的結合一定會使她變得家喻戶曉,成為謠言和臆斷的對象。當然,她也能就此擁有大量的財富,而且……

慢慢地,她把刀插進刀鞘,輕巧地從墊子上站起來,走到他身旁,扶著他站了起來。她接下來的舉動讓雷托暗自好笑:她整齊地疊好墊子,放在右肩上,然後悄悄比較著他們倆的個子。雷托不禁想起自己剛才的話:陷入愛河?

個子是另一個會變化的東西,他想著。

她伸出一隻手,扶住他的手臂,引導並抓著他。他趔趄了一下,她嚴厲地說道:“我們離穴地還很遠!”意思是無謂的聲響可能會引來沙蟲。

雷托感到自己的身體成了一個幹癟的皮囊,就像是昆蟲蛻下的殼。他知道這個殼,這個殼屬於以香料貿易和教會為基礎的這個社會。這具軀殼使用過度,於是幹癟了,和這個社會一樣。現在,穆阿迪布的崇高目標已經蛻變成為得到被軍事集團強化的巫術,它成了“仙恩-薩-紹”,這是伊克斯語,意思是狂熱、瘋癲,指那些自以為他們的晶牙匕一指,就能把宇宙帶進天堂的狂人。伊克斯已經這樣發生了改變,他們也同樣會這樣改變。因為他們也不過是他們所屬的太陽的第九顆行星,並且已經忘卻了曾經給予他們名字的語言。

“聖戰是一種集體瘋狂。”他喃喃自語道。

“什麽?”薩巴赫一直在集中精力幫他行走,讓他的腳步聲沒有任何節奏感,在開闊沙漠中隱匿他倆的存在。她尋思著他的話,最後認定這隻是疲勞的產物。她知道他太虛弱了,入定狀態吸幹了他的力量。對她來說,這一切都是毫無意義的殘忍。如果他真的像納穆瑞說的那樣該殺,那麽就該做得幹幹淨淨,不要拉扯這麽多枝蔓。但是,雷托剛才說到他有什麽了不起的大發現——或許那就是納穆瑞尋求的東西。這孩子的祖母之所以這麽做,顯然也是為了這東西。否則,我們的沙丘聖母怎麽會同意對一個孩子實施如此危險的行動?

孩子?

她再次想起了他的話。他們來到懸崖底部,她停下腳步,讓他在安全的地方休息一會兒。在朦朧的星光下,她低頭看著他問道:“未來怎麽會沒有沙蟲?”

“隻有我能改變,”他說道,“別怕。我能改變任何事。”

“但是……”

“有些問題是沒有答案的,”他說道,“我看到了那個未來,但是其中的那些矛盾之處隻會讓你迷惑不解。宇宙在不斷變化,而在一切變化中,人類的變化是最古怪的。能讓我們改變的東西實在太多了,我們的未來需要不斷調整、更新。至於現在,我們必須除去一個障礙。這要求我們去做殘忍的事,違背我們最基本的意願……但我們必須這麽做。”

“必須做什麽?”

“你曾經殺過朋友嗎?”他問道,轉過身,率先向通往穴地隱蔽入口的裂縫走去。他以被入定狀態吸幹的體力所能支撐的最快速度走著,但她緊跟在他身後,抓住他的長袍,拉住了他。

“他無論如何都會死,”雷托說道,“不需要我自己動手。問題是我能阻止他的死亡。如果我不阻止,這不也算殺了他嗎?”

“是誰……誰會死?”

“因為還有回轉的餘地,所以我必須保持沉默。”他說道,“我或許不得不把我的妹妹交給一個魔鬼。”

他再次轉身背對著她,當她再一次拽住他的長袍時,他拒絕回答她的問題。時機成熟之前最好不要讓她知道,他想。

一般人認為,自然選擇就是由環境篩選出那些有資格繁衍後代的生物。然而,涉及到人類時,這種觀點顯示出極大的局限性。人類可以將實驗、革新的手段用於繁殖過程,使之發生變異。它帶來了很多問題,包括一個非常古老的問題,即:究竟是當變異出現之後,環境才來充當篩選者的角色呢,還是在變異出現之前,它就已經充當了決定何種變異將出現並持續下去的決策者?沙丘並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它隻是提出了新的問題。雷托和姐妹會將在接下來五百代的時間裏作出回答。

——摘自哈克·艾爾-艾達的《沙丘災難》

屏蔽場城牆光禿禿的棕色岩石在遠處若隱若現,在甘尼瑪的眼裏,它仿佛是威脅著她未來的幽靈。她站在皇宮空中花園的邊上,落日的餘暉照著她的後背。陽光從空中的沙塵雲中折射而出,變成了橘黃色,像沙蟲嘴邊的顏色一樣絢爛。她歎了口氣,想著:厄莉婭……厄莉婭……你的命運就是我的命運嗎?

最近,她體內的生命變得日益喧囂。或許性別不同真的有巨大的差異,反正女人更容易被體內的浪潮征服。以前,她的祖母在和她交談時就向她警告過這一點,傑西卡根據她積累的貝尼·傑瑟裏特經驗,觀察到了甘尼瑪體內生命的威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