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9

高懸在天空的太陽向花園中射下一束束光線,灰塵在光束中歡快地舞動。光束照亮了一張掛在菩提樹枝丫間的銀色蜘蛛網,高大的菩提樹幾乎快要遮住她的窗口。房間裏很涼快,但是密閉的窗戶外麵,空氣熱得能使人發瘋。整座科瑞諾城堡躲藏在這個熾熱世界的綠蔭中。

隻聽艾達荷在她身後停下腳步。

她沒有轉身,徑自說道:“語言意味著欺騙和幻覺,鄧肯。為什麽你想和我談話?”

“我們兩個中可能隻有一個能活下來。”他說道。

“而你希望我能為你的所作所為說幾句好話?”她轉過身來,看到他平靜地站在那裏,用那對沒有焦點的灰色金屬眼睛看著她。它們看上去是多麽空洞啊!

“鄧肯,你擔心自己在曆史上的地位嗎?”

她略帶責備地說出這句話,並想起了另外一次她和這個男人針鋒相對的場景。那時他受命監視她,但內心因此十分不安,在一次喝醉酒之後,他吐露了實情。但那是重生之前的鄧肯。他已經不是那個人了。這個人的內心不會起衝突,不會受到折磨。

他的笑容證明了她的結論。“曆史自會作出裁決,”他說道,“但我懷疑自己會不會對曆史的裁決感興趣。”

“你為什麽來這兒?”她問道。

“和你來這兒的目的一樣,夫人。”

她臉上並沒有表現出聽到這句話之後的震驚,但是內心卻掀起了狂濤:他真的知道我來這兒的原因嗎?隻有甘尼瑪知道。他取得了足夠的數據來進行門泰特計算?有可能。一旦他把她供出來該怎麽辦?如果她把她來這兒的原因告訴他,他會去告發嗎?他肯定知道,他們之間的所有談話、所有行為都在法拉肯或是他仆人的密切監視之下。

“厄崔迪家族走到了一個痛苦的十字路口,”她說道,“家人開始自相殘殺。你是對我公爵最忠誠的人,鄧肯。當哈克南男爵——”

“我們不談哈克南,”他說道,“那是另外一個時代的事。你的公爵也死了。”他暗自思索:難道她沒猜到保羅已經發現了厄崔迪家族中有哈克南的血?對保羅來說,那可真是一大難關,但卻使鄧肯·艾達荷與這個家族的紐帶更為緊密。保羅對他坦誠相告,所展現的那種信任是無法想象的。保羅知道男爵的人都對艾達荷做了些什麽。

“厄崔迪家族還沒有消亡。”傑西卡說道。

“厄崔迪家族是什麽?”他問道,“你是厄崔迪家族嗎?是厄莉婭嗎?是甘尼瑪嗎?是那些為這個家族效勞的人嗎?我看著這些人,他們每個人的痛苦都寫在臉上!他們是厄崔迪嗎?你兒子說得對:‘我的追隨者將無法擺脫痛苦與受壓迫的命運。’我想擺脫這一切,夫人。”

“你真的加入了法拉肯那邊?”

“你不也這麽做了嗎,夫人?你來這兒不就是為了說服他迎娶甘尼瑪,然後解決所有的問題嗎?”

他真這麽想嗎?她懷疑,他是說給那些暗中的監視者們聽的?

“厄崔迪家族一直有一個核心理念,”她說道,“這你是知道的,鄧肯。我們以忠心換忠心。”

“對人民盡忠效力。”艾達荷冷笑一聲,“哈,我多次聽到你的公爵這麽說。看到現在的情形,他在墳墓中肯定躺得不安心,夫人。”

“你真的認為我們已經墮落到了如此地步?”

“夫人,你知道有弗雷曼反叛者嗎?他們稱自己為‘沙漠深處的爵爺’,他們詛咒厄崔迪家族,甚至穆阿迪布本人。這你知道嗎?”

“我聽過法拉肯的報告。”她說道,不明白他究竟要將談話引向何方,想說什麽問題。

“比那更多,夫人。比法拉肯報告中提到的多得多。我自己就聽過他們的詛咒。它是這麽說的:‘燒死你們,厄崔迪家的人!你們不再有靈魂,不再有精神,不再有身體,不再有皮膚、魔力和骨頭,不再有頭發、想法和語言。你們不會有墳墓,不會有家、墓穴和墓碑。你們不再有花園,不再有樹木和灌木。你們不再有水,不再有麵包、光明和火。你們不再有孩子,不再有家庭、繼承人和部落。你們不再有頭,不再有手臂、腿和腳。你們在任何行星上都沒有落腳之處。你們的靈魂將永遠被鎖於地底深處,永無超脫之日。你們永遠都看不到夏胡魯,你們將永遠是生活在最底層的邪物,你們的靈魂將永無天日。’它就是這麽說的,夫人。你能感受到弗雷曼人心中的仇恨嗎?他們詛咒一切厄崔迪人,要讓他們飽受地獄之火的煎熬。”

傑西卡一陣戰栗。艾達荷無疑原封不動地把他聽到的詛咒重複了一遍。為什麽他要讓科瑞諾家族知道這些?她能想象一個憤怒的弗雷曼人,扭曲著猙獰的麵孔,站在他的部落前,咬牙切齒地念完了這個詛咒。為什麽艾達荷要讓法拉肯聽到這一切?

“你這就為甘尼瑪和法拉肯之間的婚姻提供了一個很好的理由。”她說。

“你總是從有利於你的角度來看問題。”他說道,“甘尼瑪是弗雷曼人。而法拉肯呢,他的家族放棄了在宇聯商會中所有的股份,轉給了你的兒子和其繼承人。隻是因為厄崔迪的寬宏大量,法拉肯才得以活在世上。還記得你的公爵在厄拉科斯插下厄崔迪鷹旗時說的話嗎?他說:‘我來到這裏,我將留在這裏。’直到現在,他的骸骨仍然留在那裏。如果法拉肯和甘尼瑪結婚,他就會去厄拉科斯定居,帶著他的薩多卡。”

一想到這種前景,艾達荷不由得連連搖頭。

“有個古老的諺語說,解決問題就要像剝洋蔥一樣,一層層來。”她冷冷地說。他怎麽敢以這種態度對我?除非他是演給法拉肯的眼睛看的……

“反正,我無法想象弗雷曼和薩多卡共享一個行星。”艾達荷說道,“這層皮不肯從洋蔥上下來。”

艾達荷的話可能會引起法拉肯和他顧問的警惕。一想到這裏,她冷冷地說:“厄崔迪家族仍然是這個帝國的法律!”說完,她暗想:難道艾達荷是想讓法拉肯相信,沒有厄崔迪的幫助,他同樣能登上寶座?

“哦,是的,”艾達荷說道,“我差點忘了。厄崔迪的法律!當然,但這個法律必須經過翻譯的傳達,而譯者就是教會的教士。我隻須閉上眼睛,就能聽到你的公爵告訴我說,土地總是通過暴力取得和保有的。哥尼過去經常唱道,財富無處不在。但隻要能達到獲取財富的目的,隨便用什麽手段都無所謂嗎?哦,也許我誤用了諺語。也許無論公開揮舞的鐵拳是弗雷曼軍團還是薩多卡都無關緊要,將鐵拳隱藏在厄崔迪的法律中也行——但鐵拳就是鐵拳。但就算這樣,那層洋蔥皮還是剝不下來,夫人。你知道嗎,我在想的是,法拉肯需要的是什麽樣的鐵拳?”

他在幹什麽?傑西卡想,科瑞諾家族會貪婪地吸收他的言論,並加以利用。

“所以你認為教會不會允許甘尼瑪嫁給法拉肯?”傑西卡鼓起勇氣問道,想看看艾達荷的言論會指向何方。

“允許她?上帝啊!教會會讓厄莉婭做任何她決定的事。嫁給法拉肯完全是她自己的決定!”

這就是他這番話的目的嗎?傑西卡暗忖。

“不,夫人,”艾達荷說道,“這不是問題所在。這個帝國的人民已經無法區別厄崔迪政府和野獸拉班之間的不同。在厄拉奇恩的地牢裏,每天都有人死去。我離開是因為我無法再用劍為厄崔迪家族戰鬥了,哪怕隻有一個小時!你不明白我在說什麽嗎?我為什麽來找你這個厄崔迪家族的代表?厄崔迪帝國已經背叛了你的公爵和你的兒子。我愛你的女兒,但是我倆踏上了相反的道路。如果真的要聯盟,我會建議法拉肯接受甘尼瑪的手——或是厄莉婭的——但一定要滿足他提出的條件!”

哈,他在表演正式從厄崔迪家族退出,她想。但他還談到了其他事,難道他不知道他們在她身邊安插了多少間諜裝置嗎?她怒視著他:“你知道間諜在傾聽我們的每一句談話,是嗎?”

“間諜?”他笑了起來,“我當然知道他們的存在。你知道我的忠誠是怎麽改變的嗎?很多個夜晚我獨自一人待在沙漠中。弗雷曼人是對的,在沙漠中,尤其是在夜晚,你會體會到深思帶來的危險。”

“你就是在那兒聽到了對厄崔迪家族的詛咒?”

“是的。在阿爾-奧羅巴部落。在傳教士的邀請下,我加入了他們,夫人。我們稱自己為紮爾·薩督司,也就是拒絕服從教會的人。我來這兒是向厄崔迪家族的代表正式宣布,我退出了你的家族,加入了你們的敵人。”

傑西卡打量著他,想尋找暴露他內心的細節,但艾達荷身上完全沒有任何地方能表明他在說謊,或他還隱藏著更深的計劃。他真的投奔了法拉肯嗎?她想起了姐妹會的格言:在人類事務中,沒有什麽能持久的,所有人類事務都以螺旋形式進化著,忽遠忽近。如果艾達荷真的覺得厄崔迪家族已然失敗了,這就能解釋他最近的行為了。他離我們也是忽遠忽近。她不得不開始考慮這種可能性。

但他為什麽要強調他是受了傳教士的邀請呢?

傑西卡的頭腦飛速運轉。考慮了各種選擇後,她意識到自己或許該殺了艾達荷。她寄予希望的計劃是如此精細,不能允許任何幹擾。不能有幹擾。艾達荷的話透露出他知道她的計劃。她調整著他倆在房間裏的相對站位,讓自己占據了能發出致命一擊的位置。

“不要輕舉妄動。”他說。

艾達荷思考著為什麽他能一眼識破她的動機。是因為她在隱居期間變得懈怠了嗎?或是他終於打破了她的貝尼·傑瑟裏特訓練形成的甲胄?他感到後者是主要的原因,但她自己也有問題——隨著年齡增大,她有些變了。新生的弗雷曼人也在發生變化,與老一代之間漸漸出現了輕微的差別。這種變化令他心痛。隨著沙漠的消失,人類某些值得珍視的東西也隨之消失。他無法描述心裏這種感覺,就像現在他無法描述發生在傑西卡夫人身上的變化一樣。

傑西卡盯著艾達荷,臉上滿是驚奇的表情,她也沒打算隱藏自己的反應。他這麽輕易就看透她了?

“你不會殺了我,”他用弗雷曼式的警告語氣說道,“不要讓你的鮮血沾到我的刀上。”說完後他暗自思索著:在很大程度上,我變成了一個弗雷曼人。這給了他一種奇怪的感覺,意識到自己內心深處已經接受了這顆養育了他第二次生命的行星。

“我想你最好離開這兒。”她說道。

“在你接受我離開厄崔迪家族的辭呈之後。”

“我接受!”她惡狠狠地一個字一個字說道。說完之後她才意識到,在這場談話中,她經曆了一次純粹的自省。她需要時間來思考和重新判斷。艾達荷怎麽會知道她的計劃?她不相信他能借助香料的力量穿行時空。

艾達荷倒退著離開她,直到他感覺到門就在他身後。他鞠了一躬:“我再稱呼你一次夫人吧,以後我再也不會這麽叫了。我給法拉肯的建議是趕緊悄悄地把你送回到瓦拉赫星係,越快越好。你是個十分危險的玩具,盡管我不認為他會把你看成一個玩具。你為姐妹會工作,而不是厄崔迪家族。我現在懷疑你是否為厄崔迪家族出過力。你們這些女巫隱藏得太深,凡人是無法信任你們的。”

“一個死而複生的人竟然認為自己是個凡人。”她打斷他道。

“和你相比,我是。”他說道。

“馬上離開!”她命令道。

“這也是我的願望。”他閃身出了門口,經過一個目瞪口呆的仆人,顯然他剛才一直在偷聽。

結束了,他想,他們隻能以那個原因來解讀我的行為。

隻有在數學領域,你才能體會到穆阿迪布提出的未來幻象的精確性。首先,我們隨便假定一個宇宙的維度(這是個經典的理論,n個褶皺就代表n個維度),在這個框架下,正如我們通常的理解,時間也成了維度之一。把這應用到穆阿迪布的現象中,我們要麽發現自己麵臨著時間所呈現的新的特性,要麽認定我們正在研究的是組合在一個體係之內的許多獨立係統。對穆阿迪布來說,我們假設後者是正確的。如同推算所展示的,n個褶皺在不同的時間框架內分離了。由此,我們得知單獨的時間維度是存在的。這是無法拒絕的結論。然而穆阿迪布的幻象要求他能看到n個褶皺,不是分離的,而是處在同一個框架內。事實上,他將宇宙封閉在了其中一個框架中,這個框架就是他眼中的時間。

——摘自帕雷穆巴薩《在泰布穴地的講課》

雷托躺在沙丘的頂部,觀察著空曠的沙漠對麵那塊凸出地麵的蜿蜒岩壁。它看上去就像一條躺在沙地上的巨大的沙蟲,在早晨的陽光下顯得既單調又深具威脅。那地方什麽也沒有。頭頂上沒有鳥兒飛翔,沒有動物在岩石上奔跑。他看到了“沙蟲”背部靠近中間的地方有捕風器的凹槽,那兒應該有水。岩石“沙蟲”的外形與泰布穴地的屏障很相似,但在這個地方卻看不到活物。他靜靜地躺在那裏,隱蔽在沙子中,繼續觀察著。

哥尼·哈萊克彈奏的某支曲子一直在他的意識中回**,單調地重複著:

山腳下狐狸在輕快地奔跑,

花臉的太陽放出耀眼光芒,

我的愛依舊。

山腳下的茴香叢中,我看到了愛人無法醒來,

他躺在了山腳下的墓地之中。

這地方的入口在哪兒?雷托心想。

他確定這地方就是迦科魯圖/芳達克,但除了沒有動物的蹤跡之外,這裏還有其他一些不對勁的地方。他的意識中有東西在發出警告。

山腳下藏著什麽?

沒有動物是個不祥之兆。這引起了他弗雷曼式的警惕:要想在沙漠中生存下來,無動靜往往比有動靜傳遞了更多的信息。那兒有一隻捕風器,那兒應該有水,還有喝水的人。這裏是躲藏在芳達克這個名字之後的禁地,它的另一個名稱已被大多數弗雷曼人所遺忘。而且,這裏看不到一隻鳥或是一隻動物。

沒有人類——然而金色通道卻於此開始。

他的父親曾經說過:“每時每刻,未知都籠罩著我們,我們的知識便來自未知。”

雷托向右方望去,望著一座座沙丘的頂部。這兒最近刮過一場風暴,露出了被沙子覆蓋的阿茲拉卡的白色石膏質地麵。弗雷曼人有個迷信,無論誰看到了這種被稱為比言的白色土地,都能滿足自己的一個願望,但卻可能被這個願望所摧毀。但雷托看到的僅僅是石膏淺盆地,這塊淺盆地告訴他,厄拉科斯曾經存在過露天水體。

而它有可能再一次出現。

他四下望去,想尋找任何活動的跡象。風暴過後的空氣十分渾濁,陽光穿過空氣,把一切都染上了一層奶白色。銀色的太陽躲在灰塵幕布上方的某個高處。

雷托再次將注意力集中在蜿蜒的岩壁上。他從弗雷曼救生包中拿出雙筒望遠鏡,調節好焦距,觀察著灰色的岩石表麵,觀察著迦科魯圖人曾經居住過的地方。望遠鏡中出現了一叢荊棘,人們稱這種荊棘為“夜之女王”。荊棘生長在一個裂縫處,那裏可能就是穴地的入口。他沿著岩壁的縱長方向仔細觀察。銀色的陽光將紅色岩壁照成了灰色,仿佛給岩石籠罩上了一層薄霧。

他翻了個身,背對迦科魯圖,用望遠鏡觀察四周。沙漠中完全沒有人類活動留下的蹤跡,風已經淹沒了他來時的腳印,隻有他昨晚跳下沙蟲的地方還留著依稀可見的弧線。

他再次看著迦科魯圖。除了捕風器,沒有任何跡象表明人類曾經在這個地方生活過。而且,除了這塊凸出地麵的岩壁,沙漠上沒有任何東西,隻有連著天際的荒蕪。

雷托突然感到自己之所以來到這裏,是因為他拒絕被局限於祖先們遺留下來的係統。他想起了人們是如何看他的,他們的每一瞥都將他視為一個不應該出現的錯誤。隻有甘尼瑪不這麽看他。

即使沒有繼承那一堆亂七八糟的記憶,這個“孩子”也從來不曾是一個孩子。

我們已經作出了決定,我必須承擔隨之而來的責任。他想。

他再次沿著縱長方向觀察岩壁。從各種描述來看,這地方肯定就是芳達克,而且迦科魯圖也不可能躲藏在別處。他感到自己與這個禁地之間產生了奇怪的共鳴。以貝尼·傑瑟裏特的方式,他向迦科魯圖敞開自己的意識,拋開一切成見。成見會阻礙學習。他給了自己一些時間來與之共鳴,不提任何要求,不提任何問題。

問題在於沒有活著的動物,尤其令他擔心的是,這兒沒有食腐鳥——沒有雕,沒有禿鷹,也沒有隼。即便其他生命都躲了起來,它們還是會出來活動。沙漠中的每個水源背後都有一條生命鏈,鏈條的末端就是這些無所不在的食腐鳥。到現在為止,還沒有動物前來查看他的存在。他對這些“穴地的看家狗”非常熟悉,在泰布穴地懸崖邊蹲守的鳥兒是最古老的殯葬者,隨時等待著享用美食。弗雷曼人說它們是“我們的競爭者”。但他們並不反感食腐鳥,因為警覺的鳥兒通常能預告陌生人的到來。

要是芳達克甚至被走私徒都拋棄了,該怎麽辦?

雷托從身上的水管中喝了口水。

如果這地方真的沒有水該怎麽辦?

他審視自己的處境。他騎了兩條沙蟲才來到此處,騎的時候還不斷抽打它們,把它們累得半死。這裏是沙漠的深處,走私徒的天堂。如果生命能在此處存在,它必須存在於水的周圍。

要是這兒沒有水呢?要是這兒不是芳達克/迦科魯圖呢?

他再次將望遠鏡對準捕風器。它的外緣已經被風沙侵蝕了,需要維護,但大部分裝置還是好的,應該會有水。

萬一沒有呢?

在一個被遺棄的穴地內,水有可能泄露到空氣中,也有可能損失在其他的不幸事故之中。為什麽這裏沒有食腐鳥?為了取得它們的水而被殺了?是誰殺的?怎麽可能全部被殺了呢?下毒?

毒水。

迦科魯圖的傳說從來沒有提及有毒的蓄水池,但這是有可能的。但如果原來的那群鳥被殺了,到現在難道不應該出現一群新的嗎?傳說盜水者伊督利早在幾代之前就被消滅幹淨了,但傳說中並沒有提到過毒藥。他再次用望遠鏡檢查岩石。怎麽可能除掉整個穴地呢?肯定有人逃了出來。穴地很少有所有人全都集中在一起的時候,總有人在沙漠中或城市裏遊**。

雷托放下望遠鏡,歎了口氣,放棄了。他沿著沙丘表麵滑了下來,萬分小心地將蒸餾帳篷埋在沙地裏,隱藏他在這裏留下的所有痕跡。他打算在這個地方度過最熱的那段時光。躲入黑暗之中後,疲倦感慢慢控製了他。在帳篷的保護下,他整個白天都在打盹,或是想象自己可能犯下的錯誤。他吃了點香料點心,然後睡一會兒,醒來之後再喝點吃點,然後再睡會兒。來這裏是一段漫長的旅途,對孩童的肌肉是個嚴酷的考驗。

傍晚時分,他醒了,感覺徹底休息夠了。他側耳傾聽著生命的跡象。他爬出帳篷。空氣中彌漫著沙子,都吹向同一個方向。他能感到沙子都打在他的半邊臉上,這是個明確的變天信號。他感到沙暴即將來臨。

他小心翼翼地爬上沙丘頂部,再次看著那塊謎一般的岩壁。空氣是黃色的,這是死亡之風——大沙暴——即將降臨的跡象。屆時狂風將卷起漫天黃沙,範圍能覆蓋四個緯度。黃色的空氣倒映在荒涼的石膏麵上,使石膏的表麵也變成了金黃色。但現在,異樣寧靜的傍晚仍籠罩著他。隨後,白天結束了,夜幕降臨了,沙漠深處的夜幕總是降臨得這麽快。在一號月亮的照耀下,那塊岩壁變成了一串崎嶇的山脈。他感到沙棘刺入他的皮膚。一聲幹雷響起,聽上去仿佛是來自遠方鼓聲的回音。在月光與黑暗的交界處,他突然發現了一點動靜:是蝙蝠。他能聽到它們扇動翅膀的聲音,還有細微的叫聲。

蝙蝠。

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這地方給人一種徹底的荒涼之感。它應該就是傳說中走私徒的據點:芳達克。但如果它不是呢?如果禁忌仍然有效,這地方隻有迦科魯圖鬼魂們的軀殼呢?他該怎麽辦?

雷托趴在沙丘的背風處,看著夜色一步步降臨。耐心和謹慎——謹慎和耐心。他想了些消磨時間的法子,例如回顧喬叟【13】從倫敦到坎特伯雷的所見所聞,並由北向南列出他當時途經的城鎮:兩英裏外的聖托馬斯濕地、五英裏外的德特福德、六英裏外的格林尼治、三十英裏外的羅徹斯特、四十英裏外的西丁博、五十五英裏外的伯頓、五十八英裏外的哈勃當,然後是六十英裏外的坎特伯雷。他知道這個宇宙中幾乎沒有人還能記得喬叟,或是知道除了在甘斯德星上的那個小村莊之外,還有另外一個地方也叫倫敦。想到這一點不禁令他有點得意。奧蘭治天主教的書中提到過聖托馬斯,但是坎特伯雷已徹底從人們的記憶中消失,就像它所在的那顆行星一樣。這就是記憶帶給他的沉重負擔,體內每個生命都是一種威脅,隨時可能接管他的意識。那次去坎特伯雷的旅行就是他體內生命的經曆。

他現在的旅行更長,也更加危險。

他開始了行動,爬過沙丘的頂部,向著月光下的岩壁前進。他躲在陰影裏,從沙丘頂部滑下,沒有發出任何暴露蹤跡的聲音。

和每次風暴來臨之前一樣,空中的沙塵已經消失,隻剩下晴朗的夜空。白天這地方沒有動靜,但是在黑暗中,他能聽到小動物在飛快地跑動。

在兩座沙丘之間的穀地,他碰到一窩跳鼠。看到他以後,跳鼠們立刻四散逃命。他在第二座沙丘頂部休息了一會兒,他的情緒一直被內心的焦慮困擾著。他看到的那條裂縫——是通道的入口嗎?他還有其他一些擔心:古老的穴地周圍通常設有陷阱:插著毒樁的深坑、安在植物上的毒刺等。他覺得一條弗雷曼諺語非常適用於在他現在的處境:耳朵的智慧在於夜晚。他傾聽著最細微的聲音。

現在,他頭頂之上就是灰色的岩壁。走近了看,它顯得十分巨大。他傾聽著,聽到了鳥兒在懸崖上鳴叫,盡管看不到它在什麽地方。那是日鳥發出的聲音,但卻傳播在夜空中。是什麽顛倒了它們的世界?人類的馴化?

突然間,雷托趴在沙地上,一動不動。懸崖上有火光,在夜晚黑色的幕布上跳著閃光的舞蹈,看樣子是穴地向守衛在開闊地上的成員所發出的信號。誰占據著這個地方?他往前爬進懸崖底部陰影的最深處,一路上用手感覺著岩石,身子跟在後頭,尋找著白天看到的裂縫。在爬出第八步的時候,他找到了它,隨後從救生包中拿出沙地通氣管。開始往裏爬時,一團硬硬的東西纏住了他的肩膀和手臂,令他動彈不得。

藤條陷網!

他放棄了掙紮,這樣做隻會使陷網纏得更死。他鬆開右手手指,扔下通氣管,想去拔掛在腰間的刀。他覺得自己太幼稚了,竟然沒有在遠處先向那條裂縫裏扔點東西,看看有什麽危險。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懸崖上的火把上了。

每個輕微的動作都導致藤條陷網縛得更緊,但他的手指最終還是摸到了刀把。他握緊刀把,開始把刀慢慢抽出。

一陣閃光圍住了他。他驀地停下一切動作。

“哈,我們抓住了好東西。”雷托身後響起了—個渾厚的聲音,不知為什麽,他覺得自己很熟悉這個聲音。雷托想扭過頭去,但他意識到如果真這麽做,藤條能輕易地把他的骨頭擠碎。

沒等他看清對方,一隻手伸了過來,拿走了他的刀。隨後,那隻手熟練地在他身上上下搜索,搜出各種他和甘尼瑪準備用以逃生的小工具。搜身者什麽也沒給他留下,甚至包括他藏在頭發裏的釋迦勒索。

雷托還是沒能看到這個人。

那隻手在藤條陷網上擺弄了幾下,雷托感到呼吸順暢了許多,但是那人警告道:“不要掙紮,雷托·厄崔迪。你的水還在我的杯子裏。”

雷托極力控製住自己的情緒,說道:“你知道我的名字?”

“當然!人們設置陷阱是有目的的。我們已經選好了獵物,不是嗎?”

雷托保持著沉默,但他的腦海卻在激烈地翻騰。

“你覺得自己被出賣了!”那個渾厚的聲音說道。一雙手扶著雷托轉了個身,動作雖然溫柔,卻顯得很有力量——這個成年人正在告訴孩子,他逃跑的概率不高。

雷托抬起頭,借助火把發出的光亮,看到了一張戴著蒸餾服麵罩的臉的輪廓。眼睛適應了光線之後,他分辨出了那個人臉上露出的深色皮膚,還有一雙香料極度成癮之後的眼睛。

“你想不通我們為什麽要費這麽大勁來設計這個圈套。”那個人說道。聲音從麵罩覆蓋著的下半邊臉那裏傳來,腔調很怪,他仿佛在刻意隱藏自己的口音。

“我很早以前就不再去想為什麽這麽多人想要殺死厄崔迪雙胞胎了,”雷托說道,“他們的理由太明顯了。”

說話的同時,雷托的腦子一直在飛快地運轉,搜索著問題的答案。這是個誘餌?但除了甘尼瑪還有誰知道他的計劃呢?不可能!甘尼瑪不會出賣自己的哥哥。那麽會不會有人對他非常了解,能夠猜測到他的行動呢?是誰?他的祖母?她會嗎?

“你不能再照著原來的樣子繼續生活下去,”那個人說道,“在登上皇座之前,你必須先接受教育。”沒有眼白的眼睛看著他,“你在想,有誰能有資格來教育你?你在記憶中存儲了幾乎無限的知識。但這正是問題所在,你明白嗎?你認為自己受到了教育,但你隻不過是個死人的倉庫罷了。你甚至沒有自己的生命。你隻是其他人的工具,他們的目的隻有一個——尋求死亡。一個尋求死亡的人不是一個好的領袖。你的統治將屍橫遍野。好比你的父親,他就不懂得……”

“你膽敢以這種口氣談論他?”

“我已經這麽說過好幾回了。說到底,他不過隻是保羅·厄崔迪而已。好了,孩子,歡迎來到你的學校。”

那個人從長袍底下伸出一隻手來,碰了碰雷托的臉頰。雷托感到自己的身體搖晃了幾下,慢慢墜入了黑暗。一麵綠色的旗幟在黑暗中揮舞,那是一麵繡有厄崔迪家族白天和黑夜標誌的綠旗。在失去知覺之前,他聽到了悅耳的流水聲。或者是那個人的嘲笑聲?

我們仍然記得海森堡【14】之前的美好時光。正是海森堡向人類指明了一道圍牆,將我們所有有關宿命、命定的爭論全部圈在其中。我體內的生命覺得這很有趣。你想想,如果人類並無命中注定的目的,知識就成了無用之物,但正是因為知識,我們才發現了困住我們的高牆。

——摘自哈克·艾爾-艾達的

《雷托·厄崔迪二世:他的聲音》

厄莉婭在神廟休息室內斥責著麵前的衛兵。他們共有九個人,穿著滿是灰塵的野外巡邏隊綠色軍服,還在喘著粗氣,渾身流著臭汗。午後的陽光從他們身後的門外照射過來。這地方已經看不到朝聖者了。

“我的命令對你們不起作用?”她問道。

她沉浸在自己的憤怒中,沒有去壓製它,而是讓它全部散發出來。她的身體由於憤怒而顫抖不已。艾達荷離開了……傑西卡夫人……沒有報告……隻有謠言說他們在薩魯撒。為什麽艾達荷不傳個消息回來?他都幹了什麽?他知道賈維德的事了嗎?

厄莉婭穿著黃色的厄拉奇恩喪服,黃色在弗雷曼中代表著燃燒的太陽。再過一會兒,她將帶領著治喪隊伍第二次,也是最後一次前往靈堂,去完成她死去侄兒的墓誌銘。整個活動將於今晚結束,向原本要成為弗雷曼人領袖的雷托致以最後的敬意。

教會的衛兵們在她的憤怒麵前似乎無動於衷。他們站在她麵前,背後的光線勾勒出他們的輪廓。他們身上排泄物散發的味道能輕易地與城市居民蒸餾服仿製品內的輕微氣味分別開來。他們的隊長是個金發高個子,鬥篷上繡著卡德拉姆家族的標記。為了能更清楚地說話,他摘下了蒸餾服麵罩。他的語氣中帶著阿布穴地統治家族後裔的傲慢。

“我們當然想抓住他!”這個人顯然對她的指責感到很惱火,“他褻瀆了教會!我們知道你下過不許行動的命令,但我們親耳聽到了他的褻瀆!”

“但是你們失敗了。”厄莉婭低聲責備道。

另一個衛兵,一個矮個子年輕女人,想為自己辯護:“那兒的人太多了!我敢發誓,群眾在幹擾我們。”

厄莉婭沉下臉:“為什麽你們不能服從我的命令?”

“夫人,我們……”

“卡德拉姆的子孫,如果你抓了他,發現他真的是我哥哥,你會怎麽辦?”

隊長咽了口唾沫,說道:“我們必須殺死他,因為他帶來了混亂。”其他人嚇了一跳。他們都清楚自己聽到了什麽。

“他號召部落聯合起來反對您。”卡德拉姆說道。

厄莉婭已經明白了該如何對付他。她輕聲道:“我懂了。你擺明了自己的身份,試圖公開逮捕他——說明你願意犧牲自己,也必然犧牲自己。”

“犧牲自己……”他沒有把話說完,而是瞥了他的同伴一眼。作為隊長,他有權像剛才那樣代表大家說話。但從他的表情看,他情願剛才沒有開口。其他衛兵變得不安起來。在方才的抓捕行動中,他們公然挑戰了厄莉婭的權威。直到這時,他們才意識到蔑視“天堂之母”的後果。帶著明顯的惶恐,衛兵們與他們的隊長拉開了一段距離。

“為了教會的利益,我們官方的反應將會非常強烈。”厄莉婭說道,“你明白這一點,是嗎?”

“但是他……”

“我本人也聽了他的演講,”她說道,“但這是個特殊情況。”

“他不可能是穆阿迪布,夫人!”

你知道得太少了!她想。隨後她開口說道:“我們不能冒險在公眾場合逮捕他,不能讓其他人看到我們傷害他。當然,如果機會合適的話……”

“這些天,他的身邊總是圍著很多人!”

“那麽你恐怕得耐心了。當然,如果你拒絕服從我……”她沒有說出後果,而是讓他們自己去體會。卡德拉姆是個有野心的人,擺在他麵前的是一條飛黃騰達之路。

“我們沒想冒犯您的權威,夫人,”這個人終於控製住了自己,“現在我懂了,我們當時太衝動。請原諒我們,但是他……”

“什麽也沒發生,也沒什麽需要原諒。”她用常用的弗雷曼客套語說道。這是部落用來保持和平的方法之一,而從這位卡德拉姆的年齡來看,他應該能聽懂這句話的含義。他的家族曾長時間擔當部落首領。內疚感是耐布的鞭子,應當盡量少用。為了免除自己的內疚感,弗雷曼人會竭力效勞。

他低下頭,表示理解了她的意思:“為了部落,我懂。”

“下去休息一下,”她說道,“治喪遊行將在幾分鍾後開始。”

“遵命,夫人。”他們急匆匆地離開了,並為能從這次事件中全身而退感到慶幸。

厄莉婭的腦海中響起一個低沉的聲音:哈,你處理得十分得體。他們中有一兩個仍然認為你想要殺掉那個傳教士。他們會找到機會的。

“閉嘴!”她噓了一聲,“閉嘴!我真不應該聽你的!看看你都幹了什麽……”

我讓你走上獲取不朽功名之路。低沉的聲音說道。

她感覺到聲音在她顱內回響,像隱隱傳來的疼痛。她想:我能躲在什麽地方?無處可藏!

厄莉婭眨了眨眼睛。是的,是該記住。甘尼瑪的刀很鋒利。那把刀或許能打破他們現在的困境。

如果你相信某句話,那麽你就相信了話中的觀點。當你相信某個觀點是對的或錯的,是正確的或是謬誤的,那麽你就相信了觀點背後的假設。這些假設通常有很多漏洞,但是對於那些相信它們的人來說,這些假設仍然彌足珍貴。

——摘自哈克·艾爾-艾達的《先知書》

雷托的意識在無數刺鼻的氣味中飄浮著。他聞出了美琅脂濃鬱的肉桂味、活動的身體上焐出來的汗味、敞開的亡者蒸餾器發出的酸味、揚塵散發出的燧石味。氣味在沙漠中留下了蹤跡,在死亡之地形成了一片濃霧。他知道這些氣味能告訴自己一些東西,但是他朦朧的意識卻分辨不出。

各式想法如同鬼魅般掠過他的腦海:此時此刻,我沒有固定的形態。我是我所有的祖先。墜入沙漠的落日就是我的靈魂。我體內的生命曾經是那麽強大,但現在一切已結束。我是弗雷曼人,我將擁有弗雷曼式的結局。金色通道還未開始就已然結束。它什麽都不是,隻是風吹過的痕跡。我們弗雷曼人知道所有隱藏自己的訣竅:我們沒有臉,沒有水,沒有痕跡……現在,看著我的痕跡消失吧。

一個渾厚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我能殺了你,厄崔迪。我能殺了你,厄崔迪。”聲音不斷重複,直到它喪失了意義,隻剩下聲音本身重複於雷托的夢中,仿佛是一段冗長的禱詞:“我能殺了你,厄崔迪。”

雷托清了清嗓子,感到枯燥的聲音衝擊著他的意識。他幹渴的喉嚨勉強發出了聲音:“誰……”

他身後有個聲音說道:“我是個覺醒的弗雷曼人。你們搶走了我們的上帝,厄崔迪。我們為什麽要關心發臭的穆阿迪布?你們的上帝死了!”

是真的聲音,還是他夢中的幻想?

雷托睜開雙眼,發現自己已經被鬆了綁,正躺在一張堅硬的小**。他抬眼看到了岩石、朦朧的球形燈,還有一張沒有戴麵罩的臉。那張臉離他如此之近,他甚至能聞到對方嘴裏呼出的、熟悉的穴地食物的味道。那是一張弗雷曼人的臉,深色的皮膚、凸出的棱角、缺乏水分的肌肉。這不是個肥胖的城市佬,而是個沙漠中的弗雷曼人。

“我是納穆瑞,賈維德的父親。”弗雷曼人說道,“你現在認識我了嗎,厄崔迪?”

“我認識賈維德。”雷托聲音沙啞地說道。

“是的,你的家族知道我兒子。我為他驕傲。很快,你們厄崔迪人對他的認識將更進一步。”

“什麽……”

“我是你的老師之一,厄崔迪。我隻有一個作用:我是要殺你的人。我很高興這麽做。在這個學校,要想畢業就得活著。失敗就意味著落在我的手裏。“

“你的教育從我這兒開始,”納穆瑞說道,“這很公平,而且很合適。因為你很可能過不了我這一關。現在,聽好了。我的每句話都關係到你的生命。我的一切都與你的死亡有關。”

雷托環顧屋子四周的岩壁,單調——隻有一張小床、朦朧的球形燈和納穆瑞身後黑暗的通道。

“你逃不掉的。”納穆瑞說道。雷托相信他的話。

“你為什麽要這麽做?”雷托問道。

“我已經解釋過了。想想你自己腦子裏的計劃!你在這兒,無法把未來融入到現在的狀況中。現在和未來,這兩者無法走到一起。但是如果你了解你的過去,真正了解你的過去,而且回到過去看看自己去了哪些地方,或許你就會找到原因。如果找不到,你的死期也就到了。”

雷托注意到納穆瑞的語氣並不是那麽凶惡,卻非常堅定,而且的確透露著死亡的氣息。

納穆瑞仰頭看著岩石頂壁:“以前,弗雷曼人在黎明時臉朝著東方。依歐思,知道這個詞嗎?在某種古老語言中是黎明的意思。”

雷托帶著苦澀的自豪說道:“我會說那種語言。”

“你沒有認真聽我說話。”納穆瑞說道,冰冷的語氣仿佛刀鋒般銳利,“夜晚是混亂的時間,白天意味著秩序。你能說的那種語言裏是這麽說的:黑暗——混亂,光明——秩序。我們弗雷曼人改變了它。依歐思是不受我們信任的光明。我們喜歡月光,或是星光。光明代表了太多的秩序,會帶來致命的後果。你看到了厄崔迪家族都幹了哪些依歐思了嗎?人類隻能生長於能保護他們的光線之下。太陽是我們在沙丘上的敵人。”納穆瑞的目光直視雷托,“你喜歡什麽光明,厄崔迪?”

根據納穆瑞的姿態,雷托感到這個問題隱含著深意。如果他答錯了,這個人會殺了他嗎?雷托看到納穆瑞的手安詳地垂在光滑的晶牙匕鞘旁邊。他持刀的手上戴著個龜形戒指,反射著球形燈的光芒。雷托放鬆身體,用手肘撐住身體,腦海中思索著弗雷曼的信仰。那些老弗雷曼人,他們相信戒律,喜歡用比喻的手法闡釋戒律。月光?

“我喜歡……真理的光明。”雷托道,並觀察著納穆瑞細微的反應。那人顯得很失望,但他的手離開了晶牙匕。“這是最完美的光明,”雷托繼續道,“人類還會喜歡其他光明嗎?”

“你說話的樣子像在機械地背書,而不是真的相信這些話。”納穆瑞說道。

雷托想:我的確是在背書。但此刻,他已經開始覺察到納穆瑞想法的流動,覺察到他的話語是如何被過去經受的訓練所過濾的。數以千計的謎題被納入了弗雷曼人的訓練,雷托不得不將注意力轉向它們,讓一些樣本通過他的頭腦:“謎麵:安靜。謎底:捕獵之友。”

納穆瑞說完之後,雷托感到了沉默中的挑戰。生命岩洞?“我的叔叔斯第爾格也曾跟我說過那岩洞,”雷托說道,“它被封住是為了防止懦夫躲在裏頭。”

納穆瑞純藍的眼睛反射著球形燈光。他說道:“你們厄崔迪會去打開那個岩洞嗎?你們想用政府來控製生命。告訴我,厄崔迪,你們的政府有什麽問題?”

雷托坐了起來,意識到自己已經完全陷入了納穆瑞這種文字遊戲,遊戲的賭注就是他的生命。從那個人的神情可以看出,隻要聽到一個錯誤答案,他就會拔出他的晶牙匕。

納穆瑞仿佛看穿了雷托的想法:“相信我,厄崔迪,我是個冷血的殺手。我是鐵錘。”

雷托聽懂了。

納穆瑞將自己視為邁茲巴,手拿鐵錘,擊打那些無法回答天堂的提問,因而無法進入天堂的人。

厄莉婭和她的教士們所創造的中央政府有什麽問題?

雷托想起自己為什麽會進入沙漠,他內心頓時生出了希望。金色通道仍有可能出現在他的宇宙中。納穆瑞的問題不正是驅使他進入沙漠的動機嗎?

“隻有上帝才能指明方向。”雷托說道。

納穆瑞盯著雷托。“你真的相信你說的話嗎?”他問道。

“這就是我來到這裏的原因。”雷托說道。

“尋找出路?”

“為了我自己。”雷托將腳擱在小床邊的地上。岩石地上沒有鋪地毯,感覺很冷。

“你說的話倒像個真正的反叛者,”納穆瑞說道,摩挲著手指上的龜形戒指,“我們走著瞧。再次聽好了。你知道佳佳魯德-丁那地方的屏蔽場城牆嗎?那山上刻有我祖先早年留下的印記。賈維德,我的兒子,看過這些印記。阿布第·加拉,我的侄子,也看過。在沙暴季,我和我的朋友亞卡普·阿布德從那座屏蔽場城牆上下來。風幹燥炎熱,和教會我們跳舞的旋風一樣。我們沒有花時間去看那個印記,因為沙暴擋住了我們的去路。但是,當沙暴平息後,我們看到棕色的沙地上空出現了塔塔的影像。薩科·阿裏的臉也出現了一陣子,向下看著他的墳墓城市。影像很快消失了,但我們的確看見了。告訴我,厄崔迪,我在什麽地方能找到那個墳墓城市?”

教會了我們跳舞的旋風,雷托思索著,塔塔和薩科·阿裏的影像。隻有禪遜尼流浪者才用這些詞匯,他們認為隻有自己才是真正的沙漠人。

還有,弗雷曼人是禁止擁有墳墓的。

“你又在背書了,你自己根本不相信。”納穆瑞譏笑道,“但是我可以接受,因為我認為你知道自己為什麽要上這兒來。”他的唇間又露出一絲冷笑,“我給你一個臨時的未來,厄崔迪。”

雷托仔細端詳著這個人。這是個問題嗎,偽裝成陳述句的問題?

“好!”納穆瑞說道,“你的意識已經準備好了。我已經往家裏放飛了巴巴裏鴿。還有一件事,你聽說過卡迪什城裏的人在使用蒸餾服仿製品嗎?”

納穆瑞等待著回答,而雷托則在費力地猜測著他的用意。模擬蒸餾服?他們在很多行星上都已流行開來。

他說道:“卡迪什浮誇的習氣早已出名。聰明的動物知道適應環境。”

納穆瑞緩緩點了點頭,說道:“那個抓住你,把你帶到這裏來的人馬上要來見你。別想從這地方逃走,你會因此而送命。”說完,他轉身走入黑暗的通道。

他離開後很長一段時間裏,雷托一直盯著那個通道。他能聽到那裏有聲音,是當值衛兵在小聲地說話。納穆瑞所說的那個有關幻影的故事一直停留在他腦海裏。他走了這麽遠的路,終於來到這裏。現在,這個地方不是迦科魯圖/芳達克已經不重要了。納穆瑞不是走私徒。他顯然比他們更有趨勢,而且他玩的這個遊戲中有傑西卡的影子。納穆瑞走的那條通道是這間屋子唯一的出路,屋子外麵是個陌生的穴地——還有穴地外的沙漠。沙漠中的嚴酷、幻影和無盡的沙丘構成了陷阱的一部分,困住了雷托。他可以再次穿越沙漠,但是逃亡將把他帶到何處?這個想法如同一攤臭水,無法解救他的饑渴。

在傳統思維模式中,時間是線性發展的。因此,人類考慮任何問題都要遵循先後次序,並且用語言將自己的問題描述出來。由於這個心智缺陷,人類所謂的效力、後果,其有效範圍都非常短暫。於是,在應對危機時,人類永遠措手不及,毫無準備。

——摘自列特-凱恩斯的《厄拉科斯工作日誌》

語言與行動,二者必須同時齊發,傑西卡提醒著自己。她集中注意力,使自己的頭腦為即將到來的交鋒做好準備。

現在剛過早餐時間,她從窗戶中看出去,薩魯撒·塞康達斯上的金色太陽才爬到花園的圍牆上。她精心挑選了服裝:帶有兜帽的黑色聖母長袍,金色的厄崔迪家族鷹冠在長袍下擺、兩個袖口處形成一圈花邊。傑西卡背對窗戶站好,仔細理了理長袍的衣褶,左臂橫放在小腹上,突出袖口的鷹冠圖形。

為什麽,為什麽我會信任她?他問自己,她畢竟是個貝尼·傑瑟裏特女巫啊!

傑西卡觀察著他放鬆的身體和臉上的表情,笑了笑,說道:“你信任我,是因為你知道我們做了一筆很不錯的交易,而且你想學習我能教你的東西。”

她看到他不快地皺了皺眉頭,擺了擺左手,解釋道:“不,我不會讀心術。我隻觀察臉、身體、態度、語氣,還有手臂的姿勢。一旦學會了貝尼·傑瑟裏特的方法,任何人都能做到這一點。”

“你會教給我?”

“我相信你讀過關於我們的報告。”她說道,“報告中提到過我們無法有兌現諾言的時候嗎?”

“沒有,但是……”

“我們能夠生存下來,部分原因是人們對我們的承諾有完全的信心。這一點到目前為止還沒有改變。”

“聽上去很有道理,”他說道,“我都等不及了。”

“我覺得很奇怪,你從來沒有向貝尼·傑瑟裏特姐妹會申請一位教師。”她說道,“隻要你提出申請,他們會立即抓住這個機會,好讓你欠他們一個人情。”

“我向母親提過,但她從來就不聽我的。”他說道,“但是現在……”他聳了聳肩,暗示對文希亞的流放已經執行了,“我們可以開始了嗎?”

“如果你能在幾年開始,那就更好了。”傑西卡說道,“以你現在的年紀,學起來會有些困難。剛開始時你必須特別耐心,非常耐心。我希望你不會覺得付出這種代價不值得。”

“隻要得到你的許諾的好處,不會。”

他的話中有真誠,有期待,也有敬畏,她聽出來了。他準備好了。她說道:“耐心的藝術——從基本的腿部、手臂和呼吸方麵的龜息訓練開始。以後我們再來注意手形和手指的問題。準備好了嗎?”

她在麵對他的一張凳子上坐下。

法拉肯點了點頭,臉上保持著期待的神情,以此掩蓋內心突發的恐懼。泰卡尼克警告過他,說傑西卡夫人的承諾中肯定有姐妹會醞釀已久的鬼把戲。“她再一次拋棄了她們或是她們拋棄了她之類的鬼話,你絕對不能相信。”法拉肯勃然大怒,結束了他們的爭論。但剛一發火,他立即後悔了。有了這種情緒變換,他現在覺得泰卡尼克的話也有幾分道理。法拉肯瞥了一眼屋內。屋角飾品上的寶石發著柔和的光。但閃光的並不一定是寶石,還有精心偽裝的監視器。屋子內發生的一切都會被記錄下來,然後,會有才華橫溢的聰明人分析每一個細微的表情、每句話、每個動作。

法拉肯照著做了,但是覺得自己傻裏傻氣的。這兩隻都是他自己的手,他很熟悉它們。

“想象你的手變老了,”傑西卡說道,“它們必須在你眼前變得非常老,非常非常老。注意皮膚有多幹燥……”

“我的手不會變。”他說道。他上臂的肌肉已經開始有點顫抖。

“繼續盯著你的手。把它們變老,想變多老就變多老。當你看到它們變老之後,顛倒整個過程,讓你的手再次年輕起來。要盡量做到能隨意地把它們變成嬰兒或是老人的手,變過來,再變過去。”

“它們不會變!”他抗議道。他的肩膀開始疼了。

“集中注意力,你的手會發生變化的。”她說道,“專心,想象時間的流逝:從嬰兒到老人,從老人到嬰兒。你可能會花上幾個小時、幾天、幾個月。但你能做到。反轉這個變化流程的目的是讓你看到,一切事物都是某個不斷旋轉,又保持著相對穩定的係統……隻是相對的穩定。”

“我還以為我要學的是耐心。”她聽出了他話中的氣憤,還有一絲沮喪。

“相對的穩定,”她說道,“有了這種信念,你就能運用自己的想象力,在實際中看到所發生的變化。目前,你隻有非常有限的方法來觀察這個宇宙。而現在,你必須把宇宙當成你自己的造物。這樣一來,你就能掌握任何相對的穩定,使之為你所用。”

“你剛才說這個階段要花多長時間?”

“耐心。”她提醒著他道。

他的嘴角浮出一絲苦笑。他將目光轉到她身上。

“看著你的雙手。”她喝道。

苦笑消失了。他的目光重新集中到伸出的雙手上。

“要是我手臂累了該怎麽辦?”他問道。

“不要說話,集中注意力。”她說道,“如果你覺得很累,停下來休息幾分鍾,然後重新開始練習。你必須堅持下去,直到成功為止。現在這個階段比你想象的重要得多。學會這一課,否則其他課程無法開始。”

法拉肯深深吸了一口氣,咬住嘴唇,盯著他的雙手。他慢慢地翻轉它們:正麵、背麵、正麵、背麵……什麽也沒改變。

傑西卡站起身,走向唯一的房門。

他開口發問,注意力並沒有的從他的雙手移開:“你去哪兒?”

“我知道!”

她觀察了他一會兒。他看上去是那麽專注。她不禁心頭一痛——他讓她想起了自己已經失去的兒子。她歎了口氣,說道:“等我回來以後,我會教你做一些放鬆肌肉的練習。要有耐心。你會為你的身體和感官所發生的變化而感到驚訝的。”

她離開了房間。

她步入走廊,衛兵們立即出現,跟在她三步遠的地方。他們內心的敬畏和害怕寫在臉上。他們是薩多卡,多次聽說過她的威力。在厄拉科斯上他們被弗雷曼人打敗的故事中,她是主角之一。這個女巫是弗雷曼人的聖母,又是一個貝尼·傑瑟裏特,一個厄崔迪人。

傑西卡向身後瞥了一眼,看到了他們嚴肅的麵容,一列列排著,像專門為她設計的一行行裏程碑。她走到樓梯口,下樓,穿過又一條過道,來到她窗戶下的花園中。

現在隻求鄧肯和哥尼能完成他們的那部分任務了。她一邊感覺著腳下的沙礫,一邊想。陽光透過叢叢綠葉,照進花園。

完成下一步的門泰特教育之後,你就能學到整合、聯係的方法了。到那時,你的心智便會徹底貫通,你的意識能夠全麵處理數據的各條通路,並以你早已掌握的門泰特分類技能處理極度複雜的海量輸入數據。一開始處理某個特定問題時,你會很難擺脫因為細節和數據之間的分歧而產生的緊張情緒。要警惕!如果沒有掌握門泰特的整合、聯係的方法,你會陷入互不相幹的數據之中,難以自拔。這就是所謂巴比倫【16】困境。我們用這個名稱來表示無處不在的整合風險,即,信息是正確的,組合這些信息的過程中卻出現了錯誤。

——摘自《門泰特手冊》

織物摩擦的聲音使雷托驚醒過來,像在黑暗中迸出一簇簇火花。他驚奇地發現自己的感覺竟變得如此敏銳,一下子就從聲音上分辨出了織物的質地:聲音是由一件弗雷曼長袍和粗糙的門簾相互摩擦發出的。他轉身對著聲音傳來的地方。它發自那條黑暗的通道,幾分鍾前納穆瑞就是從那兒離開的。轉身的同時,他看到有人走了進來。是那個抓住他的人:蒸餾服麵罩上方露出同樣的深色肌膚、同樣的一對灼熱的眼睛。那個人一隻手伸進麵罩,從鼻孔中拔出貯水管然後拉下麵罩,同時也掀開兜帽。甚至在發現他下頷處的墨藤鞭印之前,雷托就認出了他。他認出這個人完全是個下意識行為,之後,對方麵貌的細節才進入雷托的意識,作為事後的確定。沒錯,這位大個子,這位行吟詩人,正是哥尼·哈萊克。

雷托將雙手握成了拳頭,壓下認出對方帶來的震驚。厄崔迪家族的家臣中,沒有人比哥尼更忠誠,沒有人比他更擅長屏蔽場格鬥搏擊。他是保羅值得信賴的朋友和老師。

雷托的腦海中思索著此次重逢背後的故事,哥尼是抓捕他的那個人。哥尼和納穆瑞同在這次陰謀中,傑西卡的手在背後操縱著他們。“我知道你已經見過了我們的納穆瑞。”哈萊克說道,“請相信我,他有且隻有一個職責:如果有必要,他是唯一能下手殺死你的人。”

雷托不假思索地用他父親的聲音回答道:“你加入了我的敵人陣營,哥尼!我從未想過……”

“不要在我身上試這種把戲,年輕人,”哈萊克說道,“它們對我不起作用。我聽從你祖母的命令。對你進行教育的詳細計劃已製訂完畢。是我挑選了納穆瑞,但是得到了她的讚同。接下來的事,不管痛苦與否,都是她安排的。”

“她都安排了什麽?”

哈萊克從長袍的褶子裏亮出一隻手,手上拿著個弗雷曼注射器,樣子原始卻很有效。透明的管子裏盛著藍色的**。

雷托在小**向後挪去,後背碰到了岩壁。納穆瑞走了進來,站在哈萊克身旁,兩人一起堵住了唯一的出口。

“我看你已經認出這是香料萃取物了。”哈萊克說道,“你必須經曆沙蟲幻覺,否則,你父親作出了嚐試而你卻沒有,這個問題將困擾你的一生。”

雷托無言地搖了搖頭。就是這種東西,甘尼瑪和他都知道這玩意兒可能會毀了他們。哥尼真是個無知的笨蛋!但傑西卡夫人怎麽能……雷托感覺到了存在於記憶中的父親,父親湧入他的意識,試圖摧毀他的反抗意誌。雷托想大聲怒喝,但雙唇卻無法動彈。這是他最害怕的東西,這種恐懼是語言無法描述的。這是入定狀態,這是預知未來,將它固化,讓它的恐懼吞沒自己。傑西卡顯然不可能下令讓自己的孫子經曆這種考驗,但她的存在卻浮現在他的意識之中,壓迫著他,用種種理由說服他接受這個考驗。就連應對恐懼的禱詞也成了毫無意義的低語:“我絕不能恐懼。恐懼是思維殺手。恐懼是帶來徹底毀滅的小小死神。我將正視恐懼,任它通過我的軀體。當恐懼逝去,我會打開心眼,看清它的軌跡。恐懼所過之處,不留一物,唯我獨存。”

卡爾迪亞王國【17】全盛時期,這段禱詞就已經十分古老了,雷托試圖行動起來。向站在他麵前的兩個人撲過去,但是他的肌肉拒絕執行命令。恍惚中,雷托隻見哈萊克的手移動著,注射器正向他接近。球形燈光照射在藍色的**表麵,形成一個亮點。注射器碰到雷托的左胳膊。疼痛在他體內傳播著,一直到達他大腦的深處。

忽然間,雷托看到了一個年輕女人坐在晨光中的茅屋外,就在那兒,在他麵前,烘烤著咖啡豆,把它們烤成棕色,又往裏麵添了些豆蔻和香料。他身後的某個地方響起了三弦琴聲。音樂在不斷地重複著、重複著,直到進入他的腦海中,仍在重複不已。音樂開始在他體內彌漫,讓他膨脹起來,變得非常大,不再像是個孩子。他的皮膚也不再屬於他自己。一陣暖流湧遍他的全身。接著,和方才的景象出現時同樣突兀,他發現自己重又站在黑暗中。天黑了。星星像風中的餘燼一般,濺落在壯闊的大宇宙之中。

風刮倒了雷托,推著他在地上翻滾,卷起沙塵打在他身上,蝕進他的胳膊、他的臉,將他的衣服扯成碎條,將剩下的一條條毫無用處的襤褸衣衫吹得獵獵作響。但他感覺不到疼痛,他眼看著身上的傷口愈合,和它們出現時同樣迅速。他繼續在風中翻滾著,他的皮膚仍舊不是自己的。

來了,快來了!他想。

但這個想法非常遙遠,仿佛並不是他自己的想法,就像皮膚不屬於他自己一樣。

幻象吞沒了他。幻象擴展成為立體的記憶,分隔了過去和現在、未來和現在、未來和過去。接著,每個被隔離的部分各自形成一個視點焦距,指引著他的前進道路。

他想:時間,和長度單位一樣,是衡量空間的尺度,但是衡量這個動作本身卻把我們鎖在我們要衡量的空間中。

他感覺到入定的作用在加強。內在意識不斷擴大,他的自我也隨之發生著變化。時間在流動,他無法讓它停止在某一刻。過去和未來的記憶碎片淹沒了他,像一個個蒙太奇片段,它們之間的關係不斷變化著,他的記憶像一個鏡頭、一束燈光,照亮一個個碎片,將它們分別顯示出來,但卻無法使它們那種永恒的運動和改變停止下來。

他和甘尼瑪的計劃出現在這束燈光中,凸顯出來,讓他驚恐不已。幻象如現實般真實,帶著一種不容分說的必然性,讓他不由得畏縮了。

他的皮膚不是他自己的!過去和未來在他體內衝撞,越過恐懼設下的障礙。他無法分辨眼前出現的到底是過去還是未來。有時,他覺得自己正在參加芭特勒聖戰,竭力摧毀任何模仿人類意識的機器。這是過去的事——已經發生而且早已結束。但他的意識卻仍然在過去的經驗中徘徊,吸收一切信息。他聽到一個與他共事的部長在講台上說道:“我們必須消滅能思考的機器。人類必須依靠自己來製定方針。這不是機器能幹的事情。推理依靠的是程序,不是硬件。而人類正是最終極的程序編寫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