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8

並以實際行動結束。

甘尼瑪翻了個身側躺著,解下弗雷曼救生包,從固定扣上抽出通氣管。隨後,她打開通氣管的蓋子,從中取出長長的濾芯。現在她手頭有了一根空管子。接著,她又從針線包內拿出一根針,隨即拔出晶牙匕,並把針在刀尖那劇毒的、曾經容納沙蟲神經的空洞內蘸了蘸。胳膊上的傷加大了完成這些動作的難度。最後,她從救生包的口袋裏拿出一卷香料纖維,把針緊緊裹在纖維中,成了一個針狀飛鏢,插在通氣管內。

甘尼瑪平端著武器,匍匐著向燈光方向前進了一段距離。她移動得極慢,苜蓿地內看不到任何動靜。前進時,她研究著圍在燈光旁的昆蟲。是的,那團昆蟲中有吸血蠅,大家都知道它會吸食人血。毒鏢的攻擊可能會就此被掩蓋過去,被當作吸血蠅的騷擾。隻剩下最後一個決定:幹掉他們中的哪一個呢——男的還是女的?

穆裏茨。甘尼瑪的意識中突然冒出了這個名字。這就是那個女人的名字。她想起曾聽人議論過她。她就像圍著燈光的昆蟲一樣整天圍著帕雷穆巴薩。她是較為軟弱的一個,容易動搖。

很好。帕雷穆巴薩今晚選錯了夥伴。

甘尼瑪把管子含在嘴裏,潛意識中是喬芙公主的記憶。她仔細地瞄準,猛地呼出胸腔內的空氣。

帕雷穆巴薩拍了拍自己的臉,拿開後發現手上有個小血珠。針已不見蹤影,看來是被他自己揮手打掉了。

女人說了句輕鬆的話,帕雷穆巴薩笑了起來。笑容還未消失,他的腿開始發軟。他癱倒在女人身上,女人隻好盡力扶著他。當甘尼瑪來到她身邊,用出鞘的晶牙匕刀尖指著她的腰時,她還在搖搖晃晃地支撐著男人的屍體。

以一種恬淡的口吻,甘尼瑪說道:“不許亂動,穆裏茨。我的刀有毒。你可以放下帕雷穆巴薩,他已經死了。”

你會發現,在所有的社會階層中,都暗藏著使用語言來獲取並保持權力的行為,無論對於巫醫、教士,還是官僚來說都是如此。若要統治大眾,必先愚化他們,讓他們能輕易地接受這些權力語言,認為語言就是事實,並將語言符號體係混淆為真正的宇宙。在維護此權力結構的過程中,必須將有些符號的意義搞得高深莫測——例如那些與操控經濟或是人類心智有關的符號。這些神秘的符號造成了各種相互割裂的語言分支,每個分支都意味著其使用者積聚了某種權力。了解這一點之後,我們的皇家衛隊必須對新形成的任何專業語言分支保持警覺。

——摘自伊勒琅公主《在厄拉奇恩戰爭學院的演講》

“或許根本沒必要提醒你們,”法拉肯說道,“但為了防止意外,我還是要說明一下,屋子裏安排了一個聾子,而且得到授命:如果有任何跡象表明我被人控製住了,他就會殺死你們。”

他並不期望這番話能產生什麽作用,傑西卡和艾達荷的反應也符合他的期望。

法拉肯精心挑選了初次與這兩個人會麵的地方——沙達姆四世的老會客廳,具有異國情調的裝飾使它看上去不那麽莊嚴。已是冬日的下午,但是沒有窗戶的屋子內部卻模擬出無盡的夏日,由伊克斯最純的水晶製成的球形燈優雅地布置在屋內,將整個屋子籠罩在金色的光芒中。

來自厄拉科斯的消息使法拉肯暗自欣喜。雙胞胎中的男孩兒——雷托——被一隻拉茲虎殺死了。那個活下來的女孩兒甘尼瑪被她的姑姑關了起來,據說成了人質。有了這個報告,艾達荷和傑西卡的到來便有了一定的邏輯性,他們的確需要一個避難所。科瑞諾家族的間諜報告說,厄拉科斯上的局勢很不穩定。厄莉婭同意進行一個叫作“魔道審判”的測試,但對於這麽做的目的卻沒有進一步的解釋。而且,測試的時間仍然待定,科瑞諾家族的那兩個間諜甚至認為永遠不會有那麽一天。到目前為止,確切發生的事情有:沙漠裏的弗雷曼人與皇家軍隊裏的弗雷曼人發生了衝突,差點爆發的內戰使政府暫時停止了運轉。斯第爾格保持中立,承擔起交換人質的任務。甘尼瑪顯然是人質之一。交換人質的機製目前還不清楚。

傑西卡和艾達荷被牢牢綁在懸浮椅上帶進接見室。兩個人身上纏著致命的誌賀藤條,任何輕微的掙紮都會讓他們受傷。兩個薩多卡帶著他們進來,檢查捆綁是否結實,隨後安靜地離開了。

法拉肯的警告的確是多餘的。傑西卡看到了那個全副武裝的聾子,他靠在她右麵的一堵牆上,手裏還握著一把老式但高效的毛拉槍。她觀察著室內那些異國情調的裝飾。在圓形屋頂的中央,罕見的鐵樹葉與名貴的貓眼石交錯排成新月的形狀。她腳下的地板是鑽石木和貝殼形成的一個個長方形,長方形的邊框由動物骨頭圍成,由激光切割並拋光。牆上的裝飾是由某種堅硬的材料密集拚成,從中能看出四種姿態的獅子,這是已逝的沙達姆四世的繼承者的標誌。獅子的輪廓由金線繪成。

法拉肯決定以站立姿態來迎接他的俘虜。他下身穿著軍用短褲,上身穿著一件金色的夾克,領口繡著真絲,唯一的裝飾是左胸處高貴的星形家族標誌。霸撒泰卡尼克身著薩多卡軍服,腿上套著厚重的靴子,站在他的身旁,皮帶上穿著一個槍套,裏頭裝著一把華麗的激光槍。傑西卡早就從貝尼·傑瑟裏特的報告中熟悉了泰卡尼克那張大瞼,他站在法拉肯左後方的幾步遠處。他倆身後的牆邊有一個黑色的木質王座。

“現在,”法拉肯對著傑西卡說道,“你有什麽要說的嗎?”

“我想問問,為什麽要把我們綁成這樣?”傑西卡示意纏在她身上的誌賀藤。

“我們剛剛才收到了來自厄拉科斯的報告,其中解釋了你們上這兒來的原因。”法拉肯道,“或許我現在就應該給你們鬆綁。”他笑了笑,“如果你……”他突然閉嘴了,他母親從俘虜身後的大門走了進來。

文希亞匆匆經過傑西卡和艾達荷,沒有看他們一眼。她向法拉肯遞上一個小小的信息塊,並激活了它。他研究著信息塊亮閃閃的表麵,不時抬頭看看傑西卡。表麵的閃光變暗了,他把信息塊還給母親,示意她給泰卡尼克瞧瞧。她這麽做時,他皺著眉頭盯著傑西卡。

文希亞站在法拉肯的右手邊,手握不再發光的信息塊,白色長袍的褶子遮住了信息塊的一部分。

傑西卡向右瞥了一眼艾達荷,但他拒絕與她對視。

“貝尼·傑瑟裏特姐妹會對我不太高興。”法拉肯道,“她們認為我應該為你孫子的死承擔責任。”

傑西卡控製著自己的麵部表情,想:我應該相信甘尼瑪的話,除非……她不願繼續想下去了。

艾達荷閉上眼睛,隨後又睜開,瞥了傑西卡一眼。她仍然在盯著法拉肯。看她的表情,她似乎並不在意。他不知道該如何理解她的冷靜。看來,她肯定知道某些他不知道的東西。

“情況是這樣的……”法拉肯開始解釋他所了解的發生在厄拉科斯上的一切,沒有漏掉任何信息。他總結道:“你的孫女活了下來,但據報告說,她被厄莉婭夫人關了起來。現在你該滿意了吧?”

“是你殺了我的孫子嗎?”傑西卡問道。

法拉肯的回答十分真誠:“我沒有,最近我才知道有個陰謀,但那並不是我的主意。”

傑西卡看著文希亞,那張鵝蛋臉上洋溢著得意的表情。她想:是她幹的!是母獅為了她的幼獸而設計的陰謀!要讓母獅在有生之年為此感到後悔。

傑西卡重新將注意力集中在法拉肯身上,說道:“但是姐妹會認為是你殺了他。”

法拉肯轉向他的母親:“把那消息給她看看。”

文希亞有些遲疑。他帶著怒意再次開口道:“我說過了,給她看看。”傑西卡記下他的憤怒,留待將來利用。

文希亞臉色蒼白,把信息塊的熒光屏對準傑西卡,並激活了它。配合著傑西卡眼睛的移動,一行行文字流過信息塊表麵:“貝尼·傑瑟裏特在瓦拉赫九號星上的委員會就科瑞諾家族暗殺雷托·厄崔迪二世正式提出抗議。相關證據和意見現已提交至蘭茲拉德聯合會內部安全委員會。我們將挑選中立的裁判場所,並選出各方都能接受的法官。我們要求你盡快作出答複。薩比特·瑞庫西,蘭茲拉德聯合會。”

文希亞回到她兒子身旁。

“你會怎麽答複?”傑西卡問道。

文希亞說道:“因為我兒子還沒有正式成為科瑞諾家族的首領,我會——你要去哪裏?”後半句話是對法拉肯說的,他正轉身向著聾子身旁的一扇小門走去。

法拉肯停住腳步,半側著身子說道:“我要回到我的書本和其他我更感興趣的東西中去。”

“你怎麽敢?”文希亞的脖子和臉上泛起一層深色的紅暈。

“我敢以我自己的名義做很多事情。”法拉肯說道,“你以我的名義作出決定,而我覺得這些決定都很不光彩。從現在開始,要麽我能以我自己的名義作出決定,要麽你去另找一位科瑞諾家族的繼承人。”

傑西卡飛快地掃了一眼對抗的雙方,看清了法拉肯的憤怒。霸撒筆挺地站著,裝作什麽也沒聽見。文希亞在狂怒的邊緣遲疑著,法拉肯則擺出一副能接受任何結果的樣子,傑西卡不禁頗為佩服他的姿態。她看出這場對抗中有很多能為她所用的東西。似乎派出拉茲虎對付她孫兒們的決定並沒有征得法拉肯的同意。他剛才說過,他知道這個陰謀,但沒有參與。他說話時樣子非常真誠,沒有可懷疑的地方。

法拉肯站在這兒,真實的憤怒燃燒在他眼中,他準備好了接受一切後果。

文希亞顫抖著,深深吸了一口氣,隨後說道:“很好。正式授權儀式將在明天舉行,你現在就可以提前使用你的權力。”她看著泰卡尼克,但後者拒絕和她對視。

一旦她和兒子走出這裏,他們之間將爆發一場激烈的爭吵,傑西卡想,但我相信,他已經贏了。她將意識重新集中到蘭茲拉德聯合會的信息上。姐妹會在信息中動了一點手腳,在正式的抗議語言中隱藏了隻有傑西卡才能讀懂的消息。這個消息得以存在,本身便說明姐妹會的間諜知道傑西卡的處境,而且她們對法拉肯的了解非常精準,知道他會把這消息給他的俘虜看。

“我需要你回答我的問題。”法拉肯轉過臉來之後,傑西卡說道。

“我會告訴蘭茲拉德聯合會,我和這次暗殺沒有絲毫關係。”法拉肯說道,“我還會說,我和姐妹會一樣反對這種行為——盡管這一事件的結果令我得到了一些好處。對於暗殺給你造成的痛苦,我表示抱歉。到處都有不幸發生。”

到處都有不幸發生!傑西卡想。那是她的公爵最喜歡的諺語,而且法拉肯說話時的態度表明他至少知道會發生暗殺。她強迫自己不去想他們可能真的殺害了雷托。她必須假設甘尼瑪告訴她的雙胞胎方案已經付諸實施。走私徒會安排哥尼與雷托相會,然後姐妹會的計劃會被執行。雷托必須接受測試,沒有選擇。不經過測試,他就會被認為像厄莉婭那樣墮入了魔道。還有甘尼瑪……甘尼瑪的事可以稍緩一緩。目前還沒有辦法把這個出生之前就有記憶的人送到蓋烏斯·海倫·莫希阿姆聖母跟前。

傑西卡發出一聲深深的歎息。“或早或晚,”她說道,“有人會提出讓你和我的孫女結合,團結我們兩個家族,使傷口愈合。”

“有人已經向我提出了這個可能性,”法拉肯瞥了一眼母親說道,“我的回答是等厄拉科斯目前的局勢明朗後再談。沒必要匆忙作出決定。”

“有可能你已經中了我女兒的計,被她控製了。”傑西卡說道。

法拉肯挺直了身體:“解釋清楚。”

“厄拉科斯的事並不像你所想象的那樣。”傑西卡說道,“厄莉婭在玩她自己的遊戲,邪物的遊戲。我的孫女處於危險之中,除非厄莉婭能找到利用她的辦法。”

“你想讓我相信你和你女兒在互相鬥爭,厄崔迪家族在自相殘殺嗎?”

傑西卡看了一眼文希亞,隨後又看著法拉肯:“科瑞諾家族的人不也在內鬥嗎?”

法拉肯的嘴唇浮現出一陣扭曲的微笑:“回答得好。我是怎麽中了你女兒的計呢?”

“說你與我孫子的死有關,說你綁架了我。”

“綁架……”

“不要相信這個女巫。”文希亞提醒道。

“我自己會決定相信誰,母親,”法拉肯道,“請原諒,傑西卡夫人,但我不清楚綁架的事,我隻知道你和你忠誠的侍從……”

“誰是厄莉婭的丈夫?”傑西卡道。

法拉肯打量著艾達荷,隨後看著霸撒:“你怎麽看,泰卡?”

霸撒的想法顯然與傑西卡相似。他說道:“我同意她的推理。要當心!”

“他是個死而複生的門泰特,”法拉肯說道,“我們即使把他折磨至死,也得不到確切的答案。”

“但這是個相對安全的假設,那就是我們已經中了厄莉婭的計。”泰卡尼克說道。

傑西卡知道,現在該是她行動的時候了。要是艾達荷能一直沉浸在他的痛苦之中而不出言幹涉,那就太好了。她不喜歡以這種方式來利用他,但她必須考慮全局。

“首先,”傑西卡說道,“我得當眾宣布我是自願來這兒的。”

“有趣。”法拉肯說道。

“你必須相信我,給我在塞康達斯行星上行動的自由,”傑西卡說道,“不能讓我看起來像是被逼著宣布的。”

“不行!”文希亞反對道。

法拉肯沒有理睬她:“你以什麽理由來這兒呢?”

“我是姐妹會派來的全權大使,負責教授你的功課。”

“但是姐妹會指控我……”

“所以更需要你盡快作出決定。”傑西卡說道。

“不要相信她!”文希亞說道。

法拉肯看著她,以極其禮貌的口吻說道:“如果你再打斷我,我會讓泰卡把你帶走。他親耳聽到你已經同意把權力移交給我,他現在是我的人了。”

“我告訴你,她是個女巫!”文希亞看了一眼牆邊的聾子。

法拉肯遲疑了一下,隨後道:“泰卡,你怎麽看?我被人控製了嗎?”

“我不這麽認為。她……”

“你們兩個都被控製了!”

“母親。”他的語氣堅決,不容商量。

文希亞握緊雙拳,想開口辯解,但她終於沒有開口,而是轉身離開了房間。

法拉肯再次轉過身來對著傑西卡:“貝尼·傑瑟裏特姐妹會會同意這麽做嗎?”

“她們會的。”

法拉肯仔細體會了一下他們的談話,淡淡地一笑:“姐妹會想從中得到什麽呢?”

“你和我的孫女聯姻。”

艾達荷吃驚地看了傑西卡一眼,仿佛要開口說些什麽,但最終還是放棄了。

傑西卡說道:“你想說什麽嗎,鄧肯?”

“我本想說,貝尼·傑瑟裏特想要的就是她們一直以來追求的東西:一個不會幹涉她們的宇宙。”

“這是明擺著的。”法拉肯說道,“但是,我實在看不出來這跟你有什麽關係。”

由於身上還綁著誌賀藤,艾達荷隻好用揚眉毛來代表聳肩。他笑了笑。

法拉肯看到了笑容,轉身看著艾達荷說道:“我讓你覺得好笑嗎?”

“整件事都讓我覺得好笑。你家族中有人買通了宇航公會,讓他們帶著暗殺武器到厄拉科斯——在他們麵前,你們掩蓋不了你們的企圖,然後你們又得罪了貝尼·傑瑟裏特,因為你們殺了她們的優選種子……”

“你在說我是個騙子嗎,門泰特?”

“沒有。我相信你不清楚這個陰謀,但是我認為我們應該仔細審查一下整個事件的經過。”

“不要忘了他是個門泰特。”傑西卡提醒道。

“我也是這麽想的。”法拉肯說道,隨後再次轉身看著傑西卡,“讓我們假設一下,我放了你,然後你當眾作出聲明。但你孫子死亡的事仍然沒有解決。門泰特說得對。”

“是你母親幹的嗎?”傑西卡問道。

“大人!”泰卡尼克警告道。

“沒關係,泰卡,”法拉肯隨意地揮了揮手,“如果我說是我母親呢?”

為了分裂科瑞諾家族,傑西卡豁出去了:“你必須譴責她,將她流放。”

“大人,”泰卡尼克說道,“小心騙局。”

艾達荷說道:“傑西卡夫人和我才是被欺騙的人。”

法拉肯的嘴角繃緊了。

傑西卡想:別幹涉我,鄧肯!現在不要!但是艾達荷的話激發起了她自己的貝尼·傑瑟裏特邏輯推理能力。他震動了她。她開始思索,自己是否有可能在不知不覺間落入了別人的圈套,被利用了。甘尼瑪和雷托……出生前就有記憶的人可以參考體內無數的經驗,他們從體內得到的建議比任何活著的貝尼·傑瑟裏特要多得多。還有一個問題是:姐妹會對她表明了一切嗎?她們可能仍然不信任她。畢竟,她曾經背叛過她們……為了她的公爵。

法拉肯疑惑地皺著眉頭,看著艾達荷:“門泰特,我想知道,在你眼中,傳教士是個什麽樣的人?”

“他安排我們到這兒來。我……我們之間說過的話不超過十個單詞。他手下的人代替他和我接觸。他可能是……他可能是保羅·厄崔迪,但我沒有足夠的數據來證明這一點。我能確定的就是,我應該離開厄拉科斯,而他有讓我離開的途徑。”

“你說過,你被欺騙了。”法拉肯提醒他。

“厄莉婭希望你能悄悄把我們殺了,然後銷毀一切證據。”艾達荷說道,“除掉傑西卡夫人之後,我就沒用了。還有,傑西卡夫人在為姐妹會效勞之後,對她們也就沒有用處了。厄莉婭會把責任推到姐妹會身上,但姐妹會最終會解釋清楚。”

傑西卡閉上眼睛,集中起自己的注意力。他是對的!她能聽出他語氣中門泰特式的確信,以及他話中的真誠。整個設計天衣無縫。她深深地吸了兩口氣,進入冥想模式,在自己頭腦中分析著各種數據。隨後,她脫離冥想,睜開雙眼。

此時法拉肯已經從她身邊走開,站到了艾達荷麵前半步遠的地方——移動了三步。

“別再說了,鄧肯。”傑西卡說道,她悲哀地想,雷托曾警告過她,說貝尼·傑瑟裏特姐妹會可能在她的意識中動過手腳。

剛想再次開口的艾達荷閉上了嘴巴。

“隻有我才能發布命令。”法拉肯說道,“繼續,門泰特。”

艾達荷依舊保持著沉默。

法拉肯轉過身,看著傑西卡。

她盯著遠端的牆壁,回顧著艾達荷和冥想引發的東西。貝尼·傑瑟裏特當然沒有放棄厄崔迪的血脈,但是她們希望能夠控製魁薩茨·哈德拉克。她們在精選血脈上花費了太多的時間和精力。她們希望厄崔迪家族和科瑞諾家族之間能公開爆發一場衝突,好讓她們能以仲裁者的身份參與進來。

鄧肯是對的。她們會同時控製住甘尼瑪和法拉肯兩個人。這是唯一可能的結果。奇怪的是,厄莉婭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傑西卡費力地咽了口唾沫。厄莉婭……邪物!甘尼瑪說要憐憫她是對的。但誰又會憐憫甘尼瑪呢?

“姐妹會許諾將你推上皇位,並讓甘尼瑪成為你的配偶。”傑西卡說道。

法拉肯向後退了一步。這個女巫能看透我的心思嗎?

“她們跟你秘密接頭,繞開了你的母親。”傑西卡說道,“她們告訴你,我不知道這個計劃。”

傑西卡觀察著法拉肯臉上的表情。一眼就能看穿他。就是這個計劃。艾達荷展示了他驚人的推理能力,通過有限的數據就看到了整個設計的架構。

“看來她們在兩頭做戲,把這些事告訴了你。”法拉肯說道。

“她們什麽也沒說,”傑西卡說道,“鄧肯是對的:她們耍了我。”她為自己點了點頭。這是一條緩兵之計,典型的姐妹會的行動:說法合情合理,很容易被接受,因為它能解釋她們的動機,讓聽者自以為不出所料。但是,她們希望這位聽者替她們除掉傑西卡——一個曾經讓她們失望過的有汙點的姐妹,不讓她插在中間礙手礙腳。

泰卡尼克走到法拉肯身邊:“大人,這兩個人太危險,不能和他們……”

“等等,泰卡,”法拉肯說道,“這中間圈套套著圈套。”他看著傑西卡,“過去,我們有理由相信,厄莉婭可能希望由她自己來充當我的新娘。”

艾達荷不由自主地掙紮了一下,隨後他控製住了自己。鮮血從他左腕處被誌賀藤割開的傷口流了下來。

傑西卡讓自己稍稍睜大了眼睛,流露出吃驚的模樣。她想傳達出這種意思:現在,通過法拉肯那種冷酷的推理,她終於看清了邪物的扭曲和邪惡。

“你會答應嗎?”艾達荷問道。

“我在考慮。”

“鄧肯,我告訴過你,讓你別說話。”傑西卡說道。她轉臉對著法拉肯:“她的條件是讓我們倆意外死去?”

“對一切背叛行為,我們都抱著懷疑態度。”法拉肯說道,“你的兒子不是說過嗎?‘背叛孕育新的背叛。’”

“姐妹會的用意很明顯,”傑西卡說道,“她們希望同時控製厄崔迪家族和科瑞諾家族。”

“我們正在考慮接受你的提議,傑西卡夫人,但那樣一來,鄧肯·艾達荷就必須回到他可愛的妻子身邊。”

痛苦隻是神經在起作用而已,艾達荷提醒自己,痛苦的降臨和光線進入眼睛是同樣的原理。力量來自肌肉,而不是神經。這是一項古老的門泰特訓練,他在一次呼吸間就完成了它。隨後他彎起右腕,將動脈對準誌賀藤。

泰卡尼克一下子跳到椅子邊,按下鎖扣除去束縛,同時大聲呼喊醫生。助手們立刻從暗牆後擁了出來。

鄧肯總脫不了一點傻氣,傑西卡想。

醫生在搶救艾達荷,法拉肯則注視著傑西卡,片刻之後他說:“我沒有說我要接受厄莉婭。”

“那並不是他割腕的原因。”傑西卡說道。

“哦?我以為他想騰出位置呢。”

“你沒有那麽笨,”傑西卡說道,“別在我麵前裝了。”

他笑了笑:“我非常清楚厄莉婭能毀了我。連貝尼·傑瑟裏特都不希望我接納她。”

傑西卡若有所思地打量著他。這個科瑞諾家族的繼承者是個什麽樣的人?他並不擅長裝傻。她又想起,雷托曾說她將遇到一個有趣的學生。而艾達荷說傳教士也有類似的想法。她真希望自己能見見這位傳教士。

“你會放逐文希亞嗎?”傑西卡說道。

“這似乎是筆不錯的交易。”法拉肯說道。

傑西卡瞥了艾達荷一眼。急救已經結束,現在他身上捆著危險性較低的帶子。

“門泰特應該避免走極端。”她說道。

“我累了,”艾達荷說道,“你不知道我有多累。”

“用得太狠的話,忠誠也是會耗盡的。”法拉肯說道。

傑西卡再次打量了他一眼。

看到傑西卡的目光,法拉肯想:用不了多久,她將完全了解我,這對我非常有價值。一個為我所用的貝尼·傑瑟裏特叛教者!這是他兒子所擁有而我卻沒有的。現在讓她窺視一下部分的我,以後再向她展示全部。

“這個交易很公道。”法拉肯說道,“我接受你的條件。”他朝牆邊的聾子做了一套複雜的手勢,發出命令。聾子點點頭。法拉肯彎腰按下鎖扣,放開了傑西卡。

泰卡尼克問道:“大人,這麽做,你有把握嗎?”

“我們不是討論過了嗎?”法拉肯反問道。

“是的,但是……”

法拉肯笑了一聲,對傑西卡說道:“泰卡懷疑我作出判斷的依據。但是,從書本和卷軸上隻能學到部分知識,真正的知識來源於實踐。”

傑西卡從椅子上站了起來,陷入了沉思。她的意識回到了法拉肯剛才的手勢。他使用的是厄崔迪家族的戰時用語!這一點很說明問題。這裏有人在有意識地向厄崔迪家族學習。

“當然,”傑西卡說道,“你想讓我教導你,讓你接受貝尼·傑瑟裏特的訓練嗎?”

法拉肯笑容滿麵。“我無法拒絕這個提議。”他說道。

口令是由一個死在厄拉奇恩地牢裏的人給我的。知道嗎,我就是在那兒得到這個龜形戒指的。之後,我被反叛者們藏在城外。口令?哦,從那時起已經改過很多次了。當時的口令是“堅持”,回令是“烏龜”。它讓我活著從那兒出來了。這就是我戴這枚戒指的原因:為了紀念。

——摘自泰格·墨罕得斯的《與朋友的對話》

雷托聽到身後的沙蟲朝他安在老虎屍體旁的沙槌和撒在那周圍的香料撲過去,這時,他已經走入沙漠很遠了。他們的計劃剛開局就有了一個好兆頭:在沙漠的這個部分,絕大部分時間已看不到沙蟲了。盡管不是必要的,但沙蟲的出現還是很有幫助:甘尼瑪無須去編理由來解釋屍體為什麽失蹤了。

此刻,他知道甘尼瑪已經設法讓自己相信他已經死了。他在甘尼瑪的記憶中隻留下一個小小的、孤立的意識包,這段被封閉的記憶隻能由整個宇宙中隻有他們倆會說的語言喊出的兩個單詞喚醒:Secher Nbiw. 隻有當她聽到了這兩個單詞:金色通道……她才會記起他來,在此之前,他在她心目中是個死人。

雷托感到了真正的孤獨。

他機敏地移動著腳步,發出的聲音如同沙漠本身自然發出的一樣。他沿途的任何動作都不會告訴那條剛剛過去的沙蟲,說這兒還有個活人。這種走路方式已深深地印在他的潛意識中,他根本無須為此作出思考。兩隻腳仿佛在自己移動,步伐之間沒有任何節奏可言。他發出的任何腳步聲都能被解釋成刮風或是重力的影響——這兒沒有人。

沙蟲在他身後收拾完殘局,雷托趴在沙丘的陰影中,回頭向“仆人”的方向望去。是的,距離足夠了。他再一次安下沙槌,召喚他的坐騎。沙蟲輕快地遊了過來,沒給他留下太長的準備時間就一口吞掉了沙槌。它經過他時,他利用製造者矛鉤爬了上去,掀開蟲體第一環上的敏感部位,控製著這頭無意識的野獸向東南方向駛去。這是一條小型沙蟲,但是體力不錯。在它噝噝作聲地繞過沙丘時,他能感覺到它的力量。風從他耳邊刮過,他可以感到蟲體發出的熱量。

隨著沙蟲的運動,他的腦海也在翻江倒海。他的第一次沙蟲旅行是在斯第爾格帶領下完成的。雷托隻要稍微回想一下,就能聽到斯第爾格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冷靜又果斷,帶著舊時代的人的禮貌。不像是那個訓斥喝多了香料酒的弗雷曼人的斯第爾格,也不像那個喜歡咆哮的斯第爾格。不——斯第爾格有自己的任務。他是帝師。“在古代,人們以小鳥們的叫聲來為它們命名。同樣,每種風也都有自己的名字。每小時六公裏的風被稱為帕司得薩,二十公裏的叫蘇馬,達到一百公裏的叫黑納利——黑納利,推人風。還有在空曠沙漠中的風中魔鬼:胡拉絲卡裏·卡拉,吃人風。”

這一切雷托早就知道,但還是在老師的智慧前連連點頭。

斯第爾格的話裏有很多有價值的東西。

“在古代,有些部落以獵水而著稱。他們被稱為伊督利,意思是‘水蟲’,因為這些人會毫不猶豫地偷取其他弗雷曼人的水。如果碰上你一個人走在沙漠裏,他們甚至連你皮肉裏的水都不會放過。他們住的地方叫迦科魯圖穴地。其他部落的人聯合起來,在那個地方消滅了他們。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甚至在凱恩斯之前——在我曾曾祖父的年代。從那以後,再也沒有弗雷曼人去過迦科魯圖了,它成了一個禁地。”

這些話使雷托回想起了存儲在他記憶中的知識。那一次的經曆讓他明白了自己的記憶是如何發揮作用的。光有記憶是不夠的,即便對於一個擁有無數過去的人來說也是如此,除非他知道如何運用這些記憶中的知識,如何判斷出其使用價值。迦科魯圖應該有水,有捕風器,還有其他弗雷曼穴地應有的一切,再加上其無比的價值——即沒有弗雷曼人會去那個地方。很多年輕人甚至不知道有這麽個地方。哦,當然,他們知道芳達克,但在他們心目中,芳達克隻是走私徒的據點。

如果一個死人想要躲藏起來,它是最完美的地點——躲在走私徒們和早在其他時代就已死去的人中間。

謝謝,斯第爾格。

黎明到來前,沙蟲體力不支了。雷托從它的體側滑了下來,看著它鑽入了沙丘,以其特有的運動方式慢慢地消失了。它會鑽入地下深處,在那兒獨自生悶氣。

我必須等到白天過去,他想。

他站在沙丘頂部環視四周:空曠,空曠,還是空曠。隻有消失的沙蟲留下的痕跡打破這裏的單調。

一隻夜鳥用慢聲長鳴挑戰著東方地平線上升起的第一縷綠光。雷托把自己埋在沙子裏,在身體周圍支起蒸餾帳篷,並把沙地通氣管的末端伸在空氣中。

在睡意來臨之前的漫長等待中,他躺在人為的黑暗中,思索著他和甘尼瑪所做的決定。這不是個輕鬆的決定,對甘尼瑪來說更是如此。他沒有告訴她自己的全部預知幻象。他目前的做法便源自他的幻象,但他同樣沒有把這一點告訴她。他現在已經認定這是個預知幻象,而不是夢。它的奇特之處在於,他覺得它是有關預知幻象的幻象。如果說有任何證據表明他父親還活著,該證據就存在於這個幻象的幻象之中。

先知將我們禁錮在他的幻象之中,雷托想,對於先知來說,隻有一個辦法能夠打破這個幻象:在他的預知幻象發展轉折的重要關頭尋求自身的死亡。這就是雷托的幻象的幻象所揭示的現實,他為此陷入了沉思,因為這與他的決定密切相連。可憐的施洗者約翰【12】,他想,如果他有勇氣選擇另外一種死法,曆史的發展就將完全不同了……但也可能他的選擇是最勇敢的做法。我怎麽知道他還麵臨著哪些選擇?但我知道父親麵臨的選擇。

雷托歎了口氣。反對父親就像背叛上帝。但是厄崔迪帝國需要一次重組。它已經墜入保羅所預見的最糟糕境地。它如此輕易地就湮沒了人類,人們沒有經過思索就接受了它。宗教狂熱已經上緊了發條,現在隻剩下釋放了。

我們被禁錮在父親的預知幻象之中。

雷托知道,走出宗教狂熱的出路就在金色通道。他父親看到了這一點。從金色通道內走出的人類可能會回望穆阿迪布時代,認為那個時代更為理想,但盡管如此,人類必須去經曆與穆阿迪布不同的選擇。

安全……和平……繁榮……

隻要有選擇,不用去懷疑帝國的大多數公民會作出何種選擇。

盡管他們會恨我,他想,盡管甘尼瑪會恨我。

他的右手突然抽搐了一下,令他想起幻象的幻象中那隻可怕的手套。是這樣,他想,是的,就該這樣。

厄拉科斯,請賜予我力量,他祈禱著。在他的身下和周圍,他的行星仍然在頑強地活著。它的沙子壓在蒸餾帳篷上。沙丘仍然是蘊藏著無比財富的巨人。它是個具有欺騙性的實體,既美麗又醜陋。它的商人隻知道一種貨幣:權力的脈動,無論這種權力是如何集聚而成的。他們占有這個星球,就像一個男人占有他的女性俘虜,或者貝尼·傑瑟裏特姐妹會占有她們的姐妹。

難怪斯第爾格會痛恨那些教士、商人。

雷托想起了古老優雅的穴地規矩,想起了皇室統治之前的生活。他回憶著,他知道這就是斯第爾格的夢想。在球形燈和激光出現之前,在撲翼飛機和香料開采設備出現之前,還有另一種生活:棕色皮膚的瘦瘦的母親,大腿上坐著她們的孩子,香料油燈閃亮在肉桂的香氣之中,知道自己無權強迫人們接受調解的耐布在耐心地說服衝突的雙方。那些在岩洞中的生活……

那隻可怕的手套能重新建立平衡,雷托想。

他終於入睡了。

我看到了他的鮮血和一縷被尖利的爪子扯下來的長袍。他的妹妹生動地描述了老虎,以及它們成功的進攻。我們審問了其中一個陰謀者,其他的要麽已經死了,要麽已經被我們捕獲。所有的證據都指向科瑞諾家族。真言師已經證實了這些證言。

——《斯第爾格向蘭茲拉德聯合會提交的報告》

法拉肯研究著監視器裏的鄧肯·艾達荷,想找出這個人奇怪行為的根源。剛過正午,艾達荷站在分派給傑西卡夫人的住所門外,等待她的接見。她會見他嗎?她自然知道他們受到了監視,但她仍舊要見他嗎?

法拉肯身處泰卡尼克訓練老虎用的指揮所裏。這間屋子違反了許多條法律,裝滿來自特萊拉和伊克斯的違禁品。隻要用右手移動手下的操縱杆,法拉肯就可以從六個角度觀察艾達荷,或是轉而觀察傑西卡夫人的房間,那裏的監視裝備同樣精密。

艾達荷的眼睛讓法拉肯覺得很不舒服。特萊拉人在再生箱中為他們的死靈配備的那兩個金屬球與人類的眼睛真是太不一樣了。法拉肯碰了碰自己的眼瞼,感到了永久型隱形眼鏡堅硬的表麵,隱形眼鏡掩蓋了能暴露他香料成癮的純藍色眼睛。艾達荷的眼睛看到的肯定是一個不同的宇宙。還能有其他答案嗎?法拉肯幾乎忍不住想要問問特萊拉上的醫生,讓他來回答這個問題。

為什麽艾達荷要自殺?

他真的想這麽做嗎?他明知道我們不會讓他死。

艾達荷是個危險的問號。

泰卡尼克想把艾達荷留在薩魯撒,或是殺了他。或許這才是最好的選擇。

法拉肯轉而察看正麵影像。艾達荷坐在傑西卡夫人寓所外的一張硬長凳上。那是個沒有窗戶的門廳,木質牆麵上裝飾著三角旗。艾達荷在長凳上已經坐了一個多小時了,擺出要等待一輩子的架勢。法拉肯向屏幕俯下身去。作為厄崔迪家族忠誠的劍客、保羅·穆阿迪布的老師,這些年來,這個人在厄拉科斯上一直過得不錯。他的步伐仍然年輕,富有彈性。可能是長期服用香料的原因,另外,特萊拉的再生箱也賦予了他精妙的代謝平衡。艾達荷真的能記得再生箱以前的事嗎?其他在特萊拉上重生的人都不能。艾達荷真是個不可思議的謎!

為什麽他要自殺呢?

法拉肯知道自己的天分在哪兒,也很相信自己的天分。他是個曆史和考古學家,也是判斷人的一把好手。情勢迫使他必須深入了解那些可能為他服務的人,研究厄崔迪家族。他把這種不得已視為成為一個貴族所必須付出的代價。統治者需要對協助其行使權力的人作出精確而果斷的判斷。很多統治者都是因為其下屬的錯誤和濫用職權而下台的。對厄崔迪家族的仔細研究揭示了這個家族在選擇下屬方麵的天分。他們知道如何保持下屬的忠誠。

艾達荷的表現不符合他的個性。

為什麽?

法拉肯眯縫起雙眼,想透過皮膚看透那個人的內心。艾達荷表現出了一副願意等下去的樣子,沒有絲毫不耐煩。他給人的印象是自製和堅定。特萊拉的再生箱在他的動作中注入了些超人類的東西。法拉肯感覺到了。這個人似乎有自我更新的能力,動作圓潤流暢,生生不息,像圍繞恒星的行星一般有自己恒定的軌道,永遠轉動,不會停止。這個人不會被壓力折斷,最多隻稍稍變更一下他的軌道,卻不會發生任何本質的改變。

為什麽他要自殺呢?

不管動機是什麽,他這麽做是為了厄崔迪,為了他的主人。厄崔迪是他圍繞的恒星。

不知何故,他認為把傑西卡夫人安置在這兒對厄崔迪家族有好處。

法拉肯提醒自己:這是一個門泰特的想法。

他讓自己更深入一步:門泰特也會犯錯誤,隻不過不那麽經常。

得出這個結論之後,法拉肯幾乎下令讓手下把傑西卡夫人和艾達荷趕走,但他在下決定的刹那間猶豫了。

他們兩個——死而複生的門泰特和貝尼·傑瑟裏特女巫——仍然是這場權力遊戲中重要的棋子。艾達荷必須被送回厄拉科斯,因為他肯定會在那兒引發麻煩。傑西卡必須留在這兒,她那稀奇古怪的知識肯定會給科瑞諾家族帶來利益。

法拉肯知道自己在玩著一個微妙而危險的遊戲,但他一直在為這一刻作準備,自從他意識到自己比周圍的人更聰明、更敏感以來就開始了準備。對孩子來說,那是個可怕的發現,於是圖書館既成了他的避難所,也成了他的老師。

疑慮包圍了他,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經準備好開始這場遊戲。他已經得罪了他的母親,失去了她的輔助,但她的決定對他來說總是充滿危險。拉茲虎!訓練它們的過程就是一場屠殺,將它們投入使用就更愚蠢了。太容易被追查了!僅僅遭到流放,她應該感到欣慰。傑西卡夫人的建議則能夠完美地配合他的希望。她的做法也會向他透露厄崔迪家族的思維模式。他的疑慮開始消散。他想,拋棄安逸生活、經過殘酷訓練之後,他的薩多卡再次變得堅強而具有活力。軍團的人數不多,但是他們又形成了與弗雷曼人一對一的戰鬥力。然而,隻要厄拉奇恩條約規定的軍事力量限製仍然在起作用,這些軍團的意義就不大,弗雷曼人在數量上占有絕對優勢——除非他們卷入內戰並消耗了實力。

法拉肯再次看了看監視器裏那個耐心的門泰特。為什麽艾達荷要在此時求見傑西卡夫人?他應該知道他們受到了監視,他們的每句話、每個動作都會被記錄下來,進行詳細的分析。

為什麽?

法拉肯的目光離開監視器,看著控製台旁的文件架。在微弱的屏幕光線下,他能分辨出那份報告厄拉科斯最新情況的卷軸。他的間諜幹得十分徹底,他必須表揚他們。這些報告給了他很多歡喜和希望。他閉上雙眼,報告的摘要湧現在他的腦海中,這些都是他為了方便使用而由原來的報告縮寫而成的。

隨著行星越來越肥沃,弗雷曼人沒有了土地壓力,他們的新社區也失去了穴地的傳統。在古老的穴地文化中,弗雷曼人從幼年起就受到反複教導。“穴地就像你自己的身體,有了它,你才能走向世界,走向宇宙。”

傳統的弗雷曼人常說:“看看戒律吧。”戒律是最重要的科學。但新的社會結構正在侵蝕古老的戒律,紀律在鬆弛。新的弗雷曼人領袖隻知道他們祖先的問答記錄和隱藏在他們神秘歌聲中的曆史。居住在新社區的人民更加活潑,更加開放。他們更容易爭吵,對權力機關的服從性也較差。老穴地的人更有紀律,更願意進行團隊合作,更傾向於積極地工作。他們更關心自己的自然資源。老穴地的人仍然相信有秩序的社會有助於實現個人理想。年輕人則已不再相信這種說法。傳統文化的守護者看著年輕人,說:“死亡之風已經侵蝕了弗雷曼人的過去。”

法拉肯喜歡自己所做的摘要,其要點十分明確:厄拉科斯文化的多樣性隻會帶來混亂。

穆阿迪布的宗教以弗雷曼傳統的穴地文化為基礎,然而新文化離傳統的紀律越來越遠了。

法拉肯再次問自己,為什麽泰卡尼克要皈依那個宗教。信奉了新宗教的泰卡尼克表現得很古怪。他似乎非常虔誠,但又好像是迫不得已才成了教徒。他就像進入旋風中心想檢查旋風,卻被旋風挾帶得四處亂轉的人。泰卡尼克的轉變十分徹底,這很不像他的為人,讓法拉肯覺得很惱火。這是對古老的薩多卡傳統的回歸。他警告說,年輕的弗雷曼人也可能會經曆類似的回歸,舊有的、殘留在血脈之中的傳統終將恢複。

法拉肯又想到了那些報告卷軸。它們報告了一件令人不安的事:弗雷曼古老傳統的頑固性。弗雷曼人有一種說法,“起源之水”。新生兒的羊水被保留下來,蒸餾成喂給嬰兒的第一滴水。傳統的儀式需要聖母在場司水,並說:“這是你的起源之水。”就連年輕的弗雷曼人也為他們的孩子舉行這種儀式。

一個嬰兒,卻要喝下養育了他的羊水蒸餾而成的水——法拉肯一想起這個就覺得厭惡。他還想到了那個活下來的雙胞胎,甘尼瑪,在她喝下了那種水之後,她母親就死了。長大之後,她會厭惡那種行為嗎?或許不會。她由弗雷曼人養大。弗雷曼人認為正常自然的事,她也同樣這麽認為。

忽然間,法拉肯為雷托二世的死感到難過。和他談論這些東西肯定很有趣。或許我會有機會與甘尼瑪談談。

為什麽艾達荷要自殺?

每次看著監視器,他都會問自己這個問題。法拉肯再次陷入了疑惑。他一直渴望像保羅·厄崔迪那樣,具備在入定狀態中沉醉的能力,去尋找未來和他問題的答案。然而,無論他攝入多少香料,他的意識仍然拒絕改變,看到的仍舊是一個充滿不確定性的宇宙。

監視器上出現了一位仆人,打開了傑西卡夫人的房門。那女人伸手召喚艾達荷。他離開長凳,進入屋內。待會兒,仆人會送來一份詳細的報告,但是法拉肯被激起了好奇心,他按下控製台上的另一個按鈕,看著艾達荷進入傑西卡夫人寓所的客廳。

這個門泰特表現得是多麽平靜自信啊。他的金屬眼睛是多麽深不可測。

總的來說,門泰特必須是一個博學家,而不是專家。讓博學家來審查重大決策才是明智的做法。專家隻會迅速地把你引入混亂。他們隻會挑剔一些無用的東西,在標點符號上挑挑揀揀。相反,門泰特式的博學家能給決策過程帶來符合常理的建議。他絕不能把自己與宇宙中的大千事物割裂開來。他必須有能力保證:“這件事情並沒有什麽神秘之處。這才是我們需要解決的問題。可能在將來它被證明是錯的,但是在錯誤發生時我們能夠糾正它。”門泰特式的博學家必須理解,在我們這個宇宙中,任何能被辨識的事物都隻是一個更大現象的組成部分。專家向後看,他看到的隻是狹窄的本專業;博學家向前看,他尋找的是可以運用於實際的規律,而且清楚這種規律總是在改變,總是在發展。門泰特式的博學家需要了解的是變化本身的特性。這些變化不可能永遠遵循某種規律,也不會有手冊或是筆記指引人們研究它們,在研究它們時,你必須盡可能少有成見,要經常問問你自己:“現在它在發生什麽變化?”

——摘自《門泰特手冊》

今天是魁薩茨·哈德拉克日,是穆阿迪布追隨者們的第一個聖日。聖日肯定了被神化的保羅·厄崔迪的身份,即那個同時能在很多地方出現的人,一個男性貝尼·傑瑟裏特,融合了男女祖先的力量,成了一個無所不能的超人。虔誠的人稱這一天為阿伊爾,即犧牲日,以紀念使他得以實現“同時在多處存在”的死亡。

今天也是官方悼念穆阿迪布之子的第二十八天,也是在靈堂內舉辦的正式悼念儀式的第六天,反叛部落的出現耽擱了該悼念儀式的進行。然而,即使是戰爭也沒能阻止人們前來朝聖。傳教士知道今天廣場上的人群肯定是摩肩接踵。大多數朝聖者都會事先計劃好在厄拉科斯的日程,讓它能包括阿伊爾日——“在屬於魁薩茨·哈德拉克的那一天感覺他的存在”。

隨著黎明的第一縷陽光升起,傳教士來到廣場,發現這兒已然擠滿了朝聖者。他將一隻手輕輕地搭在年輕向導肩上,感覺著年輕人腳步中那種桀驁不馴的態度。隨著傳教士不斷走近,人們留心地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年輕向導顯然對這種引人注目的地位頗為高興,而傳教士本人卻隻是默默接受了群眾的注目禮。

傳教士站到神廟的第三級台階上,等待人群安靜下來。寂靜如同波浪般在人群中傳播開來,廣場遠端傳來匆匆趕來聽講的人的腳步聲。這時,他清了清嗓子。早晨的空氣仍然清冽,陽光還沒有越過建築物的屋頂照射到廣場上來。開口說話時,他感到巨大的廣場上彌漫著壓抑的寧靜。

“我來是向雷托·厄崔迪表示敬意,這次布道便是為了紀念他。”他說道,雄渾的嗓音讓人想起沙漠中的沙蟲騎士,“對那些傷心的人們,我要告訴你們已死去的雷托所領悟到的道理,這就是,明天還沒有到來,也許永遠不會到來。此時此地才是在我們這個宇宙中唯一擁有的時間和地點。我告訴你們,要體會現在這個時刻,要理解它教會了你們什麽。我要告訴你們,一個政府的發展與死亡體現在其公民的發展與死亡之中。”

廣場上發出一陣不安的嗡嗡聲。他是在嘲弄死去的雷托二世嗎?人們不禁覺得,教會的衛兵隨時可能衝出來,逮捕這位傳教士。

但厄莉婭知道不會有行動去打擾傳教士,這是她下達的命令,在今天給他以行動的自由。她用一件上乘的蒸餾服偽裝自己,蒸餾服的麵罩遮住了她的鼻子和嘴巴,常見的長袍頭罩掩蓋了她的頭發。她就站在傳教士下方人群中的第二排,仔細地端詳他。是保羅嗎?時光可能會把他變成這個樣子。而他又是那麽擅用音言,單憑他的聲音便足以號令人群,就連保羅也不可能比他做得更好。她感到,在對他采取任何行動之前,一定要先弄清楚他的身份。他的聲音真的有一種強大的煽動、蠱惑力,連她都受到了影響!

“有人說雷托去了他父親去的地方,做了他父親做過的事。穆阿迪布的教會說他選擇了自己的道路,說他的行為有點荒唐魯莽,但是曆史會作出判斷。從這一刻起,曆史已開始重寫。

“我要告訴你們,從這些生命與結束之中,我們還能學到另一個教訓。”

不放過任何蛛絲馬跡的厄莉婭不禁自問,傳教士為什麽要用“結束”來替代“死亡”。他是指保羅與雷托並沒有真的死去嗎?怎麽可能?真言師已經確認了甘尼瑪的故事。傳教士這麽說是什麽意思呢?他說的是事實還是傳說?

“請牢記這個教訓!”傳教士舉起雙手大聲喝道,“如果你想留住你的人性,你必須放棄這個宇宙!”

他放下雙臂,空洞的眼窩直接對著厄莉婭,似乎要對她單獨說些什麽。他的動作是如此明顯,以至於厄莉婭身邊的人都轉過身來疑惑地看著她。厄莉婭在他的力量下顫抖著。他有可能是保羅。有可能!

“但是我意識到人類無法承受太多現實,”他說道,“大多數生命都是一條脫離了自我的航程。大多數人偏愛圈養的生活。你把頭伸進食槽,滿意地咀嚼著,直到死的那天。你從來不曾離開過牲口棚,抬起頭,做回你自己。穆阿迪布來了,把這些事實告訴你們。要是無法理解他的聲音,你就不配崇拜他。”

人群中的某個人,可能是個偽裝成群眾的教士,再也聽不下去了,發出刺耳的叫聲:“你又不是穆阿迪布本人!你怎麽敢告訴別人該怎麽崇拜他!”

“因為他死了!”傳教士怒喝道。

厄莉婭轉過身去,看是誰挑戰了這位傳教士。他躲在人群中,看不出是哪一個,然而他的叫聲卻再次響了起來:“如果你相信他真的死了,那麽從此刻起,你就不要再以他的名義說話了。”

應該是個教士,厄莉婭想著,但她聽不出那是誰。

“我來隻是問一個簡單的問題,”傳教士說道,“難道每個人的道德都跟著穆阿迪布一起自殺了嗎?難道這就是先知——救世主死後無法避免的結局嗎?”

“那麽你承認他是——救世主?”人群中的聲音叫道。

“為什麽不?我知曉這一切,因為我是他那個時代的先知。”傳教士說道。

“是的,”傳教士重複道,“我是這些時代的先知。”

全神貫注的厄莉婭發覺了他在使用音言的跡象。顯然他在控製著人群。他接受過貝尼·傑瑟裏特訓練嗎?這又是護使團的某個策略嗎?他會不會根本不是保羅,而是無盡的權力遊戲中的另一盤棋?

“我創造了神話和夢想!”傳教士叫道,“我是接生孩子、宣布他出世的大夫。但我卻偏偏在死亡之日來到你們身邊。你們怎麽不覺得不安呢?這本來應該能震撼你們的靈魂。”

他的話讓她感到怒火中燒,但盡管如此,厄莉婭還是理解了他話中的深意。她發覺自己和其他人一樣,不知不覺地向台階靠得更近,擁向這位一身沙漠打扮的高個男子。他的年輕向導引起了她的注意:這個小夥子的眼睛可真亮啊!穆阿迪布會雇用這麽個桀驁不馴的年輕人嗎?

“我的目的就是要讓你們不安!”傳教士吼道,“這就是我的目的!我來這裏是為了與你們這個保守的、官僚的宗教體係中的缺陷和幻想作鬥爭。和其他宗教一樣,你們的宗教正變得懦弱,正變得平庸、遲鈍和自滿。”

人群中爆發出一陣憤怒的嗡嗡聲。

厄莉婭察覺到了現場的氣氛,暗自希望能發生一場騷亂。傳教士能應對這裏的緊張局勢嗎?如果不能,他可能會就此死在這裏。

“那個挑戰我的教士!”傳教士指著人群喝道。

他知道!厄莉婭想。一股寒氣湧遍她的全身,傳教士在玩一個危險的遊戲,但他玩得很精彩。

“你,穿著便服的教士,”傳教士喝道,“你是個為自滿者服務的教士。我來不是為了挑戰穆阿迪布,而是要挑戰你!當你無須付出、無須承擔任何風險時,你的宗教還是真的嗎?當你依靠它發財時,你的宗教還是真的嗎?當你以它的名義犯下罪行時,你的宗教還是真的嗎?從原來的啟示墮落到現在這樣子,根源是什麽?回答我,教士!”

但被挑戰者保持著沉默。厄莉婭發現人群再次陷入了渴望聽清傳教士每個單詞的狀態中。通過攻擊那個教士,他獲得了他們的同情!而且,如果她的間諜是可靠的,那麽厄拉科斯的大多數朝聖者和弗雷曼人都相信他就是穆阿迪布。

“穆阿迪布的兒子承擔了風險!”傳教士叫道,厄莉婭聽出了他的聲音中含有眼淚,“穆阿迪布也承擔了風險!他們付出了代價!而穆阿迪布造就了什麽?一個離他而去的宗教!”

這些話如果從保羅的嘴裏說出來會有什麽不同?厄莉婭問自己,我必須調查清楚!她向台階靠近,其他人隨著她一起移動。她穿過人群,來到一伸手就能摸到這位神秘先知的地方。她聞到了他身上沙漠的味道,一種香料和燧石的混合味道。傳教士和年輕向導的身上滿是灰塵,仿佛才從沙漠深處過來。她能看到傳教士那兩隻暴露在蒸餾服之外的手上青筋暴綻,她還能看到他左手的一根手指上曾經戴過戒指,留下了痕跡。保羅就在那個手指上戴戒指:現保存於泰布穴地的厄崔迪之鷹。如果雷托活著,有一天他會戴上這個戒指……如果她允許他登上寶座的話。

“穆阿迪布給了你們兩樣東西:一個確定的未來和一個不確定的未來。他以他的意誌對抗了大宇宙的不確定性,但他從他在這個世界的位置上瞎著眼離開了。他向我們展示了,人必須永遠選擇不確定性、遠離確定性。”厄莉婭發現,最後陳述的語氣竟變得像是在向大家祈求。

厄莉婭環顧四周,偷偷將手放在晶牙匕的刀把上。如果我現在把他殺了,他們會怎麽樣?她再次感到一陣寒意襲遍全身。如果我殺了他,然後顯示自己的身份,再宣布這位傳教士是個冒名頂替的異教徒,會怎麽樣?

但是如果他們能證明他就是保羅呢?

有人推著厄莉婭,她離傳教士更近了。盡管她滿懷難以遏製的憤怒,厄莉婭卻發現自己同時被他的模樣迷住了。他是保羅嗎?她該怎麽辦?

“為什麽又有一個雷托離開了我們?”傳教士問道,他的聲音中有真實的痛苦,“回答我,如果你有答案!哈,他們的信息很明確:拋棄確定性!這是生命最深處的呼喊。這是生命的意義所在。我們自身就是向未知世界、向不確定世界派出的探測器。為什麽你們聽不到穆阿迪布?如果未來的一切都變得確定,那麽這世界就是經過偽裝的死亡!這樣一個未來會從現在起步,它必將來臨!他展現給你們看了!”

憑借著可怕的方向感,傳教士伸出手來,一把抓住厄莉婭的手臂。他行動時沒有任何摸索或是遲疑。她想掙紮開,但他把她抓得生疼,衝著她的臉和她身後那些疑惑的麵孔說道:

“保羅·厄崔迪是怎麽對你說的,女人?”

他怎麽知道我是個女的?她問自己。她想退回到體內的生命中,尋求他們的保護,但是她的內心世界沉寂得可怕,似乎被這個來自過去的形象催眠了。

“他告訴你:完美等於死亡!”傳教士喝道,“絕對的預知幻象就是完美……就是死亡!”

她想掰開他的手指。她想拔出刀,把他砍倒在她眼前。但是她不敢。一生之中,她從未感覺到如此沮喪。

傳教士抬起頭,對著她身後的人群喊道:“我給你們穆阿迪布的話!他說:‘我要用你們想要逃避的東西來打你們的耳光。你們願意相信的隻是那些能使你們安逸的東西,我並不為此感到奇怪。否則,人類還怎麽發明能讓自己陷入平庸的陷阱?否則,我們怎麽才能定義怯懦?’這就是穆阿迪布對你們說的話!”

他突然放開厄莉婭,把她推入人群。她差點摔倒在地,好在身後的人擋住了她。

“生存,就是要從人群中站出來,挺身而出。”傳教士說道,“你不能被看作真正活著,除非你願意冒險,讓你自己的生存來檢驗你的心智。”

隨後,他把手放在年輕向導肩上,步入人群。人們為這對怪人閃開一條通道,並紛紛伸出手去觸摸傳教士,動作輕柔無比,仿佛害怕在那件沾滿灰塵的弗雷曼長袍下摸到些什麽東西。

厄莉婭一個人站在那裏,陷入了震驚。人群已經跟隨著傳教士離去了。

她已經無比確定。他是保羅。沒有疑問。他是她的哥哥。她的感覺和眾人一樣:她剛才站在了神的麵前。現在,她的世界是一片混亂。她想跟著他,懇求他把自己從內心中解救出來,但是她無法移動。

當其他人跟隨著傳教士和他的向導遠去之後,她隻能猶如喝醉了一般站在這裏,充滿絕望。深深的絕望令她全身顫抖,無法控製自己的肌肉。

我該怎麽辦?我該怎麽辦?她問自己。

現在就連鄧肯都不在她身邊,她也無法依靠她的母親。體內的生命保持著沉默。還有甘尼瑪,被關押在重重把守的城堡內,但厄莉婭沒有勇氣去向雙胞胎中活下來的那一位坦白自己的痛苦。

所有人都離開了我。我該怎麽辦?

有一種觀點認為:你不應該關注極遙遠處的困難,因為那些問題可能永遠不會和你產生關係。你應該對付的是闖進你自己院子裏的惡狼,院外的狼群也許根本不存在。

——摘自《阿紮之書》第一章,第四節

傑西卡在客廳的窗邊等著艾達荷。這是間舒適的屋子,屋裏放置著柔軟的長沙發和老式的椅子。她的寓所內沒有懸浮椅,牆上的球形燈是來自另一個時代的水晶。她的窗戶位於二樓,正對著下麵的花園。

她聽見仆人打開房門,然後是艾達荷走在地板上的腳步聲。她傾聽著,卻沒有轉過身來。她必須先壓製住內心無聲而又可怕的情緒波動。借助她接受過的普拉納-賓度訓練,她深深地吸了口氣,感到情緒漸漸平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