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5

“攝政女皇將帝國事務管理得不錯,”斯第爾格說道,“當你長大後……”

“我已經長大了!我是這兒最老的人!你在我旁邊就是個牙牙學語的嬰兒。我能回憶起五十多個世紀以前發生的事。哈!我甚至還記得弗雷曼人移民到厄拉科斯之前的事情。”

“你為什麽會有這樣的胡思亂想?”斯第爾格厲聲問道。

雷托對著自己點了點頭。是啊,說這些有什麽用?為什麽要敘述其他世紀的記憶呢?今天的弗雷曼人才是他的首要問題,他們中的大多數還是半開化的野蠻人,一群樂於嘲笑他人不幸的野蠻人。

“主人死後,晶牙匕也會解體。”雷托說道,“現在,穆阿迪布已經解體了。為什麽弗雷曼人還活著?”

這種跳躍性的思維把斯第爾格徹底弄暈了。他不知該說什麽。雷托的話有其深意,但是他無法理解。

“我被期望成為一名皇帝,但我首先必須學會做一名仆人。”雷托說道,他扭過頭來看著斯第爾格,“給了我名字的我的祖先剛來到沙丘時,在他的盾牌上刻下了‘我來到這裏,也將留在這裏’。”

“他沒有選擇。”斯第爾格說道。

“很好,斯第爾。我也沒有。我一出生就應該當上皇帝,因為我出色的認知力,還因為我作為我的一切。我也知道這個帝國需要什麽:優秀的政府。”

“‘耐布’一詞有個古老的意義,”斯第爾格說道,“‘穴地的仆人’。”

“我還記得你給我的訓練,斯第爾。”雷托說道,“為了實現優秀的統治,部落必須能夠挑選出適當的首領,從這些首領自身的生活態度上,就能看出他領導的是一個什麽樣的政府。”

深受弗雷曼人傳統浸染的斯第爾格說道:“是啊。如果合適的話,你將繼承帝位。但是首先,你必須證明自己能以一個領袖的身份行事。”

雷托突然笑了,隨後說道:“你懷疑我的品格嗎,斯第爾?”

“當然不。”

“我的天賦權利?”

“你有權利。”

“我隻能按照人們的期望行事,用這種方法表明我的真誠,是這樣嗎?”

“這是弗雷曼人的規矩。”

“那麽,我的行為就不能聽從我內心的指引了嗎?”

“我聽不懂……”

“我必須永遠表現得舉止得體,無論我為了壓製自己的內心而付出了多大的代價。這就是對我的衡量嗎?”

“這就是自我控製,年輕人。”

“年輕人!”雷托搖了搖頭,“啊,斯第爾,你所說的正是統治者所必須具備的理性道德。我必須做到始終如一,每個行動都符合傳統規範。”

“沒錯。”

“但我的過去比你們的久遠得多!”

“有什麽區別……”

“我沒有單一的自我,斯第爾。我是眾人的綜合體,我記憶中的傳統遠遠早於你所能想象的。這就是我的負擔,斯第爾。我被過去驅動著。我天生就充滿了知識,滿得都快溢出來了。它們拒絕新生事物,拒絕改變。然而穆阿迪布改變了這一切。”他指指沙漠,手臂畫了個半圓,將他身後的屏蔽場城牆包含在裏頭。

斯第爾格轉過身來看著屏蔽場城牆。在穆阿迪布時代,山腳下建起了一座村莊,作為在沙漠裏養護植被的工作隊的棲身之所。斯第爾格看著人類對於自然界的入侵。變化?是的。真實存在的村莊讓他感到自己受了冒犯。他靜靜地站在那兒,不理會蒸餾服內的沙礫帶來的瘙癢。村莊是對這顆行星原有狀態的冒犯。突然間,斯第爾格希望能有一陣旋風,帶來沙丘,徹底淹沒這個地方。這種感覺讓他忍不住全身發顫。

雷托說道:“你注意到了嗎,斯第爾?新的蒸餾服質量很次,我們的水分流失得太多了。”

斯第爾格差點脫口問道:我不是早就說過嗎?他改口說道:“我們的人民越來越依賴於藥物了。”

雷托點點頭。藥物改變了人體的溫度,減少水分流失。它們比蒸餾服便宜,使用起來也方便。但是它們給使用者帶來了副作用,其中之一就是反應速度變慢,偶爾會出現視覺障礙。

“我們來這裏就是為了這個?”斯第爾格問道,“討論蒸餾服的工藝問題?”

“為什麽不呢?”雷托問道,“既然你不願意麵對我對你說的話。”

“我為什麽要提防你的姑姑?”他的聲音中流露出怒氣。

“因為她利用了老弗雷曼人抵製變化的願望,卻要帶來更多、更可怕的變化,多過你的想象。”

“你無中生有!她是個真正的弗雷曼人。”

“哈,真正的弗雷曼人忠於過去,而我擁有一個古老的過去。斯第爾,如果讓我充分發揮我對過去的喜愛,我會創造一個封閉的社會,絕不破壞過去種種神聖不可侵犯的規定。我會控製移民,因為移民會帶來新思想,威脅整個社會結構。在這種統治下,行星上的每個城邦都將獨立發展,發展成什麽樣子就是什麽樣子,最後造成巨大的差異,而這種差異將形成重壓,使整個帝國四分五裂。”

斯第爾格徒勞地咽了口唾沫,想要潤潤嗓子。他的話中有穆阿迪布的影子。他注意到了。雷托的描述很可怕,但如果允許發生變化,哪怕是一丁點兒……他搖了搖頭。

“過去確實可能指引你走上正確的道路,前提是你生活在過去,斯第爾。但是環境已經變了。”

斯第爾格完全讚同,環境真的變了。人們該怎麽做呢?他看著雷托身後,目光投向沙漠,陷入了沉思。穆阿迪布曾經在那裏走過。太陽已然升起,整個大沙漠一片金黃,沙礫的河流上漂浮的是熱浪。從這裏能看到遠處懸浮在哈班亞山脊處的沙塵團,在他眼前的這片沙漠中,沙丘正在逐漸減少。在熱浪中,他看到了植被正爬行於沙漠的邊緣。穆阿迪布讓生命在這片荒蕪之地生根發芽。銅色的、金色的、紅色的鮮花,黃色的鮮花,還有鐵鏽紅和赤色的鮮花、灰綠色的葉子、灌木叢下的影子,白天的熱浪使影子看上去仿佛在抖動,在空氣中跳舞。

斯第爾格說道:“我隻是個弗雷曼領袖,而你是公爵的兒子。”

“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麽。”雷托道。

斯第爾格皺了皺眉。穆阿迪布也曾這麽說過他。

“你還記得,不是嗎,斯第爾?”雷托問道,“我們在哈班亞山脊腳下,那個薩多卡上尉——記得他嗎,阿拉夏姆?為了救他自己,他殺死了他的同伴。那天你多次警告,說留下那個薩多卡的性命非常危險,說他已經看到了我們的秘密。最後你說,他肯定會泄露所看到的一切,必須殺死他。我的父親說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麽。你感到委屈。你告訴他你隻是弗雷曼人的領袖,而公爵必須懂得更多更重要的事情。”

斯第爾格盯著雷托。我們在哈班亞山脊腳下!我們!這……這個孩子,那天甚至還沒被懷上,卻知道發生的所有細節,隻有親身經曆的人才可能記得的細節。這是又一個證據,表明不能以普通孩子的標準去衡量這對厄崔迪雙胞胎。

“現在你聽我說,”雷托說道,“如果我死了或在沙漠裏失蹤了,你必須逃離泰布穴地。這是命令。你要帶著甘尼,還有……”

“你還不是我的公爵!你還是個……孩子!”

“我是個有著孩子肉身的成年人。”雷托指著他們下方的一條岩石裂縫說道,“如果我死在這兒,那條裂縫就是我的葬身之地。你會看到鮮血。到時候你就明白了。帶上我的妹妹,還有……”

“我會將你的衛兵人數增加一倍,”斯第爾格說道,“你不能再出來了。我們現在就回去,你……”

“斯第爾!你無法阻止我。再想想在哈班亞山脊那兒發生的事。想起來了嗎?采集機正在沙漠上工作,一條大沙蟲來了,無法從沙蟲那裏救回采集機。我父親為自己無法挽救采集機懊惱不已,但是哥尼卻隻想著他在沙漠中失去的人手。記得他是怎麽說的嗎?‘你父親會因為沒有救人而比我更難過。’斯第爾格,我命令你去拯救人民。他們比財富更重要。甘尼是最珍貴的一個。我死之後,她是厄崔迪唯一的希望。”

“我不想再聽了。”斯第爾格說道。他轉過身,開始沿著岩石向下走向沙漠中的綠洲。他聽到雷托在他身後跟了上來。過了一會兒,雷托越過了他,回頭看著他說道:“你注意到了嗎,斯第爾?今年的姑娘們可真漂亮啊。”

一個人的生命,像一個家庭或一個民族一樣,最終隻能靠記憶延續下去。我的人民必須認識到這一點,這是他們走向成熟的必由之路。人類就像是一個有機體,通過持續的記憶,在潛意識庫中存儲越來越多的經驗,以此應對一個不斷變化的宇宙。但是,多數被存儲的經驗在意外事件中丟失了,我們稱這些事件為“命運”。多數經驗無法整合,並入人類的進化,與人類融為一體,因而在人類所遭遇的無數變化中被遺忘了。人類這一物種會忘卻!而這正是魁薩茨·哈德拉克的特殊價值所在,那正是貝尼·傑瑟裏特從未懷疑過的價值:魁薩茨·哈德拉克不會忘卻!

——摘自哈克·艾爾-艾達的《雷托之書》

斯第爾格無法解釋,但他被雷托不經意間的那句話大大震動了。穿過沙漠回到泰布穴地的途中,雷托的話深深地植入了他的意識中,比雷托在“仆人”上說的任何話都更能引起他內心的反響。

的確,這一年,厄拉科斯的女人分外美麗,小夥子也是。他們的臉閃耀著富含水分的光芒。他們的眼睛大而明亮。他們展示著不受蒸餾服和蛇形貯水管掩蓋的身材。他們甚至經常在曠野中也不穿蒸餾服,而更願意穿上新式服裝,舉手投足間,顯露著衣服下年輕柔韌的身段。

與人的風景相映襯的是厄拉科斯美麗的自然景觀。和以前相比,人們的目光現在經常被棕紅色岩石中夾雜的嫩葉所吸引。一直保持著岩洞文化、在所有出入口安裝水汽密封口和捕風器的古老穴地,現在正蛻變成通常由泥磚建成的開放式村莊。泥磚!

為什麽我巴不得看到那些村莊毀掉?斯第爾格陷入了沉思,差點絆了個跟頭。

他知道自己屬於即將滅絕的那一群人。老弗雷曼人驚訝於發生在他們行星上的奢侈——水被浪費在空氣中,僅僅是為了塑成蓋房用的磚頭。一家人用的水足夠整個穴地用上一年。

新式建築竟然還有透明的窗戶,太陽的熱量可以進入屋內,蒸發屋內人身上的水分。這些窗子還對外敞開著。

住在泥磚屋子裏的新弗雷曼人可以向外看到自然風光。他們不再蜷縮在穴地之內。時時能看到新的景觀,新的想象力也就被激發了。斯第爾格能感覺到這一切。新的景觀讓弗雷曼人有了全新的空間觀念,使他們與帝國其他地方的人有了密切聯係。過去嚴酷的自然環境將他們束縛在水分稀缺的厄拉科斯,使他們無法像其他行星上的居民一樣胸懷開放。

斯第爾格能感覺到這些變化,這些變化時時與他內心深處的疑慮和不安發生劇烈衝突。在過去,弗雷曼人幾乎不會考慮離開厄拉科斯,到一個水源充足的世界去開始新的生活。他們甚至被剝奪了夢想逃亡的權利。

他看著走在他前麵的雷托,年輕的後背在他眼前運動著。雷托剛才提到對星際移民的限製。是的,對於絕大多數世界的人來說,限製移民是一貫的事實,即使對那些允許人們抱有移民外星的幻想,並以此充當人民發泄不滿情緒的安全閥的行星來說也同樣如此。但在這方麵,過去的厄拉科斯最為極端。無法向外發展的弗雷曼人隻好走向內部,禁錮在自己的思想中,就像被禁錮在岩洞內一樣。

“穴地”這個詞,本意是遭遇麻煩時的避難所,但在現實中,它卻成了監獄,監禁著整個弗雷曼民族。

雷托說的是事實:穆阿迪布改變了這一切。

斯第爾格感到了失落,他能感到他的古老信仰在破碎。新的外向型景觀使生命產生了逃離這個容器的願望。

“今年的姑娘們可真漂亮啊。”

古老的規矩(我的規矩!他承認)迫使他的人民忽略所有的曆史,除了那些有關他們苦難的回憶。隻有苦難才能進入他們的內心。老弗雷曼人讀到的曆史隻是他們可怕的遷徙過程,從一次迫害到另一次迫害。過去的行星政府忠實地執行了舊帝國的政策,壓製創造力和任何形式的發展與進化。對於舊帝國和掌權者來說,繁榮意味著危險。

斯第爾格猛然間意識到,厄莉婭設定的道路同樣危險。

斯第爾格再次被絆了一下,落在雷托身後更遠了。

在古老的規矩和宗教中,沒有未來,隻有無盡的現在。在穆阿迪布之前,斯第爾格看到弗雷曼人被塑造得隻相信失敗,不相信有成功的可能性。好吧……他們相信列特-凱恩斯,但是他設定了一個四十代的時間表。那不是什麽成功;他現在才意識到,那個夢想隻是另一種形式的由外向內:轉入內心世界。

穆阿迪布改變了這一切!

在聖戰中,弗雷曼人知道了很多關於老帕迪沙皇帝沙達姆四世的事,這位科瑞諾家族第八十一任皇帝占據著黃金獅子皇座,控製著帝國所屬的無數個世界。對他來說,厄拉科斯是一個試驗場,測試種種有可能運用於整個帝國的政策。他在厄拉科斯上的行星總督一直在利用弗雷曼人的悲觀主義來鞏固他的統治。弗雷曼人被教導得認為自己是一群沒有希望的人,也不會有任何外來的救星。

“今年的姑娘們可真漂亮啊。”

看著雷托遠去的背影,斯第爾格想,這個年輕人是如何讓他產生這些想法的——而且僅憑一句看似簡單的話。就因為這句話,斯第爾格開始用一種全新的眼光審視厄莉婭和他自己在議會中所扮演的角色。

厄莉婭喜歡說古老的規矩改變起來很慢。斯第爾格承認她的話讓自己莫名其妙地感到安心。變化是危險的。發明必須被壓製。個人的意誌必須被抵製。除了壓製個人意誌外,教會還有其他功用嗎?

厄莉婭一直說,公開競爭的機會必須被減少到適於管理的限度。這就意味著要用技術來限製人民。過去,技術就是這樣為統治者效勞的。任何得到開發許可的技術都必須植根於傳統。否則……否則……

斯第爾格再次被絆了一下。他來到水渠邊,見雷托在水流邊的一排杏樹下等著他,腳在沒有修剪、自由生長的草地上蹭來蹭去。

自由生長!

我應該相信什麽?斯第爾格問自己。

他這一代的弗雷曼人相信,任何人都必須透徹地了解自己的極限。在一個封閉社會中,傳統是最重要的控製元素。人們必須了解各種限製:時代的限製、社會的限製和領地的限製。一切思想都必須以穴地為依歸,這難道有什麽錯嗎?每個人的所有選擇都必須限於一個封閉的圈子:家庭的圈子、社區的圈子,作出任何決定都必須有管理者的指導。

斯第爾格停住腳步,目光越過樹林看著雷托。年輕人站在那兒,笑著向他點點頭。

他知道我腦海中的風暴嗎?斯第爾格想著。

這個弗雷曼老耐布極力回歸到弗雷曼人的穴地傳統上。生活的任何一麵都需要一個早經確定的模式,這個模式是封閉的、大家熟知的,知道怎麽做會成功,怎麽做會失敗。生活有模式,同樣的模式擴展到社區,到更大的社會,直到最高政府。這就是穴地的模式,還有它在沙漠中的對應物:夏胡魯。巨大的沙蟲無疑是最令人敬畏的生物,但當受到威脅時,它同樣會躲到深不可測的地底深處。

變化是危險的!斯第爾格告誡自己。保持不變和穩定才是政府的正確目標。

但是,年輕的小夥子和姑娘們是那麽美麗。

他又開始行走,向雷托右方的穴地通道前進。年輕人走過來,截住了他。

斯第爾格提醒自己,穆阿迪布說過:和個體生命一樣,社會、文明和政府也會生老病死。

不管危險與否,變化總是存在的。美麗的年輕弗雷曼人知道。他們向外看,看到了它,並且為變化做好了準備。

斯第爾格被迫停住腳步。他要麽停下,要麽繞過雷托。

年輕人嚴肅地盯著他,說道:“你懂了嗎,斯第爾格?傳統並不像你想的那樣,它不是至高無上的指路明燈。”

弗雷曼人離開沙漠太久之後會死去,這就是我們所稱的“水病”。

——摘自斯第爾格的《紀事》

“開口要求你做這件事,我感到很為難。”厄莉婭說道,“但是……我必須確保保羅的孩子有一個帝國可以繼承。這是我這個攝政女皇存在的唯一理由。”

厄莉婭坐在鏡前,梳妝完畢後,她轉過身來。她看著丈夫,猜測他在多大程度上接受了她這番話。這種時刻需要對鄧肯·艾達荷仔細觀察。毫無疑問,他比過去那個厄崔迪家族的劍術大師敏感得多,也危險得多。他的外表仍然保持著原貌——黑色的鬈發長在棱角分明的腦袋上——但是自從多年前從死亡狀態醒來之後,他一直在進行著門泰特訓練。

和從前無數次一樣,她不禁想知道,他如此神秘而孤獨,是不是因為那個死而複生的死靈仍舊潛藏在他心中。特萊拉人在他身上大施妙手之前,鄧肯的一言一行帶著最明顯不過的厄崔迪家族的標誌——忠心耿耿,狂熱地固守無數代職業軍人的道德準則,火氣來得快也去得快。他與哈克南家族有不共戴天之仇,在戰鬥中為了救保羅而死。但是特萊拉人從薩多卡手中購買了他的屍體,並在他們的再生箱中塑造出了一個怪物:長著鄧肯·艾達荷的肉身,但卻完全沒有他的意識和記憶。他被訓練成一個門泰特,並作為一份禮物,一台人類計算機,一件被植入了催眠程序要暗殺主人的精美工具,送給了保羅。鄧肯·艾達荷的肉身抗拒了催眠程序,在難以忍受的壓力下盡力掙紮,終於使他的過去重新回到他身上。

厄莉婭早就認定,把他看成鄧肯是件危險的事。最好將他視為海特,他死而複生之後的新名字。還有,絕不能讓他看到她體內有半分哈克南男爵的影子。

見厄莉婭在觀察他,鄧肯轉了個身。愛無法掩飾發生在她身上的變化,也不能隱藏她明顯的企圖。特萊拉人給他的金屬複眼能冷酷地看穿所有偽飾。在他的眼中,現在的她是個沾沾自喜,甚至有點男子氣的形象。他無法忍受看到她現在這個樣子。

“你為什麽轉身?”厄莉婭問道。

“我必須想想這件事,”他說道,“傑西卡夫人是……厄崔迪家族的人。”

“你的忠誠屬於厄崔迪家族,不屬於我。”厄莉婭板著臉說。

“你的看法太淺薄了。”他說。

厄莉婭噘起了嘴。她逼得太急了?

鄧肯走到陽台上,從這裏向下能看到神廟廣場的一角。他看到朝聖者開始在那兒聚集,厄拉奇恩的商人圍繞在他們身邊,就像一群看到了食物的食肉動物。他注意到了一小群特別的商人,他們胳膊上挎著香料纖維籃子,身後跟著幾個弗雷曼雇傭兵,不動聲色地在人群中穿行。

“他們賣蝕刻的大理石塊。”他指著他們說道,“你知道嗎?他們把石塊放在沙漠中,讓沙暴侵蝕它們。有時他們能在石塊上發現有趣的圖案。他們聲稱這是一種新的藝術手段,非常流行:來自沙丘的風暴蝕刻大理石。上星期我買了一棵長著五個穗的金樹,很可愛,但沒多大價值。”

“不要轉移話題。”厄莉婭說道。

“我沒有轉移話題,”他說道,“它很漂亮,但它不是藝術。人類創造藝術憑借的是自己的力量、自己的意誌。”他將右手放在窗戶上,“那對雙胞胎厭惡這座城市,我明白他們的想法。”

“我看不出這兩者有什麽聯係。”厄莉婭說道,“對我母親的綁架並不是真的綁架。作為你的俘虜,她會很安全。”

“這座城市是瞎子建造的。”他說道,“你知道嗎?雷托和斯第爾格上星期離開泰布穴地去了沙漠,他們在沙漠中待了一整晚。”

“我接到了報告。”她說道,“那些來自沙漠的小玩意兒——你想讓我禁止銷售嗎?”

“對生意人不好。”他轉過身說道,“你知道在我問起他們為什麽要去沙漠時,斯第爾格是怎麽回答的嗎?他說雷托想和穆阿迪布的思想溝通。”

厄莉婭感到一陣突如其來的恐懼。她朝鏡子看了一陣子,讓情緒鎮定下來。雷托不可能為了這種胡扯的理由而在夜裏進入沙漠。這是個陰謀嗎?

艾達荷抬手遮住眼睛,將她擋在視線之外:“斯第爾格告訴我,他和雷托一起去,是因為他仍舊信仰穆阿迪布。”

“他當然有這種信仰!”

艾達荷冷笑一聲,聲音空****的:“他說他保持著這種信仰,是因為穆阿迪布總是為小人物著想。”

“你是怎麽回答的?”厄莉婭問道,她的聲音暴露了她的恐懼。

艾達荷將手從眼睛上拿開:“我說,‘那麽你也是小人物之一。’”

“鄧肯!這是個危險的遊戲。如果引誘那個弗雷曼耐布,你可能會喚醒一隻野獸,毀掉我們所有人。”

“他仍然相信穆阿迪布,”艾達荷說道,“僅僅這種信仰就可以保護我們。”

“他是怎麽回答的?”

“他說他知道自己的想法。”

“我明白了。”

“不……我不相信你明白了。真正咬人的東西有著比斯第爾格長得多的牙齒。”

“我不明白你今天是怎麽了,鄧肯。我要求你做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而你這些廢話都是什麽意思?”

她的脾氣聽上去是多麽壞啊。他再次轉身看著陽台的窗戶。“當我接受門泰特的訓練時……學習如何用自己的心智去思考。厄莉婭,這非常難。你首先必須學會讓心智自己去思考。這種感覺很怪。你能運動自己的肌肉,訓練它們,使它們強壯,但心智隻能由它自己行動。當你學會之後,有時它能讓你看到你不願意看到的東西。”

“這就是你想侮辱斯第爾格的原因?”

“斯第爾格不知道自己的心智,他沒有給它自由。”

“除了在香料狂歡時。”

“即使在那種場合下也沒有,這也使他能夠成為一個耐布。要成為人們的領袖,他必須控製和限製自己的反應。他做人們期望他做的事。一旦你清楚這一點,你就了解了斯第爾格,也能測量他牙齒的長度。”

“那是弗雷曼人的方式。”她說道,“好吧,鄧肯,你到底幹還是不幹?她必須被綁架,還得讓綁架看上去是科瑞諾家族幹的。”

他陷入了沉默,以門泰特的方式研究著她的語氣和論斷。這個綁架計劃顯示了她的冷酷,發現她的這一麵目令他震驚。僅僅為了她所說的理由就拿她母親的生命來冒險?厄莉婭在撒謊。或許有關厄莉婭和賈維德的謠言是真的。這個想法使他覺得腹中出現了一塊寒冰。

“幹這件事,我隻信任你一個人。”厄莉婭說道。

“我知道。”他說。

她把這句話視為他的承諾,對鏡中的自己笑了起來。

“你知道,”艾達荷說道,“門泰特看人的方法是,將每個人都看成一係列關係的組合。”

厄莉婭沒有回答。她坐在那兒,突然陷入體內的某種記憶,臉上頓時一片空白。艾達荷轉過頭來看著她,看到她的表情,不禁一陣戰栗。她仿佛正在用隻有她自己才能聽到的聲音與他人談心。

“關係。”他低聲道。

他想:一個人必須擺脫舊的痛苦,就像蛇蛻皮一樣。但新的痛苦仍會產生,你隻有盡力忍受。政府也一樣,甚至教會也是如此。我必須執行這個方案,但不是以厄莉婭所命令的方式。

厄莉婭挺起胸膛,說道:“這段時間裏,雷托不該像那樣隨便出去。我要訓斥他。”

“和斯第爾格在一起也不行?”

“和斯第爾格在一起也不行。”

她從鏡子旁站起來,走到艾達荷站著的窗子旁,一隻手抓住他的手臂。

他控製著自己,不讓身體顫抖,並用門泰特的計算能力研究著自己的生理反應。她的內心有些東西令他厭惡。

她內心的東西。

厭惡使他無法看著她。他聞到了她身上化妝品發出的香料味,不禁清了清嗓子。

她說道:“我今天很忙,要檢查法拉肯的禮物。”

“那些衣物?”

“是的。他真正要做的和他表現出來的完全不同。此外,我們不能忘了他手下那個霸撒泰卡尼克,他是精通下毒、刺殺等一切宮廷暗殺手段的老手。”

“權力有其代價。”他說著,把手臂從她手中掙脫,“但我們仍然有機動性,法拉肯沒有。”她觀察著他棱角分明的臉。有時很難看穿他的想法。他所說的機動性僅僅是指軍事上的行動自由嗎?不一定,厄拉科斯的生活已經安逸得太久。無處不在的危險磨煉出的敏銳嗅覺可能會因為久不使用而生鏽退化。

“是的,”她說道,“但我們還有弗雷曼人。”

“機動性,”他重複道,“我們不能蛻變成步兵團。那麽做太傻了。”

他的語氣惹惱了她,她說道:“法拉肯會使用任何手段摧毀我們。”

“啊,你說得對。”他說道,“這也是一種機動性,過去我們沒有。我們有道德準則,厄崔迪家族的道德準則。為此,我們總是付出買路錢,而敵人是劫掠者。當然,這個限製現在已經不存在了。我們兩家同樣靈活,厄崔迪家族和科瑞諾家族。”

“我們綁架母親的原因是為了不讓她受到傷害,”厄莉婭說道,“我們仍然有自己的道德準則。”

他低頭看著她。她知道刺激一個門泰特、讓他進行計算的危險。他剛才就計算過她,她當然意識到了。然而……他仍然愛著她。他一隻手拂過眼睛。她看上去多年輕啊。傑西卡夫人是對的:這麽多年來,厄莉婭沒老一天。她的麵部線條仍然很像她那位貝尼·傑瑟裏特母親,十分柔和,但她長著一雙厄崔迪眼睛——多疑、嚴厲,像鷹眼。這雙眼睛後麵隱藏著冷酷的算計。

艾達荷為厄崔迪家族服務許多年了,了解家族的優勢與弱點所在。但是厄莉婭體內的這個東西,是他以前從未見過的新東西。厄崔迪家族可能會對敵人使用狡詐手段,但絕不會針對朋友和盟軍,更不用說針對家人了。厄崔迪家族的行為有嚴格的準則:盡最大能力來支持自己的人民,讓他們意識到生活在厄崔迪家族的統治下有多麽美好;以坦誠的行為展示自己對朋友的愛。然而,厄莉婭現在的要求是非厄崔迪的。他全身的細胞和神經結構都感覺到了這一點,感覺到了厄莉婭異於厄崔迪的處事態度。

突然間,他的門泰特感覺中樞啟動了,他的心智進入了神遊物外的計算狀態。時間已經不複存在,隻有持續的計算。厄莉婭能看出他在幹什麽,但已經太晚了。他全身心融入了計算。

計算:他看到傑西卡夫人以一種虛假的生命形式生活在厄莉婭的意識內,就像他能感覺到死去之前的鄧肯·艾達荷永遠留在他自己的意識內一樣。厄莉婭是一個出生前就有記憶的人,所以擁有這種意識,而他則是因為特萊拉人的再生箱。但是,厄莉婭沒有與體內的傑西卡接觸,厄莉婭完全被體內另一個虛假生命控製了,這個生命排斥了其他生命。

墮入魔道!

異化!

邪物!

他接受了計算結論,這是門泰特的方式。他轉而考慮問題的其他方麵。厄崔迪家族所有的人都集中在這顆行星上。科瑞諾家族會冒險從太空中發動攻擊嗎?他的心智中閃現出那些為所有人所接受的協定,正是這些協定結束了原始的戰爭:

一、在來自太空的攻擊麵前,所有行星都是脆弱的。因此,每個大家族都在自己的行星之外設置了報複性武器。法拉肯當然知道,厄崔迪家族同樣不會忽略這項最基本的預防措施。

二、屏蔽場可以完全阻擋非原子彈的衝擊和爆炸,這正是白刃戰重新回歸的原因。但步兵團有其局限。就算科瑞諾家族將他們的薩多卡恢複到厄拉奇恩戰役前的水平,他們仍然不是狂暴凶狠的弗雷曼人的對手。

三、行星采邑製度永遠處於技術的威脅之下,但是芭特勒聖戰的影響一直延續至今,起到了抑製作用,使技術無法不受約束地發展下去。伊克斯、特萊拉和其他一些邊緣世界行星是這種威脅的唯一來源,但與帝國內其他行星的聯合力量相比,這些技術型世界的力量是脆弱的。芭特勒聖戰的影響不會中斷,所以各大家族不會發展出機械化戰爭所需要的龐大的技術階層。在厄崔迪帝國中,技術階層受到嚴密控製。整個帝國維持著穩定的封建體係,要向新邊疆——新行星擴張,采邑體係是最好的社會結構。

鄧肯的門泰特意識不斷接受著來自記憶數據的衝擊,完全感覺不到時間流逝的影響。他計算出科瑞諾家族不敢進行非法的原子彈攻擊。通過肉體計算這一主要分析手段,他得出了這個結論,結論的關鍵論據是:帝國掌握的原子彈相當於其他各大家族原子彈的總和。一旦科瑞諾家族違反協定,至少有一半的大家族會不假思索地立即反擊。無須厄崔迪家族開口提出請求,他們的行星外報複性武器係統就將得到各大家族壓倒性打擊力量的支援。恐懼將使各大家族緊緊團結在一起。薩魯撒·塞康達斯行星和它的盟軍將在一片熾熱的煙塵中化為烏有。科瑞諾家族不會冒這種滅族的風險。他們無疑會信守協定:原子彈的存在隻有一個理由,那就是當人類受到其他智慧生命體的攻擊時用來保衛自己。

計算得出的想法極為清晰,令人信服,沒有任何模糊之處。厄莉婭選擇綁架她母親是因為她被異化了,不再是一個厄崔迪。科瑞諾家族確實是個威脅,但不是厄莉婭在議會中所宣揚的那種威脅。厄莉婭想除去傑西卡夫人,是因為貝尼·傑瑟裏特的智慧早已看到了他現在才看到的東西。

艾達荷搖了搖頭,脫離了門泰特意識。他這才看到站在他麵前的厄莉婭,臉上一副冷冷的表情,打量著他。

“你難道不想直接把傑西卡夫人殺掉嗎?”他問道。

他銳利的眼睛捕捉到了對方臉上一閃而逝的一絲喜悅,但厄莉婭立即用憤怒的聲音掩飾道:“鄧肯!”

是的,這個異化的厄莉婭更希望直接弑母。

“你是害怕你母親,而不是為她擔心。”他說道。

她緊盯著他的目光沒有任何變化:“我當然害怕。她把我報告給了姐妹會。”

“什麽意思?”

“你不知道貝尼·傑瑟裏特最大的**是什麽嗎?”她向他走近,眼睛透過睫毛充滿**地看著他,“為了那對雙胞胎,我需要保持力量,隨時戒備。”

“你剛才說到貝尼·傑瑟裏特姐妹會的**。”他說道,保持著門泰特平靜的語氣。

“這是姐妹會隱藏得最深的秘密、她們最恐懼的秘密。就是因為這個,她們才稱我為邪物。她們知道她們的禁令對我沒有約束力。**——她們說的時候總會用更強調的說法:巨大的**。你知道嗎,我們這些接受貝尼·傑瑟裏特訓練的人可以幹預我們體內的酶平衡。它可以保持青春——比香料的功能強得多。如果很多貝尼·傑瑟裏特同時這麽做,你能想象後果嗎?別人會發現的。我相信你能計算出我話中的真實性。香料使我們成了這麽多陰謀的目標,因為我們控製了一種能延長生命的物質。如果大家知道貝尼·傑瑟裏特控製了一種更加有效的秘密,會怎麽樣?你當然知道!沒有一個聖母是安全的。綁架和折磨貝尼·傑瑟裏特將成為最普遍不過的事。”

“而你已經實現了酶平衡。”這是一句陳述,而不是一個問題。

“所以我公然挑釁了姐妹會!我母親對姐妹會的報告將使貝尼·傑瑟裏特成為科瑞諾家族不可動搖的盟友。”

花言巧語,他想。

他反駁道:“但是,她是你的母親,絕不會反過來對付你。”

“她在成為我母親之前很久就是個貝尼·傑瑟裏特了,鄧肯。她允許她的兒子,我的哥哥,進行戈姆刺測試!她安排了測試!而且知道他可能在測試中死去!貝尼·傑瑟裏特一向重視功利,不看重其他一切。隻要她覺得這種做法對姐妹會最有利,她就會反過來對付我。”

他點了點頭。她很有說服力。這是個讓他難過的想法。

“哥尼·哈萊克是個問題。”他說道,“我非得殺了我的老朋友嗎?”

“哥尼去了沙漠,做一些間諜工作。”她說道,她知道他早就得知了這個情況,“他遠離了這個事件,他很安全。”

“太奇怪了,”他說道,“卡拉丹的攝政總督在厄拉科斯做間諜。”

“為什麽不呢?”厄莉婭問道,“她是他的愛人——即使現實中不是,在他的夢中也是。”

“是的,當然。”他不知道她是否聽出了他的言不由衷。

“你什麽時候綁架她?”厄莉婭問道。

“你最好不要知道。”

“是的……是的,我明白。你會把她關在什麽地方?”

“關在找不到的地方。相信我,她不會在這裏威脅你了。”

厄莉婭眼中的欣喜絕不會被誤認為其他表情:“但是在哪兒……”

“如果你不知道,必要時你可以在真言師麵前誠實地回答說,你不知道她被關在哪兒。”

“哦,很聰明,鄧肯。”

現在她相信我了,相信我會殺了傑西卡夫人,他想。隨後他說道:“再見,親愛的。”

她沒有聽出他話中訣別的意味,在他離開時甚至還吻了吻他。

穿越如同穴地般錯綜複雜的神廟走廊時,艾達荷一直在揉他的眼睛。特萊拉的眼睛也會流淚。

你愛著卡拉丹

為它命運多舛的主人而哀悼——

你痛苦地發覺

即使新的愛戀也無法抹去

那些永遠的鬼魂。

——摘自《哈班亞挽歌·副歌》

斯第爾格將雙胞胎周圍衛兵的數量增加到了原來的四倍,但他也知道,這麽做用處不大。小夥子很像那位給了他名字的老雷托公爵。任何熟悉老公爵的人都會看出這兩個人的相似之處。雷托有和他一樣的若有所思的表情,也具備老公爵的警覺,但警覺卻敵不過潛在的狂野,易於作出危險的決定。

甘尼瑪則更像她的母親。她有和契尼一樣的紅發、和契尼一樣的眼睛,遇到難題時的思考方式也和契尼一樣。她經常說,她隻會做那些必須做的事,但無論雷托走到哪兒,她都會跟他一塊兒去。

雷托會將他們帶入險境。

斯第爾格一次也沒想過把這個問題告訴厄莉婭。不告訴厄莉婭,當然也就不能告訴伊勒琅,後者不管什麽都會報告給厄莉婭。斯第爾格已經意識到,自己完全接受了雷托對於厄莉婭的評價。

她隨意、無情地利用人民,他想,她甚至用那種方式利用鄧肯,她倒不至於來對付我或殺了我,她隻會拋棄我。

加強警衛力量的同時,斯第爾格在他的穴地內四處遊**,像個穿著長袍的幽靈,審視一切。他時時想著雷托引發的困惑:如果不能依靠傳統,他的生命又將依靠什麽呢?

斯第爾格在人流之外的石壁凹陷處停住腳步,看著老人和孩子。漸漸聚集的人群發出的嗡嗡聲,使他無法聽到她們在說什麽。許多部落的人今天都會來到這裏,歡迎聖母回到他們身邊。他盯著甘尼瑪。她的雙眼、她說話時這雙眼睛活動的樣子!她雙眼的運動吸引著他。那對深藍色、堅定的、嚴厲的、若有所思的眼睛。還有她搖頭將紅發甩離肩膀的樣子:那就是契尼。像鬼魂的複蘇,相似得出奇。

斯第爾格慢慢走近,在另一處凹陷處停了下來。

甘尼瑪觀察事物的方式不像他知道的其他任何孩子——除了她哥哥。雷托在哪兒?斯第爾格轉眼看著擁擠的通道。一旦出現任何差錯,他的衛兵就會發出警告。他搖了搖頭。這對雙胞胎讓他心神不寧。他們持續不斷地折磨著他原本平靜的內心,他幾乎有點恨他們了。血緣關係並不能阻止仇恨,但是血液(還有其中珍貴的水分)凝成的血緣關係的作用仍然是不能否認的。現在,這對跟他有血緣關係的雙胞胎就是他最重要的責任。

棕色的光線透過灰塵照射到甘尼瑪和傑西卡身後的岩洞會場。光線射到孩子的肩膀和她穿的新白袍上,當她轉過頭去看著人流經過時,光線照亮了她的頭發。

為什麽雷托要用這些困惑折磨我?他想。他無疑是故意的。或許雷托想讓我分享一點他的精神曆程。斯第爾格知道這對雙胞胎為什麽會與眾不同,但他的理智卻總是無法接受他知道的事實。他從來沒有過這種經曆:意識覺醒、身體卻被囚禁在子宮內——受孕之後第二個月就有了意識,人們是這麽說的。

雷托說過,他的記憶就像“體內的全息圖像,從覺醒的那一刻起便不斷擴大,細節也在不斷增加,但是形狀和輪廓從未變過”。

斯第爾格看著甘尼瑪和傑西卡夫人,第一次意識到她們的生活是什麽滋味:糾纏在一張由無窮的記憶組成的巨網中,無法為自己的意識找到一個可以退避的小屋。她們必須將無法形容的瘋狂和混亂整合起來,隨時在一個答案與問題迅速變化、倏忽往來的環境中,對無窮的提議作出選擇。

對她們來說,沒有一成不變的傳統。模棱兩可的問題也沒有絕對的答案。什麽能起作用?不起作用的東西;什麽不起作用?會起作用的東西。簡直像古老的弗雷曼謎語。

為什麽他希望我理解這些東西?斯第爾格問自己。經過小心探察,斯第爾格知道雙胞胎對他們的與眾不同之處有相同的見解:這是一種折磨。他想,對這樣一個人來說,產道一定極其可怕。無知能減少出生的衝擊,但他們出生時卻什麽都知道。知道生活中一切都可能出錯——讓你度過這樣一個生命會是什麽滋味?你永遠會麵臨懷疑,會憎惡你與夥伴們的不同之處。即使讓你的夥伴嚐嚐這種不同之處的滋味也能讓你高興。你的第一個永遠得不到答案的問題就是:“為什麽是我?”

以這種新眼光看著這對雙胞胎,他理解他們未長大的身體承擔了什麽樣的風險。有一次,他責備甘尼瑪不該爬上泰布穴地高處的陡峭懸崖,她直截了當地回答了他。

“我為什麽要害怕死亡?我以前已經曆過了——很多次。”

我怎麽能自以為有能力教導這兩個孩子呢?斯第爾格想著,又有誰能教導他們呢?

奇怪的是,當傑西卡和她孫女交談時,她也產生了相同的想法。她在想,在未成年的身體內承載著成熟的心智是多麽困難。身體必須學會心智早已熟練的那些動作和行為,在思維與反射之間直接建立聯係。她們掌握了古老的貝尼·傑瑟裏特意念鎮靜法,但即便如此,心智仍然馳騁在肉體不能到達之處。

“斯第爾格在那邊看著我們。”甘尼瑪說道。

傑西卡沒有回頭。但甘尼瑪的聲音裏有種東西讓她感到疑惑。甘尼瑪愛這個弗雷曼老人,就像愛自己的父親一樣。表麵上,她和他說話時沒什麽規矩,還時不時開開玩笑,但內心中她仍然愛著他。意識到這一點後,傑西卡重新審視了老耐布,意識到他和這對雙胞胎之間分享著各種秘密。此外,傑西卡還發現斯第爾格並不適應這個新的厄拉科斯,就像她的孫兒們不適應這個新的宇宙一樣。

傑西卡的腦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現出貝尼·傑瑟裏特的一句話:“擔心死亡是恐懼的開端,接受死亡是恐懼的結束。”

是的,死亡並不是沉重的枷鎖,對於斯第爾格和雙胞胎來說,活著才是持續的折磨。他們每個人都活在錯誤的世界中,都希望能以另外一種方式生存,都希望變化不再意味著威脅,他們是亞伯拉罕【7】的孩子,從沙漠上空的鷹身上學到的東西比從書本上學到的要多得多。

就在今天早晨,雷托使傑西卡吃了一驚。他們當時站在穴地下方的引水渠旁,他說:“水困住了我們,祖母。我們最好能像沙塵一樣生活,因為風可以把我們吹到比屏蔽場城牆上最高的山峰還要高的地方。”

盡管傑西卡已經習慣了這兩個孩子嘴裏冒出的深奧的語言,她還是被他的意見打了個措手不及。她勉強擠出回答:“你父親可能也說過這種話。”

雷托朝空中扔了一滿把沙子,看著它們掉在地上:“是的,他可能說過。但當時他忽略了一點:水能使任何東西迅速跌落到它們原先升起的地方。”

現在,身處穴地,站在甘尼瑪身後,傑西卡再次感受到了那些話的衝擊。她轉了個身,看了一眼川流不息的人群,隨後向斯第爾格站著的石窟陰影內看去。斯第爾格不是個馴服的弗雷曼人,他仍然是一隻鷹。當他看到紅色時,想到的不是鮮花,而是鮮血。

傑西卡搖了搖頭:“隻不過想了想雷托今早說的話,沒什麽。”

“你們去種植園的時候?他說什麽了?”

傑西卡想著今早雷托臉上浮現出的那種奇怪的、帶著成人智慧的表情。現在,甘尼瑪臉上也是這種表情。“他回憶了哥尼從走私徒那兒重新投入厄崔迪旗下時的情景。”傑西卡說道。

“接著你們談了談斯第爾格。”甘尼瑪說道。

傑西卡沒有問她是怎麽知道的。這對雙胞胎似乎擁有隨意交換思維的能力。

“對,我們談了。”傑西卡說道,“斯第爾格不喜歡聽到哥尼把……保羅叫成他的公爵,但是哥尼就是這麽叫的,所有弗雷曼人都聽到了。哥尼總是說‘我的公爵’。”

“我明白了,”甘尼瑪說道,“當然,雷托注意到了,他還沒有成為斯第爾格的公爵。”

“是的。”

“你應該知道他說這些的目的。”甘尼瑪說。

“我不確定。”傑西卡坦白地說,她發覺這麽說讓她十分不自然,但她的確不知道雷托到底要對她做什麽。

“他想點燃你對我們父親的回憶,”甘尼瑪說道,“雷托非常想知道其他熟悉父親的人對父親是什麽看法。”

“但是……雷托不是有……”

“哦,是的,他可以傾聽他體內的生命。但那不一樣。你談論他的時候,我是指我的父親,你可以像母親談兒子一樣談他的事。”

“是的。”傑西卡咽下了後半句話。她不喜歡這種感覺,這對雙胞胎能隨意喚醒、打開她的記憶並進行觀察,觸發她體內任何他們感興趣的情感。甘尼瑪可能正在這麽做!

“雷托說了一些令你不安的話。”甘尼瑪說道。

傑西卡吃驚地發現,自己不得不強壓住火氣:“是的……他說了。”

“你討厭這個事實,他就像我們的母親一樣了解我們的父親,又像我們的父親一樣了解我們的母親。”甘尼瑪說道,“你討厭這背後隱藏的暗示——我們了解你多少。”

“我從來沒這麽想過。”傑西卡感覺自己的聲音很生硬。

“對情欲之類的東西的了解是最令人不快的,”甘尼瑪說道,“這就是你的心理。你發現很難不把我們看成是孩子。但我們卻知道我們的父母兩人在公眾場合和私底下所做的一切。”

有那麽一陣子,傑西卡覺得與雷托對話時的那種感覺又回到了她身上,隻不過她現在麵對的是甘尼瑪。

“他或許還提到了你公爵的‘**期欲望’。”甘尼瑪說道,“有時真應該給雷托套上個嚼子。”

還有什麽東西沒有被這對雙胞胎褻瀆嗎?傑西卡想著,由震驚變得憤怒,由憤怒變得厭惡。他們怎麽能妄談她公爵的情欲?深愛中的男女當然會分享肉體上的歡樂!這是一種美麗而又隱秘的事,不應該在成人與孩子的對話中被隨意地拿來誇耀。

突然間,傑西卡意識到,不管是雷托還是甘尼瑪,都不是在隨意地說這些事。

傑西卡保持著沉默,甘尼瑪說道:“我們讓你受驚了。我代表我們向你道歉。以我對雷托的了解,他是不會考慮道歉的。有時,當他順著思路說下去時,他會忘了我們……和你們有多麽不同。”

傑西卡想:明白了,原來這就是你們的目的:你們在教我!隨後她又想道,你們還在教別人嗎?斯第爾格?鄧肯?

“雷托想知道你是怎麽看問題的。”甘尼瑪說道,“要做到這一點,光有記憶是不夠的。嚐試的問題越難,失敗的可能性也就越大。”

傑西卡歎了口氣。

甘尼瑪碰了碰祖母的胳膊:“有很多必須說的話,你兒子從來沒說過,甚至對你都沒有。比如,他愛你。你知道嗎?”

傑西卡轉了個身,想掩飾閃爍在她眼內的淚光。

“他知道你的恐懼,”甘尼瑪說道,“就像他知道斯第爾格的恐懼一樣。親愛的斯第爾格。我們的父親是他的‘獸醫’,而斯第爾格隻不過是一隻藏在殼內的綠色蝸牛。”她哼起了一首曲子,“獸醫”和“蝸牛”便來自這首歌。曲調響起,傑西卡的意識中出現了歌詞:

哦,獸醫,

麵對著綠色的蝸牛殼。

殼內有害羞的奇跡,

躲藏著,在病痛中等待死亡。

但你像神一樣來到了!

就連外殼也知道,

上帝能帶來毀滅,

治療能帶來傷痛。

透過地火之門,

能窺探到天堂。

哦,獸醫,

我是個蝸牛人,

我看到你的一隻眼睛,

正窺視我的殼內!

為什麽,穆阿迪布,為什麽?

甘尼瑪說道:“不幸的是,我們的父親在宇宙中留下了太多的蝸牛人。”

人類其實生活在一個非永恒的宇宙中——這一假設已作為有效的規則被世人接受。該假設要求心智成為一個完全平衡、充分發揮作用的器官。但是,不發揮整個生物體的作用,心智就無法單獨達到平衡。考察一個生物體是否達到平衡,隻能通過它的行為表現來辨別。因此,隻有當它處在社會中,它才能被稱為生物體。在這裏,我們又碰到了一個老問題。從古到今,社會所追求的目標都是永恒。任何顯示非永恒宇宙的嚐試都將引起反對、恐懼、憤怒和絕望。但與此同時,社會卻能接受對未來的預言。我們怎麽解釋呢?很簡單:未來情景的給予者所描述的未來是絕對的,也就是永恒的。人類自然有可能歡迎這種預言,盡管預言者所描述的可能是十分可怕的情景。

——摘自哈克·艾爾-艾達的《雷托之書》

“就像在黑暗中戰鬥。”厄莉婭說道。

她怒氣衝衝地在蘭茲拉德聯合會廳內來回踱步,從掛著柔化陽光的褶簾的窗口,走到屋子對麵緊挨著牆裙的長沙發處。她的涼鞋依次踏過香料纖維地毯、鑲木地板和巨大的石榴石板地麵,接著又踏上了地毯。最終,她站在伊勒琅和艾達荷的麵前,他們倆麵對麵地坐在鯨魚皮製的長沙發上。

“這些事件都有相同的手法,”厄莉婭說道,“我聞到了陰謀的味道。”

“或許不是。”伊勒琅鬥膽說道,她向艾達荷投去詢問的一瞥。

厄莉婭的臉上露出了毫不掩飾的嘲笑。伊勒琅怎麽會如此天真?除非……厄莉婭用鋒利、懷疑的眼光盯著公主。伊勒琅穿了一件簡單的黑色長袍,和她深藍色的香料眼睛很相配。她的金發在脖子後緊緊地綰成一個發髻,突出了那張多年來在厄拉科斯上變得越來越瘦、越來越嚴厲的臉。她仍然保持著從她父親沙達姆四世那兒繼承來的傲慢,厄莉婭經常認為這副高傲的表情下可能隱藏著陰謀。

艾達荷很隨便地穿著一件黑綠相同的厄崔迪家族侍衛製服,製服上沒有肩章。厄莉婭的很多衛兵都厭惡這種製服,尤其是她那些佩戴軍官肩章的女侍衛。她們不喜歡看到死而複生的門泰特劍客穿著隨便,他是她們女主人的丈夫,這更加深了她們對他的厭惡。

“各部落希望傑西卡夫人能重新恢複在攝政政府議會中的席位,”艾達荷說道,“這有什麽……”

“他們一致要求!”厄莉婭指著伊勒琅身邊沙發上的一張細紋香料紙,“法拉肯是一個威脅,而這……這裏頭有一股聯盟的臭味。”

“斯第爾格怎麽想?”伊勒琅問道。

“他的簽名在那張紙上!”厄莉婭說道。

“但如果他……”

“他怎麽能拒絕他的上帝的母親?”厄莉婭嘲弄地說。

艾達荷看著她,想:伊勒琅快要被惹急了。他再次懷疑為什麽厄莉婭要叫他回來,她知道如果綁架陰謀要付諸行動,他必須留在泰布穴地。她是不是聽到了傳教士傳給他的信息?這想法令他的呼吸慌亂起來。那個神秘的乞丐怎麽會知道保羅·厄崔迪召喚他的劍客所用的秘密手勢?艾達荷多麽希望能離開這個毫無意義的會議,去尋找心中問題的答案。

“傳教士無疑離開過行星。”厄莉婭說道,“在這件事上,宇航公會不敢騙我們。我要把他……”

“要慎重!”伊勒琅說道。

“是的,必須慎重。”艾達荷說,“這顆行星上有一半人相信他是——”他聳了聳肩,“你哥哥。”艾達荷希望自己能以一種非常隨意的態度說出後半句話。那個人怎麽會知道手勢的?

“但如果他是個信使,或是間諜……”

“他沒有接觸過宇聯商會或是科瑞諾家族的人,”伊勒琅說道,“我們能確定……”

“我們什麽也不確定!”厄莉婭不想隱藏她的輕蔑。她轉身背對著伊勒琅,看著艾達荷。他知道為什麽要他來這兒!為什麽他沒有像她所期望的那樣做?要他來議會,因為伊勒琅在這兒。那段將科瑞諾家族的公主嫁到厄崔迪家族的曆史永不該被忘記。背叛,隻要發生一次,就會發生第二次。鄧肯的門泰特力量應該能在伊勒琅微妙的行為變化中檢查出蛛絲馬跡。

“我母親是這個陰謀的一部分!”厄莉婭堅持道,“要不然,姐妹會怎麽會在這時候派她回到這裏?”

“胡亂猜疑對我們並沒有好處。”艾達荷說道。

厄莉婭轉身背對著他,他知道她會這麽做。他暗自慶幸自己不用看著那張曾經可愛,但現在已被魔道扭曲的臉。

“怎麽說呢,”伊勒琅說道,“也不能完全信任宇航公會……”

“宇航公會!”厄莉婭嘲弄道。

“我們不能排除宇航公會或貝尼·傑瑟裏特仍對我們懷有敵意,”艾達荷說道,“但我們必須對他們加以區別對待,在對我們的戰鬥中,他們是被動的參與者。宇航公會將堅持其基本準則:永遠不當統治者。他們隻能通過寄生而發展,這一點他們很清楚。宇航公會不會采取任何會威脅到他們生命所係的宿主的行動。”

“他們眼中的宿主可能和我們期望的不一樣。”伊勒琅懶洋洋地說。這是她最接近嘲弄的語氣。那個懶洋洋的聲音仿佛在說:“你犯了一個錯誤,門泰特。”

厄莉婭看上去有些猶豫。她沒有想到伊勒琅會這麽說,一個陰謀家是不會顯露出這種觀點的。

“說得對,”艾達荷說,“但是宇航公會不會公然反抗厄崔迪家族。但是,姐妹會可能會冒險在政治上與我們分道揚鑣……”

“如果她們想這麽做,必須通過某種幌子:一個或一群她們可以隨時拿來頂罪的人。”伊勒琅說道,“貝尼·傑瑟裏特存在了這麽長時間,她們知道自保的價值。她們更喜歡待在皇位的後頭,而不是坐在皇位上。”

自保?厄莉婭想著,這是伊勒琅的選擇嗎?

“跟我想說的觀點完全吻合。”艾達荷說道。他發現這些辯論和解釋很有幫助,能使他的心智擺脫其他問題的困擾。

厄莉婭走向那扇陽光燦爛的窗戶。她清楚艾達荷的盲點,每個門泰特都有的盲點。他們必須作出正式判斷,這就意味著他們存在過分依賴事實、觀察範圍有限的傾向。他們自己也知道這一點,這是他們訓練的一部分。然而他們做事時仍然會不顧這些盲點。我應該把他留在泰布穴地,厄莉婭想,直接把伊勒琅交給賈維德審問會更好些。

在她的頭顱內,厄莉婭聽到一個低沉的聲音說道:“完全正確!”

閉嘴!閉嘴!閉嘴!她想著。在這種時刻,她總覺得自己正受到**,即將犯下一個危險的錯誤,可她卻無法看清這個錯誤究竟是什麽。她能感覺到的隻是危險。艾達荷必須幫助她走出困境。他是個門泰特。門泰特是必需品。肉體計算機替代了被芭特勒聖戰摧毀的機器。汝等不可製造擁有人類心智的機器!但是厄莉婭一直希望有個順從的機器。它們不會有像艾達荷那樣的限製。你永遠不會對機器產生懷疑。

“假象中的假象中的假象中的假象,”伊勒琅說道,“我們都知道對權力進行攻擊的形式。我不會指責厄莉婭的多疑。顯然她懷疑所有的人,甚至是我們。先不管這個,我們來看動機吧。對攝政政權最大的威脅是什麽?”

“宇聯商會。”艾達荷以門泰特的平靜口吻說道。

厄莉婭露出了微笑。宇聯商會!但是厄崔迪家族控製了宇聯商會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穆阿迪布的教會控製了另外的百分之五。觀點十分現實的各大家族以這種方式承認沙丘控製著無價的香料。香料經常被稱作“秘密印鈔機”,這不是沒有道理的。沒有香料,宇航公會的宇航員就無法工作。香料促使宇航員進入“領航靈態”,在這種狀態中,宇航員能在進入時空隧道前就“看到”它。沒有香料帶來的人體免疫係統增強作用,富人們的平均壽命將至少縮短四年。甚至連帝國中為數眾多的中產者們也都在食用稀釋的香料,每天都會喝上幾滴。

但是厄莉婭聽得很清楚,艾達荷的聲音中透露出門泰特式的真誠。她一直滿懷不祥預感等待著的正是這種聲音。

宇聯商會。宇聯商會遠不隻是厄崔迪家族、遠不隻是沙丘、遠不隻是教會或是香料。它代表著墨藤鞭、鯨魚皮、誌賀藤、伊克斯的工藝品和藝人、不同的人和地域間的貿易、朝聖之旅和來自特萊拉的合法技術產品;它代表著致癮的藥物和醫療技術;它代表著運輸(宇航公會)和整個帝國內部複雜的商業,覆蓋了成千上萬個已知的行星及其周邊的秘密世界。當艾達荷說到宇聯商會時,他所說的是一個大發酵缸,缸內陰謀套著陰謀,股息波動十分之一就意味著整顆行星所有權的易手。

厄莉婭回到坐在長沙發上的兩個人身旁。“宇聯商會有什麽讓你感覺不對的地方嗎?”她問道。

“總有家族在囤積香料,進行投機。”伊勒琅說道。

厄莉婭雙手一拍大腿,隨後指了指伊勒琅身旁的香料紙:“那並不是你真正關心的問題,等到……”

“好吧!”艾達荷厲聲道,“說出來吧。你一直遮遮掩掩的是什麽情況?你應該清楚,不能一方麵隱藏數據,另一方麵期望我計算出……”

“最近,四種具有特殊技能的人的交易量大大增加。”厄莉婭說道。她不知道對於眼前這兩個人來說,這還算不算是新消息。

“什麽技能?”伊勒琅問道。

“高級劍客、特萊拉製造的經過變異的門泰特、蘇克學校培訓的固化了心理反射行為的醫生,還有假賬會計,後者是最特殊的。為什麽做假賬的需求量會驟然激增呢?”她朝著艾達荷提出了問題。

他開始了門泰特的思考。好吧,這總比思考厄莉婭變成了什麽樣子要輕鬆些。他將意念集中在她的話上,把她的話與體內的門泰特心智聯係起來。高級劍客?他曾經也被人這麽稱呼過。劍術大師當然比單個的戰士有用得多。他們能修複屏蔽場,製訂作戰計劃,設計軍事配套設施,準備戰鬥武器。變異的門泰特?特萊拉顯然還在繼續搞這套把戲。作為一個門泰特,艾達荷很清楚經過特萊拉變異會導致的危險。購買了這些門泰特的大家族希望能完全控製他們。不可能!甚至幫助哈克南進攻厄崔迪家族的彼得·德伏來也仍然保留著自己可貴的尊嚴,最終接受了死亡,而不是放棄自我。蘇克的醫生?加載在他們身上的心理定式確保他們不會背叛自己的病人。蘇克醫生價值昂貴。交易量的增加意味著大量的資金在流轉。

“初步計算的結果是,”雖然他說的是推導結果,但用的語氣卻非常肯定,“最近各個小家族的財富在不斷增加。他們中的一些正悄然變成大家族。這些財富隻能源自政治聯盟的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