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4

“這位是占夢者。”泰卡尼克說道。

法拉肯點點頭。

戴著麵具的老人深深地咳嗽了一聲,仿佛想從他的胃裏咳出什麽似的。

法拉肯敏銳地察覺到,老人身上散發出一股香料發酵的味道。氣味是從裹著他身體的灰色長袍內發出的。

“麵具真的是你身體的一部分?”法拉肯問道,意識到自己希望推遲談論有關夢的話題。

“當我戴著它時,是的。”老人說,聲音中有輕微的鼻音,是弗雷曼口音。“你的夢,”他說,“告訴我。”

法拉肯聳聳肩膀。為什麽不呢?這不就是泰卡尼克帶老人前來的原因嗎?但真的是嗎?法拉肯產生了懷疑,他問道:“你真的是個占夢者?”

“我前來為你解夢,尊貴的殿下。”

法拉肯再次聳了聳肩。這個戴著麵具的家夥令他緊張。他朝泰卡尼克看了一眼,泰卡尼克仍然站在剛才的位置,雙臂環抱在胸前,眼睛盯著噴泉。

“你的夢。”老人堅持道。

法拉肯深深吸了口氣,開始回憶自己的夢。當他完全沉浸於其中時,開口敘述就不再那麽困難了。他描繪起來:水在井中向上流,原子在他的腦袋中跳舞,蛇變身成為一條沙蟲,然後爆炸,成為一片灰塵。說出蛇的故事時,他驚訝地發現他需要下更大的決心才能說出口。他覺得極其勉強,越說越惱怒。

法拉肯說完了,老人顯得無動於衷。黑色的薄紗麵罩隨著他的呼吸微微飄動。法拉肯等待著。沉默仍在繼續。

法拉肯問道:“你不準備解我的夢嗎?”

“我已經解好了。”他說道,聲音仿佛來自遠方。

“是嗎?”法拉肯發現自己的聲音近乎尖叫。說出這些夢使他太緊張了。

老人仍然保持著無動於衷的沉默。

“告訴我!”他語氣中的憤怒已經很明顯了。

“我說我已經解了,”老人說道,“但我還沒有同意把我的解釋告訴你。”

連泰卡尼克都震動了。他放下雙臂,雙手在腰間握成了拳頭。“什麽?”他咬牙說道。

“我沒有說我會公布我的解釋。”老人說道。

“你希望得到更多的報酬?”法拉肯問道。

“我被帶到這裏來時,並沒有要求報酬。”他回答中的某種冷漠的高傲緩解了法拉肯的憤怒。以任何標準來衡量,這都是個勇敢的老人。他肯定知道,不服從的結局就是死亡。

“讓我來,我的王子。”泰卡尼克搶在法拉肯開口前說,“你能告訴我們為什麽你不願意公布你的解釋嗎?”

“好的,閣下。這些夢告訴我,解釋夢中的事情毫無必要。”

法拉肯再也控製不住自己了:“你是說我早就知道了這些夢的含義?”

“或許是的,殿下,但這並不是我的重點。”

泰卡尼克走上前來,站在法拉肯身旁。兩個人都盯著老人。“解釋你的話。”泰卡尼克說道。

“對。”法拉肯說道。

“如果我解釋了你的夢,探究你夢中的水和沙塵、蛇和沙蟲,分析原子在你腦袋中跳舞,就像它們在我腦袋中跳動一樣——哦,我尊貴的殿下,我的話隻能讓你更加疑惑,而且你會堅持自己錯誤的理解。”

“你不擔心你的話惹我生氣嗎?”法拉肯問道。

“殿下!你已經生氣了。”

“你是因為不相信我們?”泰卡尼克問道。

“非常接近了,閣下。我不相信你們兩個,是因為你們不相信你們自己。”

“你做得太過分了。”泰卡尼克說道,“有人曾因為輕得多的犯上行為而被處決。”

法拉肯點了點頭:“不要引誘我們生氣。”

“科瑞諾家族憤怒時的致命後果已廣為人知,薩魯撒·塞康達斯的殿下。”老人說道。

泰卡尼克抓住法拉肯的手臂,問道:“你想激怒我們殺了你?”

法拉肯沒有想到這一點,這種可能性讓他感到一陣寒意。這位自稱傳教士的老人……他是否隱藏了什麽東西?他的死亡能帶來什麽後果?殉教者有可能引發危險的後果。

“我想,不管我說了什麽,你都會殺了我。”傳教士說道,“我想你了解我的價值觀,霸撒,而你的王子卻對此有所懷疑。”

“你堅持不肯解夢嗎?”泰卡尼克問道。

“我已經解過了。”

“你不肯公布你從夢中看到的東西?”

“你在責怪我嗎,閣下?”

“你對我們有什麽價值,讓我們不能殺你?”法拉肯問道。

傳教士伸出他的右手:“隻要我揮一揮這隻手,鄧肯就會來到我麵前,聽候我的差遣。”

“毫無根據的吹噓。”法拉肯說道。

但是泰卡尼克卻搖了搖頭,想起了他與文希亞的爭辯。他說道:“我的王子,這可能是真的。傳教士在沙丘上有很多追隨者。”

“你為什麽沒告訴我他來自那個地方?”法拉肯問道。

沒等泰卡尼克開口回答,傳教士便對法拉肯說道:“殿下,你不應該對厄拉科斯有負罪感。你隻不過是你這個時代的產物。”

“負罪感!”法拉肯勃然大怒。

傳教士隻是聳了聳肩。

奇怪的是,這個動作使法拉肯轉怒為喜。他大笑起來,扭過頭,見泰卡尼克正吃驚地看著他。他說:“我喜歡你,傳教士。”

“我很高興,王子。”老人說。

法拉肯壓下笑意:“我們會在這兒安排一個房間,你將正式成為我的占夢者——哪怕你不告訴我,你在我的夢中看到了什麽。你還可以給我講講沙丘,我對那個地方非常好奇。”

“我不能答應你,王子。”

他的憤怒又回來了。法拉肯看著他黑色的麵具:“為什麽不能,占夢者?”

“我的王子。”泰卡尼克說道,碰了碰法拉肯的手臂。

“什麽事,泰卡尼克?”

“我們帶他來這裏時,與宇航公會簽署了一個協議。他將回到沙丘。”

“我將被召喚回厄拉科斯。”傳教士說道。

“誰在召喚你?”法拉肯問道。

“比你更為強大的力量,王子。”

法拉肯不解地看了泰卡尼克一眼:“他是厄崔迪家族的間諜嗎?”

“不太可能,我的王子。厄莉婭懸賞要他的命。”

“如果不是厄崔迪家族,那麽是誰在召喚你?”法拉肯轉過頭,看著傳教士。

“比厄崔迪家族更為強大的力量。”

法拉肯不禁發出了一陣笑聲。簡直是一派神秘主義者的胡言。泰卡尼克怎麽會上了這種家夥的當?這位傳教士可能是被——某種夢召喚著。夢有這麽重要嗎?

“完全是浪費時間,泰卡尼克,”法拉肯說道,“你為什麽要讓我參與這出鬧劇?”

“這是個很合算的交易,我的王子,”泰卡尼克說道,“這位占夢者答應我把鄧肯·艾達荷變成科瑞諾家族的間諜。他要求的價錢就是讓他見到你並給你解夢。”泰卡尼克暗自想道:至少占夢者對文希亞是這麽說的!霸撒心中卻十分懷疑。

“為什麽我的夢對你如此重要,老人家?”法拉肯問道。

“你的夢告訴我,重大事件正朝著一個合乎邏輯的結果邁進。”傳教士說道,“我必須盡快回去。”

法拉肯嘲弄地說道:“但你仍然沒有解釋,不給我任何建議。”

“建議,我的王子,是危險的東西。但我會鬥膽說上幾句,你可以視為建議或任何能使你高興的解釋。”

“不勝榮幸。”法拉肯說道。

傳教士戴著麵具的臉僵直地麵對著法拉肯:“政府會因為看起來微不足道的原因而蓬勃或衰敗,王子。不管是多麽微小的事件!兩個女人間的爭吵……某天的風會吹向哪個方向……一個噴嚏、一次咳嗽、織物的長度或是沙子偶爾迷住了朝臣的眼睛。曆史發展的軌跡不總是體現在帝國大臣的治國綱領中,也不受假借上帝之手的教士們的教導所左右。”

法拉肯發覺自己被這番話深深地觸動了,他無法解釋自己的內心為何會泛起波瀾。

然而泰卡尼克的思緒卻鎖定在其中的一個單詞上。為什麽傳教士要特別提到織物呢?泰卡尼克想到送給厄崔迪雙胞胎的皇家服裝,還有受訓的老虎。這個老人在微妙地表達一個警告嗎?他知道多少?

“你的建議是什麽?”法拉肯問道。

“如果希望成功,”傳教士說道,“你必須縮小策略的應用範圍,將它集中在焦點上。策略用在什麽地方?用在特定的地方,針對特定的人群。但即使你給予了最大限度的關注,一些無關緊要的細節仍然會從你眼皮底下溜走。王子,你的策略能縮小到一個地方總督的妻子身上嗎?”

泰卡尼克冷冷地插話道:“為什麽總對策略說個沒完,傳教士?你認為我的王子將擁有什麽?”

“他被人帶領著去追求皇位,”傳教士說道,“我祝他好運,但他需要的遠不隻是好運氣。”

“這些話很危險,”法拉肯說道,“你怎麽敢這麽說?”

“野心通常不會受到現實的幹擾,”傳教士說道,“我敢這麽說是因為你站在一個十字路口。你可以成為一個受尊敬的人。但是現在,你被一群不顧道德正義的人包圍了,被策略先行的顧問們包圍了。你年輕、強壯而且果敢。但你沒有受到更高級的訓練,無法通過那種手段發展你的個性。這很令人難過,你身上有弱點,我已經描繪了這些弱點的範圍。”

“什麽意思?”泰卡尼克問道。

“說話注意點,”法拉肯說道,“什麽弱點?”

“你沒有深究過你到底喜歡什麽樣的社會,”傳教士說道,“你沒有考慮國民的希望。即便是你正在追求的帝國,你也沒有想象過它應該是一種什麽形式。”他將戴著麵具的臉轉向泰卡尼克,“你的眼睛盯著權力,而不是權力本身的微妙作用和危險。你的未來因此充滿不確定因素。無法看到每個細節時,你怎麽能創造一個新紀元呢?你果敢的精神不會為你而用。這就是你的弱點所在。”

法拉肯長時間地盯著老人,考慮著他話中隱含的深意。話中深意建築在如此虛無的概念之上。道德!社會目標!和社會演變相比,這些隻不過是神話而已!

泰卡尼克說道:“我們談得夠多了。你答應的價錢呢,傳教士?”

“鄧肯·艾達荷是你們的了,”傳教士說道,“利用他的時候要小心。他是無價的珍寶。”

“哦,我們有個合適的任務派給他。”泰卡尼克說道,他看了一眼法拉肯,“可以走了嗎,我的王子?”

“在我改變主意之前送他走吧。”法拉肯說道。隨後,他盯著泰卡尼克:“我不喜歡你這樣利用我,泰卡尼克!”

“原諒他吧,王子,”傳教士說道,“你忠誠的霸撒在執行上帝的旨意,盡管他本人並不知曉。”鞠了一躬之後,傳教士離開了,泰卡尼克也匆匆隨他而去。

法拉肯看著遠去的背影,想著:我必須研究一下泰卡尼克信奉的宗教。隨後他沮喪地笑了笑,多奇怪的占夢者啊!但這又有什麽?我的夢並不重要。

他看到了盔甲。盔甲不是他自己的皮膚,它比塑鋼更堅固。沒有東西能穿透他的盔甲——刀、毒藥、沙子不行,沙漠上的沙塵或幹熱也不行。他的右手掌握著製造大沙暴的力量,能震動大地,將它化為烏有。他的雙眼緊盯著金色通道,左手拿著至高無上的權杖,他的眼睛看到了金色通道另一端的永恒。

——摘自甘尼瑪的《我兄長的夢》

“對我來說,最好是當不上皇帝。”雷托說道,“哦,我不是指我已經犯下了父親的錯誤,通過香料看到了未來。我是因為自私才這麽說的。我和妹妹需要一段自由的時光,讓我們真正了解自己。”

他不說話了,探詢地看著傑西卡夫人。他已經說出了他和甘尼瑪商量好要說的事。他們的祖母會怎麽回答呢?

傑西卡在昏暗的燈光下看著她的孫子,一盞球形燈照亮了她位於泰布穴地的房間。這是她到達這裏後第二天的清晨。但她已經接到了令人不安的報告,說這對雙胞胎在穴地外的沙漠中待了一夜。他們幹什麽?她昨晚沒有睡好,渾身酸痛。這是身體在向她提出要求,要她脫離目前精神高度集中的狀態。自從在著陸場的那一幕以來,她一直處於這種狀態中,以此處理必要的事務。這裏便是出現在她噩夢中的穴地——但外麵卻不是她記憶中的沙漠。那些花都是從哪兒來的?而且,周圍的空氣感覺如此潮濕。年輕人中間,穿戴蒸餾服的紀律正在日漸寬鬆。

“孩子,你需要時間了解自己的什麽?”她問道。

他微微搖了搖頭。他知道,孩子的身體做出這個完全成人化的動作,給人的感覺肯定很古怪。他暗暗告誡自己,一定要掌握主動權。“首先,我不是個孩子。哦……”他指了指自己的胸膛,“這是個孩子的身體,毫無疑問。但我不是個孩子。”

傑西卡咬了咬上嘴唇。這個動作會暴露她的內心,但她沒有在意。她的公爵,多年前死在這個受詛咒的行星上的公爵,曾嘲笑過她的這個動作。“唯一不受你控製的反應。”他是這麽說的,“它告訴我你很不安,讓我親吻這對香唇,好讓它們停止顫抖。”

現在,這個繼承了她公爵名字的孫子同樣笑著說了一句話,讓她驚訝得仿佛心髒都停止了跳動。他說:“你很不安,我從你嘴唇的顫抖中看出來的。”

全憑貝尼·傑瑟裏特訓練出的強大自控能力,她才多少恢複了鎮定。傑西卡勉強開口道:“你在嘲笑我?”

“嘲笑你?我永遠不會嘲笑你。但是我必須讓你明白我們和其他人是多麽不一樣。請你想想很久以前的那次穴地狂歡,當時,老聖母將她的生命和記憶給了你。她將自己的意識和你協調一致,給了你長長的一串記憶鏈條,鏈條的每個環節都是一個人的全部記憶。這些記憶至今仍然保存在你的意識中。所以,你應該能夠體會到我和甘尼瑪正在經曆的事。”

“也就是厄莉婭經曆過的事?”傑西卡有意考驗他。

“你不是和甘尼瑪談論過她嗎?”

“我希望和你談談。”

“很好。厄莉婭拒絕接受她不同於一般人這一事實,結果她變成了她最怕變成的那種人,無法將體內過去的生命化入她的潛意識。對任何人來說,這都是非常危險的,而對我們這種出生前就有記憶的人來說,它比死亡更加可怕。關於厄莉婭,我隻能說這麽多。”

“那麽,你不是個孩子。”傑西卡說。

“我已經有好幾百萬歲了。這就迫使我作巨大的調整,而普通人永遠不會有這種要求。”

傑西卡點了點頭,感覺平靜了許多。現在的她比和甘尼瑪單獨在一起時警惕許多。甘尼瑪在哪兒?為什麽來的隻有雷托一個人?

“說說吧,祖母,”他說道,“我們是邪物呢,還是厄崔迪家族的希望?”

傑西卡沒有理睬這個問題:“你妹妹在哪兒?”

“她去引開厄莉婭,好讓她不來打攪我們。必須這麽做。但甘尼瑪說的不會比我更多。昨天你沒有觀察到嗎?”

“我昨天的觀察是我的事。為什麽你會提到邪物?”

“提到?別戴著你的貝尼·傑瑟裏特麵具講話,祖母。我會直接查詢你的記憶,一字一句地拆穿你的把戲。我看出的不僅是你顫抖的嘴唇。”

傑西卡搖了搖頭,感到了這個繼承了她血脈的……個體的冷漠。他掌握的資源實在太多了,多得讓她膽寒。她模仿著他的語氣,問道:“你知道我的意圖是什麽嗎?”

他哼了一聲:“你無須問我是否犯了與我父親相同的錯誤。我沒有窺視過我們這個時代之外的東西——至少沒有主動尋求過。對於未來,每個人都可能產生幻覺,當未來變成現實時,會覺得這個現實似曾相識。我知道預知未來的危害。我父親的生命已經告訴了我。不,祖母,完全掌握未來就等於完全為未來所困。它會摧毀時間,現在會變成未來,而我要求自由。”

傑西卡的話已經到了嘴邊,差點脫口而出,但最後還是控製住了。她能說什麽?說他這種態度跟某個人很相似?可他並不知道,這叫她如何開口?太難以置信了!他是我親愛的雷托!這想法讓她震驚不已。一刹那間,她幻想著這副兒童麵具會不會變成那張她親愛的麵孔,再次複活……不!

雷托低下頭,暗暗斜著眼睛窺視她。是的,她還是可以被操縱的。他說道:“當你想預測未來時——我希望這種情形很少發生——你和其他人幾乎沒有分別。大多數人認為知道明天鯨魚皮的報價是好事,或是想確定哈克南家族是否會再次統治他們的母星傑第主星。但我們不同,我們無須預測,也能摸清哈克南家族的底細,不是嗎,祖母?”

她拒絕上他的鉤。他當然知道他的祖先中流著哈克南的血。

“哈克南是什麽人?”他挑釁地說,“野獸拉班又是什麽人?我們又是什麽人,嗯?我離題了。我說的是預測未來的神話:完全掌控未來!掌握一切!它將帶來多麽巨大的財富啊——當然也有巨大的代價。下層社會的人相信它。他們相信如果稍知未來有好處,那麽知道得更多意味著更好。多好啊!如果你把一個人生命中的全部變數告訴他,指出一條至死都不再改變的道路——那是一份來自地獄的禮物。無限的厭倦!生命中發生的一切都是重複他早已知道的東西。沒有變數。他事先便知道一切回答、一切意見——一遍接著一遍,一遍接著一遍……”

雷托搖了搖頭:“無知有其優勢,充滿驚奇的宇宙才是我追求的!”

傑西卡聽著這番長篇大論,驚訝地發現,他的用語與他父親極其相似——她那失蹤的兒子。甚至連想法都相似:保羅完全可能說出類似的話。

“你讓我想起了你父親。”她說道。

“你難過嗎?”

“有一點,但知道他在你體內活著,我很高興。”

“但你卻完全不了解他在我體內的生活。”

傑西卡感覺他的語氣很平靜,但滲出絲絲苦意。她直視著他。

“還有,你的公爵是如何在我體內生活的。”雷托說道,“祖母,甘尼瑪就是你!她完全可以充當你,甚至到了這樣的程度,對她來說,你在懷上我們父親之後的一切行為沒有任何秘密可言。你也是我!我是一架什麽樣的肉體記錄機器啊!有時我覺得記錄已多得讓我無法承受。你來這裏是為了對我們作出判斷,對厄莉婭作出判斷?還不如讓我們對你作出判斷!”

傑西卡想從自己的內心尋找答複,但找不到。他在幹什麽?為什麽他要強調這些不同之處?他故意想讓她排斥他嗎?他是否已經到了厄莉婭的狀態——邪物?

“我的話令你不安。”他說。

“是的。”她允許自己聳了聳肩,“是的,令我不安——你完全清楚其中的原因。我相信你認真溫習過我所受的貝尼·傑瑟裏特訓練。甘尼瑪承認這麽做過。我知道厄莉婭……也這麽做了。你身上的與眾不同之處會帶來許多後果,我相信你知道這些後果是什麽。”

他瞥了她一眼,眼光專注,讓人緊張。“是的,但我們本來不想這麽做。”他說道,他的聲音中仿佛都帶上了傑西卡的疲倦,“我們就像你的愛人一般明了你嘴唇顫抖的秘密,我們隨時可以回憶起你的公爵在**對你說的親熱話。你無疑已經在理智上承認了這一點。但我警告你,僅在理智上承認是遠遠不夠的。如果我們中的任何一人成了邪物——完全有可能是在我們體內的你造成的!或是我的父親……或是母親!你的公爵!控製我們的可以是你們中的任何一個——所需的條件都是一樣的。”

傑西卡感到她的胸膛裏陣陣燒灼,她的雙眼濕潤了。“雷托……”她終於強迫自己喊出了他的名字,發現再次喊這個名字的痛苦比她想象的要小,“你想從我這裏得到什麽?”

“我希望教我的祖母。”

“教我什麽?”

“昨晚,甘尼瑪和我扮演了母親和父親,這差點毀了我們,但我們學到了很多東西。隻要把自己的意識調整到適當狀態,我們可以掌握許多情況,也能簡單地預測未來。還有厄莉婭——她很有可能在密謀綁架你。”

傑西卡眨了眨眼睛,被他脫口而出的指控震驚了。她很清楚他的把戲,她自己也用過很多次:先讓一個人沿著某個方向推理,然後突然從另一個方向放出一個驚人的事實。一次深呼吸之後,她再次平靜下來。

“我知道厄莉婭在幹什麽……她是什麽,但是……”

“祖母,可憐可憐她吧。不僅用你的智慧,也用你的心。你以前就這麽做過。你是個威脅,而厄莉婭想要她的帝國——至少,她變成的這個東西是這麽想的。”

“我怎麽知道這不是另一個邪物在對我說話?”

他聳了聳肩。“這就是你該用你的心作出判斷的地方。甘尼瑪和我知道她的感受。習慣內心大量生命的喧囂,不是件容易的事。哪怕把他們暫時壓製下去,但隻要你回憶什麽,他們便會爭先恐後蜂擁而至。總有一天——”他咽了口唾沫,“一個強壯的內部生命會覺得分享肉體的時機已經到來。”

“你就不能做些什麽嗎?”她問出這個問題,但她害怕聽到答案。

“我們相信能做些什麽……是的。不能屈從於香料;這一點非常重要。還有,不能單純采取壓製過去的辦法。我們必須利用它、整合它,最終將他們與我們融為一體。我們不再是原來的自我——但我們也沒有墮入魔道。”

“你剛才說有個陰謀要綁架我。”

“這很明顯。文希亞野心勃勃,希望她的兒子能有所作為。厄莉婭則對自己有野心,還有……”

“厄莉婭和法拉肯想聯手?”

“這方麵倒沒有什麽跡象。”他說道,“但是厄莉婭和文希亞在兩條平行的道路上前進。文希亞有個姐姐在厄莉婭的宮殿裏。還有比傳個消息更簡單的事嗎……”

“你知道傳過這類消息?”

“就像我看到了並逐字讀過一樣。”

“但你並沒有親眼見過?”

“沒有這個必要。我隻需知道厄崔迪家族的人都聚集在厄拉科斯上。所有的水都匯聚在一個池子裏了。”他比畫了一個行星的形狀。

“科瑞諾家族不敢進攻這裏!”

“如果他們真的進攻,厄莉婭會從中得到好處。”他嘲諷的語氣惹怒了她。

“我不會要求我的孫子庇護我!”她說道。

“該死的女人,不要再把我看成你的孫子了!把我看成是你的雷托公爵!”他的語氣、麵部表情,甚至這說來就來的脾氣和他的手勢,簡直與她的公爵一般無二。她不知所措,陷入了沉默。

雷托用淡漠的語氣說道:“我在幫你,讓你做好準備。你至少得配合配合我。”

“厄莉婭為什麽要綁架我?”

“當然是往科瑞諾家族身上栽贓。”

“我不相信。即便是她也很難作出這麽荒唐的行為!太危險了!她怎麽能這麽做!我不相信。”

“發生的時候你就會相信了。嗯,祖母,甘尼瑪和我隻是偷聽了一下我們的內心,然後便知道了。這隻是簡單的自我保護的本能。”

“我絕不相信厄莉婭會計劃綁架……”

“上帝呀!你,一個貝尼·傑瑟裏特,怎麽會這麽愚蠢?整個帝國都在猜測你為什麽到這裏來。文希亞的宣傳機器已經做好了準備,隨時可以詆毀你。厄莉婭不能坐視發生這種事。一旦你的名聲毀了,對厄崔迪家族來說是個致命打擊。”

“整個帝國在猜測什麽?”

她盡量以冰冷的口氣說出這句話,知道她無法用音言來欺騙這個並非孩子的人。

“傑西卡夫人打算讓那對雙胞胎**!”他怒氣衝衝地說,“姐妹會想這麽做。**!”

她眨了眨眼睛。“無聊的謠言。”她咽了口唾沫,“貝尼·傑瑟裏特不會允許這種謠言在帝國內自由散布。別忘了,我們仍然有影響力。”

“謠言?什麽謠言?你們當然有讓我們**的願望。”他搖了搖頭,示意她別說話,“別不承認。”

“你相信我們會這麽愚蠢嗎?”傑西卡問道。

“我確實相信。你們姐妹會隻不過是一群愚蠢的老女人,向來無法考慮育種計劃以外的事務!甘尼瑪和我知道她們手中的牌。你覺得我們是傻子嗎?”

“牌?”

“她們知道你是哈克南的後代!記在她們的親緣配子目錄裏:坦尼迪亞·納盧斯為弗拉基米爾·哈克南男爵生下了傑西卡。一旦那份記錄被意外地公之於眾,你就會……”

“你認為姐妹會會墮落到對我進行恐嚇?”

“我知道她們會的。哦,她們會為恐嚇包上糖衣。她們讓你去調查有關你女兒的謠言。她們滿足了你的好奇和憂慮。她們激發了你的責任感,讓你為隱居卡拉丹感到愧疚。而且,她們還給了你一個拯救孫兒的機會。”

傑西卡隻能無言地看著他。他仿佛偷了她與姐妹會學監的交流。她感到自己完全被他的話征服了,開始承認他說的厄莉婭要綁架她的陰謀或許是真的。

“你看,祖母,我要作一個十分艱難的決定。”他說道,“一、維持厄崔迪家族的神秘光環,為我的國民而活……為他們而死;二、選擇另一條道路,一條可以讓我活好幾千年的道路。”

傑西卡不由自主地畏縮了。對方信口說出的這些話觸及了貝尼·傑瑟裏特的大忌。很多聖母本來大可以選擇那條路……或者作出這種嚐試。畢竟,姐妹會的創始人知道控製體內化學反應的方法。一旦有人開始嚐試,或早或晚,所有人都會走上這條路。永葆青春的女人的數量不斷增加,這是無法掩蓋的。但她們確信,這條路最終會毀了她們。短命的人類會對付她們。不——這是大忌。

“我不喜歡你的思路。”她說道。

“你不理解我的思路。”他說道,“甘尼瑪和我……”他搖了搖頭,“厄莉婭本來可以做到,可惜她放棄了。”

“你確定嗎?我已經通知姐妹會厄莉婭在練習禁忌之事。看看她的樣子吧!自從我離開這裏,她一天都沒變老……”

“哦,你說的是這個!”他一隻手一擺,表示自己說的並非姐妹會對追求長生的禁忌,“我說的是別的事——一種其他任何人都沒有達到過的盡善盡美。”

傑西卡保持著沉默,驚駭於他那麽輕易就能從她身上套出秘密。他當然知道這種消息相當於判了厄莉婭的死刑。雖說他轉變了話題,但說的同樣是冒天下之大不韙的大罪。難道他不知道他的話極其危險嗎?

“解釋你的話。”她終於說道。

“怎麽解釋?”他問道,“除非你能理解時間和它的表象完全不同,否則我無從解釋。我父親懷疑過這個問題,他曾經站在頓悟的邊緣,但他退縮了。現在輪到甘尼瑪和我了。”

“我堅持要求你作出解釋。”傑西卡摸了摸藏在長袍褶皺內的毒針。它是一根戈姆刺,極其致命,輕輕一刺就能在幾秒鍾內取人性命。她們警告過我或許會用上它。這種想法使她手臂的肌肉微微顫抖。幸好還有長袍掩飾。

“好吧。”他歎了口氣,“第一,對時間來說,一萬年和一年之間沒有什麽分別,十萬年和一次心跳之間也沒有分別。沒有分別是時間的第一個事實。第二個事實是:整個宇宙的時間都在我體內。”

“一派胡言。”她說道。

“如何?你不明白。那我盡量用另一種方式來解釋好了。”他用右手打著手勢,一邊說,一邊左右擺動著這隻手,“我們向前,我們回來。”

“這些話什麽也沒解釋!”

“說得對,”他說道,“有的東西用語言是無法解釋的。你必須自己去體會。但你還沒有準備好作出這樣的冒險,就像你雖然在看著我但卻看不見我一樣。”

“但是……我正看著你。我當然看見了你!”她盯著他。他的話是她在貝尼·傑瑟裏特學校裏學過的禪遜尼法典:玩弄文字遊戲,混淆人們的頭腦。

“有些東西的發生超出了你的控製範圍。”他說道。

“這句話怎麽解釋那……那種還沒人達到過的盡善盡美?”

他點了點頭:“如果有人用香料來延緩衰老和死亡,或通過你們貝尼·傑瑟裏特畏之如虎的調整肉體化學平衡的方式,這種延緩隻是一種虛無的控製。不管一個人迅速還是緩慢地穿過穴地,他畢竟要穿過。穿越時間的旅途隻能由內心來感知。”

“為什麽要玩弄文字遊戲?早在你父親出生前,我就不再相信這些胡說了。”

“信任可以重新培養起來。”他說。

“文字遊戲!文字遊戲!”

“啊哈,你已經接近了!”

“哼!”

“祖母?”

“什麽?”

他久久地沉默著,隨後道:“明白了嗎?你仍然可以以你而不是姐妹會的身份對外界刺激作出反應。”他對她笑了笑,“但是你無法看透陰影,而我就在陰影裏。”他又笑了笑,“我的父親曾非常接近這個境界。當他活著時,他活著,但是當他死時,他卻沒有死去。”

“你在說什麽?”

“他的屍體在哪兒?”

“你認為是那個傳教士……”

“可能,但即便如此,那也不是他的軀體。”

“你什麽也沒解釋清楚。”她責備道。

“我早說過你不會明白的。”

“那為什麽……”

“因為你要求我解釋,我隻好告訴你。現在,讓我們回到厄莉婭和她的綁架計劃上……”

“你想幹出那件大忌之事嗎?”她問道,抓住她長袍內劇毒的戈姆刺。

“你會親自充當她的行刑者嗎?”他問道,語氣十分溫和,很有欺騙性。他指著她藏在長袍內的手,“你認為她會讓你得手嗎?或是你認為我會讓你得手?”

傑西卡發覺自己連咽唾沫都辦不到了。

“至於你的問題,”他說道,“我沒打算觸犯你們的禁忌。我沒有那麽愚蠢。但你讓我極其吃驚。你竟敢來對厄莉婭作出判斷。她當然違反了貝尼·傑瑟裏特的戒律!你指望什麽?你遠離她,讓她成為這裏事實上的女王。這是多麽巨大的權力啊!你隱居在卡拉丹,躺在哥尼的懷抱裏撫慰你的傷口。很好。但你憑什麽來對厄莉婭作出判斷?”

“我告訴你,我不會……”

“閉嘴!”他厭惡地將目光從她身上移開。但是他的話卻是用特殊的貝尼·傑瑟裏特方式說出的——能控製人心智的音言。她陷入了沉默,仿佛有一隻手捂住了她的嘴。她想:誰還能更高明地施展出音言,用它來攻擊我?這種自我寬慰的想法令她覺得好受了些。她多次對別人使用過音言,卻從來沒想過有一天會栽在它底下……不能再有第二次了……自打從學校畢業後……

他重新望著她:“對不起。我隻是看到了你是多麽盲目……”

“盲目?我?”聽到這話,她比受到音言的攻擊更加惱怒。

“你,”他說道,“盲目。如果你體內還有一絲真誠,你就應該從自己的反應中發現些什麽。剛才我叫你祖母,你的回答是‘什麽’。我禁錮了你的舌頭,激發起你掌握的所有貝尼·傑瑟裏特秘技。用你學到的方法審視自己的內心吧。你至少可以做到……”

“你怎麽敢!你知道什麽……”她咽下了後半句話。他當然知道!

“審視內心,照我的吩咐去做!”他的聲音專橫之極。

他的聲音再一次震懾了她。她發覺自己的感官停止了活動,呼吸突然變得急促起來。在她意識中,隻有一顆跳動的心,還有喘息……忽然間,她發現自己的貝尼·傑瑟裏特訓練無法使心跳和呼吸恢複到正常水平。她震驚地瞪大了雙眼,感到自己的肉體在執行並非發自自己的指令。慢慢地,她重新恢複了鎮靜,但是她的發現仍然駐留在意識中。這次談話的整個過程中,這個非孩子的個體就像在彈琴般操縱著她。

她隻能點頭。她對語言的信任被徹底打碎了。雷托迫使她徹底審視了她的內心世界,讓她顫抖不已,讓她的意識獲得了新生。

“你會讓自己遭到綁架。”雷托說。

“但是……”

“我不想和你討論這個問題。”他說道,“你要讓自己被綁架。把我的話看作公爵給你的命令。事件結束時,你會明白我的用意。你會見到一個非常有趣的學生。”

雷托站起身,點了點頭,說道:“有些行為有結果但沒有開始,有些有開始但沒有結果。一切取決於觀察者所處的位置。”他轉身離開了房間。

在二號前廳處,雷托看見甘尼瑪正匆匆往他們的私人住處走去。看到他之後,她停了下來:“厄莉婭正忙著忠信會的事。”她探詢地看了看通向傑西卡房間的通道。

“成功了。”雷托說道。

任何人都能識別出暴行,無論是受害者還是作惡者,無論距離遠近。暴行沒有借口,沒有可以用來辯解的理由。暴行從不平衡或是更正過去。暴行隻能武裝未來,產生更多暴行。它能自我繁殖,像最野蠻的**。無論製造暴行的人是誰,由此暴行繁殖出的更多暴行也應該由他負責。

——摘自哈克·艾爾-艾達的《穆阿迪布外傳》

剛過正午,多數朝聖者都躲在能找到的任何陰涼處,盡量讓身體放鬆,並喝下能找到的所有飲品。傳教士來到厄莉婭神廟下方的大廣場上。他的手搭在領路人的肩膀上,那個年輕的阿桑·特裏格。在傳教士飄動的長袍下方的口袋內,放著他在薩魯撒·塞康達斯行星上用過的黑紗麵具。麵具和那個孩子所起的作用完全一樣:偽裝。一想到這個,他就不禁想發笑。隻要他仍然需要眼睛的代用品,別人對他身份的懷疑就會繼續存在。

讓神話滋長,但不消除懷疑,他想。

一定不能讓人發現那麵具隻是一塊布,而不是伊克斯人的製品。他的手也不能從阿桑·特裏格瘦弱的肩上挪開。一旦別人看到傳教士像長了眼睛般行走,盡管他的雙眼是兩隻沒有眼珠的眼窩,人們的懷疑仍然會徹底打消,他所培養的小小希望就會破滅。每一天,他都在祈禱發生改變,被某個他沒有料到的東西絆倒,但對他來說,即使是薩魯撒·塞康達斯行星也是一塊他熟知每個細節的鵝卵石。沒有改變,也發生不了改變……還沒到時間。

很多人注意到了他經過商店和拱廊時的動作。他的頭從一邊轉到另一邊,時不時鎖定在一道門廊或一個人身上。他頭部的動作並不總像個盲人,這也有助於神話的傳播。

厄莉婭從神廟城垛的開口處觀察著。她觀察下方極遠處那張滿是疤痕的臉,尋找著跡象——透露出身份的明確跡象。每個謠言都上報給了她。每個新謠言都帶來了恐懼。

廣場上異常炎熱。傳教士的年輕向導已經把長袍前襟的麵罩拉了起來,遮在鼻梁上,隻露出黑色的雙眼和消瘦的額頭。麵罩下蒸餾服的貯水管在麵罩上形成了一個凸起。這告訴厄莉婭他們來自沙漠。他們藏在沙漠的什麽地方?

傳教士沒有用麵罩來抵禦灼熱的空氣,連蒸餾服上的貯水管都散在胸前。他的臉暴露在陽光和從廣場地磚上升騰而起的一陣陣無形的熱浪中。

神廟的階梯上,九個朝聖者正在舉行告別儀式。廣場上的陰影中可能還站著五十來個人,多數是朝聖者,正在虔誠地以教會規定的各種方式苦行贖罪。旁觀者中有信使,還有幾個沒有賺夠的商人在炎熱中繼續進行交易。

站在開口處看著他們的厄莉婭覺得自己快被炎熱吞沒了。她知道,自己正陷於意識思索和肉體感知的矛盾之中。過去,她經常看到她哥哥陷入其中無法自拔。想和她體內生命商量的衝動時時**著她,如同不祥的嗡嗡聲,盤桓不去。男爵就在那兒,隨時響應她的呼喚,但隻要她無法作出理智的判斷,不知發生在身邊的事究竟屬於過去、現在還是將來時,他就會利用她的恐懼。

如果那下麵的人是保羅呢?她問自己。

“胡扯!”她體內的聲音說道。

但是,有關傳教士言行的報告是毋庸置疑的。保羅難道想拆毀這座以她的名字為基礎的大廈?一想到這種可能性,恐懼便湧上她心頭。

但是,為什麽不呢?

她想起了今天早晨在議會的發言,當時,她對伊勒琅大發雷霆,後者堅持要接受科瑞諾家族送來的服裝。

“有什麽關係?反正和往常一樣,所有送給雙胞胎的禮物都會徹底檢查。”伊勒琅申辯道。

“如果我們發現這份禮物沒有害處,該怎麽辦?”厄莉婭叫喊道。

不知出於何種原因,這才是她最擔心的:發現禮物沒有危險。

最終,她們接受了精美的衣物,開始討論另一個議題:要給傑西卡夫人在議會中留個位置嗎?厄莉婭設法推遲了投票。

向下望著傳教士時,她想的就是這些事。

另外,發生在她教會內的事也像他們對這個行星造成的變化一樣。沙丘曾經象征著無盡沙漠的力量。從物質上看,這一力量確實縮小了,但有關沙丘的神話正在迅速增長。這顆行星上,唯一原封不動的隻有“沙海”,偉大的沙漠之母,它的邊緣被荊棘叢包圍著,弗雷曼人仍然稱之為“夜之女王”。荊棘叢之後蜿蜒著綠色的山包,向下俯視著沙漠。所有山丘都是人造的。每一座都由像爬蟲般工作著的勞工堆積而成。厄莉婭這種在沙漠中長大的人很難接受這些山丘上的綠色。在她和所有弗雷曼人的意識中,沙海仍然控製著沙丘,永不放鬆。一閉上眼睛,她就能看到那片沙漠。

厄莉婭搖了搖頭,向下盯著傳教士。

他已經走上了神廟前的第一級台階,轉過身去,看著空曠的廣場。厄莉婭按下身旁的一個按鈕,將下方的聲音放大。她覺得自己很可憐,一個人孤零零地困在這裏。她還能信任誰?斯第爾格算一個,但他已經被這個瞎子汙染了。

“你知道他怎麽數數嗎?”斯第爾格問過她,“我聽過他數錢付給他的向導。對於我這雙弗雷曼耳朵來說,他的聲音很奇怪,有點嚇人。他是這麽數的:shuc、ishcai、qimsa、chuascu、picha、sucta,等等。我隻在很早以前的沙漠裏聽到過這種說法。”

聽到他這番話後,厄莉婭知道她不能派斯第爾格去完成那個必須完成的任務。哪怕對那些將教會最微弱的暗示視為絕對命令的侍衛們,她也必須慎之又慎。

他在下麵幹什麽呢,那個傳教士?

廣場周圍遮陽篷和街道拱廊下的市場還是那副俗麗的老樣子,展台上擺著商品,隻有幾個男孩在看。隻有為數不多的商人還醒著,嗅著來自窮鄉僻壤的香料氣味,聽著朝聖者錢包裏的叮當聲。

厄莉婭研究著傳教士的後背。他似乎準備開始演說,但又有點遲疑不決。

為什麽我要站在這兒看著那具老舊殘破的軀殼?她問自己,下麵那個廢物不可能是我哥哥的“聖軀”。

憤怒與絕望充斥了她的心。她怎麽才能弄清這個傳教士的真相,怎麽才能在不深究真相的前提下弄清真相?真是為難啊。對這個異教徒,她隻能流露出一點點興趣,不敢表現得太過好奇。

伊勒琅同樣感覺到了這種虛弱。她喪失了她始終保持的貝尼·傑瑟裏特的鎮定自若,在議會上尖叫起來:“我們喪失了視自己為正義的自信的力量。”

甚至斯第爾格都被她的話震動了。

賈維德讓他們重新恢複了理智:“我們沒時間理會這種廢話。”

賈維德是對的。他們怎麽評價自己根本無關緊要,重要的是帝國的權力。

但是,恢複鎮定的伊勒琅變得更具毀滅性:“我告訴你們,我們已經喪失了某種至關重要的東西。失去它之後,我們喪失了作出明智決策的能力。我們魯莽地作出一個個決定,像魯莽地衝向敵人一樣。不然就是等待,也就是放棄決定,讓其他人的決定來推動我們。我們難道忘了嗎?目前這股潮流的製造者是我們。”

而這一切的爭論,都是從是否要接受科瑞諾家族的禮物這件小事開的頭。

必須除掉伊勒琅,厄莉婭暗自決定。

那個老人在下麵等什麽呢?他自稱傳教士,為什麽不傳教?

伊勒琅對我們的決策的指責是錯誤的,厄莉婭對自己說道,我仍然可以作出正確的決策!掌握生殺大權的人必須作出決定,否則就會成為傀儡。保羅過去總是說,靜止不動是最危險的,變動不止才是永恒。變化是最重要的。

傳教士舉起雙臂,作出賜福的姿態。

還在廣場的人靠近了他,厄莉婭能感覺到他們的行動猶豫不決。是的,因為有謠言說傳教士已經引起厄莉婭的不悅。她向身旁的揚聲器俯下身去。揚聲器裏傳來廣場上人群的嘈雜聲、風聲,還有腳底摩擦沙子的聲音。

“我給你們帶來了四條消息!”傳教士說道。

他的聲音在厄莉婭的揚聲器中轟鳴,她關小了聲音。

“每條消息都送給某個特定的人。”傳教士說道,“第一條信息送給厄莉婭,這個世界的領主。”他指了指身後神廟的觀察孔,“我給她帶來了一個警告:你把時間的秘密縫在腰帶內,你出售了你的未來,得到的隻是一個空錢包!”

他好大的膽子。厄莉婭想。但是他的話讓她全身僵硬,無法動彈。

“我的第二條消息,”傳教士說道,“送給斯第爾格,弗雷曼的耐布。他相信他能將部落的力量轉變為帝國的力量。我警告你,斯第爾格:對一切創造性活動而言,最大的危險,就是僵硬的道德規範。它會毀了你,讓你流離失所!”

他太過分了!厄莉婭想著,我必須派衛兵去,不管會產生什麽後果。但是她的手仍然垂在身側,沒有任何動作。

傳教士轉過身來,看著神廟,向上爬了一級台階,隨後重新轉身麵對著廣場,左手始終搭在向導肩上。他大聲說道:“我的第三條消息送給伊勒琅。公主,沒人能忘記自己遭到的羞辱。我告誡你,設法逃走吧!”

他在說什麽?厄莉婭問自己。我們確實要整整伊勒琅,但是……為什麽他要警告她逃走呢?我剛剛才作出這個決定!一陣恐懼侵襲了她的全身。傳教士是怎麽知道的?

“我的第四條消息送給鄧肯·艾達荷,”他叫喊道,“鄧肯!你接受的教育讓你相信忠誠可以換來忠誠。哦,鄧肯,不要相信曆史,因為曆史是由金錢推動的。鄧肯!摘下你的綠帽子,做你認為最正確的事。”

厄莉婭咬著她右手的手背。綠帽子!她想伸手按下傳喚侍衛的按鈕,但是她的手拒絕移動。

“現在我將對你們傳教,”傳教士說道,“這是來自沙漠的布道。我想讓穆阿迪布教會的教士,那些用武器傳教的人聽聽我的布道。哦,你們這些相信既定命運的人!但你們是否知道既定的命運也有邪惡的一麵?你們聲稱生活在穆阿迪布的保佑下是件幸事,我說你們已經拋棄了穆阿迪布。在你們的宗教中,神聖已經取代了愛!你們會遭到沙漠的報複!”

傳教士低下頭,仿佛在祈禱。

厄莉婭感覺自己在顫抖。上帝啊!那個聲音!長年的炎熱風沙使它變得沙啞了,但它仍舊帶著保羅聲音的痕跡。

“書上是這麽記載的!”傳教士叫道,“那些在沙漠邊緣祈求露水的人會帶來洪水!理智無法使他們逃脫滅亡的命運!因為他們的理智誕生於驕傲。”他壓低聲音,“據說穆阿迪布死於預測未來,未來的知識殺死了他,使他越過了現實宇宙,進入了秘境。我告訴你們,這都是虛幻。想法不能脫離物質而存在,它們不能脫離你們的身體作出任何實事。穆阿迪布自己說過他沒有魔法,無法為宇宙編碼解碼。不要懷疑他。”

傳教士再次舉起雙臂,聲音洪亮:“我警告穆阿迪布的教會!懸崖上的火會焚燒你們!自我欺騙的人終將被謊言毀滅。兄弟的鮮血無法被清除。”

他放下手臂,找到他年輕的向導。沒等呆若木雞的厄莉婭從震驚中恢複過來,他已經離開了廣場。好一個無所畏懼的異教徒!肯定是保羅。她必須警告她的侍衛,不能在公開場合對傳教士下手。下方廣場上的跡象肯定了她這一想法。

盡管他宣揚的是異教,但下麵沒人阻攔傳教士離去。沒有神廟的衛兵追趕他,也沒有朝聖者想要阻止他。好一個魅力非凡的瞎子!每個看到或聽到他的人都感到了他天啟般的力量。

天很熱,但厄莉婭突然間感到了一陣寒意。她感到自己抓住了帝國,像抓住一個有形的東西一樣,但她的力量是那麽脆弱,隨時可能失手。她抓緊觀察孔,好像這樣就能將權力更緊地抓在自己手中。這種權力是多麽脆弱啊。蘭茲拉德聯合會、宇聯商會和弗雷曼軍團形成權力的軸心,躲在暗處施展力量的還有宇航公會和貝尼·傑瑟裏特姐妹會。還有技術的發展,哪怕這種發展來自人類最遙遠的邊疆,也會對權力發生影響。就算允許伊克斯和特萊拉的工廠放手生產,仍然無法完全釋放技術發展帶來的壓力。此外,科瑞諾家族的法拉肯,沙達姆四世的繼承人,一直在旁虎視眈眈。

失去了弗雷曼人,失去了厄崔迪家族對香料的壟斷權,她將失去對權力的絕對控製。所有力量都將瓦解。她能感到權力正從她手中溜走。人們聽從這個傳教士。除掉他將是危險的,然而讓他像今天這樣在她的廣場上繼續布道也同樣危險。她已然看到了失敗的征兆,也很清楚發展趨勢。貝尼·傑瑟裏特早已將這個發展模式及應對之策編撰成文:

在我們的宇宙中,數量龐大的人民被一小股強大力量所統治是司空見慣的。在此,我們提出導致人民起來反抗統治者的主要條件——

一、當他們找到一個領袖時。這是對權力最致命的威脅。當權者必須將能夠充任群眾領袖的人控製在自己手中。

三、當他們懷有從奴役中逃脫的希望時。永遠不能讓人民相信存在逃脫的可能性。

厄莉婭搖了搖頭,感到自己的臉頰隨著搖頭這個動作而顫抖。她的人中已經出現了這些跡象。散布在帝國各處的間諜給她的報告無不證實了她的猜測。無休無止的弗雷曼聖戰的影響無處不在。隻要是“宗教利劍”揮到的地方,那裏的人們就會出現被壓迫民族的種種態度:戒心重重、不忠不實、難以捉摸。權力機構——實質上就是教會權力機構——慢慢成了被憎惡的對象。哦,朝聖者仍然蜂擁而來,他們中的某些人可能真的非常虔誠。但無論從哪方麵來說,除了朝聖之外,朝聖者還有別的目的,最常見的就是尋求一個確定的前程。表示了順從之後才能獲得真正意義上的權力,這種權力可以輕易地轉變成財富。從厄拉科斯返回家鄉後,他們就能獲得新的權力和社會地位,可以作出對自己回報頗豐的經濟決策,而他們的故鄉世界卻不敢有半句怨言。

厄莉婭知道一個風靡一時的謎語:“你能在一個從沙丘星帶回家的空錢包中看到什麽?”答案是:“穆阿迪布的眼睛(火鑽石)。”

壓製社會不安定因素的傳統手法出現在厄莉婭的意識中:必須讓人民明白,與權力作對永遠會遭到懲罰,幫助統治者的行為一定會得到重獎。皇家軍隊必須隨機地進行換防。攝政女皇對潛在反抗者的鎮壓必須準確地把握時機,讓反抗者措手不及。

我失去對準確時機的判斷力了嗎?她想著。

“這是多麽無聊的猜測啊。”她體內的一個聲音說道。她感到自己平靜了一些。是的。男爵的計劃非常好。除去傑西卡夫人的威脅,同時嫁禍於科瑞諾家族。好主意。過一陣子再來對付這個傳教士。她了解他的立場是什麽、他代表著什麽。他是狂放不羈的遠古精神、活生生的異教徒,根植於她正統統治之外的沙漠。這是他的力量所在,和他是不是保羅無關……隻要人們有這種懷疑就行。但厄莉婭的貝尼·傑瑟裏特能力告訴她,傳教士的力量中也埋藏著他的弱點。

我們會找到傳教士的弱點。我要派間諜盯著他,每時每刻。一旦時機來臨,我們將讓他身敗名裂。

弗雷曼人宣稱他們上承天啟,其使命就是向世人昭示神諭。對此我不想說什麽。但他們同時宣稱,他們還要向世人昭示一種全新的意識形態,這一點隻能飽受我的嘲笑。當然,他們提出這兩種說法是為了強化他們的正統性,讓這個宇宙能夠長期忍受他們的壓迫。以所有被壓迫者的名義,我警告弗雷曼人:權宜之計從來不會長久。

夜裏,雷托和斯第爾格離開穴地,來到一道突出地麵的岩石頂部的凸緣,泰布穴地的人稱這塊岩石為“仆人”。在漸虧的二號月亮照耀下,站在凸緣處能俯瞰整個沙漠——北麵的屏蔽場城牆和艾達荷峰、南麵的大沙漠,還有向東朝哈班亞山脊而去的滾滾沙丘。沙暴過後的漫天黃沙遮蓋了南方的地平線。月光給屏蔽場城牆上罩上了一層冷霜。

斯第爾格本不願意來,隻是雷托激起了他的好奇心,才最終參與了這次冒險。為什麽非得冒險在晚上穿越沙漠呢?這孩子還威脅說如果斯第爾格拒絕的話,他就一個人找機會偷偷溜出去。他們的冒險讓他心神不安。想想看,這麽重要的兩個目標竟然晚上獨自行走在沙漠上。

雷托蹲坐在凸緣處,麵朝南方的大沙漠。偶爾,他會捶打自己的膝蓋,一臉焦灼。

斯第爾格站在他主人身旁兩步遠的地方,他善於在安靜中等待,雙臂環抱在胸前,夜風輕輕拂動著他的長袍。

對於雷托來說,穿越沙漠是對內心焦慮的回應。甘尼瑪無法再冒險與他一起對抗體內生命之後,他需要尋找新的盟友。他設法讓斯第爾格參與了這次行動。有些事必須讓斯第爾格知道,好讓他為未來的日子作好準備。

雷托再次捶打著膝蓋。他不知道如何開始!他常常覺得自己是體內無數生命的延伸,那些生命顯得那麽真實,仿佛就是他自己的生命。那些生命的河流中沒有結束,沒有成功——隻有永恒的開始。有的時候,這些生命糾合在一起,衝著他大喊大叫,仿佛他是他們能窺視這個世界的唯一一扇窗戶,他們帶來的危險已經摧毀了厄莉婭。

雷托注視著沙暴殘留的揚沙在月光下閃著銀光。連綿不斷的沙丘分布在整個大沙漠上:風裹挾著矽砂礫,在沙漠上形成了一層層波浪——有豌豆砂、丸砂,還有小石子。就在他注視著燥熱的黑暗時,黎明降臨了。陽光穿過沙塵,形成一道道光柱,給沙塵染上了一層橙色。他閉上雙眼,想象厄拉奇恩的新的一天如何開始。在他的潛意識中,城市的形象就如同無數個盒子,散布在光明與陰影之間。沙漠……盒子……沙漠……盒子……

睜開眼睛時,眼前仍是一片沙漠:風刮起黃沙,仿佛漫天飛舞著咖喱粉。陰影從沙丘底座伸展開來,像剛剛過去的黑夜的爪子。它們是夜晚和白晝的聯係物,它們連接著時間。他想起昨晚他蹲坐在這兒時斯第爾格坐立不安的樣子。老人為他的沉默感到擔心。斯第爾格肯定與他敬愛的穆阿迪布一起度過了很多個類似的夜晚。他現在正四處走動,掃視著各個方向。斯第爾格不喜歡暴露在陽光下。典型的弗雷曼老人。雷托同情斯第爾格的白天恐懼症。黑暗意味著單純,哪怕其中可能暗藏殺機。光明卻可以有很多表象。夜晚能隱藏恐懼的氣味和身影,隻能聽到輕微的聲音。夜晚割裂了三維空間,所有的東西都被放大了——號角更嘹亮,匕首更鋒利。但白天的恐怖其實更加可怕。

雷托頭也不回地說:“我有個非常嚴重的問題,斯第爾。”

“我猜也是。”斯第爾格的聲音在雷托身邊響起,聲音既低沉又警覺。這孩子的聲音太像他父親了,像得讓人害怕。這就像一種遭到嚴禁的魔法,讓斯第爾格不由自主地一陣反感。弗雷曼人知道神魔附體的恐怖。所有被附體的人都會立即處死,他們的水被灑在沙漠上,以防汙染部落的蓄水池。死人就應該死去。依靠孩子來傳宗接代,永續不絕,這再正常不過了。但孩子卻沒有權利表現得跟某位祖先一模一樣。

“我的問題是我父親留下了太多懸而未決的問題,”雷托說道,“尤其是我們所追求的目的。帝國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斯第爾,現在的帝國對人太不重視。應該重視人、人的生命,你明白嗎?生命,而不是死亡。”

“曾經有一次,你父親的某個幻象讓他十分不安,他和我說過同樣的話。”斯第爾格說道。

聲音中透出一種恐懼。雷托很想忽略這種恐懼,提個無關緊要的建議打發了事,比如提出先去吃早飯。他意識到自己餓了。他們上一頓飯是昨天中午吃的,雷托堅持要整晚禁食。但現在攫住他的並非身體的饑餓。

我自己所麵對的麻煩也就是這裏所麵對的麻煩,雷托想著,沒有任何新的創造。我隻是不斷向過去追索、追索、追索,直到連距離都消失殆盡。我無法看到地平線,也無法看到哈班亞山脊。我找不到測試最初開始的那個地方。

“說真的,沒有東西能代替預知幻象,”雷托說道,“或許我真該冒險試試香料……”

“然後就像你父親那樣被毀掉?”

“左右為難呀。”雷托說道。

“你父親曾經向我承認過,對未來掌控得太完美,意味著將自己鎖在未來之內,缺乏變化的自由。”

“我們麵對的就是這個悖論。”雷托說道,“預見未來,這種東西既微妙又強大。未來變成了現在。但是,瞎子的國度裏,擁有視力是很危險的。如果你想向瞎子解釋你看到了什麽,你就是忘記了瞎子有他們的固有行為,這是他們的瞎眼帶來的。他們就像一台沿著自己的道路前進的巨大的機器,有自己的慣性,有自己的定位。我害怕瞎子,斯第爾。我害怕他們。在前進的道路上,他們可以碾碎任何敢於擋道的東西。”

斯第爾格盯著沙漠。橙色的黎明已經變成了大白天。他問:“我們為什麽要來這裏?”

“因為我想讓你看看我可能的葬身之地。”

斯第爾格緊張了。他說道:“這麽說,你還是看到了未來!”

“也許並不是什麽預見,隻是一個夢罷了。”

“為什麽要來這麽一個危險的地方?”斯第爾格盯著他的主人,“我們應該馬上回去。”

“不會?你預見到了什麽?”

“我看到了三條道路,”雷托說著,陷入了回憶,聲音於是聽上去有點懶洋洋的,“其中一條道路要求我殺死我的祖母。”

斯第爾格警覺地朝著泰布穴地的方向看了一眼,仿佛擔心傑西卡夫人能隔著沙漠聽到他們的談話:“為什麽?”

“防止喪失香料壟斷權。”

“我不明白。”

“我也不明白。但這就是我夢中的想法,用刀子時的想法。”

“哦,”斯第爾格明白用刀子意味著什麽,他深深吸了口氣,“第二條路呢?”

“甘尼和我結合,確保厄崔迪家族的血脈。”

“謔!”斯第爾格厭惡地呼了口氣。

“在古代,對國王或女王來說,這麽做很平常。”雷托說道,“但是甘尼和我已經決定不這麽做。”

“我警告你,最好堅持你這個決定!”斯第爾格的聲音中帶著死亡的威脅。根據弗雷曼法律,**是死罪,違令者會被吊死在三角架上。他清了清嗓子,問道:“那麽第三條呢?”

“我把我的父親請下神壇。”

“他是我的朋友,穆阿迪布。”斯第爾格輕聲道。

“他是你的上帝!我必須將他凡人化。”

斯第爾格轉過身,背對沙漠,看著他可愛的泰布穴地旁的綠洲。這樣的談話讓他十分不安。

雷托聞著斯第爾格身上的汗味。他多麽想就此打住,不再提及這些必須在此表明的話題。他們本可以說上大半天的話,從具體說到抽象,遠離現實的決定,遠離他眼下所麵對的“必須”。還可以談談科瑞諾家族。這個家族無疑是個很大的威脅,對他和甘尼瑪的生命構成了致命危險。斯第爾格曾提議暗殺法拉肯,在他的飲料裏下毒。據說法拉肯偏愛甜酒。那種做法當然不妥當。

“如果我死在這裏,斯第爾,”雷托說道,“你必須提防厄莉婭。她已經不再是你的朋友了。”

“你說這些都是為了什麽?一會兒是死,一會兒又是你姑姑?”斯第爾格真的發火了。殺死傑西卡夫人!提防厄莉婭!死在這裏!

“為了迎合她,小人們不斷改變自己的做法。”雷托說道,“一位統治者無須是個先知,斯第爾,更無須像個上帝。統治者隻需要做到敏感。我帶你到這裏就是為了說明我們的帝國需要什麽。它需要優秀的統治。要做到這一點,依靠的不是法律或是判例,而是統治者自身的素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