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

傑西卡說道:“官方隨行人員的數目必須保持小規模。我們隻能再加一個人。賈維德,你加入我們。哲巴特拉夫,隻能對不起你了。還有,賈維德……我會參加這個……這個儀式……如果你堅持的話。”

賈維德深深吸了口氣,低聲說道:“聽從穆阿迪布母親的吩咐。”他看了看厄莉婭,然後是哲巴特拉夫,目光最後回到傑西卡身上,“耽誤您和孫兒們團聚真令我萬分痛苦,但是,這是……是為了帝國……”

傑西卡想:好。他本質上仍是個商人。一旦確定合適的價錢,我們就能收買他。他堅持讓她參加那個什麽了不得的儀式,對此,她甚至感覺到一絲欣喜。這個小小的勝利會讓他在同伴中樹立威信,他們兩人都清楚這一點。接受他的潔淨儀式是為他未來的服務所支付的預付款。

“我想你已經準備好了交通工具。”她說道。

我給你這隻沙漠變色龍,它擁有將自己融入背景的能力,研究它,你就能初步了解這裏的生態係統和構成個人性格的基礎。

——摘自《海特紀事·誹謗書》

雷托坐在那兒,彈奏著一把小小的巴厘琴。這是技藝臻於化境的巴厘琴演奏大師哥尼·哈萊克在他五歲生日時寄給他的。四年練習之後,雷托的演奏已經相當流暢,但一側的兩根低音弦仍時不時地給他添點麻煩。他覺得情緒低落時彈奏巴厘琴頗有撫慰作用——甘尼瑪同樣有這個感覺。此刻,他在泰布穴地上方崎嶇不平的岩叢最南端,坐在一塊平平的石頭上,頭頂著晚霞,輕輕彈奏著。

甘尼瑪站在他身後,小小的身子渾身上下散發出不高興。斯第爾格通知了他們,祖母將在厄拉奇恩耽擱一陣子。從那以後,甘尼瑪就不願意出門,尤其反對在夜晚即將降臨時來到這裏。她催促哥哥:“行了吧?”

他的回答是開始了另一段曲子。

從接受這件禮物到現在,雷托頭一次強烈地感到,這把琴出自卡拉丹的某位大師之手。他擁有的遺傳記憶本來就能觸發他強烈的鄉愁,思念著厄崔迪家族統治的那顆美麗的行星。彈奏這段曲子時,雷托隻需要敞開心中阻隔這段鄉愁的堤壩,記憶便在他的腦海中流過:他回憶起哥尼用巴厘琴給他的主人和朋友保羅·厄崔迪解悶。隨著巴厘琴在手中鳴響,雷托越來越覺得自己的意識被他的父親所主導。但他仍舊繼續彈奏著,發覺自己與這件樂器的聯係每一秒鍾都變得更加緊密。心中的感應告訴他,他能夠彈好巴厘琴,這種感應已經達到了巴厘琴高手的境界,隻是九歲孩子的肌肉還無法與如此微妙的內心世界配合起來。

甘尼瑪不耐煩地點著腳尖,沒有意識到自己正配合著哥哥演奏的音樂的節拍。雷托驀地中斷了這段熟悉的旋律,開始演奏起另一段非常古老的樂曲,甚至比哥尼本人彈奏過的任何曲子更加古老。由於過於專注,他的嘴都扭曲了。弗雷曼人的星際遷徙剛剛將他們帶到第五顆行星時,這段曲子便已經是一首古歌謠了。手指在琴弦間彈撥時,保羅聽到了來自記憶深處的、具有強烈禪遜尼意味的歌詞:

大自然美麗的形態

包含著可愛的本真

有人稱之為——衰亡

有了這可愛的存在

新生命找到了出路

淚水默默地滑落

卻隻是靈魂之水

它們使新的生命

化為痛苦的實在——

隻有死亡能使生命脫離這個痛苦的肉體

讓它圓滿

他彈完了最後一個音符。甘尼瑪在身後問道:“好老的歌。為什麽唱這個?”

“因為它合適。”

“你會為哥尼唱嗎?”

“也許。”

“他會稱它為憂鬱的胡說八道。”

“我知道。”

雷托扭過頭去看著甘尼瑪。他並不奇怪她知道這首歌的歌詞,但是忽然間,他心中一陣驚歎:他們倆彼此之間的聯係真是太緊密了!即使他們中的一個死去,仍會存在於另一個的意識中,每一寸分享的記憶都會保留下來。這種密切無間像一張網,緊緊纏著他。他的目光從她身上移開。他知道,這張網上有縫隙,他此刻的恐懼便來源於這些縫隙中最新的一個——他感到他們倆的生命開始分離,各自發展。他想:我怎麽才能把隻發生在我一個人身上的事告訴她呢?

他向沙漠遠處眺望,望著那些高大的、如波浪般在厄拉科斯表麵移動的新月狀沙丘。沙丘背後拖著長長的陰影。那裏就是克登,沙漠的中央。這段時間以來,已經很少能在沙丘上見到巨型沙蟲蠕動留下的痕跡了。落日為沙丘披上血紅色的綬帶,在陰影的邊緣鑲上一圈火一般的光芒。一隻翱翔在深紅色天空中的鷹引起了他的注意,鷹猛衝下來,攫住一隻山鶉。

就在他下方的沙漠表麵,植物正茁壯成長,形成一片深淺不一的綠色。一條時而露出地表、時而又鑽入地下的引水渠灌溉著這片植物。水來自安裝在他身後岩壁最高處的巨型捕風器。綠色的厄崔迪家族旗幟在那兒迎風飄揚。

水,還有綠色。

厄拉科斯的新象征:水和綠色。

身披植被的沙丘形成一片鑽石形狀的綠洲,在他下方伸展。綠洲刺激著他的弗雷曼意識。下方的懸崖上傳來一隻夜鶯的啼叫,加深了此刻他正神遊在蠻荒過去的感覺。

Nous changé tout cela,他想。下意識地使用了他與甘尼瑪私下交流時用的古老語言。他說道:“我們改變了這一切。”他歎了口氣。Oublier je ne puis。“但我無法忘卻過去。”

在綠洲盡頭,他能看到弗雷曼人稱之為“空無”的地方——永遠貧瘠的土地,無法生長任何東西。“空無”沐浴在落日的餘暉下。水和偉大的生態變革正改變著它。在厄拉科斯上,人們甚至能看到被綠色天鵝絨般的森林覆蓋著的山丘。厄拉科斯上出現了森林!年輕一代有些人很難想象在這些起伏的山包之後便是荒涼的沙丘。在這些年輕人的眼中,森林的闊葉並沒有什麽特別之處。但是雷托發現自己正以古老的弗雷曼方式思考。在變化麵前,在新事物的麵前,他感到了恐懼。

他說道:“孩子們告訴我,他們已經很難在地表淺層找到沙鮭了。”

“那又怎麽樣?”甘尼瑪不耐煩地問道。

“事物改變得太快了。”他說道。

懸崖上的鳥再次鳴叫起來。黑夜籠罩了沙漠,像那隻鷹攫住鵪鶉一樣。黑夜常常會令他受到記憶的攻擊——潛藏在他內心深處的所有生命都在此刻喧囂不已。對這種事,甘尼瑪並不像他那樣反感,但她知道他內心的掙紮,同情地將一隻手放在他肩頭。

他憤怒地撥了一下巴厘琴的琴弦。

他如何才能告訴她正發生在自己身上的變化呢?

他腦海中浮現的是戰爭,無數的生命在古老的記憶中覺醒:殘酷的事故、愛人的柔情、不同地方不同人的表情……深藏的悲痛和大眾的**。他聽到了挽歌在早已消亡的行星上飄**,看到了綠色的旗幟和火紅的燈光,聽到了悲鳴和歡呼,聽到了無數正在進行的對話。

在夜幕籠罩下的曠野,這些記憶的攻擊最難以承受。

“我們該回去了吧?”她問道。

他搖搖頭。她感覺到了他的動作,意識到他內心的掙紮甚至比她設想的還要深。

為什麽我總是在這兒迎接夜晚?他問自己。甘尼瑪的手從他肩上抽走了,但他卻沒有感覺到。

“你在折磨自己,而且你知道你這麽做的原因。”她說道。

他聽出了她語氣中的一絲責備。是的,他知道。答案就在他的意識裏,如此明顯:因為我內心的真知與未知驅使著我,使我在風浪裏顛簸不已。他能感覺到他的過去在洶湧起伏,仿佛自己踏在衝浪板上。他強行將父親那跨越時空的記憶放在其他一切記憶之上,壓製著它們,但他還是希望自己能獲得有關過去的所有記憶。他想得到它們。那些被壓製的記憶極其危險。他充分意識到了這一點,因為在他身上發生了新的變化。他希望把這種變化告訴甘尼瑪。

一號月亮慢慢升起,月光下,沙漠開始發光。他向遠處眺望,起伏的沙漠連著天際,給人以沙漠靜止不動的錯覺。在他左方不遠處坐落著“仆人”,一大塊凸出地表的岩石,被沙暴打磨成了一個矮子,表麵布滿皺褶,仿佛一條黑色的沙蟲正衝出沙丘。總有一天,他腳下的岩石也會被打磨成這個形狀,到那時,泰布穴地也將消失,隻存在於像他這樣的人的記憶中。他相信,哪怕到那時,世上仍會有像他這樣的人。

“為什麽你一直盯著‘仆人’看?”甘尼瑪問道。

他聳了聳肩。違抗他們監護人的命令時,他和甘尼瑪總會跑到“仆人”那兒。他們在那裏發現了一個秘密的藏身之處。那個地方吸引著他們,雷托知道原因。

下方的黑暗縮短了他與沙漠之間的距離,一段地麵引水渠反射著月光,食肉魚在水中遊動,攪起陣陣漣漪。弗雷曼人向來在水中放養這種食肉魚,用來趕走沙鮭。

“我站在魚和沙蟲之間。”他喃喃自語道。

“什麽?”

他大聲重複了一遍。

她一隻手支著下巴,琢磨著麵前感動了他的場景。她父親也曾有過這種時刻,她隻需注視自己的內心,比較父親和雷托。

雷托打了個哆嗦。在此之前,隻要他不提出問題,深藏在他肉體內的記憶從來不會主動提供答案。他體內似乎有一麵巨大的屏幕,真相漸漸顯露在屏幕上。沙丘上的沙蟲不會穿過水體,水會使它中毒。然而在史前時期,這裏是有水的。白色的石膏盆地就是曾經存在過的湖和海洋。鑽一個深井,就能發現被沙鮭封存的水。他似乎親眼目睹了整個過程,看到了這個行星所經曆的一切,並且預見到了人類的幹預將給它帶來的災難性的改變。他用比耳語響不了多少的聲音說道:“我知道發生了什麽,甘尼瑪。”

她朝他彎下腰:“什麽?”

“沙鮭……”

他陷入了沉默。沙鮭是一種單倍體生物,是這顆行星上的巨型沙蟲的一個生長階段。他最近總是提到沙鮭,她不知道為什麽,但不敢追問下去。

“沙鮭,”他重複道,“是從別的地方被帶到這裏來的。那時,厄拉科斯還是一顆潮濕的行星。沙鮭大量繁殖,超出了本地生態圈所能允許的極限。沙鮭將這顆行星上殘餘的遊離水全部包裹起來,把它變成了一個沙漠世界……它們這麽做的目的是為了生存。在一個足夠幹燥的行星上,它們才能轉變成沙蟲的形態。”

“沙鮭?”她搖了搖頭,但她並不是懷疑雷托的話。她隻是不願意深入自己的記憶,前往他采集到這個信息的地方。她想:沙鮭?無論是她現在的肉體,還是她的記憶曾經居住過的其他肉體,孩提時代都多次玩過一種遊戲:挖出沙鮭,引誘它們進入薄膜袋,再送到蒸餾器中,榨出它們體內的水分。很難將這種傻乎乎的小動物與生態圈的巨變聯係在一起。

雷托自顧自地點了點頭。弗雷曼人早就知道必須在他們的蓄水池中放入驅逐沙鮭的食肉魚。隻要有沙鮭,行星的地表淺層就無法積聚起大麵積水體。他下方的引水渠內就有食肉魚在遊動。如果隻是極少數量的水,沙蟲還可以對付,例如人體細胞內的水分。可是一旦接觸到較大的水體,它們體內的化學反應就會急劇紊亂,使沙蟲發生變異,並且迸裂。這個過程會生成危險的濃縮液,也是終極的靈藥。弗雷曼人在穴地狂歡中稀釋這種**,然後飲用。正是在這種純淨的濃縮液的引領下,保羅·穆阿迪布才能穿越時間之牆,進入其他人從未涉獵的死亡之井的深處。

甘尼瑪感到了哥哥的顫抖。“你在幹什麽?”她問道。

但他不想中斷他的發現之旅:“沙鮭減少——行星生態圈於是發生改變……”

“但它們當然會反抗這種改變。”她說。她察覺到了他聲音中的恐懼。雖然並不樂意,但她還是被引入了這個話題。

“沙鮭消失,所有沙蟲都會不複存在。”他說道,“必須警告各部落,要他們注意這個情況。”

“不會有香料了。”她說道。

她說到了點子上。這正是生態係統改變所能引起的最大危險。這一切都是因為人類的侵入破壞了沙丘各種生物之間相互依存的關係。危險懸在人類頭上。兄妹倆都看到了。

“厄莉婭知道這件事,”他說道,“所以才會老是一副幸災樂禍的樣子。”

“你怎麽能肯定呢?”

“我肯定。”

現在,她知道了雷托煩擾不堪的原因。這個原因給她帶來了一陣寒意。

“如果她不承認,各個部落就不會相信我們。”他說道。

他的話直指他們麵臨的基本問題:弗雷曼人會企盼從九歲的孩子口中說出些什麽呢?越來越遠離她自己內心世界的厄莉婭就是利用了這一點。

“我們必須說服斯第爾格。”甘尼瑪說道。

他們像同一個人一樣,轉過頭去,看著被月光照亮的沙漠。剛才的覺悟之後,眼前的世界已經全然不同。在他們眼中,人類對環境的影響從未如此明顯。他們感到自己是構成整個精密的動態平衡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有了全新的眼光,他們的潛意識也發生了巨大變化,他們的觀察力再次得到了提升。列特-凱恩斯曾經說過,宇宙是不同物種間進行持續交流的場所。剛才,單倍體沙鮭就和作為人類代表的他們進行了溝通。

“這是對水的威脅,各部落會理解的。”雷托說道。

“但是威脅不僅僅限於水,它……”她陷入了沉默。她懂得了他話中的深意。水代表著厄拉科斯至高無上的權力。在弗雷曼人的骨子裏,他們始終是適應力極強的動物,能夠在沙漠中幸存下來,知道如何在最嚴酷的條件下管理與統治。但當水變得充裕時,這一權力象征發生了變化,盡管他們仍舊明白水的重要性。

“你是指對權力的威脅。”她更正他的話。

“當然。”

“但他們會相信我們嗎?”

“如果他們看到了危機,如果他們看到了失衡——對,他們會相信我們的。”

“平衡,”她說道,重複著許久以前她父親說過的話,“正是平衡,才能將人群與一夥暴徒區分開來。”

她的話喚醒了他體內的父親的記憶,他說道:“兩者相抗,一方是經濟,另一方是美。這種戰鬥曆史悠久,比示巴女王【2】還要古老。”他歎了口氣,扭過頭去看著她,“這段時間以來,我開始做有預見性的夢了,甘尼。”

她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

他說道:“斯第爾格告訴我們說祖母有事耽擱——但我早已預見到了這個時刻。現在,我懷疑其他的夢也可能是真的。”

“雷托……”她搖了搖頭,眼睛忽然有些潮濕,“父親死前也像你這樣。你不覺得這可能是……”

“我夢見自己身穿鎧甲,在沙丘上狂奔。”他說道,“我夢見我去了迦科魯圖。“

“迦科……”她清了清嗓子,“古老的神話而已!”

“不,迦科魯圖確實存在,甘尼!我必須找到他們稱之為傳教士的那個人。我必須找到他,向他詢問。”

“你不認為他是……是我們的父親?”

“問問你自己的心吧。”

“很可能是他。”她同意道,“但是……”

“有些事,我知道我必須去做。但我真的不喜歡那些事。”他說道,“在我生命中,我第一次理解了父親。”

他的思緒將她排斥在外,她感覺到了,於是說道:“那個傳教士也可能隻是個神秘主義者。”

“但願如此。但願。”他喃喃自語道,“我真希望是這樣!”他身子前傾,站了起來。隨著他的動作,巴厘琴在他手中發出低吟,“但願他隻是個沒有號角的加百列【3】,隻是個平平常常、四處傳播福音的人。”他靜靜地看著月光照耀下的沙漠。

她轉過臉來,朝他注視的方向看過去,看到了在穴地周圍已經腐爛的植被上跳動的磷火,以及穴地與沙丘之間明顯的分界線。那裏是一個充滿活力的世界。即使沙漠進入夢鄉,那個地方卻仍然有東西保持著清醒。她感受著那份清醒,聽到了動物在她下方的引水渠內喝水的聲音。雷托的話改變了這個夜晚,讓它變得動**不已。這是在永恒的變化中發現規律的時刻,在這一刻,她感受到了可以回溯至古老地球時代的記憶——從地球到現在,整個發展過程的一切都被壓縮在她的記憶之中。

“為什麽是迦科魯圖?”她問道。平淡的語氣和這時的氣氛十分不相稱。

“為什麽……我不知道。當斯第爾格第一次告訴我們,說他們如何殺死了那裏的人,並把那裏立為禁地時,我就想……和你想的一樣。但是現在,危險蔓延開來……從那兒……還有那個傳教士。”

她沒有回答,也沒有要求他把他那些可以預見未來的夢告訴她。她知道,這麽做就等於讓他知道她是多麽恐懼。那條路通向邪物,這一點,他們兩人都清楚。他轉過身,帶著她沿著岩石走向穴地入口時,那個沒有宣之於口的詞沉甸甸地壓在他們心頭:邪物。

宇宙屬於上帝,它是一個整體,與之相比,任何個體都是短暫的。短暫的生命,即便是我們稱之為智慧生命、具有自我意識和理性的生物,也隻能在某個時期很不可靠地掌握宇宙的一個極小的局部。

——摘自宗教大同編譯委員會的注解

哈萊克嘴裏說著話,但他真正的意圖是通過手勢傳達的。他不喜歡教士們為這次報告準備的小接待室,知道這裏頭肯定布滿了竊聽設備。讓他們試試破解細微的手勢吧。厄崔迪家族使用這種通信方式已經好幾個世紀了,沒有誰比他們更精於此道。

屋外,天已經黑了。這間小屋沒有窗戶,光線來自屋頂角落處的球形燈。

“我們抓的人中,很多是厄莉婭的手下。”哈萊克比畫著,眼睛看著傑西卡的臉,嘴裏說的卻是對這些人的審問仍在繼續。

“這麽說,和你預料的一樣。”傑西卡用手語回答。隨後,她點了點頭,嘴裏說道,“審訊完成以後,我希望你提交一份完整的報告,哥尼。”

“當然,夫人。”他說道,隨即又用手語說,“還有一件事,讓人很不安。在大量藥物的作用下,俘虜中有些人提到了迦科魯圖。但是,一說出這個名字,他們立即死掉了。”

“一個心髒停跳程序?”傑西卡用手勢問道。隨後她開口說道:“你釋放過任何俘虜嗎?”

“放了一些,夫人——明顯的小角色。”同時他的手指也在飛快比畫,“我們懷疑是強迫性中止心跳的程序,但還不敢確認。屍檢仍未完成,但我認為應該讓你立刻知道迦科魯圖這件事,所以立刻趕來了。”

“公爵和我一直認為迦科魯圖是個有趣的傳說,可能會有些事實依據。”傑西卡的手指說道。提到她早已死去的愛人時,她心頭總會湧起一股悲傷。她強行壓下自己的傷感。

“您有什麽命令嗎?”哈萊克大聲問道。

傑西卡同樣以話語作出了回答,下令他返回著陸場,報告任何有用的發現,但是她的手指卻發出了其他的指令:“與你在走私徒中的朋友重新取得聯係。如果迦科魯圖確實存在,對方隻能通過出售香料得到活動經費。除了走私徒之外,他們找不到其他市場。”

哈萊克微微點了點頭,同時用手語道:“我已經在這麽做了,夫人。”畢生所受的訓練促使他又補充了一句,“在這裏你一定要非常小心。厄莉婭是你的敵人,大多數教士都是她的人。”

“賈維德不是。”傑西卡的手指回答道,“他恨厄拉科斯。我想,除了貝尼·傑瑟裏特能手,其他任何人都覺察不到這一點。但我非常肯定。他有企圖,厄莉婭看不出來。”

“我要給您增派衛兵,”哈萊克大聲說道,避免與傑西卡的目光接觸。她的目光顯示,她並不喜歡這種安排。“我確信,這裏有危險。您今晚會住在這裏嗎?”

“我們待會兒去泰布穴地。”她說道。

傑西卡遲疑了一下,本想告訴他不要再給她派衛兵了,但最終還是選擇了沉默。應該相信哥尼的直覺。不止一個厄崔迪學到了這一點。

“我還有一個會——和修道院的院長。”她說道,“這是最後一個會,我很高興快要擺脫這地方了。”

我看到沙漠中走出另一隻野獸:它像羔羊般長著兩隻角,嘴裏卻滿是犬牙,脾氣像龍一樣暴躁;它的身體閃爍著光芒,散發出蒸騰的高熱。

——摘自改編後的《奧蘭治天主聖經》

他稱自己為傳教士,但厄拉科斯上很多人都認為他是從沙漠返回的穆阿迪布——穆阿迪布沒有死。穆阿迪布確實有可能還活著,試問有誰看到了他的屍體?但真要這麽說的話,又有誰能看到被沙漠吞沒的屍體呢?可疑問仍然存在——是穆阿迪布嗎?經曆過從前那段日子的人中,沒有一個站出來說:“是的,我看他就是穆阿迪布,我認識他。”但盡管如此,他們之間還是有相同之處,可以作一番比較。

和穆阿迪布一樣,傳教士也是個瞎子,他的眼窩是兩個黑洞,周圍的疤痕看上去像是熔岩彈造成的。他的聲音具有強大的穿透力,和穆阿迪布一樣,能迫使你從內心最深處尋找答案。這一點很多人都注意到了。他是個瘦高個,灰色的頭發,堅毅的臉龐上布滿傷痕。但是綿延的沙漠給很多人都帶來了這樣的外表,隻要看看你自己,就能找到證據。還有一個爭議之處:傳教士有一個替他帶路的弗雷曼年輕人,但沒人知道這小夥子來自哪個穴地。有人詢問他時,他總是說他做這個是為了掙錢。人們爭論說,通曉未來的穆阿迪布不需要向導。隻有在他生命的盡頭,當他承受的無盡痛苦最終征服了他時,他才會需要一個向導。這一點,人人都知道。

一個冬日的早晨,傳教士出現在厄拉奇恩的街道上,一隻古銅色的瘦骨嶙峋的手搭在年輕向導肩上。這位小夥子聲稱自己名叫阿桑·特裏格,他以在擁擠的穴地練就的敏捷,帶著他的主人穿行在充滿燧石味的塵土中,從未讓主人的手離開他的肩膀。

大家注意到,瞎子那件傳統鬥篷下麵的蒸餾服非同尋常,過去,隻有沙漠最深處的穴地才會製造這樣的蒸餾服,跟現在這些蹩腳貨完全是兩回事。采集他呼吸中的水蒸氣以供回收使用的鼻管由某種織物纏繞而成,那是一種現在已經幾乎絕跡的黑色藤蔓織物。蒸餾服的麵罩扣在臉的下半部,麵罩上滿是被飛沙蝕刻而成的片片綠色。一句話,這位傳教士來自沙丘星遙遠的過去。

那個冬日的早晨,許多路人注意到了他。弗雷曼瞎子畢竟是很罕見的。弗雷曼法律仍然要求將瞎子交給夏胡魯。盡管在水分充足的現代社會,大家已經不再遵從這條法律,但法律條文從產生到現在一直沒有變更過。瞎子是奉獻給夏胡魯的禮物,他們會被棄置在沙漠深處的開闊地帶,任由沙蟲享用。需要這麽做的時候,人們總會選擇被最大的沙蟲——那種被稱為沙漠老爹的大家夥——所統治的地區。這些事,城裏人也知道,他們畢竟聽過傳說。因此,一個弗雷曼瞎子足以引起大家的好奇,人們紛紛停下了腳步,看著這奇怪的一對。

那小夥子看起來像十四歲的樣子,新生代中的一員,穿著一件改良的蒸餾服,麵部暴露在會奪走人體水分的空氣中。瘦瘦的身材,長著純藍的香料眼睛、小巧的鼻子,純潔的表情掩蓋了年輕人常有的憤世嫉俗。和小夥子截然相反,瞎子令人聯想起幾乎快被遺忘的過去——步幅很大,步伐卻很緩慢。隻有長年在沙漠中跋涉、隻憑雙腿或被俘獲的沙蟲行走的人才這樣走路。他的頭在似乎有些僵硬的脖子上高高地仰著,許多盲人都是這種姿勢。隻有在朝引起他興趣的聲音側過耳朵時,那顆裹在兜帽裏的頭顱才會轉動。

兩個人穿過白天聚集的人群,最後來到像梯田般一級級向上的台階前,台階通向峭壁般矗立的厄莉婭神廟。傳教士登上台階,和他的向導一起,一直爬到第三個平台處。朝聖者們就是在這裏等待上麵那些巨門的晨啟的。那些門大得無以複加,某個古代宗教的大教堂都可以整個從中穿過。據說,穿過巨門意味著把朝聖者的靈魂壓縮得小如纖塵,足以穿過針眼,或是進入天堂。

在第三個平台邊緣,傳教士轉過身,仿佛在用他空洞的眼窩觀察四周,看到了城市的居民(其中有些人是弗雷曼人,穿著隻起裝飾作用的蒸餾服仿製品),看到了剛剛步下宇航公會飛船的急切的朝聖者,等待著踏出能保證他們在天堂占有一席之地的禮拜的第一步。平台是個喧鬧的地方:有穿著綠袍的忠信會的信徒,隨身帶著受過訓練、能發出被稱為“呼叫天堂”的叫聲的鷹;商販們大聲叫賣著食物;待售的商品琳琅滿目,叫賣聲此起彼伏;還有沙丘占卜師手持小冊子,誌賀藤製的小冊子上還印著注解;一個小販手持樣式奇特的布料,保證“被穆阿迪布本人親手觸摸過”,另一個拿著一瓶水,“經鑒定來自穆阿迪布生活的泰布穴地”。平台上喧嚷著超過百種加拉赫方言,其間還穿插著奧特林語言中刺耳的喉音和尖叫。變臉者和侏儒(來自特萊拉星係那些可疑的工匠行星)身穿白衣,在人群中蹦來跳去。這裏有幹瘦的臉,也有豐滿的、充滿水分的臉。匆忙的腳步在粗礪的塑鋼表麵上移動,發出“沙沙”的聲音。這些雜音後不時響起祈禱者熱切的呼喚——“穆——阿——迪——布!穆——阿——迪——布!請聆聽我靈魂的乞求!你是救世主,聆聽我的靈魂!穆——阿——迪——布!”

朝聖的人群旁邊,兩個藝人正在表演,以求掙得幾個小錢。他們朗誦的是現在最流行的戲劇中的台詞,“阿姆斯泰得和林德格拉夫的辯論”。

傳教士側著頭,仔細聽著。

表演者是兩個聲音沉悶的中年城裏人。接到口頭命令之後,年輕的向導開始向傳教士描繪他們的樣子。他們穿著寬鬆的長袍,甚至不屑於在他們水分充足的身體上披一件蒸餾服仿製品。阿桑·特裏格覺得這種服飾挺好玩,但馬上受到了傳教士的申斥。

背誦林德格拉夫那一段的表演者正在發表他的結束演說:“呸!隻有意識之手才能抓住宇宙。正是這隻手驅使著你寶貴的大腦,因而也就驅使著被你大腦所驅使的任何事物。隻有在這隻手完成它的職責之後,你才能看見你的創造,你才能成為有意識的人!”

他的演說贏得了幾聲稀疏的掌聲。

傳教士吸了吸鼻子,鼻孔吸進了這個地方豐富的氣味:從穿著不合適的蒸餾服中散發出的濃重酯味;不同地方傳來的麝香;普通的燧石味沙塵;無數奇怪食物從嘴裏散出的氣體;厄莉婭神廟內點燃的稀有熏香,伴隨著被巧妙引導的氣流沿著階梯向下彌漫。傳教士吸收著周圍的信息,他的思維在他眼前形成了圖像:我們竟然落到了這一步,我們弗雷曼人!

忽然間,平台上的人群紛紛轉移了注意力。沙舞者來到階梯底部的廣場,他們中約有五十人用繩子連在一起。他們顯然已經這麽跳了好幾天了,想要捕獲靈魂升華的瞬間。他們隨著神秘的音樂提腿頓足,嘴角淌著白沫。他們中有三分之一的人已經失去知覺,隻是吊在繩子上,如同牽線木偶般被其他人拖來拽去。就在這時,一個木偶醒了過來。人群顯然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

“我——看——見——了!”剛醒來的舞者尖聲大叫道,“我——看——見——了!”他抗拒著其他舞者的牽引,灼灼發光的目光投向左右,“城市所在的地方,變得隻有沙子!我——看——見——了!”

旁觀者爆發出一陣哄堂大笑。就連新來的朝聖者都發出了笑聲。

傳教士再也無法忍受了。他抬起雙臂,用曾經命令過沙蟲騎士的聲音喝道:“安靜!”廣場上的整個人群都在這個戰陣號令般的呐喊聲中安靜下來。

傳教士用瘦骨嶙峋的手指了指舞者。真神奇,他似乎能看到麵前的景象。“你們聽到那個人了嗎?褻瀆者,偶像崇拜者!你們都是!穆阿迪布的宗教並不是穆阿迪布本人。他就像拋棄你們一樣拋棄了它!沙漠必將覆蓋這片土地。沙漠必將覆蓋你們!”

說完,他放下雙臂,一隻手放在年輕向導肩上,下令道:“帶我離開這裏。”

或許是因為傳教士的措辭:他就像拋棄你們一樣拋棄了它;或許是因為他的語氣,顯然比普通人更加強烈,肯定受過貝尼·傑瑟裏特音言的訓練,僅僅通過細微的音調變化就能指揮眾人;又或許隻是這片土地本身的神奇,因為穆阿迪布在此生活過、行走過和統治過。平台上有人大聲叫了起來,衝著傳教士遠去的背影放聲高呼,聲音因對宗教的畏懼而瑟瑟發抖:“那是穆阿迪布回到我們身邊了嗎?”

傳教士停住腳步,手伸進鬥篷下方的口袋中,掏出一件東西,隻有離他最近的幾個人才能認出那是什麽。是一隻被沙漠風幹的人手——偶爾能在沙漠中找到,像這顆行星在嘲笑人生的渺小。這種東西通常被視為來自夏胡魯的信息。手幹縮成了緊握的拳頭,沙暴在拳頭上磨出了斑斑白骨。

“我帶來了上帝之手,這就是我帶來的一切!”傳教士高聲說道,“我代表上帝之手講話。我是傳教士。”

有些人將他的話理解為那隻手屬於穆阿迪布,但其他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他那居高臨下的姿態和可怕的聲音上。從此以後,厄拉科斯開始流傳他的名字。但這並不是人們最後一次聽到他的聲音。

我親愛的朋友,所有人都知道,入定狀態中存在著自然界最可貴的珍寶。或許真是這樣。然而,在我的內心,仍然對此存有深深的疑慮。每次進入入定狀態都會獲益?看樣子,有些人濫用了入定狀態,以致公然向上帝挑釁。他們以全宇宙教會的名義醜化靈魂。他們草草閱讀了這種狀態的表麵,自以為獲得了恩賜。他們嘲笑自己的同伴,深深地傷害了真正的信仰,並惡意扭曲了香料這份厚禮的真意,造成的損害是人力無法修複的。要想真正與香料合而為一,同時不被香料賦予的力量所腐蝕,最重要的就是必須做到言行一致。如果你的行為引發了一係列邪惡的後果,他人隻能根據這些後果來評判你,而不是根據你的解釋。我們就是用這種方法來評判穆阿迪布的。

——摘自哈克·艾爾-艾達的《異端之研究》

這是間小屋子,帶著些許臭氧味道,屋內的球形燈發出昏黃的燈光,在地上留下一片灰色的陰影。牆上裝著一麵發出金屬藍色光澤的傳輸眼監視器。屏幕寬約一米,高度大約隻有三分之二米。圖像顯示著一個貧瘠多石的遙遠山穀,兩隻拉茲虎正在享用剛捕獲的獵物的血淋淋的殘軀。老虎上方的山梁上,能看到一個穿著薩多卡工作服的瘦子,衣領上綴著萊文布雷徹的徽章。他的胸前掛著伺服控製器的鍵盤。

屏幕前有一把懸浮椅,椅子上坐著一個看不清年紀的金發女人。她長著一張鵝蛋臉,看著屏幕時,她纖細的雙手緊緊抓著扶手。鑲著金邊的白色長袍覆蓋了她的全身,隱藏了她的身材。她右方一步遠處站著一個矮壯的男子,身穿傳統皇家薩多卡軍團銅色的霸撒軍服。他的灰色頭發理成了小平頭,頭發下方是一張毫無表情的國字臉。

女人咳嗽一聲,道:“和你預料的一樣,泰卡尼克。”

“確實如此,公主。”霸撒副官用嘶啞的嗓音回答道。

她因為他的緊張笑了笑,接著問道:“告訴我,泰卡尼克,我的兒子會喜歡法拉肯一世皇帝這個稱號嗎?”

“這個尊號對他很合適,公主。”

“我問的不是這個。”

“他可能不會同意為取得那個,嗯,稱號所采取的某些做法。”

“又是這句話……”她轉過身,在陰暗中看著他,“你過去盡忠於我的父親。他的皇位丟給了厄崔迪家族不是你的錯。但是當然,你和其他任何人一樣,都能強烈地感受到失去這一切所帶來的刺痛……”

“你有打斷我說話的壞習慣。”她說道。

他笑了,露出牙齒,在屏幕的照射下閃閃發光。“你時不時會讓我想起你父親。”他說道,“在指派一個……嗯,棘手的任務前總是這麽婉轉。”

她的視線從他身上移開,回到屏幕上,以掩飾她的惱怒。她問道:“你真的認為那些拉茲虎能把我的兒子推上皇位?”

“完全可能,公主。你得承認,對於它們兩個來說,保羅·厄崔迪的私生子隻不過是一頓可口的加餐而已。等那對雙胞胎死了之後……”他聳了聳肩。

“沙達姆四世的孫子將成為合理的繼承人。”她說道,“但還必須取決於我們是否能取得弗雷曼人、蘭茲拉德聯合會和宇聯商會的同意,更不用說厄崔迪家族的任何幸存者都會……”

“賈維德向我保證,他的人能輕易對付厄莉婭。在我看來,傑西卡夫人不能算作厄崔迪家的人。剩下的還有誰?”

“蘭茲拉德聯合會和宇聯商會隻不過是逐利之蠅,”她說道,“但是怎麽對付弗雷曼人?”

“我們會用穆阿迪布的宗教淹死他們!”

“說得輕巧,我親愛的泰卡尼克!”

“我懂,”他說道,“我們又回到老問題上了。”

“為了爭奪權力,科瑞諾家族幹過比這更壞的事。”她說。

“但是,要皈依……穆阿迪布的宗教……”

“別忘了,我的兒子尊重你。”她說。

“公主,我一直盼望著科瑞諾家族能重掌大權,薩魯撒行星的每個薩多卡都這麽想。但如果你……”

“泰卡尼克!這裏是薩魯撒·塞康達斯行星。不要讓彌漫在我們過去那個帝國的懶惰習氣影響你。認真、仔細——留意每個細節。這些品質將把厄崔迪家族的血脈埋葬在厄拉科斯沙漠深處。每個細節,泰卡尼克!”

他知道她用的招數。這是她從她姐姐伊勒琅那兒學來的轉移話題的技巧。他感到自己正在輸掉這場爭論。

“你聽到了嗎,泰卡尼克?”

“聽到了,公主。”

“我要你皈依穆阿迪布的宗教。”她說道。

“公主,我會為你赴湯蹈火,但是……”

“這是命令,泰卡尼克——你明白嗎?”

“我服從命令,公主。”但他的語調並沒有發生什麽變化。

“不要嘲弄我,泰卡尼克。我知道你厭惡這麽做。但如果你能樹立一個榜樣……”

“你的兒子仍舊不會照這個榜樣行事的,公主。”

“他會的。”她指了指屏幕,“還有件事,我覺得那個萊文布雷徹可能會帶來麻煩。”

“麻煩?怎麽會?”

“有多少人知道老虎的事?”

“買家呢?”

“他們什麽也不知道。你擔心什麽,公主?”

“我的兒子,怎麽說呢,他有點過於敏感。”

“薩多卡是不會泄露秘密的。”他說道。

“死人也不會。”她的手向前伸去,按下了屏幕下方的一個紅色按鍵。

拉茲虎立刻抬起頭。它們繃緊身體,盯著山上的萊文布雷徹。隨即,兩頭老虎整齊劃一地轉過身,順著山梁向上奔去。

一開始,萊文布雷徹顯得很是輕鬆,他在控製器上按下了一個按鈕。他的動作完成了,但是兩隻貓科動物仍舊朝他狂奔過來。他開始慌亂,一次次重重地按下那個鍵。隨後,醒悟的表情出現在他臉上,他將手猛地伸向腰間的佩刀。但是他的動作已經太遲了。一隻鋒利的爪子掃中他的胸膛,將他擊倒在地。當他倒下時,另一隻老虎用巨大的犬牙咬住他的脖子,使勁一甩。他的頸椎斷了。

“關注細節。”公主說道。她轉過身,看到泰卡尼克抽出了刀,不禁呆了呆。但是他將刀遞給了她,刀把朝前。

“或許你希望用我的刀來處理另一個細節。”他說道。

“把刀插回刀鞘,別像個傻瓜似的!”她憤怒地喝道,“有時,泰卡尼克,你讓我……”

“那是個挺棒的人,公主。我手下最棒的。”

“我手下最棒的。”她更正他。

他深深地、顫抖著吸了一口氣,將刀收入鞘中:“你準備怎麽對付我的飛船駕駛員?”

“一次意外。”她說道,“你會告誡他,把這對老虎運回我們這兒時要萬分小心。當然,等他把老虎交給飛船上賈維德的人以後……”她看了一眼他的刀。

“這是個命令嗎,公主?”

“是的。”

“那麽我呢?應該自殺呢,還是由你親自處理,嗯,這個細節?”

她假裝平靜,語氣凝重地說:“泰卡尼克,如果我不是百分之百確信你會堅決服從我的命令,甚至是命令你自殺,你就不會站在我的身旁——還帶著武器。”

他咽了口唾沫,看著屏幕。老虎再次開始進食。

她忍住了,沒有看屏幕,繼續盯著泰卡尼克道:“另外,你還得告訴買家,不要再給我們送來符合要求的雙胞胎孩子了。”

“遵命,公主。”

“不要用這種語氣和我說話,泰卡尼克。”

“是,公主。”

他的嘴唇抿成了一條直線。她開口問道:“這樣的服裝,我們還有多少套?”

“六套,長袍、蒸餾服和沙地靴,上頭都繡有厄崔迪家族的族徽。”

“像那兩套一樣華麗?”她朝屏幕點了點頭。

“特為皇家而製,公主。”

“關注細節,”她說,“這些服裝會被送往厄拉科斯,作為送給我的皇室外甥的禮物。它們是來自我兒子的禮物,你明白嗎,泰卡尼克?”

“讓他起草一張適當的便條。便條上應該說,他把這些微不足道的衣物視為對厄崔迪家族效忠的象征。諸如此類的話。”

“在什麽場合送呢?”

“總有生日啊,聖日啊,或是其他什麽特殊的日子,泰卡尼克。我交給你處理。我相信你,我的朋友。”

他默默地看著她。

她的臉沉了下來:“你應該知道的,不是嗎?我丈夫死後我還能相信誰?”

他聳了聳肩膀,想象著她和蜘蛛有多麽相像。和她過分親近沒什麽好處,他現在懷疑,他的萊文布雷徹就是和她走得太近了。

“泰卡尼克,”她說道,“還有一個細節。”

“是,公主。”

“我的兒子正在接受如何施行統治的訓練。最終他必須用自己的手去握劍。你應該知道那個時刻何時會到來。到時候,我希望你能立即通知我。”

“遵命,公主。”

她向後一靠,用能看穿他的眼光看著他:“你不讚同我,我知道。但我不在乎,隻要你能記住那個萊文布雷徹的教訓就好。”

“他訓練動物非常在行,但同樣是可以舍棄的。我記住了,公主。”

“我不是這個意思!”

“不是嗎?那麽……我不明白。”

“一支軍隊,”她說道,“完全是由可舍棄、可替換的人組成的。這才是我們應該從萊文布雷徹身上學到的教訓。”

“可替代品,”他說道,“包括最高統帥?”

“沒有最高統帥,軍隊就沒有必要存在了,泰卡尼克。正是由於這個原因,你才要馬上皈依穆阿迪布的宗教,同時開始讓我兒子轉變信仰。”

“我立即著手,公主。我猜你不會為了因為要教他宗教而縮減其他課程的時間吧?”

她從椅子裏站起身,繞著他走了一圈,隨後在門口處停了一下,沒有回頭,直接說道:“總有一天,你會感受到我忍耐的限度,泰卡尼克。”說完,她走了出去。

要麽我們拋棄了久受遵從的相對論,要麽我們不再相信我們能精確地預測未來。事實上,通曉未來會帶來一係列在常規假設下無法回答的問題,除非:第一,認定在時間之外有一位觀察者;第二,認定所有的運動都無效。如果你接受相對論,那就意味著接受時間和觀察者兩者之間是相對靜止的,否則便會出現偏差。這就等於是說無人能夠精確地預測未來。但是,我們怎麽解釋聲名顯赫的科學家不斷地追尋這個縹緲的目標呢?還有,我們又怎麽解釋穆阿迪布呢?

——摘自哈克·艾爾-艾達的《有關預知的演講》

“我必須告訴你一些事,”傑西卡說道,“盡管我的話會激起你很多有關我們共同過去的回憶,而且會置你於險地。”

她停下來,看看甘尼瑪的反應。

現在已是天黑後快兩個小時了,見麵並互相認識時的激動已然沉寂。傑西卡強迫自己的脈搏恢複到平靜狀態,並將自己的意識集中到這個掛著深色牆帷、放置著黃色沙發的石頭小屋內。為了應對不斷積聚的緊張情緒,她發現自己多年來第一次默誦應對恐懼的貝尼·傑瑟裏特禱告詞:

“我絕不能恐懼。恐懼是思維殺手。恐懼是帶來徹底毀滅的小小死神。我將正視恐懼,任它通過我的軀體。當恐懼逝去,我會打開心眼,看清它的軌跡。恐懼所過之處,不留一物,唯我獨存。”

她默默地背誦完畢,平靜地做了個深呼吸。

“有時會起點作用。”甘尼瑪說道,“我是說禱告詞。”

傑西卡閉上眼睛,想掩飾對她觀察力的震驚。很長時間沒人能這麽深入地讀懂自己了。這情形令人不安,尤其是因為讀懂自己的人是隱藏在孩子麵具後的智慧。麵對恐懼,傑西卡睜開了眼睛,知道了內心**的源頭:我害怕我的孫兒們。兩個孩子中還沒有誰像厄莉婭那樣顯示出邪物的特征。不過,雷托似乎有意隱藏著什麽。正是由於這個原因,他才被排除在這次會麵之外。

衝動之下,傑西卡放棄了自己根深蒂固的掩飾情感的麵具。她知道,這種麵具在這裏派不上什麽用場,隻能成為溝通的障礙。自從與公爵的那些溫馨時刻逝去之後,她再也沒有除下自己的麵具。她發現這個舉動既令她放鬆,又讓她痛苦。麵具之後是任何詛咒、祈禱或經文都無法洗刷的事實,星際旅行也無法把這些事實拋在身後。它們無法被忽略。保羅所預見的未來已被重新組合,這個未來降臨到了他的孩子們身上。他們像虛無空間中的磁鐵,吸引著邪惡力量以及對權力的可悲的濫用。

甘尼瑪看著祖母臉上的表情,為傑西卡放棄了自我控製感到驚奇不已。

就在那一刻,她們頭部運動出奇地一致。兩人同時轉過頭,眼光對視,看到了對方心靈的深處,探究著對方的內心。無需語言,她們的想法在兩人之間交流互通。

傑西卡:我希望你看到我的恐懼。

甘尼瑪:現在我知道你是愛我的。

這是個絕對信任的時刻。

傑西卡說道:“當你的父親還是個孩子時,我把一位聖母帶到卡拉丹去測試他。”

甘尼瑪點點頭。那一刻的記憶是那麽栩栩如生。

“那個時候,我們貝尼·傑瑟裏特已經十分注意這個問題了:我們養育的孩子應該是真正的人,而不是無法控製的動物一般的人。究竟是人還是動物,這種事不能光看外表來作出判斷。”

“聽說過嗎?有時,動物為了從捕獸夾中逃脫,會咬斷自己的一條腿。那是獸類的伎倆。而人則會待在陷阱裏,忍痛裝死,等待機會殺死設陷者,解除他對自己同類的威脅。”

甘尼瑪為記憶中的痛苦搖了搖頭。那種灼燒!那種灼燒!當時,保羅覺得那隻放在盒子裏的痛苦不堪的手上的皮都卷了起來,肉被烤焦,一塊塊掉落,隻剩下燒焦的骨頭。而這一切隻是個騙局——手並沒有受傷。然而,受到記憶的影響,甘尼瑪的前額上還是冒出了汗珠。

“你顯然以一種我辦不到的方式記住了那一刻。”傑西卡說道。

一時間,在記憶的帶領下,甘尼瑪看到了祖母的另一麵:這個女人早年接受過貝尼·傑瑟裏特學校的訓練,那所學校塑造了她的心理模式。在這種心理定式的驅使下,她會做出什麽事來?這個問題重又勾起了過去的疑問:傑西卡回到厄拉科斯的目的到底是什麽?

“在你和你哥哥身上重複這個測試是愚蠢的行為,”傑西卡說道,“你已然知道了它的法則。我隻好假定你們是真正的人,不會濫用你們繼承的能力。”

“但你其實並不相信。”甘尼瑪說道。

傑西卡眨了眨眼睛,意識到麵具重又回到她的臉上,但她立即再次把它摘了下來。她問道:“你相信我對你的愛嗎?”

“是的。”沒等傑西卡說話,甘尼瑪抬起手,“但愛並不能阻止你來毀滅我們。哦,我知道背後的理由:‘最好讓人中的獸類死去,好過讓它重生。’尤其當這個人中獸類帶有厄崔迪的血統時。”

“至少你是真正的人,”傑西卡脫口而出,“我相信我的直覺。”

甘尼瑪看到了她的真誠,於是說道:“但你對雷托沒有把握。”

“是的。”

“邪物?”

傑西卡隻得點了點頭。

甘尼瑪說道:“至少現在還不是。我們兩個都知道其中的危險。我們能看到它存在於厄莉婭體內。”

傑西卡雙手捂住眼睛,想:在不受歡迎的事實麵前,即便愛也無法保護我們。她知道自己仍然愛著女兒,並為無情的命運默默哭泣:厄莉婭!哦,厄莉婭!我為我必須承擔的責任痛心不已。

甘尼瑪清了清嗓子。

傑西卡放下雙手,想:我可以為我可憐的女兒悲傷,但現在還有其他的事需要處理。她說:“那麽,你已經看到了厄莉婭身上發生的事。”

“你確信你哥哥沒有受到這個詛咒?”

“我確信。”

隱含在話中的保證清清楚楚,傑西卡發現自己已經接受了她的說法。她隨即問道:“你們是怎麽逃脫的呢?”

甘尼瑪解釋了她和雷托設想的理論,即他們沒有進入入定狀態,而厄莉婭卻經常這樣,這點差別造成了他們的不同結果。接著,她向傑西卡透露了雷托的夢和他們談論過的計劃——甚至還說到了迦科魯圖。

傑西卡點點頭:“但厄莉婭是厄崔迪家族的人,這可是極大的麻煩啊。”

甘尼瑪陷入了沉默。她意識到傑西卡仍舊懷念著她的公爵,仿佛他昨天才剛剛死去,她會保護他的名譽和記憶,保護它們不受任何侵犯。公爵生前的記憶湧過甘尼瑪的意識,更加深了她的這一想法,也使她更加理解傑西卡的心情。

“對了,”傑西卡用輕快的語調說,“那個傳教士又是怎麽回事?昨天那個該死的潔淨儀式之後,我收到了不少有關他的報告,令人不安。”

甘尼瑪聳聳肩:“他可能是……”

“保羅?”

“是的,但我們還無法檢驗。”

“賈維德對這個謠言嗤之以鼻。”傑西卡說道。

甘尼瑪猶豫了一下,隨後說道:“你信任賈維德嗎?”

傑西卡的嘴角浮出一絲冷酷的微笑:“不會比你更信任他。”

“雷托說賈維德總是在不該笑的時候發笑。”甘尼瑪說道。

“不要再談論賈維德的笑容了。”傑西卡說道,“你真的相信我兒子還活著,易容之後又回到了這裏?”

“我們認為有這種可能。雷托……”突然間,甘尼瑪覺得自己的嗓子發幹,記憶中的恐懼攫住了她的胸膛。她迫使自己壓下恐懼,敘述了雷托做過的其他一些具有預見性的夢。

傑西卡的頭搖來晃去,仿佛受了傷。

甘尼瑪說道:“雷托說他必須找到這個傳教士,明確一下。”

“是的……當然。當初我真不該離開這兒。我太懦弱了。”

“你為什麽責備自己呢?你已經盡了全力。我知道,雷托也知道。甚至厄莉婭也知道。”

傑西卡把一隻手放在脖子上,輕輕拍了拍,隨後說道:“是的,還有厄莉婭的問題。”

“她對雷托有某種神秘的吸引力,”甘尼瑪說道,“這也是我要單獨和你會麵的原因。他也認為她已經沒有希望了,但還是想方設法和她在一起……研究她。這……這非常令人擔憂。每當我想說服他別這麽做時,他總是呼呼大睡。他……”

“她給他下藥了?”

“沒有,”甘尼瑪搖了搖頭,“他隻是對她有某種奇怪的同情心。還有……在夢中,他總是念叨著迦科魯圖。”

“有時我懷疑厄莉婭想讓雷托去搜尋迦科魯圖,”甘尼瑪說道,“你知道,我一直認為那隻是一個傳說。”

傑西卡的身體戰栗著:“可怕,太可怕了。”

“我們該怎麽做?”甘尼瑪問道,“我害怕去搜尋我的整個記憶庫,我所有的生命……”

“甘尼瑪!我警告你不能那麽做。你千萬不能冒險……”

“即使我不去冒險,邪物的事照樣可能發生。畢竟,我們並不確知厄莉婭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麽。”

“不!你應該從這種……這種執著中解脫出來。”她咬牙說出了“執著”這個詞,“好吧……迦科魯圖,是嗎?我已經派哥尼去查找這個地方——如果它真的存在的話。”

“但他怎麽能……哦!當然,通過走私徒。”

傑西卡陷入了沉默。這句話再一次說明了甘尼瑪的思維能夠協調那些存在於她體內的其他生命意識。我的意識!這真是太奇怪了,傑西卡想道,這個幼小的肉體能承載保羅所有的記憶,至少是保羅與他的過去決裂之前的記憶。這是對隱私的入侵。對於這種事,傑西卡的第一反應就是反感。貝尼·傑瑟裏特姐妹會早已下了判斷,而且堅信不疑:邪物!現在,傑西卡發現自己漸漸受到這種判斷的影響。但是,這孩子身上有某種可愛之處,願意為她的哥哥而獻身,這一點是無法被抹殺的。

我們是同一個生命,在黑暗的未來中摸索前進,傑西卡想,我們身上流著相同的血。她強迫自己下定決心,一定要堅持她和哥尼·哈萊克預先設定的計劃:雷托必須與他的妹妹分開,必須按姐妹會的要求接受訓練。

我聽到風刮過沙漠,我看到冬夜的月亮如巨船般升上虛空。我對它們起誓:我將堅毅果敢,統治有方;我將協調我所繼承的過去,成為承載過去記憶的完美寶庫;我將以我的仁慈而不是知識聞名。隻要人類存在,我的臉將始終在時間的長廊內閃閃發光。

——摘自哈克·艾爾-艾達的《雷托的誓言》

早在年輕時,厄莉婭·厄崔迪就已經在普拉納-賓度訓練中練習過無數個小時,希望強化她本人的自我,以對抗她體內其他記憶的衝擊。她知道問題所在——隻要她身在穴地,就無法擺脫香料的影響。香料無所不在:食物、水、空氣,甚至是她夜晚倚著哭泣的織物。她很早就意識到穴地狂歡的作用,在狂歡儀式上,部落的人會喝下沙蟲的生命之水。通過狂歡,弗雷曼人得以釋放他們基因記憶庫中所累積的壓力,他們可以拒絕承認這些記憶。她清楚地看到她的同伴中如何在狂歡中著魔一般如癡如醉。

但對她來說,這種釋放並不存在,也無所謂拒絕承認。在出生之前很久,她就有了全部的意識,周圍發生的一切如洪水般湧入這個意識。她的身體被死死封閉在子宮裏,隻能與她所有的祖先聯係在一起,還有通過香料進入傑西卡夫人記憶深處的其他死者。在厄莉婭出生之前,她已經掌握了貝尼·傑瑟裏特聖母所需知識的方方麵麵,不僅如此,還有許許多多來自其他人的記憶。

總有一天,我也會成為那樣的生命,她想。這個想法折磨著她。懵然無知地寄居在她自己產下的孩子內部,不斷向外掙紮,拚命爭取,以求獲得屬於自己的哪怕一絲意識,再次得到哪怕一點點體驗。

恐懼控製了她的童年,直到青春期到來,它仍舊糾纏不去。她曾與它鬥爭,但從未祈求別人的幫助。誰能理解她所祈求的是什麽?她的母親不會理解,母親從來沒有擺脫對她這個女兒的恐懼,這種恐懼來自貝尼·傑瑟裏特的判斷:出生之前就有記憶的人是邪物。

在過去的某個夜晚,她的哥哥獨自一人走進沙漠,走向死亡,將自己獻給夏胡魯,就像每個弗雷曼瞎子所做的那樣。就在那個月,厄莉婭嫁給了保羅的劍術大師,鄧肯·艾達荷,一個由特萊拉人設計複活的門泰特。她母親隱居在卡拉丹,厄莉婭成了保羅雙胞胎的合法監護人。

也成了攝政女皇。

責任帶來的壓力驅散了長久以來的恐懼,她向體內的生命敞開胸懷,向他們征求建議,沉醉在入定狀態中以尋找指引。

危機發生在一個普通的春日,穆阿迪布皇宮上空天氣晴朗,不時刮過來自極地的寒風。厄莉婭仍然穿著表示悼念的黃色服裝,和昏暗的太陽是一個顏色。過去的幾個月中,她對體內母親的聲音越來越抗拒。人們正在為即將到來的在寺廟舉行的聖日典禮作準備,而母親總是對此嗤之以鼻。

體內傑西卡的意識不斷消退,消退……最終消退成一個沒有麵目的請求,要求厄莉婭遵從厄崔迪的法律。其他生命意識開始了各自的喧囂。厄莉婭感到自己打開了一個無底的深淵,各式麵孔從中冒了出來,像一窩蝗蟲。最後,她的意念集中到一個野獸般的人身上:哈克南家族的老男爵。驚恐萬狀之中,她放聲尖叫,用叫聲壓倒內心的喧囂,為自己贏得了片刻的安寧。

那個早晨,厄莉婭在城堡的房頂花園作早餐前的散步。為了贏得內心這場戰鬥的勝利,她開始嚐試一種新方法,凝神思索著禪遜尼的戒條。

但屏蔽場城牆反射的清晨的陽光幹擾著她的思考。她從屏蔽場城牆收回視線,目光落在腳下的小草上。她發現草葉上綴滿夜晚的水汽凝成的露珠。一顆顆露珠仿佛在告訴她,擺在她麵前的選擇何其繁多。

她想將意念集中到草地所引發的聯想上來。大量露水的存在表明厄拉科斯的生態變革進行得多麽深入。北緯地區的氣候已變得日益溫暖,大氣中的二氧化碳含量正在升高。她想到明年又該有多少畝土地會被綠色覆蓋,每一畝綠地都需要三萬七千立方英尺的水去澆灌。

盡管努力考慮這些實際事務,她仍然無法將體內那些如鯊魚般圍著她打轉的意識驅除出去。

她將手放在前額上,使勁按壓著。

昨天落日時分,她的寺廟衛兵給她帶來了一名囚犯讓她審判:艾薩斯·培曼,他表麵上是一個從事古玩和小飾物交易、名叫內布拉斯的小家族的門客,但實際上,培曼是宇聯商會的間諜,任務是估計每年的香料產量。在厄莉婭下令將他關入地牢時,他大聲地抗議道:“這就是厄崔迪家族的公正。”這種做法本應被立即處死,吊死在三角架上,但厄莉婭被他的勇敢打動了。她在審判席上聲色俱厲,想從他嘴中撬出更多的情報。

“為什麽蘭茲拉德聯合會對我們的香料產量這麽感興趣?”她問道,“告訴我們,我們可以放了你。”

“我隻收集能夠出賣的信息,”培曼說道,“我不知道別人會拿我出售的信息幹什麽。”

“為了這點蠅頭小利,你就膽敢擾亂皇家的計劃?”厄莉婭喝道。

“皇室同樣從來不考慮我們自己的計劃。”他反駁道。

欽佩於他的勇氣,厄莉婭說道:“艾薩斯·培曼,你願意為我工作嗎?”

聽到這話後,他的黑臉上浮出一絲笑容,露出潔白的牙齒:“你打算先弄清楚,再處決我,對嗎?我怎麽會突然間變得這麽有價值了,值得你開出價格?”

“你有簡單實用的價值。”她說道,“你很勇敢,而且你總是挑選出價最高的主子。我會比這個帝國的任何人出價更高。”

他為他的服務要了個天價,厄莉婭一笑置之,還了一個她認為較為合理的價錢。當然,即使是這個價錢,也比他以往收到的任何出價高得多。她又補充道:“別忘了,我還送了你一條命。我想你會認為這份禮物是個無價之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