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丘3:沙丘之子 001

穆阿迪布的教義已經成為學者、迷信者和信奉邪教者的辯論場。他倡導一種平衡的生活方式,這是一種生活哲學,人類能以此應對在這不斷變化的宇宙中產生的各種問題。他說人類仍在進化的過程中,這是個永不停息的過程。他說進化本身也遵循著多變的原則,隻有永恒的時間才能知悉。邪教的推理怎麽能與如此精辟的理論相比?

——摘自門泰特鄧肯·艾達荷語錄

山洞地麵的岩石上鋪了條深紅色的地毯,一個光點出現在地毯上。它散發著微光,卻沒有明顯的光源,就那麽顯現在那塊由香料纖維織就的紅色織物表麵上。這個探頭探腦的光斑直徑大約兩厘米,變化起來毫無規律——一會兒拖得很長,一會兒又變成橢圓形。當光點接觸到一張床的深綠色側麵時,它一下子向上躍起,蜿蜒著在**爬行。

一個長著紅褐色頭發的孩子躺在綠色的被子下麵,他的臉像嬰兒一樣胖嘟嘟的,嘴很大,沒有弗雷曼人那種傳統式的瘦骨嶙峋、頭發稀疏的特點,但也不像其他世界的人那樣充滿水分。光點經過孩子緊閉的眼瞼時,孩子動了動身子,光點隨即消失。

現在,岩洞裏隻能聽到均勻的呼吸聲。還有,在呼吸聲的背後,隱約傳來水從裝在岩洞上方高處的風力蒸餾器中滴入盆裏那令人安心的聲音:嗒、嗒、嗒……

光斑再次出現在石室裏——比剛才稍稍大了一些,強度也大了幾個流明【1】。這次似乎連光源也一起現身了:一個躲在鬥篷內的人站在石室邊緣處的拱形門廊內,光源就在那兒。光點再次在石室內四處移動,摸索著、測試著,仿佛帶著某種威脅、某種焦躁。它避開了熟睡的孩子,在洞頂角落裏那個換氣口格柵上停頓了一小會兒,隨後開始探究起綠色和金色相間的牆帷上的一個凸起。石壁上覆蓋著牆帷,看上去稍顯柔和。

現在,光斑消失了。躲在鬥篷內的人動了起來,織物摩擦發出的窸窸窣窣的聲音,暴露了他的行動,於是他停在拱形門廊一邊的哨位上。任何一個了解泰布穴地日常事務的人都會立刻認出他就是斯第爾格,泰布穴地的耐布,那對將繼承父親保羅·穆阿迪布衣缽的雙胞胎孤兒的護衛。斯第爾格經常在夜間巡視雙胞胎的住處,他總是先到甘尼瑪休息的地方看看,然後再到這裏——也就是隔壁——確認雷托也沒出事後,結束他的巡視。

我是一個老傻瓜,斯第爾格想。

他用手指觸摸著投射出光斑的投影儀冰冷的表麵,隨後把它掛回到腰帶上拴著的鐵環上。投影儀是必需的,但斯第爾格仍舊覺得它很麻煩。這東西是屬於皇室的精密儀器,能探測出任何大型活生物體的存在。剛才的影像顯示出,皇家石室中隻有那對熟睡的孩子。

斯第爾格知道,自己的想法和情緒就像那個光斑一樣跳動不已。他無法使躁動不安的內心平靜下來,某種巨大的力量控製了他。這股力量推動著他,讓他走到這一刻。此刻,他感到威脅正在加劇。這裏躺著的是吸引宇宙中所有野心家的磁石,是世間的財富、永遠的權力,以及最有力量的神奇法寶:穆阿迪布的傳人。這對雙胞胎——雷托和他的妹妹甘尼瑪——的身體裏匯聚了可怕的力量。盡管穆阿迪布已經死了,但隻要他們活著,他就仍然活在他們的身體裏。

他們不僅僅是九歲大的孩子,他們是自然的力量,是人們尊崇和畏懼的對象。他們是保羅·厄崔迪的孩子,正是他後來成為了穆阿迪布,所有弗雷曼人的救世主。穆阿迪布點燃了人性的熱情;弗雷曼人從這個行星出發,通過聖戰,將他們的**遠播到宇宙各處,建立了神權政府,其無處不在的權威在每顆星球上都留下了印記。

然而穆阿迪布的孩子也是血肉之軀,斯第爾格想,我拿刀輕輕捅他們兩下,就能使他們的心髒停止跳動,他們的水將會被部落回收。

這個想法讓他的思緒變成了一團亂麻。

殺死穆阿迪布的孩子們!

但是,多年來的經曆使他能夠明智地審視自身。斯第爾格知道產生如此可怕的想法的源頭是什麽。這個想法來自受到譴責的左手,而不是受到祝福的右手。對他來說,生命的表象和存在已毫無神秘感可言。曾經,他以自己是一名弗雷曼人而自豪,把沙漠當作朋友,並在內心深處把他的行星命名為沙丘,而不是帝國所有星圖上所標注的厄拉科斯。

他想,當傳說中的弗雷曼人的先知和救世主還隻是一個夢想時,一切是多麽簡單啊。找到我們的救世主之後,對先知的渴望彌漫到整個宇宙,每個被征服的民族都在渴望著自己的救世主。

斯第爾格向黑黢黢的石室臥房深處望去。

如果我的刀能夠解放那些被征服的民族,他們是否會把我當成他們的救世主?

雷托在他的小**不安地翻來覆去。

斯第爾格歎了口氣。他從未見過那位厄崔迪家族的祖父,雷托就是從他那兒繼承了這個名字。但是很多人都說穆阿迪布的精神力量來源於那位祖父。這種可怕的精神力量會在這一代消失嗎?斯第爾格發現自己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他想:泰布穴地是我的。我統治著這裏。我是弗雷曼的耐布。如果不是我,穆阿迪布也將不複存在。現在,這對雙胞胎……通過他們的媽媽和我的親人契尼,我的血液也流淌在他們的血管裏。在那裏,我與穆阿迪布、契尼以及所有其他的人結合在了一起。我們對我們的宇宙都做了些什麽?

斯第爾格無法解釋,為什麽在深夜裏他的腦海中會出現這種想法,為什麽這種想法的出現會使他如此內疚。他蜷縮在自己的鬥篷裏。現實與夢想是根本不同的。曾經,友好的沙漠從行星的一極延伸到另一極,但是現在它已經縮減到原來的一半。傳說中綠色天堂的擴散讓他感到恐懼。這和夢想中的不一樣。當他的行星改變時,他知道他自己也已經變了。比起過去那個身為泰布首領的他來,現在的他精明多了。他明白很多事:治國的經驗,細小的決策所能帶來的意義深遠的後果。然而,他卻覺得這種知識和精明就像一層包裹在鐵芯外的裝飾物,而鐵芯本身則代表著更為簡潔、更具有決斷力的意識。現在,那個古老的鐵芯在向他大聲呼喊,懇求他回歸到更為單純的價值觀中去。

泰布穴地清晨的聲音擾亂了他的思緒。人們開始在岩洞中四處走動。他感到一陣微風拂過他的麵頰:人們打開密封口,走入黎明前的黑暗中。這陣風也說明現在的人們是多麽粗心,擁擠的居民們不再遵循古老的節水規則。是啊,當這個行星上第一次有了降雨記錄,當天空中出現了白雲,當八個弗雷曼人在過去幹涸的河**被洪水吞沒以後,他們為什麽還需要節約用水呢?溺水事件發生以前,沙丘的語言裏沒有“溺死”這個詞匯。但這裏已經不再是沙丘了,這裏是厄拉科斯……而現在是清晨,一個重要日子的清晨。

穆阿迪布的母親,也就是這對皇室雙胞胎的祖母傑西卡,將於今天回到這顆行星。為什麽她選擇在此時結束她自我放逐的生活?為什麽她放棄了卡拉丹的舒適,而選擇了危險的厄拉科斯?

斯第爾格還有其他憂慮:她是否能感覺到自己的動搖?她是一個貝尼·傑瑟裏特女巫,通過了姐妹會最嚴格的訓練;從身份上講,她又是一位令人尊敬的聖母。這樣的女人很敏銳,也很危險。她是否會令他舉刀自裁?過去,列特-凱恩斯的衛士就接到過這樣的命令。

我應該服從她的命令嗎?他想。

他無法回答這個問題。他又想起了列特-凱恩斯,正是這個行星學家率先夢想著要把這顆滿是沙漠的沙丘星球轉變為適宜人類居住的綠色星球——眼下發生的正是這種事。列特-凱恩斯是契尼的父親,沒有他,也就沒有夢想,沒有契尼,沒有這對皇室雙胞胎。這根脆弱的鏈條居然是這樣延續下來的,一想起這個,斯第爾格便感到沮喪。

我們是如何在此相遇的?他問自己,我們是怎樣結合在一起的?出於什麽樣的目的?我的責任是不是去終結這一切,粉碎這個偉大的結合?

斯第爾格承認,他體內存在著可怕的渴求。他可以作出那樣的選擇,不顧親情和家庭去做一個耐布有時不得不做的事情:為了整個部落的利益而作出極端的選擇。從某個角度來看,這樣的謀殺行為是一種暴行,代表著終極的背叛。殺害天真的孩子們!然而,他們不僅僅是孩子。他們和其他弗雷曼孩子一樣吃香料,參加泰布穴地的狂歡,搜尋整個沙漠尋找沙鮭,玩孩子們玩的其他種種遊戲……然而更重要的是,他們參與了議會。雖然他們都還隻是小孩子,但已經具備足夠的判斷力來參與政事了。從身體上看,他們可能是孩子,但從經驗上看,他們已經老謀深算。他們生來就有完整的遺傳記憶庫,正是這種可怕的意識使他們的姑姑厄莉婭和他們自己截然不同於其他任何活著的人。

在無數個夜晚,斯第爾格無數次發現自己的思緒纏繞在這對雙胞胎和他們的姑姑所共有的不同於常人之處上。很多次,他被這種折磨從睡夢中驚醒,然後來到雙胞胎的臥室,腦子裏仍舊繼續著剛才的噩夢。現在,他的疑慮已有了明確的目標。無法作出決定本身就意味著一種決定——他知道這個道理。這對雙胞胎和他們的姑姑在子宮內就已經醒來,知悉了由他們的祖先遺傳給他們的所有記憶。造成這種後果的是香料,是母親們——傑西卡夫人和契尼的香料癮。在上癮前,傑西卡生了兒子穆阿迪布。厄莉婭則是她上癮以後生的。回想起來,這一切都能看得很清楚。貝尼·傑瑟裏特們指導的無數代育種計劃創造了穆阿迪布,但姐妹會的計劃中並沒有為香料的影響留出餘地。哦,她們知道存在這種可能性,但是她們害怕它,把它稱作邪物。最讓人不安的莫過於此——邪物。作出這種判斷,她們一定有自己的道理。還有,如果她們認為厄莉婭是個邪物,那麽該判斷也同樣適用於這對雙胞胎,因為契尼也同樣上癮了,她的身體裏飽含著香料,還有,不知道出於何種原因,她的基因和穆阿迪布的正好形成了某種形式的互補。

斯第爾格腦筋飛轉。毫無疑問,這對雙胞胎將會超越他們的父親。但是會從哪個方麵呢?那個男孩曾說過,他有成為他父親的能力——並且得到了證明。當雷托還是個嬰兒的時候,他就展示過隻有穆阿迪布才可能擁有的記憶。還有其他的祖先守候在那座巨大的記憶庫中嗎?那些祖先的信仰和習慣是否會對現在的人類構成無法估量的危險?

邪物,神聖的貝尼·傑瑟裏特女巫就是這麽說的。然而姐妹會卻對這對雙胞胎的基因垂涎三尺。她們希望得到他們的**和卵子,卻不想讓載著**和卵子的那兩具軀殼存在於世間。這是傑西卡夫人這次回來的原因嗎?為了支持她的公爵,她與姐妹會斷絕了關係,但是有傳言說她又回到了貝尼·傑瑟裏特的組織中。

我可以結束所有這些夢想,斯第爾格想,輕而易舉。

然而,他又一次對自己會產生這種念頭感到驚訝。穆阿迪布的雙胞胎是否應該為這個現實世界——這個摧毀了他人夢想的現實世界——負責?答案是否定的。他們隻不過是麵透鏡,穿過鏡麵的光線折射出宇宙中的一種新秩序。

痛苦中,他的思緒又回到弗雷曼人最主要的信仰上。他想:上帝的旨意已經到來,不應該輕舉妄動;讓上帝來指引方向,沿著上帝的方向前進。

讓斯第爾格最為心煩的是穆阿迪布的宗教。為什麽他們把穆阿迪布當成了上帝?為什麽要神化一個有著血肉之軀的凡人?穆阿迪布的宗教創造了一個怪獸般的統治實體,對與人類有關的一切事務都橫加幹涉。政教合一,違反了法律就意味著原罪。對政府頒布的任何法令有所質疑都必然帶上一股褻瀆的氣味;任何反叛都會引來地獄烈火般的鎮壓,而鎮壓者總是理所當然地將自己視為衛道者,認為自己的一切作為都是正當的。

然而,頒布政府法令者畢竟是凡人,不可避免地會出現錯誤。

斯第爾格悲哀地搖了搖頭,沒有意識到仆人已經進入了皇家石室前廳,準備開始清晨的工作。

他用手指撫摸著掛在腰間的晶牙匕,回憶著它所象征的往昔歲月。他不止一次同情那些反叛者,但在他的命令下,反叛行為被一次次不斷鎮壓。矛盾的心情經常充斥在他胸中,他真希望自己知道如何去化解這個矛盾,回到這把刀所代表的簡單的世界中。但宇宙是不可能後退的,它是推動這一片灰蒙蒙無盡虛空的一台巨大的發動機。即使他的刀殺死了這對雙胞胎,也會被這虛空反彈回來,在人類的曆史長卷中織入更多的複雜,製造出更多的混亂,引誘人類去嚐試其他形式的有序和無序。

斯第爾格歎了口氣,這才意識到周圍的動靜。是的,這些仆人代表著穆阿迪布雙胞胎周圍的一種秩序。他們時不時地進來,處理各項必要的事務。最好向他們學習,斯第爾格告訴自己,在最佳的時間以最佳的方式解決問題。

我也是個仆人,他告訴自己,我的主人就是仁慈的上帝。他引用了一段話:“我們在他們的脖子上套上高齊臉頰的項圈,所以他們的頭高高揚起;我們還在他們的身前和身後豎起屏障,把他們隱藏起來,所以他們什麽也看不到。”

這是弗雷曼古老的教義裏的一段話。

斯第爾格暗自頷首。

預知和展望未來——就像穆阿迪布用他那令人生畏的洞察力所做的那樣——這種行為對人類的發展產生了反作用。它為決策拓展了新的空間。是的,它大大解放了人類,但它也可能是上帝一時的興致。究竟如何,這又是一個普通人無法理解的複雜問題。

斯第爾格把他的手從刀上拿開。晶牙匕帶來的回憶使他的手指一陣微微的刺痛。但是,曾經在沙蟲巨嘴中閃閃發光的刀刃現在靜靜地躺在刀鞘裏。斯第爾格知道,他現在不會拔出刀來殺死那兩個孩子。他已經作出了決定。最好還是遵從他至今仍然珍惜的傳統美德:忠誠。能夠理解的複雜性總歸比無法理解的複雜性要好;現實的情況總歸比未來的夢想要好。斯第爾格口中苦澀的味道告訴他有些夢想是多麽虛無、令人厭惡。

不!不需要更多的夢想了!

問:“你見過那個傳教士嗎?”

答:“我見過一隻沙蟲。”

問:“沙蟲怎麽了?”

答:“它給了我們可以呼吸的空氣。”

問:“那我們為什麽要摧毀它的領地?”

答:“因為夏胡魯的旨意命令這麽做。”

——摘自哈克·艾爾-艾達的《厄拉科斯之謎》

按照弗雷曼的習慣,厄崔迪雙胞胎在黎明前一個小時起床。他們在相鄰的兩個密室中,以一種神秘的和諧同時打著哈欠,伸著懶腰,感知著岩洞居民們的活動。他們能聽到仆人在前廳裏準備早餐,一種簡單的稀粥,椰棗和堅果泡在從半發酵的香料中提取的**中。前廳中裝有一些球形燈,一片柔和的黃色燈光穿過開放式拱形門廊照進臥室。在柔和的燈光下,這對雙胞胎麻利地穿好衣服,穿衣的同時還能互相聽到對方的動靜。兩個人事先已經商量好,穿上蒸餾服,以抵禦沙漠裏的熱風。

雙胞胎在前廳裏會合,並注意到仆人們一下子安靜下來。雷托在他的蒸餾服外披著一件鑲有黑邊的褐色鬥篷,他的妹妹則穿著一件綠色的鬥篷。他們鬥篷的領口都用一個做成厄崔迪鷹徽形的別針係在一起。別針是金子做的,金子上鑲嵌著紅寶石,代表鷹的眼睛。

看到這樣華麗的服飾,哈拉——斯第爾格妻子們中的一個——說道:“你們穿成這樣是為了你們的祖母吧。”雷托端起他的碗,看了看哈拉那黝黑的、被大風吹皺的臉。他搖了搖頭,說道:“你怎麽知道我們不是為了自己才這麽穿的呢?”

哈拉迎著他捉弄人的目光,毫無懼色地說:“我的眼睛和你的一樣藍,看得和你一樣清楚。”

甘尼瑪大聲笑起來。哈拉總是在這種弗雷曼式的鬥嘴遊戲中遊刃有餘。她接著說道:“不要嘲弄我,孩子。你是有皇家血統沒錯,但我們身上都有香料的烙印——我們的眼睛都沒有眼白。有了這種印記,哪個弗雷曼人還需要更多的華麗服飾?”

雷托微笑著,懊喪地搖了搖頭:“哈拉,我親愛的,如果你年輕一些,沒有嫁給斯第爾格,我會娶你的。”

哈拉平靜地接受了這個小小的勝利,示意其他仆人繼續整理前廳,為今天的重要場麵做好準備。“好好吃你的早餐,”她說,“你今天需要能量。”

“你能肯定,對於我們的祖母來說,我們的衣著不會顯得過於華麗嗎?”甘尼瑪嘴裏灌滿稀粥,含混不清地問道。

“別怕她,甘尼。”哈拉說道。

雷托往嘴裏喂了一大勺粥,用詢問的目光看著哈拉。這個女人真是一肚子民間智慧,一眼就看出了華麗衣著的含意。“她會認為我們害怕她嗎?”雷托問道。

“應該不會。”哈拉說道,“記住,她是我們的聖母。我知道她的本事。”

“厄莉婭穿成什麽樣?”甘尼瑪問道。

“我還沒有看到她。”哈拉簡短地回答道,然後轉身離去。

雷托和甘尼瑪交換了一下眼色,分享著某種秘密,然後伏下身去,快速地吃完早餐。很快,他們來到了寬闊的中央通道。

甘尼瑪用他們共享的基因記憶庫中的某種古老語言說道:“這麽說,我們今天會有一個祖母了。”

“這讓厄莉婭很煩心。”雷托說道。

“她有那麽大的權力,換了誰都不願意放棄。”甘尼瑪說。

雷托短促地笑了笑,從這樣年輕的肉體中發出成年人的聲音,聽上去讓人感覺有些怪:“還不僅僅是這些。”

“她母親的雙眼能否看到我們所看到的事情?”

“為什麽不會呢?”雷托反問道。

“是的……厄莉婭擔心的可能正是這個。”

“誰能比邪物更了解邪物?”雷托問道。

“你知道,我們也可能是錯的。”甘尼瑪說。

“但是我們沒有錯。”他隨即引用了貝尼·傑瑟裏特《阿紮宗教解析》中的一段話,“合理的推理和可怕的體驗使我們把出生前就擁有記憶的人稱為邪物。因為,又有誰能知道,我們邪惡過去中某個迷失自我並且受到詛咒的角色是否會控製我們的肉身?”

“我知道這段曆史,”甘尼瑪說道,“但如果真是這樣的話,為什麽我們還沒有受到這種來自我們身體內部的攻擊?”

“可能是我們的父母在保護我們。”雷托說。

“那麽,厄莉婭為什麽沒有受到同樣的保護?”

“我不知道。可能因為她的父母中還有一位活在人世,也可能隻是因為我們還年輕,還算堅強。也許當我們變老了,變得更加憤世嫉俗的時候……”

“我們必須小心謹慎地與這位祖母相處。”甘尼瑪說道。

“而且不能討論那位在我們行星上四處遊**傳播異教的傳教士。”

“你不會真的認為他是我們的父親吧!”

“對這件事我不作判斷,但是厄莉婭害怕他。”

甘尼瑪使勁搖搖頭:“我不相信這些關於邪物的無稽之談!”

“你的記憶和我的一樣多,”雷托說,“願意相信什麽,你就相信什麽吧。”

“你認為這是因為我們還沒敢嚐試入定狀態,而厄莉婭卻已經試過了?”甘尼瑪說。

“這正是我的想法。”

他們陷入了沉默,隨後匯入中央通道的人流中。泰布穴地這會兒還挺涼,但穿著蒸餾服感覺很暖和,雙胞胎把兜帽甩在他們的紅發之後。他們的臉暴露了他們擁有相同的基因性狀:大大的嘴巴、兩隻分得很開的眼睛,還有香料上癮後的純藍眼珠。

雷托率先發現他們的姑姑厄莉婭正向他們走來。

“她來了。”他轉用厄崔迪家族的戰時用語提醒甘尼瑪。

厄莉婭停在他們麵前,甘尼瑪朝她點了點頭,說道:“戰利品問候她傑出的姑姑。”她這句話也是用恰科博薩語說的,並且在說的過程中強調了自己名字所代表的意義——戰利品。

“你看,我敬愛的姑姑,”雷托說道,“我們今天特地為迎接你的母親做好了準備。”

厄莉婭是眾多皇室成員中唯一對於這對雙胞胎成人式的言行絲毫不覺奇怪的人。她分別看了看這兩個雙胞胎,然後說道:“看緊你們的嘴巴,兩個都是!”

厄莉婭的金發攏在腦後,紮成兩個金色的發圈。她鴨蛋形的臉上眉頭緊皺,大大的嘴巴帶有放縱生活留下的印記,嘴部周圍的肌肉繃得緊緊的,純藍色的眼睛周圍布滿由於過度操心而留下的魚尾紋。

“我已經警告過你們今天應該怎樣表現,”厄莉婭說道,“你們和我一樣,都知道這其中的原因。”

“我們知道你的原因,但是你可能不知道我們的。”甘尼瑪說道。

“甘尼!”厄莉婭生氣地喝道。

雷托盯著他的姑姑,說:“和平常一樣,我們今天也不會裝成隻會傻笑的嬰兒。”

“沒有人讓你們傻笑。”厄莉婭說道,“但是我認為,如果由於你們的言行而激起了我母親某些危險的想法,那麽此舉是不明智的。伊勒琅也同意我的意見。誰知道傑西卡夫人決定扮演什麽樣的角色?畢竟,她是個貝尼·傑瑟裏特。”

雷托搖了搖頭,思索著:為什麽厄莉婭不能看到我們正在懷疑的事情?她是不是走得太遠了?他特別留意厄莉婭臉上那個細微的基因印記,這個印記泄露了誰是她外祖父這一秘密。弗拉基米爾·哈克南男爵不是個易於相處的人。想到這一點,雷托感到自己心中一片茫然、一陣煩躁:他也是我的祖先啊。

他說:“傑西卡夫人受的訓練就是如何統治。”

甘尼瑪點點頭:“她為什麽選擇在這個時候回來?”

厄莉婭板起臉:“她回來會不會隻是為了看望她的孫兒們?”

甘尼瑪想:我親愛的姑姑,這隻是你的希望。但這顯然不可能。

“她不能統治這裏,”厄莉婭說道,“她已經有了卡拉丹,應該足夠了。”

甘尼瑪安撫地說:“當我們的父親走入沙漠尋求死亡的時候,他傳令你作為攝政王。他……”

“你有什麽意見嗎?”厄莉婭問道。

“這是個合理的選擇,”雷托接過妹妹的話頭,“隻有你知道像我們這樣的人是什麽樣子。”

“有謠傳說我的母親已經重返姐妹會。”厄莉婭說,“你們兩個都知道貝尼·傑瑟裏特姐妹會是怎麽想的……”

“邪物。”雷托接道。

“是的!”厄莉婭咬著牙,惡狠狠地說。

“俗語說,一朝是女巫,一輩子是女巫。”甘尼瑪說道。

妹妹,你在玩一個危險的遊戲,雷托想。但他還是接著妹妹的話說:“判斷我們的祖母比判斷她的同類人容易得多。厄莉婭,你擁有她的記憶,你一定能猜出她會作出什麽舉動。”

“容易!”厄莉婭搖搖頭。她環顧四周,看了看擁擠的中央通道,然後轉回頭對這對雙胞胎說:“如果我母親的城府不是那麽深的話,你們現在就不會站在這裏了——我也不會。我將成為她的第一個孩子,而且這一切……”她聳了聳肩,身體一陣輕微的顫抖,“我警告你們兩個,今天一定要謹言慎行。”厄莉婭抬起頭,“我的衛兵來了。”

“你仍然堅持認為我們陪你去太空船著陸場不安全?”雷托問道。

“等在這兒,”厄莉婭說,“我會帶她過來。”

雷托和他的妹妹交換了一個眼色,說道:“你多次告訴過我們,我們從先人那裏繼承的記憶從某種程度上說缺乏實用性,隻有當我們通過自己的肉身積累了足夠多的體驗之後,才能讓這些記憶充分地為我們所用。我的妹妹和我相信這一點。我們估計,祖母到來以後,我們體內會發生某些危險的變化。”

“必須做好準備。”厄莉婭說道。她轉過身,在衛兵包圍下沿著中央通道快步向穴地貴賓通道走去。撲翼飛機在那兒等著他們。甘尼瑪拭去一滴從她右眼流出的淚水。

“給死去的人的水?”雷托挽著妹妹的胳膊,輕聲說。

甘尼瑪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根據從祖先那裏獲取的經驗,分析著她剛才觀察到的姑姑的情況。“她那個樣子,是因為入定狀態嗎?”她問道,心裏知道雷托會怎麽說。

“你還有更好的解釋嗎?”

“隻是探討一下,為什麽我們的父親……甚至我們的祖母……沒有完全屈服於入定狀態?”

他仔細看了看她,這才說道:“你和我一樣清楚這個問題的答案。他們到厄拉科斯之前就已經形成了固定的性格、個性。至於入定狀態,這個嘛……”他聳了聳肩,“他們並不是一生下來已經擁有了祖先的記憶,但厄莉婭……”

“為什麽她不相信貝尼·傑瑟裏特的警告?”甘尼瑪咬著下唇,“厄莉婭和我們一樣,從同一個記憶庫中提取信息,作出決策,可她為什麽……”

“她們已經在稱她為邪物了。”雷托說道,“發現自己的力量超出其他人是非常有**力的,你不這麽想嗎……”

“不,我不這樣想!”甘尼瑪避開哥哥探詢的目光,身體略微有些發抖。她在基因記憶庫中搜尋相關信息,在那裏,姐妹會的警告言猶在耳:出生前就擁有記憶的人很容易成長為惡劣的成年人,可能的原因是……她又一次戰栗了。

“很遺憾,我們家族曆史中沒有幾個出生前就有記憶的人。”雷托說。

“或許我們有。”

“但是我們已經……啊哈,是的,我們又麵對這個沒有解決的老問題了:我們是否真的擁有權限,能夠進入每位祖先的全部記憶?”

通過自己混亂的思緒,雷托感應到這場對話已經擾亂了妹妹的情緒。他們多次探討過這個問題,但每次都沒有結果。他說道:“每次當她催促我們進入入定狀態的時候,我們必須推脫、推脫再推脫。尤其要避免過量服用香料。這是我們最好的選擇。”

“要讓我們能夠過量服用,這個劑量一定要非常大才行。”甘尼瑪說道。

“我們能忍受的劑量可能遠遠超出一般人,”他讚同道,“看看厄莉婭吧,她服用的劑量多大。”

“我挺同情她的,”甘尼瑪說道,“香料對她的**一定既微妙又誘人,它偷偷地纏上了她,直到……”

“是的,她是一個受害者,”雷托說道,“邪物。”

“我們也可能錯了。”

“可能。”

“我一直在想,”甘尼瑪若有所思地說,“如果我能尋找的祖先的記憶來自……”

“曆史就在你的枕邊。”雷托說道。

“我們必須創造機會,和我們的祖母談談這個問題。”

“這也是她留在我記憶中的信息催促我要做的事。”雷托說道。

甘尼瑪迎著他的目光,說道:“知識和信息過多,所以無法作出簡單的決定。向來如此。”

沙漠邊的穴地,

屬於列特,屬於凱恩斯,

屬於斯第爾格,屬於穆阿迪布,

然後又屬於斯第爾格。

一個又一個耐布長眠沙中,

但是穴地依然屹立。

——弗雷曼民歌

離開那對雙胞胎時,厄莉婭感到自己的心跳得厲害。有那麽幾秒鍾的時間,她差點衝動地決定留在他們身旁,請求他們的幫助。多麽愚蠢懦弱的表現啊!想起那一刻,厄莉婭陷入了沉思。這對雙胞胎敢於嚐試預見未來嗎?那條曾經毀了他們父親的道路一定在引誘著他們——在入定狀態下洞悉未來,這種**就像風中的薄霧般搖曳不定。

為什麽我看不到未來?厄莉婭想,我這麽努力地嚐試,為什麽它卻總是躲避我?

一定要讓這對雙胞胎作出嚐試,她告訴自己,要**他們這麽做。他們仍有孩子的好奇心,而這種好奇心又與跨越數千年的記憶緊緊相連。

和我一樣,厄莉婭想。

她的侍衛們打開穴地貴賓通道的水汽密封口,站在入口兩邊,她隨後走上停著撲翼飛機的著陸台。從沙漠深處吹來的風裹挾著沙塵刮過天空,但好歹天色還是挺亮。厄莉婭從穴地的球形燈光下來到日光中,環境的變化讓她拋開了原來的思緒。

為什麽傑西卡夫人選擇在這個時候回來?難道有關攝政女皇的故事也傳到了卡拉丹?

“我們得抓緊時間,夫人。”一個侍衛在風聲中提高嗓門說道。

厄莉婭在別人的幫助下上了撲翼飛機,係好安全帶。但是她的思緒仍舊沒有停止。

為什麽現在來?

撲翼飛機的機翼一上一下拍打了幾下,整架撲翼飛機騰空而起。她切切實實感受到了地位所帶來的浮華和權力——但是這些都是多麽的脆弱。多麽脆弱啊!

為什麽是現在,在自己的計劃還沒有完成的時候?

空中飄浮的沙塵漸漸消散了。她能看到陽光照耀著行星的大地。地貌正在發生巨大的變化,過去幹燥的土地上覆蓋了大麵積的綠色植物。

如果無法預見未來,我會失敗的。哦,隻要具備了保羅的預知能力,我將會作出一番怎樣的豐功偉績呀!我乞求這樣的預知能力,但並不是為了解決自己的痛苦。

痛苦的渴求使她渾身戰栗,她唯願她沒有這樣的願望,和其他人一樣,接受呱呱墜地的衝擊,懵懵懂懂、平平安安地了此一生。但是,不!她生來就是一個厄崔迪,母親的香料癮激活了潛藏在她記憶深處的無數世紀的意識,她是個受害者。

為什麽我的母親今天回來?

哥尼·哈萊克應該和她在一起——那位無比忠實的仆人;外貌醜陋的雇傭殺手;一位忠誠坦率的音樂家,既可以用樂器撥片殺人,又可以輕鬆地用巴厘琴奏樂助興。有人說他已經成為她母親的情人。這一點還有待確認,它可能會成為最有價值的情報。

變成普通人的想法不知不覺間離開了她。

必須引誘雷托進入入定狀態。

她想起以前問過雷托,他會怎樣處理和哥尼·哈萊克的關係。雷托當時便察覺到了這個問題背後的深意,他說哈萊克忠誠於“一個錯誤”,然後又補充了一句:“他崇拜我……的父親。”

她注意到了那片刻的猶豫,雷托差點脫口說出“我”,而不是“我的父親”。是啊,有時要把基因記憶和活人自己的言行分開是很困難的。有關哥尼·哈萊克的回憶就不容易區分。

厄莉婭的嘴角露出一絲冷冷的微笑。

保羅去世後,哥尼與傑西卡夫人一直在卡拉丹。現在,他的返回將會使已經十分複雜的形勢更加複雜化。回到厄拉科斯後,他會在現有的關係中加入他自己的因素。他曾經效力於保羅的父親,這一係的次序分別是雷托一世到保羅到雷托二世。此外還有一條分支,即貝尼·傑瑟裏特姐妹會的育種計劃:傑西卡到厄莉婭到甘尼瑪。哥尼的到來將加劇這種混亂,這個人可能會有其利用價值。

如果他發現我們帶著他最憎惡的哈克南家族的血統,他會作出什麽反應呢?

厄莉婭嘴角的微笑變成了沉思的表情。畢竟,那對雙胞胎還是孩子。他們就像有無數對父母的孩子,他們的記憶既屬於別人,也屬於自己。他們將站在泰布穴地的著陸台上,看著他們的祖母乘坐的飛船在厄拉奇恩盆地下降的軌跡。飛船在空中留下的噴氣尾跡很顯眼,對於傑西卡的孫子孫女來說,這道尾跡會使她的到來更具體嗎?

母親會問我是怎麽訓練他們的,厄莉婭想,會問我使用懲罰手段時是否明智。而我會告訴她,他們是在自己訓練自己——就像我曾經做過的那樣。我會引用她孫子說過的話:“在統治者的責任中,有一項是進行必要的懲罰……但隻能以受害者犯了錯誤為前提。”

厄莉婭突然想到,如果她能讓傑西卡夫人將主要精力集中在雙胞胎身上,其他事情就可能逃過她銳利的眼睛。

這完全可以做到。雷托很像保羅。這很自然,他可以在任何他願意的時候變成保羅。就連甘尼瑪也具備這種令人膽寒的能力。

就像我可以變成我的母親,或是其他任何一個與我分享他們人生記憶的人。

她將思緒轉向別處,看著掠過機身外的屏蔽場城牆的形狀。隨後,她又想到:離開了富含水分、溫暖安全的卡拉丹,重又回到沙丘星球厄拉科斯,她會有什麽感受?在這裏,她的公爵被謀殺了,而她的兒子成了一個殉教者。

為什麽傑西卡夫人在這個時候回來?

厄莉婭找不到答案——至少找不到明確的答案。她可以分享體內無數人的自我意識,但個人的經曆不同,每個人的動機也會變得不一樣。隻有每個個體所采取的個人行為才能顯示該個體的決定。對於出生前就有記憶的厄崔迪來說,這一點顯得尤為重要。他們的出生過程不同於常人:離開母體隻是一種肉體上的徹底分離,在此之前,母體已經給小生命留下了豐富的記憶庫。

厄莉婭不認為她同時愛著也恨著她的母親是一件奇怪的事。這是一種必然,是一種必要的平衡,不需要為此內疚或遭受譴責。這個問題無所謂愛,也無所謂恨。應該譴責貝尼·傑瑟裏特姐妹會嗎?因為她們設計了傑西卡夫人的道路?當某人的記憶覆蓋了上千年時,很難將內疚和對他人的譴責區分開來。姐妹會隻是想優選出一個魁薩茨·哈德拉克,充當成熟聖母的男性對應者……而且……身為具有超常感知力和意識力的人,魁薩茨·哈德拉克可以同時出現在多個時空。在這個育種計劃中,傑西卡夫人僅僅是一個無關緊要的小卒,然而她品位低下,居然愛上了分配給她的生育伴侶,為了滿足她所摯愛的公爵的願望,她沒有按照姐妹會的安排生一個女孩,而是生了一個男孩。

她們成功地製造了保羅,她們的魁薩茨·哈德拉克,隻是早了一代。這是她們長期計劃中的一個小小的計算錯誤。現在他們又麵臨著一個新問題:邪物,邪物的身上帶著她們尋找了好幾代的寶貴基因。

厄莉婭感到眼前落下一片陰影,抬頭一看,隻見她的護航機隊已排成著陸前的最高警戒隊形。她搖了搖頭,感歎著自己的胡思亂想。在頭腦中拜訪曆史人物,把他們的錯誤再梳理一遍,這會帶來什麽好處?現在畢竟是一個全新的時代了。

鄧肯·艾達荷已將他的門泰特意識集中於傑西卡為什麽會在這時候回來的問題上,他用他的天賦——如古代計算機般的大腦——評估著這個問題。他說,她回來是為了幫姐妹會取回那對雙胞胎,因為他們同樣攜帶著那些寶貴的基因。他很可能是對的。這個目的足以讓傑西卡夫人從自願隱居在卡拉丹的狀態中走出來。如果姐妹會命令她……除此之外,還有什麽能讓她回到這個對她來說充滿痛苦回憶的地方呢?

“我們會弄清的。”厄莉婭喃喃地說。

她感到撲翼飛機在她城堡的屋頂上著陸了,反作用力和刺耳的刹車聲使她心中充滿對未來的不祥預感。

melange(也可以寫作me' -lange或ma, lanj),美琅脂,字源不明(被認為源於古老的地球法語):詞義一,香料的混合物;詞義二,產於厄拉科斯(沙丘)的香料,智者薩卡德統治時期的皇家化學師尤瑟夫·艾可可第一個注意到這種物質;美琅脂隻存在於厄拉科斯的沙漠最底層,它與第一代的弗雷曼救世主保羅·穆阿迪布(厄崔迪)的預知能力有著密切的聯係;宇航公會的宇航員和貝尼·傑瑟裏特也使用這種香料。

——摘自《皇家詞典》(第五版)

兩隻大型貓科動物在黎明的曙光中躍上山脊,悠然跑動著。它們並不是在急切地尋找獵物,隻是在巡視它們的領地。它們被稱作拉茲虎,是八千年前被帶到薩魯撒·塞康達斯行星的稀有品種。基因繁殖手段抹去了古老地球虎群的一些原有特征,同時強化了其他特點,它們的虎牙仍然很長,臉很寬,長著機靈警覺的眼睛;腳掌變得很大,以使它們在崎嶇不平的地麵獲得足夠的支撐;它們藏在鞘內的趾爪伸出後有大約十厘米長,由於鞘的摩擦,趾爪末端變得像剃刀一樣鋒利;它們的毛皮呈均勻的褐色,使它們幾乎能在沙漠中隱身。

與先輩們比較起來,它們還有一點不同之處:當它們還是幼獸時,大腦中就被植入了伺服刺激器。它們變成了擁有傳感裝置者的爪牙。

天氣很冷,拉茲虎停下來,仔細查看地形,呼出的熱氣在空中形成了白霧。它們附近的薩魯撒·塞康達斯一片貧瘠,這兒藏匿著寥寥幾隻從厄拉科斯偷運出來的沙鮭,人們幻想憑借這些寶貴的生命打破厄拉科斯對香料的壟斷。在這兩頭大貓站立的地麵上,散布著褐色的岩石,間或點綴著稀稀拉拉的灌木;在清晨的陽光中,銀綠色的灌木拉著長長的陰影。

一個男人出現在兩隻大貓身後的山脊頂上。他停了下來,仔細研究著麵前的場景:大貓和孩子們。這個男人穿著一件灰黑色的皇家薩多卡作訓服,軍服上麵的徽章表示他的職位是萊文布雷徹——霸撒的副官。在他的脖子和腋窩之間掛著一根帶子,帶子上吊著一個薄套子,套子靠在前胸,裏麵裝著伺服刺激器,無論哪隻手都能很方便地操作發射器上的按鍵。

兩隻老虎沒有轉過身來看他。它們很熟悉這個男人的聲音和氣味。他匆忙下了山脊,在距離那兩隻大貓兩步遠的地方停了下來,隨後用手抹了抹自己的頭。空氣很冷,但這樣的工作卻讓人發熱。他再次用灰白色的眼睛仔細研究著眼前的場景:大貓和孩子們。他把一縷被汗水浸濕的金發塞進黑色的頭盔,然後用手按了一下植入式喉頭麥克風。

“大貓已經發現他們了。”

植入耳後的接收器中傳來回複的聲音:“我們看到它們了。”

“這一次怎麽辦?”萊文布雷徹問道。

“沒有接到追蹤命令,它們會去抓那兩個孩子嗎?”接收器裏的聲音反問道。

“它們已經準備好了。”萊文布雷徹說道。

“很好。讓我們來看看四節訓練課是不是足夠了。”

“你們準備好了就告訴我。”

“已經好了。”

“開始行動。”萊文布雷徹說道。

他先拔開信號發射器右手邊一個紅色按鍵上的安全銷,然後按下那個按鍵。現在,那對大貓不再受任何信號的約束了。他把手指放在紅色按鍵下方的一個黑色按鈕上,如果那對大貓轉而攻擊他,他隨時可以製止它們。但它們根本沒有注意他的存在,匍匐在地麵,寬大的腳掌流暢地運動著,朝山脊下的那對孩子前進。

萊文布雷徹蹲下身來仔細觀察。他知道,他周圍某個地方有個隱蔽的傳輸眼,把這裏的一切傳送到王子居住的要塞裏的一個秘密監視器上。

大貓們先是慢跑,隨後開始狂奔。

孩子們這時正專心攀爬著布滿岩石的山梁,並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身處險境。其中一個孩子正在大笑,聲音在寂靜的空氣中顯得又高又尖。另一個孩子被絆倒了,重新站穩身子後,他轉過身,看到了那對大貓。他指著大貓說:“看啊!”

“需要我召回它們嗎?”萊文布雷徹問道。

“讓它們吃完吧。它們幹得很漂亮。我知道它們會的:這一對是完美的。”

“也是我見過最好的。”萊文布雷徹讚同道。

“很好。已經派了車去接你。通話完畢。”

萊文布雷徹站起身來,伸了伸懶腰。他克製住自己,不去看他左手邊的高地,那裏的閃光點暴露了傳輸眼的位置。傳輸眼把他的良好表現傳送給了遠在首都綠洲處的霸撒。萊文布雷徹微笑了:今天的工作表現將使他獲得提升。他仿佛感受到了脖子下掛著巴圖徽章的感覺——總有一天,會飛黃騰達……甚至有一天會成為霸撒。在已逝的沙達姆四世的孫子——法拉肯——的部隊裏,幹得好的人都會迅速獲得提拔。某一天,當王子坐上他理應得到的皇位時,人員的晉升會變得更快。霸撒軍銜都可能不是最終的獎勵。這個世界上需要更多的男爵和伯爵……當那對厄崔迪的雙胞胎被除掉之後。

弗雷曼人,必須回到他原來的信仰中去,回到形成人類社會的本質中去。他必須回到過去,回到在與厄拉科斯的鬥爭過程中學會生存的過去,弗雷曼人唯一應該做的就是敞開心靈,接受來自心靈內部的教導。對他而言,帝國、蘭茲拉德聯合會和宇聯商會的萬千世界毫無意義,它們隻能奪取他的靈魂。

——厄拉奇恩的傳教士語

傑西卡夫人乘坐的飛船從空中俯衝而下,停靠在暗褐色的著陸場上,機身還在發出隆隆的喘息聲。著陸場四周直到遠處是一片人海。她估計大約有五十萬人,其中三分之一可能是朝聖者。他們站在那裏,安靜得可怕,注意力集中在飛船的出口平台。平台處艙門的陰影遮住了她和她的隨從們。

還有兩個小時才到正午,但人群上方的空氣中已有塵埃在反射微光,預示著今天將會是炎熱的一天。

傑西卡戴著象征聖母的頭巾,她用手捋了捋頭巾下的古銅色頭發——夾雜著斑駁銀絲,頭發緊緊包裹著她鴨蛋形的臉龐。她知道長途旅行之後,她的狀態並不算很好,再說黑色的頭巾也不適合她。但是她過去在這裏就是這身裝束,弗雷曼人不會忘記這身長袍所代表的特殊意義。她歎了口氣,星際旅行對她來說並不輕鬆,還有過去時光帶給她的沉重的記憶——那次當她的公爵被迫違心進入這片封地時,她也是通過星際旅行從卡拉丹來到厄拉科斯。

慢慢地,通過貝尼·傑瑟裏特訓練賦予的、能夠發現關鍵的細節特征的能力,她開始仔細研究起麵前的這片人海。他們中有穿著灰色蒸餾服、來自沙漠深處的弗雷曼人;也有穿著白色長袍的朝聖者,肩膀上戴著贖罪的標記;還有富有的商人們,他們穿著輕便的常服,以此炫耀他們在厄拉奇恩炎熱的空氣中並不在乎水分的流失……還有“忠信會”派出的代表團,他們身著綠色長袍,戴著厚重的頭罩,靜靜地站在他們自己聖潔的小圈子裏。

又一次入虎口了,她想。

就在這裏,在這片平原上,她的兒子從已逝的沙達姆四世手中奪過了統治權,曆史的這一次大動**已將這片土地深深鐫刻在人們的心裏和信仰裏。

身後的隨從們發出不安的聲音,她又歎了口氣。他們肯定是在等遲到的厄莉婭。已經可以看到厄莉婭和她的隨從們從人群外圍逐漸向這裏走近,皇家衛隊在他們前麵清理通道,在人群中引起了一陣陣波動。

傑西卡又一次審視著周圍的環境。在她眼中,很多地方都和以前不同了。著陸場的塔台上新增了一個祈禱用的陽台。平原左邊目力所及的地方矗立著巨大的塑鋼建築,那是保羅建造的城堡——他的“沙漠之外的穴地”,人類有史以來最大的一體化建築物。即使把整個城市都裝在它的圍牆之內,它裏麵依然有多餘的空間。現在那裏駐紮著帝國政體中最強大的統治力量,厄莉婭建築在她兄長屍體之上的“忠信會”。

必須除掉那個地方,傑西卡想。

厄莉婭的代表團已經到達出口舷梯的腳下,不出人們預料,他們在那裏停下腳步。傑西卡認出了斯第爾格那粗壯的身材。上帝呀,竟然還有伊勒琅公主!她那誘人的身材遮掩了她的一腔野性,微風撩起她頭頂的金發。真氣人,伊勒琅看起來一點都沒有變老。還有站在隊伍最前端的厄莉婭,年輕的身材顯得既張揚又放肆,目光死死盯著飛船艙門的陰影處。傑西卡仔細端詳著女兒的臉,嘴角繃得緊緊的。一陣悸動掠過傑西卡的身體,她聽到自己的內心在她耳邊呐喊。那些傳言都是真的!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厄莉婭走上了禁路。事實擺在那裏,受過訓練的人都能作出判斷。邪物!

傑西卡用了片刻工夫調整情緒。直到這時她才發現,自己原本是多麽希望能看到那些謠言都是假的。

那對雙胞胎會怎麽樣?她問自己,他們是否也迷失了自我?

慢慢地,傑西卡以上帝之母的姿態走出陰影,來到舷梯口。她的隨從們則根據指示留在原處。接下來是最關鍵的時刻。現在,傑西卡一個人孤零零地處在所有人的視線中。她聽到哥尼·哈萊克在她身後緊張地清著嗓子。哥尼多次反對她這樣:“你身上一點屏蔽場都沒有?天啊,你這個女人!簡直神經不正常!”

但是,在哥尼所有讓人欣賞的品德中,最核心的就是服從。他會說出自己的不同意見,然後服從命令。現在他就在服從命令。

傑西卡在舷梯口停留了一會兒。她知道她身後的其他人和混在人群中的她的特工們已經在腦海中形成了一張臨時地圖。依靠這張地圖,他們能夠在人群中辨別出那些下跪時遲疑的人。

傑西卡仍然保持著雙臂上舉的姿勢,哥尼和他的人出現了。他們迅速繞過她,走下舷梯,毫不理會官方代表們驚異的表情,而是直接與人群中打著手勢表明自己身份的特工們會合在一起。很快,他們在人海中散開,不時跳過一群群跪著的人的頭頂,在狹窄的人縫間快速奔跑。目標人物中隻有少數意識到了危險,想要逃走。他們成了最易對付的獵物:一把飛刀或是一個繩圈,逃跑者已然倒地。其他人則被趕出人群,雙手被縛,步履蹣跚。

在整個過程中,傑西卡始終伸展雙臂站著,用她的存在賜福人群,讓人海繼續屈從。她知道那些廣為流傳的謠言,也知道其中占主導地位的謠言是什麽,因為那是她預先埋下的:聖母回來是為了芟除雜草。萬福我們上帝的母親!

一切結束時,幾具死屍癱軟在地,俘虜們被關進著陸場塔台下的圍欄內。傑西卡放下了她的雙臂。大概隻用了三分鍾。她知道哥尼和他的人幾乎不可能抓到任何一個頭目——那些最具威脅的人。這些家夥十分警覺,非常敏感。但是俘虜中會有幾條令人感興趣的小魚,當然還少不了普通的敗類和笨蛋。

傑西卡放下手臂之後,在一片歡呼聲中,人們站了起來。

像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傑西卡獨自一人走下舷梯。她避免與女兒的目光接觸,將注意力集中在斯第爾格身上。他蒸餾服兜帽的頸部被一大叢黑色的絡腮胡子遮蓋,胡子已經點綴著點點灰色,但他的眼睛仍然像他們第一次在沙漠相見時一樣,給她一種震撼的感覺。斯第爾格知道剛剛發生了什麽,並接受了這一事實。他表現得像個真正的弗雷曼耐布,男兒的領袖,敢於作出血腥的決定。他的第一句話完全符合他的個性。

“歡迎回家,夫人。能欣賞到直接有效的行動總能令人愉悅。”

傑西卡擠出了一絲微笑:“封鎖著陸場,斯第爾格。在審問那些俘虜之前,不準任何人離開。”

“已經下令了,夫人,”斯第爾格說道,“哥尼的人和我一起製訂了這個計劃。”

“如此說來,那些就是你的人——那些出手相助的人。”

“他們中的一部分,夫人。”她看到了他欲言又止的樣子,點了點頭,“過去那些日子裏,你對我研究得很透,斯第爾格。”

厄莉婭走上前來,斯第爾格讓在一旁,讓傑西卡能夠直接麵對她的女兒。

傑西卡知道自己沒有辦法隱藏她已了解到的東西,她甚至沒想去隱藏。隻要有這個必要,厄莉婭可以在任何時候清楚地觀察到需要注意的細節,她像任何一個姐妹會的高手一樣精於此道。通過傑西卡的行為舉止,她已然知曉傑西卡看到了什麽,以及傑西卡本人對所看到事物的看法。她們是死敵,對這個詞的含意,常人隻有最膚淺的理解。

厄莉婭的選擇是直截了當地迸發出怒火,這是最簡單、最適當的反應。

“你怎麽敢沒有征求我的意見就擅自製訂這麽個計劃?”她衝著傑西卡的臉問道。

傑西卡溫和地說道:“你剛剛也聽說了,哥尼甚至沒讓我參與整個計劃。我們以為……”

“還有你,斯第爾格!”厄莉婭轉身麵對斯第爾格,“你究竟效忠於誰?”

“我的忠誠奉獻給穆阿迪布的孩子,”斯第爾格生硬地說,“我們除去了一個對他們的威脅。”

“這個消息為什麽沒有讓你覺得高興呢……女兒?”傑西卡問道。

厄莉婭眨了眨眼,朝她母親瞥了一眼,強壓下內心的**。她甚至設法做到了露齒微笑。“我很高興……母親。”她說道。她的確覺得高興,這一點連厄莉婭本人都感到奇怪。她心中一陣狂喜:她終於和她母親攤牌了。讓她恐懼的那一刻已經過去,而權力平衡並沒有發生改變。“我們方便時再詳談這個問題。”厄莉婭同時對母親和斯第爾格說道。

“當然。”傑西卡說道,並示意談話結束,轉過身來看著伊勒琅公主。

在幾次心跳的時間裏,傑西卡和公主靜靜地站著,互相研究著對方——兩個貝尼·傑瑟裏特,都為同一個理由與姐妹會決裂:愛。兩個人所愛的男人都已死了。公主對保羅付出的愛沒有得到回報,她成了他的妻子,但不是愛人。現在,她隻為了保羅的弗雷曼情人為他所生的那兩個孩子活著。

傑西卡率先開口:“我的孫兒們在哪裏?”

“在泰布穴地。”

“他們在這兒太危險了,我理解。”

伊勒琅微微點了點頭。她看到了傑西卡和厄莉婭之間的交流,但厄莉婭事先便把一個觀念灌輸給了她:“傑西卡已經回到了姐妹會,我們倆都知道她們對保羅的孩子的基因有什麽樣的計劃。”於是,她便根據這種觀念對所看到的一切作出了自己的解釋。伊勒琅從來沒能成為貝尼·傑瑟裏特能手——她的價值在於她是沙達姆四世的女兒;她總是太高傲,不想充分拓展自己的能力。現在,她貿然選擇了她的立場,以她所受的訓練,本來不至於如此。

“我是不是應該這樣想:你們兩個都不相信斯第爾格。是這樣嗎?”傑西卡問道。

伊勒琅意識到這個問題沒有答案,這點聰明她還是有的。她高興地看到耐心已消耗殆盡的教士代表團走了過來。她和厄莉婭交換了一下眼色,想道:傑西卡還是那樣,自信、傲慢!一條貝尼·傑瑟裏特公理在她腦海裏不期而至:傲慢隻是一堵城牆,讓人掩飾自己的疑慮和恐懼。傑西卡就是這樣嗎?顯然不是。那肯定隻是一種姿態。但這又是為了什麽呢?問題深深困擾著伊勒琅。

教士們亂哄哄地纏住了穆阿迪布的母親。有些隻是碰了碰她的手臂,但多數人都深深彎腰致敬,獻上他們的祝福。最後輪到代表團的兩名領導者上前,這是禮儀規定的:地位高的最後出場。他們臉上掛著經過訓練的笑容,告訴她正式的潔淨儀式將在城堡內——也就是過去保羅的堡壘——舉行。

傑西卡研究著眼前這兩個人,覺得他們令人厭惡。其中一個叫賈維德,是一個表情陰沉的圓臉年輕人,憂鬱的眼睛深處流露出猜忌的神情;另一個叫哲巴特拉夫,是以前她在弗雷曼部落中認識的一個耐布的第二個兒子——這一點,他本人並沒忘記提醒她。很容易就能看出他是哪類人:愉快的外表掩飾著冷酷,瘦長臉,一頭金發,一副洋洋自得、知識淵博的樣子。她判斷賈維德是兩人中更為危險的一個,既神秘,又有吸引力,而且——她找不到更好的詞來形容他——令人厭惡。她覺察到他的口音很怪,一口老派弗雷曼人口音,仿佛來自某個與世隔絕的弗雷曼部族。

“告訴我,賈維德,”她說道,“你是什麽地方的人?”

“我隻是沙漠中一名普通的弗雷曼人。”他說道,他的每個音節都表明他在撒謊。

哲巴特拉夫以近乎冒犯的語氣打斷了他們,口氣近於嘲弄:“說到過去,可談的實在太多了,夫人。您知道,我是最先意識到你兒子神聖使命的那批人之一。”

“但你不是他的敢死隊員。”她說道。

“不是,夫人。我的愛好更偏向於哲學,我學習如何成為一名教士。”

以此保護你那身皮,她想。

賈維德道:“他們在城堡內等著我們,夫人。”

她再次察覺到了他那種奇怪的口音,這個問題一定要查清楚。“誰在等我們?”她問道。

“是忠信會,所有那些追隨您神聖兒子的名字和事跡的人。”賈維德說道。

傑西卡向周圍掃了一眼,見厄莉婭朝賈維德露出了笑臉,於是問道:“他是你的下屬嗎,女兒?”

厄莉婭點點頭:“一個注定要成就大事的人。”但是傑西卡發現,賈維德並沒有因為這句讚譽流露出絲毫欣喜。她心裏暗暗記下這個人,準備讓哥尼特別調查他一番。此時,哥尼和五個親信走了過來,表示他們已經審問了那些下跪時遲疑的可疑分子。他邁著強健的步伐,眼睛一會兒向左瞥一眼,一會兒又向右看,四處觀察著,每塊肌肉既放鬆,又警覺。這種本領是傑西卡教他的,源於貝尼·傑瑟裏特普拉納-賓度手冊上的記載。他是一個醜陋的大塊頭,身體的所有反應都經過嚴格訓練,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殺手。有些人視他為魔鬼,但傑西卡愛他,看重他,勝過其他任何活著的人。他的下頜處有一道被墨藤鞭抽打後留下的扭曲的傷疤,使他看上去十分凶惡。但看到斯第爾格後,浮現的笑容軟化了他臉上的線條。

“潔淨儀式。”賈維德道,碰了碰傑西卡的手臂。

傑西卡回過頭。她仔細組織著語言,發音則用上了能夠控製他人的音言,同時精心計算著她的語氣和姿勢,以保證她的話語能對賈維德和哲巴特拉夫的情緒準確地產生影響:“我回到沙丘,隻是為了看望我的孫子和孫女。我們非得在這種無聊的宗教活動上浪費時間嗎?”

哲巴特拉夫的反應是震驚不已。他張大了嘴巴,驚恐地瞪大了眼睛,看了看周圍聽到了這句話的人。他的眼睛留意到每個聽到這句話的人的反應。無聊的宗教活動!這種話從他們的先知的母親口中說出來,會帶來什麽後果?

然而,賈維德的反應證實了傑西卡對他的判斷。他的嘴角繃緊了,接著卻又露出了微笑。但是,他的眼睛裏沒有笑意,也沒有四處觀望,留意別人的反應。賈維德早已對這支隊伍裏的每個人都了如指掌。他知道從現在這一刻起,他應該對他們中的哪些人予以特別的關照。短短幾秒鍾之後,賈維德陡然間停止了笑容,表明他已經意識到剛才他暴露了自己。賈維德的準備工作做得不錯:他了解傑西卡夫人具備的觀察力。

一閃念間,傑西卡權衡了各種手段。隻要對哥尼做一個細微的手勢,就能置賈維德於死地。處決可以就在這裏執行,以達到殺一儆百的效果,也可以在以後悄悄找個機會,讓死亡看上去像是一次事故。

她想:當我們希望隱藏內心最深處的動機時,我們的外表卻背叛了自己。貝尼·傑瑟裏特的訓練可以識別暴露出來的種種跡象,提升能手的能力,超越這個階段,讓她們得以居高臨下地解讀其他人一覽無餘的肉體。她意識到,賈維德的智力具有很高的利用價值,是可以使力量保持平衡的砝碼。如果他能被爭取過來,他便可以充當最需要的那個環節,讓她深入厄拉奇恩世界。而且,他同時還是厄莉婭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