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7

“不是我的罪過!我也許和罪案有聯係,可沒有……”聲音突然中斷,他恐懼地朝樓座方向望去。

在保羅的暗示下,厄莉婭站起身來,從講台走了下來,走到柯巴桌邊,離他不足一米,默默地逼視著他。

柯巴在眼神的重壓下退縮了。他開始坐立不安起來,朝樓座那兒投去焦慮的一瞥。

“你在那兒找誰?”保羅問。

“你看不見!”柯巴衝口而出。

保羅強忍住一瞬間湧出的對柯巴的憐憫之情。自己的幻象緊緊抓住了這個人,就像抓住現實的一個個瞬間。他與罪案有關,但僅此而已。

“我不用眼睛也能看見你。”保羅說。他開始描述柯巴,描述他的每一個動作、每一陣**,投向樓座的每一個驚恐、懇求的眼神。

柯巴絕望了。

厄莉婭觀察著他,知道他隨時可能崩潰。樓座裏的某個人一定同樣知道他是多麽接近崩潰的邊緣,她想。是誰呢?她一個個琢磨著那些耐布們的臉,在這些戴著麵具似的臉上尋找泄露真相的任何細微的表情變化:憤怒……恐懼……半信半疑……犯罪感。

保羅不說話了。

柯巴竭力裝出傲慢的神情,但效果不佳:“誰指控我?”

“奧塞姆指控你。”厄莉婭說。

“可奧塞姆已經死了!”柯巴抗議道。

“你是怎麽知道的?”保羅問,“通過你的間諜係統嗎?哦,是的!我們知道你的間諜和情報員,我們也知道把熔岩彈從塔拉赫爾星帶到這裏的人是誰。”

“那是為了保護齊紮拉教團!”柯巴脫口而出。

“那麽,它怎麽會落入反叛者手中呢?”保羅問。

“它被偷了,而且我們……”柯巴沉默了,咽下了想說的話,目光忽左忽右,閃爍不定,“人人都知道,我一直是穆阿迪布的聲音,為他傳遞仁愛。”他瞪著樓座,“死人怎能指控一個弗雷曼人?”

“奧塞姆的聲音並沒有死。”厄莉婭說。保羅輕輕碰了碰她的胳膊,她立即住嘴了。

“奧塞姆把他的聲音交給了我們。”保羅說,“它指出了密謀者的名字、背信棄義的種種行為,還有密謀的地點和時間。柯巴,你發現耐布委員會裏少了幾張熟悉的臉,對嗎?梅柯爾和菲西在哪兒?跛腳柯克今天不在。還有泰金,他在哪兒?”

柯巴連連搖頭。

“他們已經帶著偷來的沙蟲從厄拉科斯逃走了。”保羅說,“就算我放了你,夏胡魯也會因為你參與此事而懲罰你,取走你身上的水。我還是幹脆放了你吧,柯巴,如何?想想那些失去眼睛的戰士。他們不像我,沒有眼睛也能看見世界。他們有家人,有朋友。柯巴,你能躲得掉他們嗎?”

“這是一次意外。”柯巴爭辯,“再說,他們反正可以從特萊拉人那兒……”他又一次泄了氣。

“誰知道那些金屬眼睛會帶來什麽束縛?”保羅問。

樓座上的耐布們開始互相交換眼色,捂著嘴竊竊私語。現在他們盯著柯巴的眼神已經變得冷若冰霜。

“為了保護齊紮拉教團。”保羅喃喃地說,話鋒一轉,回到柯巴的辯解上,“這樣一種武器,它或者毀掉一顆行星,或者製造J射線弄瞎靠近它的人的眼睛。柯巴,這種威力,你居然會把它看成一種防禦武器?齊紮拉教團非得把身邊所有人的眼睛弄瞎才感到安全嗎?”

“是出於好奇心,陛下。”柯巴辯解道,“我們知道古老的法律規定隻有各大家族才能擁有原子彈,可齊紮拉教團服從了……服從了……”

“服從了你。”保羅說,“好奇心?哼!”

“即使是原告的聲音,您也必須讓我親耳聽到!”柯巴說,“這是弗雷曼人的權利。”

“他說的是事實,陛下。”斯第爾格說。

厄莉婭狠狠瞪了斯第爾格一眼。

“法律就是法律。”斯第爾格說。他察覺了厄莉婭的不滿,於是開始引述弗雷曼法律,不時加以自己的看法。

厄莉婭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不等斯第爾格的話說出口,她就聽到了。他怎麽會這麽容易上當受騙?斯第爾格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官氣十足、態度保守,也從來沒有如此拘泥於古老的弗雷曼法典。隻見他下巴凸出,一副好鬥的神情,嘴唇激動地嚅動著。平時的斯第爾格已經不複存在,隻剩下誇誇其談。他怎麽會這樣?

“柯巴是弗雷曼人,因此,必須根據弗雷曼法律進行判決。”斯第爾格總結說。

厄莉婭轉身望著窗外,花園上空的雲朵將陰影投到房間的牆壁上。沮喪壓倒了她。他們已經在這件事情上耗了一上午,可瞧瞧結果吧。柯巴已經放鬆下來。頌詞作者擺出一副受到不公正指控的姿態,一副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為了表達對穆阿迪布的愛的無辜姿態。她瞥了一眼柯巴,不由得吃了一驚:他的表情中混雜著狡詐和自大。

對他來說,斯第爾格的發言簡直相當於一個信息,她想。他已經聽到了朋友的叫喊:“堅持住!援兵就要到了!”

不久之前,這事還仿佛牢牢處於他們的掌控之下。來自侏儒的信息、密謀的線索、舉報者的名字,這些情況全在他們手中。但他們沒有把握住最關鍵的一刻。斯第爾格?肯定不是斯第爾格。她轉過身,瞪著這個老弗雷曼人。

斯第爾格毫不畏怯地迎著她的目光。

“謝謝你提醒我們注意法律條文,斯第爾格。”保羅說。

斯第爾格低頭致敬。他靠近了些,用隻有保羅和厄莉婭才能讀懂的啞語說:交給我吧,我先把他榨幹,然後再說。

保羅點點頭,朝柯巴後麵的衛兵做了個手勢。

“把柯巴帶到一間安全措施最嚴密的牢房去。”保羅說,“除了辯護律師以外,不許其他人探視。我指派斯第爾格做你的辯護律師。”

“我要自己選擇辯護律師!”柯巴大叫。

保羅猛地轉過身來:“你否認斯第爾格的公正和判斷力?”

“哦,不,陛下,可是……”

“把他帶走!”保羅喝道。

衛兵把柯巴從坐墊上扯起來,押著他出去了。

耐布們又是一陣竊竊私語,然後開始離開樓座。侍衛們也從樓座下方走到窗戶邊,拉下橘紅色的帷幔。房間裏頓時充滿幽暗的橘紅色陰影。

“保羅。”厄莉婭說。

“除非到了能夠對暴力手段運行得當的時候,”保羅說,“我們不應該輕易使用這種手段。謝謝你,斯第爾格,你的戲演得很好。厄莉婭,我已經明確辨認出了那些和柯巴一夥的耐布。他們不可能不暴露一點蛛絲馬跡。”

“這一套,你們倆事先商量好的?”厄莉婭問道。

“即使我宣布立即處死柯巴,耐布們也會理解的。”保羅說,“不過,這種正式審訊程序,卻沒有嚴格遵循弗雷曼法律……他們會覺得自己的權利受到了威脅。有哪些耐布支持他,厄莉婭?”

“肯定有雷傑芬雷。”她說,聲音壓得很低,“還有薩態德,可是……”

“給斯第爾格一份完整的名單。”保羅說。

厄莉婭隻覺得喉嚨發幹,不由得咽了口唾沫。此時,她和其他人一樣,對保羅產生了一種深深的畏懼。保羅沒有眼睛,卻活動自如,這其中的原理她當然明白,但高明到這種程度,她仍然不由得有些膽寒。在自己的幻象中看到了他們的模樣、形體!她感到自己的形象在他的預言幻象中閃爍,幻象與現實吻合得分毫不差,但這種契合完全取決於他的一言一行,言行稍有偏差,既定的未來就會改變。通過幻象,他牢牢地掌握著所有的人和事!

“您的早朝接見時間早就到了,陛下。”斯第爾格說,“許多人……覺得好奇……害怕……”

“你害怕嗎,斯第爾格?”

聲音很低,幾乎無法聽清:“是的。”

“你是我的朋友,沒必要怕我。”保羅說。

斯第爾格咽了口唾沫:“是的,陛下。”

“厄莉婭,讓早朝的人進來。”保羅說,“斯第爾格,發信號通知他們。”

斯第爾格遵旨行事。

大門口頓時一片騷亂。衛兵們死命攔住擠在暗角裏的覲見者,為官員們隔出一條通道;皇家衛兵推搡著千方百計想擠進來的陳情者,而身穿華麗長袍的陳情者們叫嚷著,咒罵著,手裏晃動著他們收到的邀請單;衛兵們清理出來的通道上,執事大踏步走在官員們的前麵。他手裏拿著享有優先待遇人員的名單,這些人被允許接近皇帝。該執事是一個名叫泰克魯布的弗雷曼人,瘦長結實,蓄著一圈絡腮胡子,一副玩世不恭的表情,神氣活現地晃動著那顆頭發修剪得整整齊齊的腦袋。

厄莉婭走上去擋住他,讓保羅有時間帶著契尼從高台後麵的私人通道迅速離開。泰克魯布窺探著保羅的背影,這種神情頓時讓厄莉婭湧起一股不信任之感。

“今天由我代表我哥哥。”她說,“每次隻能來一個陳情者。”

“是,夫人。”他轉身安排後麵的人群。

“我記得你從前絕不會誤解你哥哥的意思。”斯第爾格說。

“我當時心煩意亂。”她說,“但你不是也變了嗎,斯第爾格?而且是戲劇性的巨大變化。”

斯第爾格大吃一驚,身體一挺。一個人總會有些改變,那是自然的。可戲劇性的變化這一點,他自己從來沒想過。戲劇化這個詞隻適用於那些來自外星、品德和忠誠度都靠不住的演藝人員。戲劇是帝國的敵人用來煽動浮躁的老百姓的把戲。還有柯巴,拋棄了弗雷曼品德,把戲劇那一套用在齊紮拉教團上。他會為這個丟掉性命的。

“這句話有點尖刻呀。”斯第爾格說,“你不信任我了嗎?”

他聲音裏的憂傷使她的表情緩和下來,可語調沒變:“你也知道,我不是不信任你。我哥哥向來認為,無論什麽事,隻要交到斯第爾格手裏,就可以徹底放心了。這方麵,我一直完全讚同我哥哥。”

“那你為什麽說我……變了?”

“你準備違抗我哥哥的命令。”她說,“我看得出來。我隻希望不要因此毀了你們兩個人。”

第一批覲見者、陳情者來了。沒等斯第爾格回答,她已經轉過身去。她看到了他的表情,也知道他的感受。從母親的信上,她讀到了同樣的感受——用法律取代道德和良知。

“你們製造了一個致命的悖論。”

蒂貝納是蘇格拉底基督教哲學的辯護者,很可能是安布斯四號星上的土著,生活在科瑞諾之前的8到9世紀之間,戴拉瑪克皇朝的第二代時期。他的著作隻有一部分留存至今,下麵的話就出自他的著述:“每個人的內心都同樣荒蕪。”

——摘自伊勒琅的《沙丘論》

“你就是比加斯。”死靈說,跨進監禁侏儒的小房間,“我叫海特。”

和海特一起進來的還有一隊換崗值夜班的皇家衛兵。穿過外麵的院子時,落日之風卷起沙塵,吹打在他們臉頰上,讓他們眼睛直眨巴,加快了腳步。能聽見他們在外麵過道裏互相開玩笑的聲音,還有進行交接儀式時的動靜。

“你不是海特。”侏儒說,“你是鄧肯·艾達荷。他們把你的屍體放進箱子的時候,我正好在那兒;他們把它抬出來、激活並訓練它的時候,我也在那兒。”

死靈突然一陣口幹舌燥,咽了口唾沫。球形燈的光本來是黃色,但屋子裏懸著綠色的帳幔,襯得黃色減了幾分。明亮的燈光照亮了侏儒前額一粒粒豆大的汗珠,讓比加斯看上去十分古怪,像一隻胡亂拚湊起來的生物,特萊拉人製造他的意圖呼之欲出,似乎已經無法被皮膚罩住。怯懦、輕薄的麵具之下,這個侏儒隱藏著某種力量。

“穆阿迪布派我來問你,特萊拉人把你送到這兒來的目的是什麽?”海特說。

“特萊拉人,特萊拉人。”比加斯念叨著,“我就是特萊拉人,你這個笨蛋!說到這個,你不也是特萊拉人嗎?”

海特瞪著侏儒。這個比加斯,真是機敏過人,不由得使人聯想起古代的先哲們。

“你聽見外麵的衛兵沒有?”海特問,“隻要我發出命令,他們會立即絞死你。”

“咳!咳!”比加斯叫道,“你可真是的,變成了這麽一個冷酷無情的蠢材。絞死我?你不是剛說你來是為了知道真相嗎?”

海特發現自己不喜歡侏儒那種鎮定自若的表情,仿佛他知道什麽大秘密似的。“也許我僅僅想知道未來會怎麽樣。”他說。

“說得真妙。”比加斯說,“現在我們互相了解了。兩個賊碰麵時不需要介紹,各自心照不宣。”

“這麽說,我們都是賊。”海特說,“我們偷什麽東西?”

“不是賊,是骰子。”比加斯說,“你來這兒是想瞧瞧我的點數。反過來,我也想瞧瞧你的。可你卻戴上了麵具。瞧啊!這人有兩張臉!”

“你真的親眼看見我被放進特萊拉人的箱子裏?”海特問,其實他非常不願意問這樣的問題。

“我不是說過了嗎?”侏儒跳了起來,“我們當時和你鬥得很激烈。你的肉體不想活過來。”

海特突然感到自己仿佛身處幻夢之中,被別人的意識控製著。他或許應該暫時忘掉這一點,任憑別人的意識裹挾自己。

比加斯狡黠地把頭朝旁邊一歪,圍著死靈踱步,不時抬起頭望望他。“激動好啊,激動起來,你身體內部的潛藏模式才會激活。”比加斯說,“你呀,你是一個不想知道自己在追蹤什麽的追蹤者。”

“而你是一架瞄準穆阿迪布的武器,對嗎?”海特說,隨著侏儒轉動身體,“你到底想幹什麽?”

“什麽也不幹!”比加斯說著,停了下來,“你泛泛而問,我就泛泛而答。”

“這麽說你是衝著厄莉婭來的。”海特說,“她是你的目標嗎?”

“在外星球,他們管她叫霍特,就是魚怪。”比加斯說,“一說起她,你就熱血沸騰了。這是怎麽回事?”

“唔,他們叫她霍特。”死靈說,同時琢磨著比加斯的表情,想知道他究竟有什麽意圖。侏儒用這種方式回答他的問題,這可真奇怪。

“她是處女,同時又是個娼婦。”比加斯說,“她沒有教養,但機智詼諧,見識高明得讓人害怕;最仁慈的時候卻偏偏能做出最冷酷的事;心計極深,有的時候做起事來卻不假思索;想建設點兒什麽的時候,破壞性卻像大風暴一樣強。”

“原來你到這兒來是為了痛斥厄莉婭。”海特說。

“痛斥厄莉婭?”比加斯一屁股坐到牆邊的一隻坐墊上,“我來到這裏,是因為我被她的美貌迷住了。”他咧開嘴笑了,那張大鼻子大嘴的臉上,表情活像隻蜥蜴。

“攻擊厄莉婭,相當於攻擊她哥哥。”海特說。

“這一點很明顯,明顯得人人都沒看見。”比加斯說,“實際上,皇帝和他妹妹就是背靠背的同一個人,半邊是男性,半邊是女性。”

“這種話我們聽過,沙漠最深處有些弗雷曼人就這麽說。”海特說,“正是同一夥人重啟了向夏胡魯獻上活人血祭的儀式。你怎麽也會嘮叨他們那套胡言亂語?”

“胡言亂語?好大的口氣。”比加斯問,“就憑你,一個又像人又像空殼的東西?啊哈,我忘了,骰子自己看不到自己的點數。而你的困惑更比其他人多了一倍,因為你為厄崔迪家族那個雙重人效勞。其實你的頭腦已經接近了答案,而你的感官卻拒絕接受。”

“你在向看守們宣講這一套謬論,對嗎?”海特低聲問。侏儒的話在他腦子裏翻騰著,攪得他頭都昏了。

“是他們向我宣講!”比加斯說,“他們還禱告神明保佑。為什麽不呢?我們大家都該好好禱告禱告。畢竟,我們生活在宇宙中前所未有的最危險的造物所投下的陰影之中。”

“最危險的造物?”

“連他們的母親都拒絕和他們生活在同一顆星球上!”

“為什麽你不直截了當地回答我的問題?”海特問,“要知道,我們大可以用別的方式拷問你。我們會得到答案的……不管用什麽手段。”

“可我已經回答了你!我告訴你了,沙漠深處的傳說是真的,不是嗎?我是挾帶死亡的風暴嗎?不!我隻是話語!振聾發聵的話語,像劃破沙漠上空陰沉天幕的閃電。我已經告訴你了:‘把燈滅了,白晝來了!’你卻不斷地說:‘給我一盞燈,讓我能找到白晝。’”

“跟我玩這一套,對你來說可有點危險啊。”海特說,“你是不是以為我理解不了這些禪遜尼觀念?其實,你的意思像鳥兒在泥地裏留下的痕跡一樣清晰。”

比加斯咯咯地笑起來。

“你笑什麽?”海特問。

“我笑自己有牙齒卻又希望沒有。”笑聲中,比加斯好不容易才吐出這句話,“沒有牙齒的話,我就不會被你氣得咬牙切齒了。”

“既然現在我知道了你的目標,”海特說,“你就會把我當成你的另一個目標。”

“而且我已經擊中它了,正中靶心!”比加斯說,“你把自己弄成這麽大一個活靶子,想打不中都不可能呀。”他自顧自地點點頭,“現在,我要為你唱支曲子。”他哼哼起來,一種哀痛、嘶啞而單調的旋律,一遍遍地重複著。

海特僵住了,隻覺體內湧起一股奇異的痛苦之感,沿著他的後脊來回滾動。他瞪著侏儒的臉,在那張衰老的麵龐上看到了一雙年輕的眼睛。兩個太陽穴之間是一片密如網絡般的淺色皺紋,這雙眼睛便在這個網絡的正中。好大一顆腦袋!那張大臉上的所有器官仿佛都以那雙噘起的嘴唇為中心,而這雙嘴唇正吐出那個單調的聲音。聲音使海特想到了古代的儀式,想到民間代代相傳的記憶,想到古老的言辭和習俗。此刻正在發生某種生死攸關的大事:時間長河中,種種觀念翻騰起伏,爭鬥不休。侏儒的歌聲引出了某些年代久遠的觀念,像極遠處極亮的一點光,向這邊移動,越來越近,照亮了沿途無數世紀的生命。

“你在對我做什麽?”海特氣喘籲籲地說。

“你是一部樂器,而我則是被訓練來彈奏你的。”比加斯說,“我正在彈奏你。我把耐布中另外一些反叛者的名字告訴你吧。他們是拜克諾斯和卡胡伊特;還有迪傑蒂達,柯巴的秘書;阿布莫堅迪斯,邦耐傑的助手。就在這一刻,他們之中某個人或許正把一柄尖刀刺入你那位穆阿迪布的胸膛。”

海特搖著頭,發現自己說不出話來。

“我們就像兄弟。”比加斯又一次中斷那種單調的哼哼,“我們在同一個箱子裏長大。開始是我,然後是你。”

突然間,海特的金屬眼睛讓他感到一陣燒灼般的疼痛,讓他視線中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層閃爍的紅色薄霧。除了這種讓他痛苦不堪的視力,他隻覺得自己的其他所有感官都喪失了直接感受。他可以感受到外物,但感官與外物之間仿佛隔著薄薄的一層什麽東西,像輕飄飄的薄紗。對他來說,外界的一切都成了無意之中卷入的偶然事件,無可無不可,就連他自己的意誌也隻是某種說不清道不明、虛無縹緲的東西,死氣沉沉,隻能起到辨識外物的作用。

絕望迸發出力量。感官之中僅存的視力穿透這層薄紗,精力高度集中,像一束熾烈的亮光,穿透了對麵的比加斯。海特感到自己的眼睛可以透視侏儒:起初,他是一個受雇於人、聽命於人的智能生命;這一層麵之下是一個被貪婪所困的生物,欲望集中在那雙眼睛上——層層外殼漸次剝離,最後是一個受某種符號操縱的實體表象。

“我們是在戰場上。”比加斯說,“說出你的想法。”這個命令讓他重新找到了自己的聲音。

海特說:“你不能強迫我殺害穆阿迪布。”

“我曾經聽貝尼·傑瑟裏特姐妹會說,”比加斯說,“宇宙中沒有穩固,沒有平衡,沒有持久——沒有任何東西可以一直保持自己的形態。每一天,有時是每一小時,都會造成變化。”

海特呆呆地搖晃著腦袋。

“你以為那個愚蠢的皇帝就是我們搜尋的獵物。”比加斯說,“你對我們的特萊拉主人理解得實在太膚淺了。宇航公會和貝尼·傑瑟裏特姐妹會認為我們創造的是藝術品,但實際上,我們創造的是工具。任何東西都可以成為工具——貧窮、戰爭。戰爭很有用,因為它能夠影響許多領域。它刺激社會的新陳代謝,它增強政府職能,它傳播基因種群。宇宙之中再沒有什麽的生命力比得上戰爭。隻有那些認識到戰爭的價值並且實踐它的人,才能擁有最大程度上的自由意誌。”

海特用一種奇異、平板的聲音說:“奇特的思想出自你的口中,這些話幾乎使我相信宇宙是邪惡的,存在某種複仇之神。為了創造你,他們付出了什麽樣的代價?你的經曆一定是個非常精彩的故事,無疑還會有個更加精彩的結束。”

“妙極了!”比加斯得意地大笑起來,“你在反駁我——這就是說,你還有意誌力,正在行使自己的自由意誌。”

“你想喚醒我身上的暴力。”海特喘息著說。

比加斯一搖頭:“喚醒,是的;暴力,不對。你自己也曾說過,你接受的訓練使你相信自己的意識。我的意識則是喚醒你身體裏的那個人,鄧肯·艾達荷。”

“我是海特!”

“你是鄧肯·艾達荷,卓絕的殺手,許多女人的情人,優秀的劍客,厄崔迪家族戰場上的指揮者。鄧肯·艾達荷。”

“過去不可能被喚醒。”

“不可能?”

“從來沒有成功的先例!”

“不錯。但我們的主人拒絕承認不可能。他們總能找到合適的工具、正確的應用方法,以及適當的途徑……”

“你隱藏了你的真實意圖!你拋出這些言辭做掩護,可這些話根本毫無意義!”

“你身體裏有一個鄧肯·艾達荷。”比加斯說,“它或者服從情感的召喚,或者服從冷靜的思索。但它終究會服從的。經過對過去的鄧肯·艾達荷的一係列壓抑、揚棄之後,新的艾達荷將漸漸凸顯出來。即使是現在,它一方麵畏縮不前,一方麵卻躍躍欲試。某種東西一直存活在你的身體裏,意識必定會聚焦於它,而你也會服從它。”

“特萊拉人以為我還是他們的奴隸,但我……”

“安靜,奴隸!”比加斯嘮嘮叨叨地說。

海特閉嘴了,一動不動地呆在那裏。

“這下我們總算說到點子上了。”比加斯說,“我想你自己也感覺到了。這就是用來操縱你的口令……我想它們會管用的。”

海特感到汗珠從臉頰上一滴滴掉下,他的胸部和手臂顫抖著,卻沒法挪動。

“有一天,”比加斯說,“皇帝會來找你。他會說:‘她走了。’他的臉上將寫滿悲傷。他將把水交給死者,這兒的人用這種說法描述流淚。而你會用我的聲音說:‘主人!哦,主人!’”

海特的下頜和喉嚨繃得緊緊的,疼痛不已。他隻能勉強扭動腦袋,來回搖晃著。

“你會說:‘我從比加斯那兒帶來了一個口信。’”侏儒做了個鬼臉,“可憐的比加斯,他沒有思想……可憐的比加斯,一隻塞滿了信息的圓桶,某種供別人使用的東西……敲比加斯一下,他就會發出聲音……”

他又做了個鬼臉:“你認為我是一個偽君子,鄧肯·艾達荷。我不是!我也會悲傷。好了,時間到了,是用利劍代替言辭的時候了。”

海特打了個嗝兒。

比加斯咯咯笑起來:“啊,謝謝你,鄧肯,謝謝你。身體的小反應把我們從這尷尬的一刻中拯救出來。隻要告訴鄧肯,皇帝的血管中流著哈克南人的血,他就會聽命於我們。他會變成一台噴吐怒火的機器,變成一條上鉤的魚,聽從我們主人的吩咐,發出可愛的怒吼。”

海特眨巴著眼睛,覺得侏儒很像一隻機靈的小動物,一種聰明、惡毒的東西。厄崔迪人身上流著哈克南人的血?

“一想到‘野獸拉班’,那個邪惡的哈克南人,你的眼中便噴出了怒火。”比加斯說,“從這點上說,你挺像弗雷曼人。好啊,好聽的言語不管用,但幸好手邊就是利劍,對嗎?想想哈克南人對你家人的折磨。告訴你,因為母親的緣故,你那位寶貝保羅也是哈克南人!殺一個哈克南人,你不會覺得有問題,對不對?”

死靈隻覺得心裏湧起一陣既像痛苦又像沮喪的感情。這是憤怒嗎?可自己為什麽會憤怒?

“啊哈,”比加斯說,“啊哈,哈!哢嗒,鍵一按下去就有反應。需要讓你轉達的信息還有呢:特萊拉願意和你的寶貝保羅·厄崔迪做筆交易,我們的主人可以為他複活他的心上人。給你一個妹妹——另一個死靈。”

海特突然覺得周圍的世界隻剩下自己的心跳。

“一個死靈。”比加斯說,“它將擁有他愛人的肉體。她將替他生孩子,她將隻愛他一人。如果他願意,我們甚至可以改進原身。讓一個人重新獲得已經失去的東西,這種機會可不多呀。這是一樁他求之不得的交易。”

比加斯點著頭,眼皮耷拉下來,好像疲倦了。然後他說:“他會大受**……趁他心煩意亂的時候,你將接近他。你將出其不意地給他狠狠一擊!兩個死靈,而不是一個——這就是主人要我們做的事!”侏儒清了清喉嚨,再次點點頭:“說吧。”

“我不會做。”海特說。

“但鄧肯·艾達荷會。”比加斯說,“別忘了,對那個哈克南家族的後裔來講,這將是他最脆弱的一刻。你還將建議改進他愛人的身體,也許是一隻永遠不停的心髒,或者更溫柔一些的情感。當你接近他的時候,你還要提出給他提供一個庇護所,一顆他選擇的星球,在遠離帝國的某個地方。想想吧!他親愛的人又回來了,不再有眼淚,還有個寧靜的地方度過餘生。”

“一攬子交易,但代價肯定是高昂的。”海特試探地說,“他會問價格的。”

“告訴他,必須公開聲明,表明自己並沒有什麽神力,同時公開譴責齊紮拉教團。他必須把他自己搞臭,還有他妹妹。”

“就這些?”海特問,發出一聲冷笑。

“不用說,他還必須放棄宇聯商會的股份。”

“不用說。”

“如果你還沒有接近到能給他致命一擊,你可以先聊聊特萊拉人是多麽敬重他,他讓他們領會到了宗教的種種用處。你告訴他,特萊拉人有一個專門的宗教設計部門,能針對不同需求設計不同的宗教。”

“多麽聰明的設計。”海特說。

“你覺得自己可以隨意譏諷我,違抗我的命令。”比加斯說,他再一次狡黠地一歪腦袋,“對嗎?得了,用不著否認……”

“他們把你製造得很好,小動物。”海特說。

“你也不錯。”侏儒說,“你還要告訴他抓緊時間。肉體會腐爛,她的肉體必須保存在冷凍箱裏。”

海特感到自己在奮力掙紮,但仍然陷入一片昏亂之中,周圍全是他辨認不出的東西。瞧侏儒的樣子,他是那麽有把握!特萊拉人肯定在邏輯問題上出了某種紕漏。在製造死靈的過程中,他們預置了程序,讓他聽命於比加斯的聲音。可為什麽……清晰的推理、正確的推理,這二者是多麽容易混淆啊!特萊拉人真的在邏輯方麵出問題了嗎?

比加斯微笑著,仿佛在傾聽某種別人聽不見的聲音。“現在,你將忘卻。”他說,“當時機來臨的時候才會記起一切。他將說:‘她走了。’到那時,鄧肯·艾達荷將會覺醒。”

侏儒一拍手。

海特咕噥著,覺得自己似乎在想著什麽,但思路卻被打斷了……也許是一個句子被打斷了。是什麽句子呢?好像是有關什麽……目標的?

“你想迷惑我,從而操縱我。”他說。

“你說什麽呀?”比加斯問。

“我就是你的目標,這一點你無法否認。”海特說。

“我並不想否認。”

“你想對我做什麽?”

“想表示我對你的好意,”比加斯說,“僅此而已。”

除非在極為特殊的情形下,否則預知力量無法長時間準確顯示出事件發生的連續性。它所抓住的隻是事物發展鏈條中的一個個片段。而事物永遠處於不斷的變化之中,這一點始終影響著擁有預知力量的人,影響著他的追隨者,讓穆阿迪布的臣民懷疑他的至高權威和神諭幻象,讓他們否認他的神力。

——《沙丘福音書》

海特看見厄莉婭走出神廟,穿過露天廣場。衛兵們挨得很近,臉上凶暴的表情掩蓋了平日裏的優越感。

撲翼飛機翼上的日光反射信號器在下午明亮的陽光下閃閃發亮,機身上隱約可見皇家衛隊的穆阿迪布之拳標誌。

海特把目光轉向厄莉婭。她看上去與這個城市是那麽不協調,他想,她應該在沙漠,那個廣闊而自由的地方。看著她走過來,他突然想起:厄莉婭隻有微笑的時候才顯得憂傷。全是因為那雙眼睛。他想起一件往事,栩栩如生,是她那次接見宇航公會大使的時候:高居於音樂、談話、長袍、軍裝的背景之上。當時厄莉婭穿的是白色長袍,白得耀眼,代表著童貞女的高雅純潔。他從窗戶向下看,望著她穿過內庭花園,裏麵有水池、噴泉、長著棕櫚葉的草地,還有一座白色的觀景樓。

全錯了……一切都錯了。她屬於沙漠。

海特粗粗地呼了口氣。和上次一樣,厄莉婭離開了他的視線。他等著,拳頭捏緊又鬆開。和比加斯的會麵使他煩躁不堪。

他聽到厄莉婭的隨從在屋子外麵走動。她自己則已經進入了私宅區。他試圖集中注意力,想想她的哪些地方攪亂了他的心。從露天廣場上走過的姿勢?是的。她的步態像一隻被追蹤的獵物,想逃離凶猛的捕食者。他從屋子裏出來,走上安裝著遮光板的露台,在陰影中停下腳步。厄莉婭正站在可以俯瞰她的神廟的護欄邊。

他將目光投向城市,朝她看的地方望去。他看到的是一片片的矩形建築、一堆堆的顏色和蠕動的人群。建築物在熱氣流中晃動著,閃閃發光,熱氣盤旋著從屋頂升起。一個男孩正在死胡同的牆邊踢球,那條胡同正對著一座山丘,剛好在神廟的轉角。球來回跳躍著。

厄莉婭也看著那個球,覺得自己也和那個球一樣,來回跳動……在時間的胡同裏來回跳動。

離開神廟之前她喝下了最大劑量的香料,以前從沒有服過這麽多。大大超量了。沒等香料的藥力發作,這種劑量就已經嚇住了她。

為什麽我要這樣做?她問自己。

“隻能在諸種危險中作出抉擇。”是這樣嗎?隻有這樣,才能穿透那些蒙蔽未來的該死的沙丘塔羅牌的迷霧。一道屏障矗立在那裏。必須打破它。這是必須的,隻能這麽做,她必須看到未來,她那沒有眼睛的哥哥正向那個方向大步前進。

熟悉的香料迷醉狀態開始了。她深深吸了口氣,漸漸進入平和、靜止、忘我的境地。

擁有第二視覺很容易使人成為宿命論者,她想。不幸的是,無法用另一種演算方法推算未來,沒有可以取代預知力的公式,探知未來不可能像數學推導。進入未來必須付出生命和心智的代價。

相鄰露台的陰影中有動靜,是個人影。那個死靈!厄莉婭用自己大大強化的感知力注視著他,洞若觀火。生機勃勃的深色皮膚的麵龐上,最引人注目的就是那雙閃爍的金屬眼睛。他是各種極度對立的事物的結合體,這些對立物被人直截了當地糅合在一起。他是影子,也是熾烈的光,是加工後的產物。這種加工過程激活了他已經死亡的肉體……也激活了某種熱烈、單純的東西……一種純真。

他是重壓之下的純真、受到圍攻的純真!

“你在那兒很久了嗎,鄧肯?”她問。

“這麽說你這會兒打算把我當成鄧肯。”他說,“為什麽?”

“不要問我。”她說。

她看著他,想:特萊拉人的手藝真是巧奪天工,他沒有一處不像鄧肯,已經達到了完美無缺的地步。

“隻有神才敢於實現完美。”她說,“對人來說,完美是危險的。”

“鄧肯死了。”他說,他希望她沒用這個稱呼,“我是海特。”

她細細打量著他那雙人造眼睛。不知這雙眼睛看到的到底是什麽。細看之下,會發現閃亮的金屬表麵上有許多小小的暗色凹痕,像小小的、黑洞洞的深井。複眼!周圍的世界忽然一亮,搖晃起來。她一隻手抓住被太陽曬得溫熱的欄杆,竭力穩住自己。啊,香料的藥力來得好快。

誰在說話?她疑惑了。鄧肯·艾達荷?門泰特死靈?禪遜尼哲學家?或者是特萊拉人的爪牙,比任何宇航公會的宇航員都更危險?她哥哥知道他是誰。

她再次打量著死靈。他身上存在著某個怠惰因素,某種處於潛伏狀態的因素。他整個人都在等待,體內蘊藏著遠遠超出他們尋常生活的力量。

“因為我母親的緣故,我很像貝尼·傑瑟裏特。”她說,“你知道嗎?”

“我知道。”

“我有她們的力量,我像她們一樣思考。我體內的某個部分了解育種計劃的緊迫性……也知道出自這個計劃的成品。”

她的眼睛眨了一下,感到自己的一部分意識開始在時間的長河中自由流動。

“據說貝尼·傑瑟裏特從來沒有放棄那個計劃。”他說。他仔細觀察著她,她抓住露台邊緣的手指顯得異常蒼白。

“我絆倒了嗎?”她問。

他注意到她的呼吸是多麽粗重,每一個動作都緊張不安,她的眼神開始變得呆滯了。

“要絆倒的時候,”他說,“你可以跳過絆倒你的東西,重新恢複平衡。”

“貝尼·傑瑟裏特姐妹會絆倒了。”她說,“她們現在就想跳過我哥哥,重新恢複平衡。他們想要契尼的孩子……或者我的。”

“你有孩子了?”

她竭力調整,將自己調整到與這個問題對應的時空中。有孩子?什麽時候?在哪兒?

“我看見了……我的孩子。”她悄聲說。

她離開露台欄杆,轉身看著死靈。他有一張機智的臉、一雙痛苦的眼睛。當他隨著她轉身時,隻見那兩片金屬閃爍了一下。

“你用這樣的眼睛能看見……什麽?”她悄聲說。

“別的眼睛能看見的所有東西。”他說。

他的聲音在她耳中震響,她的意識卻捕捉不住其含意。她竭力讓意識延伸出去,像跨過整個宇宙。如此漫長的延伸……向外……向外。無數時空糾纏著她。

“你服用了香料,劑量非常大。”他說。

“為什麽我不能看見他?”她咕噥著,“告訴我,為什麽我不能看見他?”

“你不能看見誰?”

“我不能看見孩子的父親,塔羅牌的迷霧遮住了我的眼睛。幫幫我。”

他將門泰特的邏輯運算功能發揮到極致,然後說:“貝尼·傑瑟裏特想讓你和你哥哥進行**,這樣就可以鎖住基因……”

她不由得一聲哀鳴。一陣寒戰襲過全身,接著又是全身滾燙。那個她無法看到、隻在她最可怕的夢境中出現的**對象,那個連預知力量都無法昭示的人!難道真的會發生那種事?

“你是不是冒險服用了大劑量的香料?”他問,同時竭力壓製著內心深處湧上來的極度恐懼:一個厄崔迪女人可能死去,保羅有可能被迫麵對這樣的事實——一位皇室女人……走了。

“你服用了多少香料?”他問。

“大自然憎惡預知力量。”她抬起頭,“你知道嗎,鄧肯?”

他像對小孩子說話般溫和地說:“告訴我你服用了多少。”他伸出左手,攬住她的肩膀。

“言語這種手段真是太簡陋了,原始,而且無法清晰表述。”她掙開他的手。

“你必須告訴我。”他說。

“看看屏蔽場城牆吧。”她吩咐道,手指前方,目光也朝手的方向望出去。一陣突如其來的幻象,屏蔽場城牆崩塌了,像被看不見的力量摧毀的沙礫堆成的城堡。她不由得顫抖起來。她轉移目光,望著死靈,被死靈臉上的表情嚇呆了。他的五官皺在一起,變老了,然後又變年輕——變老——變年輕。他似乎變成了生命本身,肯定、循環……她轉身想逃,可他一把抓住她的左腕。

“我去叫醫生。”他說。

“不!我一定得好好看看這個幻象!我必須知道!”

“你已經看到了。”他說。

她低下頭來,盯著他的手。肌膚相觸處有一種觸電的感覺,讓她心醉神迷,同時驚恐不已。她猛地甩開他,喘著粗氣:“那就像一股旋風,而你是抓不住旋風的!”

“你需要醫生!”他厲聲說。

“你怎麽還不明白?”她厲聲說,“我的幻象是不完整的,隻有些跳動不已的碎片。我必須記住這個未來。難道你不知道嗎?”

“要是你因此送命,未來又在哪裏?”他問,輕輕把她推進臥室。

“言語……言語。”她喃喃地說,“我無法解釋。一件事引發了另一件事,卻並不是另一件事的起因……也沒有結果。我們不能把幻象就這樣放著。但無論我們怎麽嚐試,前麵還是有個缺口,過不去,看不到。”

“延伸你的意識,跨過那個缺口。”他命令著。

他真遲鈍啊!她想。

冰涼的陰影包裹了她。她感到自己的肌肉蠕動著,像沙蟲的運動。身下是一張實實在在的床,但她知道,床其實不算實體。隻有空間是永恒的,除此之外沒有別的實體。床在浮動,周圍飄浮著許多屍體,都是她自己的屍體。時間成了一種複合感受,難以承受其負荷。它有那麽多含意,全都緊緊糾纏在一起,讓她無法分辨。這就是時間。它在運動。整個宇宙都在向後動、向前動、向側麵動。

“那個缺口,它不像其他物體,看不見摸不著。”她解釋說,“你無法從它下麵過去,也不可能繞過它。沒有地方能讓你找到支撐點。”

無數人圍繞著她,都是同一個人,這許多同一個人握住她的左手。她自己的身體也有重重幻影。她伸出無數幻影般的左臂,摸到了那無數張不斷變化的麵具似的臉:鄧肯·艾達荷!他的眼睛有點……不對勁,但這的確是鄧肯的臉。鄧肯是孩子——成人——青年——孩子——成人——青年……臉上的每一根線條都流露出對她的擔心。

他握緊她的手,點點頭。“躺著別動。”他說。

他想:她不會死!她不能死!不能讓一個厄崔迪女人死去!他使勁搖搖頭。這樣的想法有違門泰特邏輯。死亡是一種必然,隻有這樣,生命才能繼續。

這個死靈愛我,厄莉婭想。

這個想法成了一塊她可以著力的磐石。這是一張熟悉的臉龐,臉龐後麵是一間實實在在的屋子。這是保羅套房的一個房間。

終於有了一個固定不變的人影。這個人用一根管子在她的喉嚨裏做了點什麽。她禁不住一陣惡心。

“幸好搶救及時。”一個聲音說,她聽出是皇家醫生,“你應該早一點叫我的。”醫生聽上去起了疑心。她感到管子從喉嚨裏滑了出來——一條蛇,一條閃光的繩索。

“這一針會讓她入睡的。”醫生說,“我叫她的隨從去……”

“我守著她。”死靈說。

“不行!”醫生斷然拒絕。

“留下來……鄧肯。”厄莉婭悄聲說。

他撫摸著她的手,讓她明白他聽到了她的話。

“夫人,”醫生說,“最好……”

“用不著你告訴我什麽最好。”她喘著粗氣,每發出一個音節,喉嚨都疼痛不已。

“夫人,”醫生說,聲音裏帶著責備,“您知道服用過多香料會有危險。我隻能假設是某人把香料塞給您,沒有經過……”

“你真是個傻瓜。”她用嘶啞的嗓音說,“你不想讓我看到幻象,是嗎?我知道自己服用了什麽、為什麽服用。”她一隻手放到喉嚨上,“退下。馬上!”

醫生退出她的視線,說:“我會向您的哥哥稟報此事。”

她感到他離開了,於是把注意力轉向死靈。現在,她意識裏的幻象更清晰了,將現實包容在內,現實在幻象中向外延伸。在這股時間流中,她感到死靈在移動,但已經變得清晰了,不像剛才那樣是幻影憧憧。

他是對我們的嚴峻考驗,她想,他是危險,也是拯救。

她打了個寒噤,知道自己看到了哥哥曾經看到過的幻象。不爭氣的淚水湧滿了她的眼眶。她猛地搖搖頭。不要流淚!流淚不僅浪費水分,更糟糕的是擾亂了本來就粗糙的幻象流。一定要阻止保羅!哪怕隻有一次,就這一次。

她穿越了時間,想將自己的聲音放置在他將來的必經之路上。但是壓力太大,變化太大,她很難辦到。時間穿過她哥哥,就像光透過鏡頭。他站在焦點上,這一點他非常清楚。他已經將未來發展的每一條路徑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不允許它們逃離他的掌握,發生絲毫改變。

“為什麽?”她喃喃地說,“是因為仇恨?時間傷害了他,所以他想打擊時間本身?這是……仇恨嗎?”

死靈以為她在叫他:“夫人?”

“求求你,厄莉婭。”他悄聲說,“睡吧。”

“我希望自己能夠放聲大笑。”她小聲說,眼淚從雙頰簌簌落下,“可我是皇帝的妹妹,一個被尊為神的皇帝。人們怕我。可我從來不想成為別人害怕的對象。”

他拭去她臉上的淚水。

“我不想成為曆史的一部分。”她低語著,“我隻想被愛……愛人。”

“大家都愛你。”他說。

“啊哈,忠心耿耿,忠心耿耿的鄧肯。”她說。

“求求你,別這麽說。”他懇求道。

“可你確實忠心耿耿。”她說,“忠誠是一件珍貴的商品。它可以出賣……卻不可以買。買不到,隻能賣。”

“我不喜歡你的玩世不恭。”他說。

“讓你的邏輯見鬼去吧!這是事實!”

“睡吧。”他說。

“你愛我嗎,鄧肯?”她問。

“我愛你。”

“又是一句謊言?”她問,“一個比真實更容易讓人相信的謊言?我害怕相信你,為什麽?”

“你害怕我的與眾不同,就像你害怕自己的與眾不同一樣。”

“做一個男人吧,別老當門泰特,總是在計算!”她喝道。

“我是門泰特,也是男人。”

“你會讓我做你的女人嗎?”

“我會**所要求的一切。”

“愛,還有忠誠?”

“還有忠誠。”

“而這正是你的危險之處。”她說。

她的話使他不安。這種不安沒有反映在他的臉上,肌肉沒有抽搐。但她知道他的不安,她記下的幻象清楚地顯示出他的不安。盡管如此,她還是感到自己忘了一部分幻象,還有些別的情況,她應該記得。應該還有一種感受,不完全是感官所得,而是和預言能力帶來的幻象一樣無端出現在她的腦海。但這種感受卻被時間投下的陰影遮擋了——痛苦啊。

情感!就是它——情感!幻象中出現了情感,她沒有直接尋找這種情感,她找的是其他東西,隱藏在這種情感之下的某種東西。在幻象中,她被情感纏住了——一種由恐懼、悲傷和愛共同形成的情感。它就在那兒,在她的幻象中,集恐懼、悲傷和愛於一身,是一種無法抗拒的原生力量。

“鄧肯,不要離開我。”她悄聲說。

“睡吧,”他說,“別抗拒睡意。”

“我必須……我必須抗拒。他是他自己設下的陷阱中的誘餌,他是權力和暴行的工具。暴力……神化,變成了囚禁他的牢籠。他將喪失……一切。”

“你是說保羅嗎?”

“他們驅策著他,迫使他摧毀自己。”她喘息著躬起後背,“擔子太重了,悲哀太深了。他們**他,讓他遠離了愛。”她躺到**,“他們在製造那個宇宙,而他絕不會允許自己活在其中。”

“就是他本人!啊哈,你太傻了。他是這個大計劃中的一部分。已經太晚了……太晚了……太晚了……”

她說著說著,感到自己的意識在逐層下降,一層又一層。漸漸低下去,最後沉降在肚臍後麵。身體和意識已經分離,融入無數幻象碎片之中——移動,移動……她聽到了一聲胎兒的心跳,一個未來的孩子。就是說,香料的藥力仍未過去,藥力讓她繼續在時間中漂流。她知道自己已經感覺到了一個孩子的生命,一個尚未懷上的孩子。關於這個孩子,有一件事是肯定的,它將經曆她所經曆的痛苦,和她一樣在子宮中被喚醒。不等出生,它就將是一個有意識、能思考的獨立實體。

權力有其極限,即使最有權力者也無法突破這個極限而不傷害自身。政府的統治藝術就是判斷這個極限位於何處。濫用權力是致命的罪惡。法律不是複仇的工具。你不能以它威脅任何人,卻不接受其帶來的後果。

——摘自由斯第爾格注釋的《穆阿迪布論法律》

契尼透過泰布穴地下麵的裂隙凝視著清晨的沙漠。她沒有穿蒸餾服,所以覺得在沙漠中很沒有安全感。穴地的入口隱藏在她身後高聳的峭壁中。

沙漠……沙漠……無論走到哪裏,她心裏總放不下沙漠。回到沙漠與其說是回家,不如說是轉了個身,看見某件始終在那裏的東西。一陣疼痛從肚腹襲來。生產時間馬上就要到了。她抑製住疼痛,想和自己的沙漠獨自分享這個時刻。

正是黎明時分,大地一片靜謐。光影在沙丘和屏蔽場城牆台地間流動著。陽光從高高的懸崖上傾瀉而下,湛藍天空下伸向無盡遠方的單調的沙漠景象被猛地拽到她眼前。風景單調而淒涼,和她知道保羅瞎眼後鬱鬱寡歡的心情非常合拍。

為什麽我們要來這兒?她心想。

這不是一次發現之旅。除了給她找一個生孩子的地方,保羅在這兒什麽也找不到。這次旅行還有一些奇怪的同伴:比加斯,那個特萊拉侏儒;死靈,海特,也可能是鄧肯·艾達荷的亡魂;艾德雷克,宇航公會宇航員、大使;蓋烏斯·海倫·莫希阿姆,他所仇視的貝尼·傑瑟裏特姐妹會聖母;麗卡娜,奧塞姆那奇怪的女兒,似乎處於衛兵的監視之下;斯第爾格,她的耐布舅舅,還有他可愛的妻子哈拉……以及伊勒琅……厄莉婭……

風聲伴著她的思緒穿過岩石。沙漠的白天變得黃上加黃、褐上加褐、灰上加灰。

為什麽把這些亂七八糟的人奇怪地組合在一起?

“我們已經忘了‘同伴’這個詞的原意。”對她的疑問,保羅回答說,“它原本是指‘旅行之伴’。這些人就是我們的同伴。”

“可他們有什麽價值?”

她委屈地說:“那不是我的意思。”

“啊哈,我最親愛的。”他說,溫柔地安撫著她,“我們在金錢上是如此富裕,生活上卻非常貧乏。我真是個邪惡、固執而愚蠢的……”

“你不是!”

“我是,但你這話同樣是真的。我的雙手在時間中浸得太久了,我想……我試圖創造生命,卻不知道生命已經被創造出來了。”

然後,他撫摸著她的肚腹,那個新生命的棲息地。

想到這裏,她不由得把雙手放到肚皮上,顫抖著。她後悔懇求保羅帶自己到這兒來。

沙漠狂風攪起一股難聞的氣味,是懸崖底部的固沙植物發出來的。弗雷曼人的迷信攫住了她:如果有難聞的氣味,說明此刻不是吉時。她麵朝狂風,發現固沙植物之外有一條沙蟲。它慢慢挪動著,像一艘鬼船般在沙丘之間遊動著,一路拍打著沙礫。接著,它聞到了對它來說是致命毒藥的水汽,於是一頭拱進沙下。

沙蟲怕水,而她恨水。水曾經是厄拉科斯星的精神和靈魂,現在卻變成了毒藥。水帶來了瘟疫。隻有沙漠是幹淨的。

下麵來了一隊弗雷曼工人。他們攀進穴地的中門,腳上沾著泥漿。

腳上沾著泥漿的弗雷曼人!

在她頭頂上,穴地的孩子們開始唱起晨歌,悠揚的歌聲飄出上麵的入口。歌聲讓她覺得時間飛逝,迅捷如鷹。她顫抖起來。

憑他不需要眼睛的眼力,保羅到底看到了什麽風暴?

她感到了他的另一麵:一個惡毒的瘋子,一個厭倦了歌聲的人。

她發現天空已經變成了透明的灰色,一道道雲彩像光滑白潤的光束。卷裹著沙子的狂風劃過天際,在上麵鏤刻下一些古怪的圖案。南麵一線閃光的白色引起了她的注意。有了這一線白色,這個傍晚頓時變得與眾不同了。

她讀出了這個信號。弗雷曼人有句老話:南方天空的白色,夏胡魯的嘴。風暴就要來臨,巨大的風暴。她感到了預示風暴的陣陣微風,揚起沙礫,打著她的臉頰。風中有股死亡的刺鼻味道,像暗渠裏的臭水味兒、浸濕的沙地味兒、燧石燃燒的焦味兒。這種風暴會帶來水,正因為這個原因,憎惡水的夏胡魯才會送出這種難聞的風。

鷹也飛進她所在的岩縫,尋找躲避風沙的安全之處。都是和岩石一樣的褐色,翅膀則是深紅色。真想和它們在一起啊。它們有地方可以躲藏,而她卻沒有。

“夫人,風沙來了!”

她轉過身,發現死靈在穴地的上端入口處叫她,心裏突然湧起一陣弗雷曼式的恐懼。利利落落的死沒有什麽,還能把屍體的水留給部族。這是她可以理解的。可是……死而複活的某種東西……

她轉念一想,覺得沙漠也不過是轉瞬即逝的事物。以有限與永恒相比,哪怕沙浪在懸崖上拍得再響,也不過像一口煮開的小鍋罷了。

但對她來說,沙暴已經充斥於整個宇宙。動物全都躲起來了……沙漠上沒有留下任何東西,隻有沙漠自己的聲音:被風卷起的沙礫摩擦著岩石,發出刺耳的刮擦聲;洶湧的狂風發出尖嘯;一塊巨石從山頭猛地滾落下來——砰!視線以外的某個地方,一條蠢笨的沙蟲翻翻滾滾,一路拍打著沙漠,盡快逃回自己幹燥的深洞裏。

她隻站了短短的一刻,一瞬而已,就像她自己的生命與時間本身相比那樣不值一提。但就在這一瞬,她覺得連這顆星球都快被狂風吹走了,和狂風挾帶的其他一切一樣,變成宇宙的塵埃。

“我們必須快點。”死靈來到她身邊。

她覺察到了他的恐懼,這是出於對她安全的擔心。“它會把你的肉從骨頭上撕下來的。”他說,仿佛需要給她解釋什麽是沙暴。

他的關切之情驅散了她對他的害怕。契尼讓死靈扶著自己,一步步跨上岩石台階,到了穴地。他們走進擋在洞口前的屏擋牆,隨從們打開封閉水汽的密封口,他們進去後,密封門立刻關上了。

穴地的臭氣刺激著她的鼻孔。各種味道都在這兒混合——整個一個人擠人、人挨人的養兔場,充斥著回收人體排泄物釋放的惡心的酸氣,還有熟悉的食物味兒,以及機器運轉時燧石燃燒的怪味……最濃烈的則是無處不在的香料味:到處都是香料。

她深深吸了口氣:家。

死靈鬆開拽住她手臂的手,站在旁邊,變得順從、安靜,好像一台暫時無用而被關掉的機器。也不像……他仍然在機警地觀察四周的動靜。

契尼在門口猶豫著,這裏有某種東西讓她感到說不出的迷惑。這兒確實曾是自己的家。她還是孩子的時候就點著球形燈在這兒捉蠍子。盡管如此,有些東西卻變了……

“您不想進屋嗎,夫人?”死靈問。

她感到肚子裏的孩子一陣攪動,好像被他的話驚醒了。她竭力掩飾,不讓自己現出難受的表情。

“夫人?”死靈說。

“為什麽保羅擔心我懷上我們自己的孩子?”她問。

“他為您的安全擔心,這很自然。”死靈說。

她一隻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頰,風沙已經把臉吹得通紅:“可他就不擔心孩子的安全嗎?”

“夫人,他不能想那個孩子,隻要一想到,他就會聯想起被薩多卡殺死的頭胎子。”

她打量著死靈:扁平的臉,無法看懂的機器眼睛。他真的是鄧肯·艾達荷嗎,這個生物?他對所有人都這麽友善嗎?他說的是真話嗎?

她再一次從他的話中聽出了他對她安全的擔憂。她突然覺得自己的思想仿佛無遮無蓋,暴露在外,隨時可能被人洞悉。

“海特,我很害怕。”她低聲說,“我的友索在哪兒?”

“他在處理國家大事,暫時脫不開身。”死靈說。

她點點頭。政府各部門也搭乘整整一隊撲翼飛機,跟著他們來到了這裏。她突然明白了穴地讓她感到迷惑的東西是什麽:來自異鄉的氣味。那是從職員和助理們身上發出的香水味,還有食物和衣服的味道、奇異的化妝品的味道,等等,彌漫了整個穴地,構成了一股惡臭的暗流。

契尼搖搖頭,克製住刻薄地大笑一聲的衝動。隻要穆阿迪布到場,連氣味都會發生改變!

“有些非常緊迫的事需要他處理。”死靈說,他誤解了她的猶豫。

“是的……是的,我懂。你忘了?我和那群人一塊兒來的。”

她回憶起從厄拉奇恩來到這裏的那段航程,現在她承認,當時她根本沒抱希望能活下來。保羅堅持要親自駕駛自己的撲翼飛機。瞎眼的他居然把撲翼飛機開到了這裏。她知道,那次經曆之後,無論他做出什麽事,她都不會再感到驚訝了。

又一陣疼痛從腹部擴散開來。

死靈發現她呼吸急促,臉繃得緊緊的:“您要生了?”

“我……是的,是的。”

“快,不能耽誤了。”他說,拽住她的手臂,扶著她匆匆忙忙朝下麵的大廳走去。

她發現他已經恐慌到極點,於是說:“還有點時間。”

他好像沒有聽見。“禪遜尼派生孩子的方法,”他說,扶著她走得更快了,“就是保持警覺,但不抱目的地等待。不要和正在發生的事對抗,對抗是失敗之母。不要總想著要達到什麽目的,這是陷阱。隻有不想得到,你才能真正得到。”

說話時,他們已經到了臥室門口。他扶著她穿過帷幔,大叫:“哈拉!哈拉!契尼要生了。快去叫醫生!”

聽見他的喊叫,侍從們也跑了進來。在匆忙跑動的人群中,契尼覺得自己像一個平靜的孤島……直到另一輪疼痛向她襲來。

海特退到外麵的走廊裏。鎮定下來以後,他才有機會想想剛才都做了什麽,對自己的行為驚奇不已。他感到自己好像被人固定在某些時間點上,在這些點上,一切真理都是暫時的、相對的。他知道自己恐慌了。不僅因為契尼可能死去,還因為契尼死後,保羅會來到他身邊……悲痛不已……他親愛的人走了……走了……走了……

無中不可能生有,死靈告訴自己,那麽,這股恐慌從何處而來?

在這個問題麵前,他感到自己的門泰特頭腦都變遲鈍了。他打了個寒噤,長長地吐了口氣。頭腦中仿佛飄過一片陰影,意識變得漆黑一片。他發現自己正凝神傾聽,等待著某個決斷的聲音,像叢林中折斷一根樹枝的聲音。

他緩緩地聚起力量,一點一點清除著壓製自己頭腦的那股力量,漸漸進入門泰特狀態。他發揮出了自己的全部運算力量。這樣做不好,但必須這樣做。他不再是一個人,變成了數據轉換器,他的一切經曆都化為數據。他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會帶來變數,產生出無數可能性。這些可能性依次而過,依次比較、判斷。

他的前額布滿汗珠。

輕若鴻羽的想法化為黑暗——未知。無限!門泰特無法處理無限,因為既定的數據無法概括無限。無限不可能化為具體可感知的數據,除非他自身同樣化為無限,暫時化為無限。

一陣湧動,他突破了障礙。他達到了這個境界。他看到比加斯坐在自己的麵前,好像被他體內發出的光照亮一般。

比加斯!

那個侏儒曾經對他做過什麽!

海特感到自己在某個致命的深淵邊搖搖欲墜。他將自己的門泰特時間功能向前延伸,計算自己未來的行為。

“強製衝動!”他上氣不接下氣地喘息著,“我被別人操縱了,這是一種強製衝動!”

海特說話的時候,一個身著綠色長袍的仆從走了過來,猶豫不決地問:“您在說什麽嗎,先生?”死靈並不看他,點點頭:“我說出了一切。”

曾有一個聰明人,

跳進一個大沙坑。

他的眼睛燒掉了,

可他咬牙不吭聲。

他調出重重幻影,

終於成了聖人。

——童謠

見於《穆阿迪布的曆史》

保羅站在穴地外的黑暗之中。預知力量告訴他現在是夜晚。月光照射下,聳立在他左邊的岩壁投下黑色的影子。這是一個充滿回憶的地方,他的一個穴地,正是在這兒,他和契尼……

不要想契尼,他告訴自己。

幻象告訴他周圍發生的一切:右手很遠的地方是一叢仙人掌,還有一條銀黑色的暗渠,流過今天早上的風暴堆積起來的沙丘。

沙漠裏的流水!他想起了另一種水,他的出生地卡拉丹星球的河裏流動的水。那時他根本沒有認識到這樣的水流是多麽珍貴,即使是這條流過沙漠盆地的黑乎乎的臭水溝也是無上的珍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