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8

一聲小心翼翼的咳嗽,一個助理從後麵閃了出來。

保羅伸出雙手,取過吸著一張金屬紙的磁板。他的動作十分緩慢,像暗渠裏的流水。幻象在移動,可他發現自己越來越不情願隨著它移動了。

“對不起,陛下。”助理說,“塞布利條約……需要您簽署。”

“我看得見!”保羅厲聲說。他在簽字的地方潦草地寫上“厄崔迪皇帝”幾個字,將磁板朝助理伸出的手中猛地一塞。他看到了助理臉上的驚恐。

那個助理一溜煙逃走了。

保羅轉過身。醜陋、貧瘠而荒蕪的土地!他想象著陽光暴曬下的大地,酷熱的天氣,滿天沙塵,黑壓壓的塵土吞沒了一切,風魔肆虐,挾帶著無數赭色水晶般的沙礫。但這裏又是個富有的地方:正在從一個沙暴橫行、寸草不生、隻有壁立的懸崖和搖搖欲墜的山脊的地方變成一個蓬勃發展的巨大星球。

這一切都需要水……還有愛。

生命會將狂暴的廢物變成優雅靈動之物,他想,這就是沙漠對我們的教誨。現實的這種改變常常讓他瞠目結舌。他很想轉身對著擠在穴地入口處的助手們大聲叫喊:如果你們一定要崇拜某種東西的話,就崇拜生命吧——所有生命,哪怕最低賤的生命!生命的美好屬於我們全體!

他們不會明白的,他們是沙漠之中最荒蕪的沙漠。生命不會為他們上演自己的綠色舞蹈。

他握緊拳頭,試圖停止幻象。他想逃離自己的意識,它就像一頭吞噬他的怪獸!他的意識躺在他的身體裏,像一團巨大的海綿,吸入了無數人的經曆,濕淋淋、沉甸甸的。

保羅絕望地將思緒擠向自己以外的其他事物。

星星!

意識飄向群星,無窮無盡的星河。無盡的群星啊,隻有近於瘋狂的人才會想象自己能夠統治其中哪怕最微小的一簇。自己帝國屬下的臣民有多少,他甚至想都不敢想。

臣民?更準確地說,應該是崇拜者和敵人。他們中是否有人看到過教義之外的東西?有沒有擺脫了狹隘偏見的人?沒有,甚至皇帝也擺脫不了。他的生活是所謂“奪取一切”,想按照自己的模子創造一個宇宙。但是,這個似乎熱熱鬧鬧的宇宙終於崩潰了,靜靜地分崩離析。

把唾沫啐在沙丘上吧!他想,把我的水分給它吧!

是自己製造了這個神話,用錯綜複雜的運動和想象,用月光和愛,用比亞當還古老的禱詞,以及那些灰色的岩石、猩紅的影子、悲傷,以及無數殉道者的生命——最終,它會落得個什麽下場?波浪退去之時,時間的河岸將一片空曠,除了無數記憶的沙礫閃閃發光之外,幾乎一無所有。人類美好時代的起源難道就是這個樣子?

石壁上響起一陣摩擦聲,死靈來了。

“你今天一直在回避我,鄧肯。”保羅說。

“您這樣稱呼我很危險。”死靈說。

“我知道。”

“我……來是想提醒您,陛下。”

“我知道。”

死靈於是全部說了出來:比加斯,強加在他身上的強製衝動。

“那種強製衝動具體是什麽,你知道嗎?”保羅問。

“暴力。”

保羅感到自己終於來到一個從一開始便在召喚自己的地方。他一動不動。聖戰已經抓住了他,把他固定在時間的滑道上,讓未來那可怕的引力一勞永逸地攫住他,再不鬆手。“不會有任何來自鄧肯的暴力。”保羅悄聲說。

“可是,陛下……”

“告訴我你在我們附近看到了什麽。”保羅說。

“陛下?”

“沙漠——今晚的沙漠怎麽樣?”

“您看不見?”

“我沒有眼睛,鄧肯。”

“可是……”

“我隻有幻象。”保羅說,“可我希望自己沒有它。預知力量正逐步扼殺我,你知道嗎,鄧肯?”

“也許……您擔憂的事不會發生。”死靈說。

“什麽?你不相信我的預知能力?我自己隻能堅信不疑,因為我上千次親眼看到我預見的未來變成現實。人們把這種力量稱為魔力,天賜的禮物。而實際上,它是痛苦!它不讓我有自己的生活!”

“陛下,”死靈喃喃地說,“我……它不是……小主人,你不要……我……”他沉默了。

保羅感應到了死靈的混亂和矛盾:“你叫我什麽,鄧肯?”

“什麽?我怎麽……等等……”

“你剛才叫我‘小主人’。”

“我叫了,是的。”

“鄧肯過去一直是這麽叫我的。”保羅伸出雙手,撫摸著死靈的臉,“這也是你的特萊拉訓練的一部分?”

“不是。”

保羅把手放下來:“那麽,它是什麽?”

“它來自……我的內心。”

“你在侍奉兩個主人?”

“也許是的。”

“把你自己從死靈中解放出來,鄧肯。”

“怎麽解放?”

“你是人。做人該做的事。”

“我是死靈!”

“可你的肉體是人類。這具肉體中藏著鄧肯。”

“這具肉體中藏著別的某種東西。”

“我不在意你如何做。”保羅說,“可你必須做。”

“您預見到了?”

“去他媽的預見!”保羅轉過身。他的幻象加快了步伐,開始向前狂奔,中間還有許多缺口,但這些缺口並不足以讓幻象停住腳步。

“陛下,如果您已經……”

“安靜!”保羅舉起一隻手,“你聽到了嗎?”

“聽到什麽,陛下?”

保羅搖搖頭。他仔細查看著。那邊,在漆黑的陰影中,有什麽東西知道他在這兒。什麽東西?不——是什麽人。

“真美呀,”他悄聲說,“你是一切事物中最美好的。”

“您說什麽,陛下?”

“我說的是未來。”

那邊,那個朦朧模糊、形體未定的鬼影猛地一震,迸發出一股強烈的感情,應和著他的幻象。在幻象的旋律上,它奏出一個最強音,久久不絕。

“我不明白,陛下。”死靈說。

“一個弗雷曼人離開沙漠太久會死的。”保羅說,“他們把這個稱作‘水病’。這難道不是最奇怪的事嗎?”

“非常奇怪。”

保羅竭力搜索著自己的記憶,試圖回想起夜裏契尼倚在他身邊的呼吸。但是,他能找到這樣的慰藉嗎?他懷疑。他隻能清楚地記起一件事:他們離開皇宮、出發到沙漠的那一天,契尼坐在早餐桌旁,焦躁不安。

“你幹嗎要穿那件舊外套?”她問道,眼睛盯著他穿在弗雷曼長袍下麵的那件黑色軍服,“你是皇帝!”

“就算是皇帝,也可以有一兩身自己喜歡的衣服。”他說。這句話居然讓契尼流出了淚水,他想不出其中的緣由。這是她一生中第二次落淚。

如今,在黑暗中,保羅擦了擦自己的臉頰,那上麵已經濕了一片。是誰把水給了死者?他想。但這是他自己的臉呀,不過又好像不是。風吹過濕漉漉的皮膚,寒冷刺骨。他好像做了一個虛無縹緲的夢,夢境迅速破滅。胸口為什麽脹痛?吃了什麽不對的東西嗎?難道是他的另一個自我把水給了死者,那麽它為什麽如此痛苦、悲傷?狂風卷裹著沙礫,皮膚被吹幹了,是他自己的。但那種戰栗的感覺又是誰的?

突然響起一陣哀號,遠遠的,在穴地深處。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響……

一絲亮光閃了一下,死靈猛地轉過身,圓睜雙眼。有人一把拉開入口處的密封門。隻見一個人站在光線中,燈光照出他的笑臉——不!不是笑臉,是傷心欲絕的哭泣的臉!這是一個名叫坦迪斯的弗雷曼敢死隊軍官,他後麵跟著黑壓壓的一大群人,見了穆阿迪布以後,所有人都沉默了。

“契尼……”坦迪斯說。

“死了。”保羅低聲說,“我聽見了。”

他轉身對著穴地。他熟悉這個地方。這個地方無處可藏。洶湧而來的幻象讓他看到了弗雷曼人群。他看到了坦迪斯,感到了這個弗雷曼敢死隊員的悲傷、恐懼和憤怒。

“她走了。”保羅說。

死靈聽到了這句話。這句話仿佛點燃了一個耀眼的光環,灼燒著他的胸膛、脊柱和金屬眼窩。他感到自己的右手慢慢移向腰帶上的晶牙匕。他的思維變得非常陌生,已經不屬於自己。他成了一具木偶,牽動木偶的線條來自那個可怕的光環,拉扯著他。他移動著,遵照另一個人的命令、另一個人的意誌。線條猛地牽扯著自己的雙臂、雙腿,以及下頜。某種聲音從自己嘴裏擠出來,一種可怕、重複的叫喊——

“哈拉克!哈拉克!哈拉克!”

晶牙匕就要揮出。就在這一瞬,他重新奪回了自己的聲音,發出嘶啞的喊聲:“快逃!小主人,快逃!”

“我們不會逃。”保羅說,“我們的舉動必須保持尊嚴,我們要做必須做的事。”

死靈肌肉緊縮。他顫抖著,搖晃著。

“……必須做的事!”這句話像一條大魚在他的腦子裏翻騰著。“必須做的事!”啊,這話聽上去像老公爵,保羅的祖父。小主人挺像老公爵,“……必須做的事!”

這些話在死靈的意識裏動**著。他漸漸意識到,自己體內同時存活著兩個生命:海特/艾達荷/海特/艾達荷……過去的記憶洪水般湧來,他一一記下它們,賦予新的理解,開始將這些記憶整合進自己全新的意識。新的人格暫時處於係統的頂端,但個性衝突之際,剛剛形成的意識隨時可能徹底崩潰。他不斷調節,因為外界在不斷施壓:小主人需要他。

接著,完成了。他知道自己是鄧肯·艾達荷。他仍然記得有關海特的所有事情,但光環消失了。他終於擺脫了特萊拉人強加給他的強製衝動。

“到我身邊來,鄧肯。”保羅說,“我有許多事需要你做。”見艾達荷仍然恍恍惚惚地站在那裏,又說,“鄧肯!”

“是,我是鄧肯。”

“你自然是!你終於清醒了。我們現在進去吧。”

艾達荷走在保羅身後。一切仿佛回到了過去,但又和過去不一樣了。擺脫特萊拉的控製之後,他們給他帶來的好處隨之呈現出來:禪遜尼式的培訓使他能夠應對紛繁的事件,保持心理上的鎮定自若;門泰特的造詣又賦予他處理這些事件的能力。他擺脫了恐懼,他的整個身心完全是個奇跡:他曾經死了,可仍然還活著。

“陛下,”他們走過去時,弗雷曼敢死隊員坦迪斯說,“那個女人,麗卡娜,說她必須見您。我叫她等一等。”

“謝謝你。”保羅說,“孩子……”

“我問了醫生。”坦迪斯跟在保羅身後,“他們說您有兩個孩子,他們都活著,很健康。”

“兩個?”保羅迷惑地說,抓住了艾達荷的手臂。

“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坦迪斯說,“我看過他們了。都是漂亮的弗雷曼孩子。”

“怎麽……怎麽死的?”保羅低聲說。

“陛下?”坦迪斯彎下身體,靠得更近了。

“契尼。”保羅說。

“是因為孩子,陛下。”坦迪斯啞著嗓子說,“他們說孩子長得太快,她的身體被耗盡了。我不明白這是什麽意思,可他們就是這麽說的。”

“帶我去看看她。”保羅輕輕說。

“陛下?”

“帶我去!”

“我們正在朝那兒走,陛下。”坦迪斯湊近保羅,悄聲說,“您的死靈為什麽把刀握在手裏?”

“鄧肯,把刀收起來。”保羅說,“暴力已經過去了。”

說話的時候,保羅覺得自己的聲音近在咫尺,發出這個聲音的身體卻仿佛離自己很遠很遠。兩個孩子!幻象中隻有一個。可這個念頭很快消失了,剩下的隻有一個滿懷悲傷和憤怒的人,而且似乎不是他。他的意識單調地重演著自己的一生,不斷重複。

兩個孩子?

意識再次一頓。契尼,契尼,他想,沒有任何別的辦法。契尼,我的寶貝,相信我,對你來說,這樣的死更快……更仁慈。如果走上另一條路,他們或許已經把咱們的孩子變成了人質,把你關進牢房和奴隸營,責罵你,要你為我的死負責。現在這個結局……這個結局摧毀了他們的陰謀,而且救了咱們的孩子。

孩子?

又一次,意識頓了一下。

這一切是我認可的,他想,我應該感到內疚。

前麵的岩洞裏一片嘈雜。聲音越來越大,和他記憶中的幻象一模一樣。是的,就是這樣的方式,這樣無情的方式,甚至對兩個孩子也是無情的。

契尼死了,他告訴自己。

遙遠的過去的某個時刻,這個未來就已經攫住了他。它追逐著他,把他趕進了一條窄道,而且越來越窄,在他身後閉合。他能感覺得到。幻象中,一切就是這樣發生的。

契尼死了。我放縱自己,讓自己沉浸在悲痛中。

可幻象之中,他並沒有放縱自己,讓自己沉浸在悲痛中。

“通知厄莉婭了嗎?”他問。

“她和契尼的朋友們在一起。”坦迪斯說。

他感到人群在後退,給他讓出一條道。他們的沉默就在他麵前,像一排排波浪。嘈雜漸漸消退。穴地一片壓抑。他想把這些人從幻象中趕走,但這是不可能的。每張臉都轉向他,緊緊尾隨著他。這些麵孔啊,沒有同情,隻有冷酷。不,他們同樣感到悲傷,可他們身上浸透了殘忍,他知道。他們冷眼旁觀,看著口齒伶俐的人如何變成啞巴,聰明智慧的人如何變成傻子。對殘忍的人來說,小醜不總是有無窮的吸引力嗎?

甚於臨終看護,但少於真誠的守靈。

保羅的靈魂渴望安寧,可幻象驅使他活動。不遠了,他告訴自己。黑暗,沒有幻象的無邊黑暗,就在不遠處等著他。就在前頭,悲傷和負疚感將撕裂幻象。前頭就是他的月亮墜落的地方。

他跌跌撞撞地走進了這片黑暗。如果不是艾達荷緊緊抓住他的手臂,他肯定會跌倒。艾達荷知道如何慰藉他的悲痛,默默而堅定地支持他。

“就是這兒。”坦迪斯說。

“小心腳下,陛下。”艾達荷說,扶著他走進一個入口。帳幔拂到了保羅的臉。艾達荷扶著他站定。保羅感覺到房間就在那兒,某種東西反射到他的臉頰和耳朵上。房間的四壁都是岩石牆,牆上掛著帳幔。

“契尼在哪兒?”保羅輕聲說。

哈拉的聲音回答說:“她就在這兒,友索。”

保羅顫抖著發出一聲歎息。他擔心她的遺體已經被轉移到蒸餾器裏去了。弗雷曼人用這種東西回收屍體的水分,為部族所用。幻象是這樣的嗎?他感到自己被遺棄在黑暗之中。

“孩子們呢?”保羅問。

“他們也在這兒,陛下。”艾達荷說。

“您有了一對漂亮的雙胞胎,友索。”哈拉說,“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看見了嗎?我們把他們放進了同一個搖籃裏。”

兩個孩子?保羅疑惑地想。幻象中隻有一個女兒。他甩開艾達荷攙扶的手臂,朝哈拉說話的方向走去,絆在一個堅硬的東西上。他用手摸索著它:是搖籃的塑鋼輪廓。

有人拉住他的左手。“友索?”是哈拉。她把他的手放到搖籃上。他摸索到了又細又軟的肌膚。如此溫暖!還有小小的肋骨,在一上一下地呼吸。

“這是您的兒子。”哈拉低聲說。她移動著他的手,“這是您的女兒。”她的手緊緊抓住他,“友索,您現在真的瞎了嗎?”

他知道她在想什麽。瞎子必須被拋棄在沙漠裏。弗雷曼部族不承擔任何無用的負擔。

“帶我去看契尼。”保羅說,並不回答她的問題。

哈拉讓他轉過身,領著他朝左邊走去。

現在,保羅感到自己終於接受了契尼死去的事實。他在宇宙中有自己的角色,雖然他並不希望存在於這個宇宙;他有一具並不適合自己的肉體,每一次呼吸都是對他的一次打擊。兩個孩子!他懷疑自己走上了一條幻象永遠無法返回的道路。不過這已經不重要了。

“我哥哥在哪兒?”

厄莉婭的聲音在後麵響起。他聽出她衝了進來,急切地從哈拉手裏接過他的手臂。

“我必須和你談談。”厄莉婭低聲說。

“稍等一會兒。”保羅說。

“就現在!關於麗卡娜。”

“我知道。”保羅說,“就一會兒。”

“你沒有一會兒了!”

“我還有許多一會兒。”

“可契尼沒有!”

“安靜!”他命令道,“契尼已經死了。”她想反抗,他把一隻手按到她的嘴唇上,“我命令你安靜!”他感到她平靜下來,於是放開手,“說說你看見了什麽。”他說。

“保羅!”聲音帶著哭腔,充滿失望。

“不用擔心。”他說,同時竭力保持內心平靜。就在這時,幻象的眼睛睜開了。是的,它還在。燈光下,契尼的身體被放在一張平板上。她的白色長袍被整理得齊齊整整、光滑平坦,試圖遮住分娩帶來的血跡。他無法強迫自己的意識轉開眼睛,不看幻象中的那張臉:那張平和安寧的臉,像一麵鏡子般映射出永恒!

他轉過身,可幻象仍然追隨著他。她走了……永遠不回來了。這空氣,這宇宙,一切都變得空空如也——每個地方都空空如也。難道這就是對他的懲罰?他想流淚,卻沒有眼淚。難道身為弗雷曼人,他活得太久了?眼前的死者需要他的水。

身邊,一個孩子大聲哭了出來,但馬上被哄得安靜下來。這聲音為他的幻象拉下了一片簾子。保羅喜歡黑暗。這片黑暗是另一個世界,他想,兩個孩子。

這想法喚醒了陷入沉醉般的預知狀態的意識。他試圖重新體驗這種似乎由香料帶來的、感受不到時間流動的沉醉狀態,但它卻一閃即逝。未來沒有湧入這個剛剛誕生的新意識。他感到自己在排斥未來,任何形式的未來。

“再見了,我的沙漠之春。”他低聲說。

厄莉婭的聲音在他身後的某個地方響起,尖利而緊迫:“我把麗卡娜帶來了!”

保羅轉過身。“那不是麗卡娜。”他說,“那是變臉者。麗卡娜已經死了。”

“你可以聽聽她怎麽說。”厄莉婭說。

保羅慢慢地朝妹妹聲音的方向走去。

“你還活著我並不驚訝,厄崔迪。”聲音像麗卡娜的,可仍然有細微的差別。說話的人使用了麗卡娜的聲帶,但已經不再刻意控製它了。奇怪的是,這個聲音裏透著真誠,讓保羅吃了一驚。

“你不感到驚訝?”保羅問。

“我叫斯凱特爾,一位特萊拉變臉者。在我們開始交易之前,我想知道一件事。你身後的那個人是死靈,還是鄧肯·艾達荷?”

“是鄧肯·艾達荷。”保羅說,“我並不想和你做交易。”

“我想你會的。”斯凱特爾說。

“鄧肯,”保羅說,聲音越過肩膀傳過去,“如果我要求你,你會殺死這個特萊拉人嗎?”

“是的,陛下。”鄧肯的聲音裏有一種竭力克製住的狂暴和憤怒。

“等等!”厄莉婭說,“你還不知道你要拒絕的是什麽。”

“可是我確實知道。”保羅說。

“那麽,它真的變成了厄崔迪家族的鄧肯·艾達荷。”斯凱特爾說,“我們終於成功了!一個可以重新恢複過去的死靈。”保羅聽到了腳步聲。有人從他左邊擦身而過。斯凱特爾的聲音現在來自他身後:“你記起了過去的什麽,鄧肯?”

“一切。從童年時代開始。我甚至還記得你,他們把我從箱子裏抬出來的時候,你就站在箱子旁邊。”艾達荷說。

“太精彩了,”斯凱特爾吸了口氣,“非常精彩。”

保羅聽到聲音在移動。我需要幻象,他想。黑暗讓他束手無策。他受過的貝尼·傑瑟裏特訓練提醒他,這個斯凱特爾身上蘊藏著可怕的危險。可這家夥始終隻是一個聲音,他隻能隱約感應到他的動作。現在的他完全不是對方的對手。

“這些就是厄崔迪家的孩子嗎?”斯凱特爾問。

“哈拉!”保羅叫道,“把這人趕走!”

“給我老老實實待在那兒!”斯凱特爾喝道,“所有人!我警告你們,變臉者的速度比你們猜想的快得多。我的刀可以在你們碰到我之前結果這兩個小崽子。”

保羅感到有人在拉他的右手,於是朝右邊靠了靠。

“這個距離可以了,厄莉婭。”斯凱特爾說。

“厄莉婭,”保羅說,“別。”

“都是我的錯。”厄莉婭悲痛地說,“我的錯!”

“厄崔迪,”斯凱特爾說,“現在我們可以交易了吧?”

在他身後,保羅聽到了一聲嘶啞的咒罵。艾達荷的聲音中充滿了難以抑製的暴力衝動,讓他的喉頭不由得收縮起來。艾達荷,一定要控製住!斯凱特爾會殺死孩子們的!

“交易就要有可賣的東西。”斯凱特爾說,“不是嗎,厄崔迪?你希望你的契尼回來嗎?我們可以把她還給你。一個死靈,厄崔迪。一個有著一切記憶的死靈!不過我們必須抓緊時間。叫你的朋友帶一個冷藏箱來保護這具肉體。”

再次聽到契尼的聲音,保羅想,再次感到她的存在,在我身邊。啊哈,這就是他們給我一個艾達荷死靈的原因,是為了讓我知道這個再生的人和原人是多麽相像。完美的複原……但必須答應他們的條件。這樣一來,我就會永遠成為特萊拉的工具。還有契尼……她也會被拴在同一根鏈條上,而且有我們的孩子做人質……

“你們打算怎麽恢複契尼的記憶?”保羅問,盡力使自己的聲音保持平靜,“你們要訓練她來……來殺掉她的一個孩子嗎?”

“用我們需要的無論什麽方法。”斯凱特爾說,“你怎麽說,厄崔迪?”

“厄莉婭,”保羅說,“你來和這家夥做交易。我不能和我看不見的東西交易。”

“聰明的選擇。”斯凱特爾滿意地說,“好了,厄莉婭,作為你哥哥的代理人,你準備給我開什麽價?”

保羅低下頭,竭力使自己沉靜下來,沉靜下來。此時此刻,他瞥見了什麽東西——好像是一個幻象,可又不是。是一把靠近自己的刀。就在那兒!

“給我點時間想想。”厄莉婭說。

“我的刀有耐心等。”斯凱特爾說,“可契尼的肉體不能等。抓緊點。”

保羅感到眼前似乎有東西在閃動。這不可能……可它就是!他感覺到了自己的眼睛!它們的視角很奇怪,移動起來飄浮不定。那兒!那把刀遊入了他的視野。保羅吃驚地屏住了呼吸。他分辨出了這個視角,出自他的一個孩子!他正從搖籃中望著斯凱特爾的刀!閃閃發光,離孩子隻有幾英寸。是的——他還能看見自己,站在房間那邊,而且——低著頭,靜靜地站在那裏,不具備任何威脅力,完全被房間裏的其他人所忽略。

“首先,你可能要讓出你們在宇聯商會的所有股份。”斯凱特爾提議。

“所有股份?”厄莉婭抗議。

“所有股份。”

通過搖籃裏的眼睛,保羅看著自己從腰帶上的刀鞘中拔出晶牙匕。這個動作使他產生了一種奇特的雙重感覺。他估摸著距離和角度。隻有一次機會。他用貝尼·傑瑟裏特方式調整好自己的身體,一躍而起,像一隻迸發的彈簧,把精力全部集中在一個動作上,平衡全身肌肉,形成一個和諧而細膩的整體。

晶牙匕從他的手中飛了出去,發出一道乳白色的朦朧刀光,閃電般刺進斯凱特爾的右眼,從變臉者的後腦穿出。斯凱特爾猛地舉起雙手,向後搖晃著,撞到了牆上。手中的刀“嘩啦”一聲飛向天花板,然後又“咣當”跌落到地板上。斯凱特爾從牆上反彈起來,臉朝下倒下了,沒等觸到地麵就死去了。

仍然通過搖籃裏的眼睛,保羅隻見房間裏的臉都轉了過來,瞪著他這個沒有眼睛的人,全都驚呆了。隨後,厄莉婭猛地衝到搖籃邊,彎下身子。他的視線被擋住了。

“啊,他們沒事。”厄莉婭說,“他們都沒事。”

“陛下,”艾達荷低聲說,“這也是您幻象的一部分嗎?”

“不。”他朝艾達荷揮揮手,“就這樣吧,別問了。”

“原諒我,保羅。”厄莉婭說,“可那家夥說他們能夠……複活……”

“厄崔迪家付不起這樣的代價。”保羅說,“這你也知道。”

“我知道。”她歎了口氣,“可我還是受了**……”

“誰能不受**?”保羅問。

他轉身離開他們,摸索著走到牆邊,靠著牆,試圖弄明白自己到底做了些什麽。為什麽?為什麽?那雙搖籃裏的眼睛!他感到一切就要真相大白了。

那是我的眼睛,父親。

詞句在他一無所見的幻象上清晰地閃出微光。

“我的兒子!”保羅輕聲說,聲音低得沒有任何人聽得見,“你……有意識。”

是的,父親。看!

保羅一陣頭暈目眩,緊緊倚在牆上。他感到自己的身體仿佛被倒立起來,抽幹了。生命飛快地離自己而去。他看到了他的父親,也就是他自己,還有祖父、祖父的祖父。他的意識跌跌撞撞地闖進一條破碎的通道,看到了他所有的男性祖先。

“怎麽會這樣?”他無聲地問。

暗淡的字句又出現了,隨即逐漸模糊,最後終於消失,好像是承受了太大壓力的緣故。保羅揩去嘴角的唾液。他記起了厄莉婭在傑西卡夫人的子宮裏被喚醒的事。可這次沒有生命之水,也沒有過量服用香料……或者服用了?契尼懷孕時食量大得驚人,會不會就是在攝入香料?或許這是因為他的基因,就像蓋烏斯·海倫·莫希阿姆聖母所預見的那樣?

保羅感到自己身處搖籃之中,厄莉婭在他上麵嘰嘰咕咕地說話。她的手輕輕撫摸著他。她的臉龐若隱若現,像一個巨大的東西朝他逼過來。她把他翻了個身。他看見了自己的搖籃夥伴,一個瘦骨嶙峋的女孩,帶著沙漠民族天生的強健,滿腦袋紅褐色的頭發。他盯著她看,就在這時,她睜開了眼睛。這是什麽眼睛啊!凝視著自己的是契尼的眼睛……還有傑西卡夫人的。許許多多人,都從那雙眼睛裏向外凝視。

“看那兒,”厄莉婭說,“他們在相互看呢。”

“這個年紀的小嬰兒還不能集中注意力。”哈拉說。

“我那時候就能。”厄莉婭說。

慢慢地,保羅感到自己終於從無數人的意識中解脫出來。他又回到了那堵牆邊,緊緊靠著它。艾達荷輕輕搖晃著他的肩膀:“陛下?”

“把我的兒子取名為雷托,為了紀念我父親。”保羅說,站直了身子。

“命名的時候,”哈拉說,“我會站到你身邊,作為他母親的朋友為他賜名。”

“另外,我的女兒,”保羅說,“為她取名為甘尼瑪。”

“友索!”哈拉反駁,“甘尼瑪這個名字不吉利。”

保羅說:“我的女兒是甘尼瑪,一件戰利品。”

保羅聽到身後發出一陣吱嘎吱嘎的輪子滾動聲,放著契尼遺體的平板車在移動。取水儀式的聖歌誦唱開始了。

“哎呀!”哈拉說,“我得走了,我必須在最後的時刻和我朋友在一起。她的水屬於整個部族。”

“她的水屬於整個部族。”保羅喃喃地說。他聽見哈拉離開了。他摸索著向前,摸到了艾達荷的衣袖:“帶我回房間去,鄧肯。”他進了自己的房間,完全放鬆下來。這是屬於他一個人的時間。可沒等艾達荷離開,門口就響起了一陣**。

“主人!”是比加斯在門口大聲叫喊。

“鄧肯,”保羅說,“讓他向前走兩步。如果走近就殺死他。”

“好的。”艾達荷說。

“是鄧肯嗎?”比加斯說,“真的是鄧肯·艾達荷?”

“是的。”艾達荷說,“我記得所有往事。”

“那麽,斯凱特爾的計劃成功了!”

“斯凱特爾死了。”保羅說。

“可是我沒有死,計劃也沒有死。”比加斯說,“我憑那個培育我的箱子起誓!計劃竟然真的成功了!我也將擁有我自己的過去——過去的一切。隻要有合適的啟動器就行。”

“啟動器?”保羅問。

“就是我體內那種想殺死您的強製衝動。”艾達荷說,聲音中充滿憤慨,“以下是門泰特計算結果:他們發覺我把您看作了我從未有過的兒子。他們知道,死靈不會殺死您,隻會被真正的鄧肯·艾達荷所取代——而這才是他們的計劃。可是……這個計劃是可能失敗的。告訴我,侏儒,如果你的計劃失敗了,如果我殺死了他,會怎麽樣?”

“哦……那我們會和妹妹做交易來救回她的哥哥。可現在這種交易更好。”

保羅顫抖著吸了口氣。他能聽見哀悼者走過最後一條通道,正朝放著蒸餾器的房間走去。“現在還來得及,陛下。”比加斯說,“想要您的愛人回來嗎?我們可以把她還給您。一個死靈,是的。而現在——我們可以提供完美的複原。您看,是不是叫仆從拿來一個冷凍箱,把您愛人的肉體保護起來……”

越來越困難了,保羅想。在抵禦第一次特萊拉的**中,他已經耗盡了精力。現在這一切都毫無意義了!再次感知契尼的存在……

“讓他閉嘴。”保羅告訴艾達荷,用的是厄崔迪家族的戰時秘語。他聽到艾達荷朝門口走了過去。

“主人!”比加斯尖叫道。

“如果你還愛我,”保羅說,仍然用作戰語言道,“幫我做一件事:在我屈服於**之前殺死他!”

“不……”比加斯慘叫道。

一聲可怕的咕嚕,聲音突然中斷。

“我讓他死得很痛快。”艾達荷說。

保羅低下頭,聽著。再也聽不到哀悼者的腳步聲了。他想,古老的弗雷曼儀式此刻正在穴地被執行。在遠處的死者蒸餾房裏,部族取到了死者的水分。

“不存在其他選擇。”保羅說,“你理解嗎,鄧肯?”

“我理解。”

“我做的有些事是人類難以承受的。我幹預了所有我能幹預的未來,我創造了未來,到頭來,未來也創造了我。”

“陛下,您不應該……”

“這個宇宙中,有些難題是無解的。”保羅說,“沒有辦法。沒有。”說話時,保羅感到聯係自己和幻象的鏈條劇烈震**起來。無限的可能性洶湧而來,在這股滔天巨浪前,意識不由得畏縮了,被徹底壓倒。他無法把握的幻象像暴風一般,漫無目的地掠過。

我們說,穆阿迪布已經走了,踏上旅途,走進一片我們從未留下足跡的新大陸。

——《齊紮拉教團信經》導言

沙地旁邊有一道水渠,這是營地植被的邊界。然後是一道岩脊,之後,呈現在艾達荷腳下的,就是開闊無垠的沙漠了。泰布穴地所處的高地聳立在他的身後,伸向夜空。兩個月亮的亮光給穴地鑲上了一道白邊。水渠那兒有一個果園。

艾達荷在沙漠邊停下,回頭看了看靜靜的流水和開滿鮮花的樹枝,還有真實的月亮,加上水中的倒影,一共四個月亮。蒸餾服摩擦著皮膚,滑溜溜的。潮濕的、燧石燃燒般的臭味透過過濾器向他鼻孔襲來。吹過果園的微風像一陣陣冷笑。他靜靜地傾聽著夜的聲音,水溝邊草地有老鼠的沙沙聲;還有貓頭鷹單調的叫聲,回**在岩石的陰影中;沙坡斜麵上,滑落的流沙發出上氣不接下氣的噝噝聲。

艾達荷朝流沙發聲的方向轉過身去。

月光下,沙丘上沒有任何動靜。

坦迪斯把保羅帶到了那裏,然後折回來報告情況。從那裏,保羅像一個地地道道的弗雷曼人一樣走向沙漠。

“他瞎了,真正地瞎了。”坦迪斯說,好像在解釋什麽,“在這以前,他還有幻象可以告訴我們……可是……”

然後聳聳肩。瞎眼的弗雷曼人應該被拋棄在沙漠裏。穆阿迪布盡管是皇帝,可也是弗雷曼人。他已經和弗雷曼人說定了,讓他們保護和養育他的孩子。他是個真正的弗雷曼人。

我不應該丟下他的,哪怕僅僅是一分鍾,艾達荷想,我知道他的腦子裏在想些什麽。

“他告訴我,未來已經不再需要他的存在了。”坦迪斯報告說,“他離開我的時候,回頭喊了一句:‘現在我自由了。’就是這句話。”

這些人真該死!艾達荷想。

弗雷曼人拒絕派出撲翼飛機或其他任何搜索工具。搜救違背他們的傳統習俗。

“會有一條沙蟲等著穆阿迪布。”他們說,然後開始吟唱禱詞,為被遺棄在沙漠中、準備將水交給夏胡魯的人祈禱,“沙地之母,時間之父,生命之源,讓他過去吧。”

艾達荷坐在一塊平滑的岩石上,定定地盯著沙漠。夜晚遮蔽了一切,沒有任何辦法知道保羅到底去了哪裏。

“現在我自由了。”

艾達荷大聲說著這句話,被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有那麽一會兒,他任憑自己的思緒自由飄**。他想起他帶著孩提時候的保羅到卡拉丹海濱市場的那一天。太陽照在水麵上,發出耀眼的光芒。大海豐饒的產品靜靜地擺在那兒出售。艾達荷還記起了經常為他們彈奏巴厘琴的哥尼·哈萊克,那些歡笑,那些快樂時光。音樂的旋律在他的腦海中跳躍,像咒語一般,引領著他的意識,走進快樂的回憶。

哥尼·哈萊克。哥尼肯定會因為這個悲劇而責備他。

記憶中的音樂漸漸遠去。

他想起了保羅的話:“宇宙中,有些難題是無解的。”

艾達荷開始猜測,在沙漠深處,保羅會怎樣死去。很快被沙蟲殺死?或是慢慢死於烈日之下?穴地裏有些弗雷曼人說穆阿迪布永遠不會死,他已進入了神秘的汝赫世界,在那裏,未來的所有可能性都會變成現實。他將在那裏永遠存在下去,直至肉體消失。

他將死去,而我卻無能為力,艾達荷想。

但他漸漸意識到,不留下任何痕跡地死去,或許是一種難得的禮遇——沒有屍骸,什麽都沒有,整個星球就是他的墓地。

門泰特,把精力集中在你自己的難題上吧,他想。

突然想起一句話。這是受命保衛穆阿迪布的孩子的軍官們在交班換崗時的話:“身為軍官,這是我神聖的職責,我將負責……”

單調乏味,自高自大。這句話激怒了他。這句話欺騙了弗雷曼人,欺騙了所有人。一個人,一個偉大的人在那兒默默死去,可這些廢話卻在不痛不癢地,緩慢地說……說……說……

詞語之外的意義在哪兒?那些清晰的、毫不含混的意義在哪兒?在那個無人知曉的地方,帝國權力崛起的地方,被人秘密封存起來,以防別人重新發現。他的意識以門泰特的方式搜尋著。似乎找到了,微微閃爍,像**凡人的女妖的頭發。她在召喚……召喚那些癡迷的水手進入她的翠綠洞穴……艾達荷猛地一驚,從意識的忘我狀態中驚醒過來。

剛才忘我的一刻仍然清晰地留在他的記憶裏。他檢視著它,發現自己的生命在那一刻延伸出去,直至整個宇宙。真實的肉體囚禁在意識那有限的翠綠色洞穴裏,可無限的生命卻永存不絕。

艾達荷站了起來,覺得整個身心都被沙漠淨化了。風中的沙子開始飛舞,劈劈啪啪擊打在身後的果樹葉上。夜晚的空氣彌漫著一股粗糙而幹澀的塵土味,身上的長袍也隨風飄動起來。

艾達荷意識到,遙遠的沙漠深處,一輪巨大的沙暴正在生成,帶著沙塵,卷起陣陣旋渦,發出猛烈的呼嘯聲。飛沙滾滾,像一頭無比巨大的沙蟲,足以將人的皮肉從骨骼上撕去。

他就要和沙漠合而為一了,艾達荷想,沙漠將使他最終成就自己。

禪遜尼的思想像純淨的溪水般洗刷著他的靈魂。保羅會繼續行走下去的,他知道。厄崔迪家族的人不會主動把自己交由命運擺布,即使在清楚地意識到這種命運無法避免的時候也不會。

一瞬間,艾達荷觸到了預知幻象,看到未來的人們用談論大海的口氣談論保羅。他一生蒙塵,在沙土中奔走,但水一直伴隨著他。“他的肉體沉沒了,”人們會說,“可他卻遊了上來。”一個人在艾達荷身後清了清喉嚨。

艾達荷一轉身,認出了那個人影。是斯第爾格。“沒有人能找到他,”斯第爾格說,“但每個人都終究會找到他。”

“沙漠奪去了他的生命——又將他奉為神明。”艾達荷說,“但說到底,他仍是一個闖入者。他給這個星球帶來了不屬於這裏的物質——水。”

“沙漠自有它的道理。”斯第爾格說,“我們歡迎他,將他稱為我們的穆阿迪布,我們的神。我們給了他一個神秘的名字,柱子的基石:友索。”

“他畢竟不是真正的弗雷曼人。”

“可這並不能改變這個事實,那就是我們接受了他……徹底接受了他。”斯第爾格把一隻手搭在艾達荷肩膀上,“所有人都是闖入者,老朋友。”

“你很聰明,對嗎,斯第爾格?”

“還算吧。我很明白我們的人把好端端的宇宙搞得多麽亂七八糟,但穆阿迪布給我們帶來了某種秩序。至少為了這個,人們會記住他的聖戰。”

“他不會把自己遺棄在沙漠裏的。”艾達荷說,“他瞎了,可不會放棄。他是一個值得尊敬的、有原則的人。他身上流淌著厄崔迪家族的血液。”

“他的水會灑在沙地上。”斯第爾格說,“來吧。”他輕輕抓住艾達荷的手臂,“厄莉婭回來了,她在找你。”

“她和你去瑪卡布穴地了?”

“她幫助清理整治了那些懦弱的耐布,讓他們重新振作起來。他們執行了她的命令……我也是。”

“將叛徒處以死刑。”

“哦。”艾達荷抬頭看了看高處穴地的輪廓,一陣頭暈目眩,“哪些叛徒?”

“宇航公會的人、聖母莫希阿姆、柯巴……還有其他一些人。”

“你殺了一位聖母?”

“是的。穆阿迪布留下話說不要殺她。”他聳聳肩,“可我沒有聽他的,厄莉婭知道我會殺死她。”

艾達荷再次凝視著沙漠,感覺自己終於變成了一個完整的人,能夠清楚地看見保羅所締造的統治模式。判斷策略,厄崔迪家族的訓練手冊上是這樣稱呼這種模式的。人民服從於政府,可被統治者也影響統治者。他懷疑被統治者是否想過,他們的行為對統治者的策略會產生怎樣的影響?

“厄莉婭……”斯第爾格清了清喉嚨,聲音聽上去有些尷尬,“她需要你,需要你在她身邊。”

“但她是女皇。”艾達荷喃喃地說。

“攝政女皇,如此而已。”

“生意必須繼續,財富無處不在。她父親過去經常這麽說。”艾達荷咕噥著。

“你來嗎?我們需要你回來。”斯第爾格窘迫地說,“她幾乎……心神狂亂了。一會兒哭著罵自己的哥哥,一會兒又因為他的離去悲痛欲絕。”

“我馬上就去。”艾達荷答應了他。他聽見斯第爾格離開了。他站在那裏,迎著越來越猛的狂風,任一粒粒沙塵擊打在自己的蒸餾服上,發出劈劈啪啪的聲響。門泰特意識使他看到了未來的走向。各種各樣的可能性使他眼花繚亂。保羅攪動了一個巨大的旋渦,這個旋渦一旦生成,任何東西都無法阻止它。

貝尼·傑瑟裏特姐妹會和宇航公會手伸得太長,因此損失慘重,聲譽掃地。齊紮拉教團因為柯巴和別的高層人員的叛變而搖搖欲墜。保羅最後自願離去,充分顯示了對弗雷曼習俗的尊重和認同,最終贏得了弗雷曼人對他及其家族的忠誠。他現在已經永遠成為他們中的一員。

“保羅走了!”厄莉婭哽咽了。她出現了,悄無聲息地站在艾達荷身邊。“他是個傻瓜,鄧肯!”

“不要那樣說!”他嗬斥道。

“整個宇宙都會這麽說,我受不了。”她說。

“看在上帝之愛的份上,為什麽?”

“看在對我哥哥之愛的份上,不是上帝。”

禪遜尼洞察力使他的意識擴張開來。他察覺到她已經沒有了幻象——契尼去世後就沒有了。“你愛的方式很奇怪。”他說。

“愛?鄧肯,他甩甩手就瀟瀟灑灑上路了,哪管身後的世界會混亂成什麽樣!他完全可以平平安安繼續過下去……而且可以讓契尼複活,陪著他!”

“那麽……為什麽他不繼續這樣下去呢?”

“老天啊。”她低語,然後又提高聲音說,“保羅一生都在逃避聖戰,避免被神化。至少,他現在自由了。他選擇了自由!”

“他很傻,對嗎,鄧肯?”

艾達荷的喉嚨因為悲哀而抽緊了。

“真是個傻瓜!”厄莉婭喘著氣,盡力保持鎮定,“好吧,他得到了永生,而我們卻注定死去!”

“厄莉婭,別這麽說……”

“隻是太難過了而已,”她聲音很低,“難過。你知道我還得為他做什麽嗎?我要救那個伊勒琅公主的命。那個人的命!你該去聽聽她的悲號。她號啕大哭,淚流不止,把水送給死者;她發誓說她其實是愛他的,隻是自己不知道而已。她咒罵貝尼·傑瑟裏特姐妹會,說自己要付出畢生心血來養育保羅的孩子。”

“你相信她?”

“有一點可信的味道!”

“啊。”艾達荷輕聲說。最後的結局清清楚楚展示在他的意識中。伊勒琅公主與貝尼·傑瑟裏特姐妹會的決裂是最後一步,它使姐妹會喪失了任何攻擊厄崔迪繼承人的本錢。

厄莉婭抽泣起來,身子靠著他,臉埋在他的胸脯上:“哦,鄧肯,鄧肯!他走了!”

艾達荷把自己的嘴唇挨到她的頭發上。“求求你,別難過了。”他低聲說,感到她的悲哀和自己的混合在一起,像兩條小溪融入了同一個水池。

“我需要你,鄧肯。”她嗚咽著,“愛我!”

“我愛你。”他耳語道。

她抬起頭,月光照著他的臉龐:“我知道,鄧肯。愛是相通的。”

她推開他,握住他的手:“你願意陪我一塊兒走走嗎,鄧肯?”

“無論你去哪裏。”他說。

她領著他,穿過暗渠,消失在山丘底部的黑暗之中,那裏是安全之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