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6

厄莉婭盯著聖餐杯,開始說話。聲音溫柔地拂過耳膜,似鮮花盛開,流暢滋潤,悅耳動聽。

“起初,我們是一片虛無。”她說。

“對一切茫然無知。”合唱隊吟誦道。

“我們不知道神祇駐留於萬物。”厄莉婭說。

“每時每刻。”合唱隊吟道。

“神祇在這裏。”厄莉婭說,輕輕舉起聖餐杯。

“它帶給我們歡樂。”合唱隊吟誦。

也帶給我們憂傷,保羅想。

“它喚醒了靈魂。”厄莉婭說。

“它驅散了疑懼。”合唱隊吟誦。

“在塵世中,我們毀滅。”厄莉婭說。

“在神的懷抱裏,我們新生。”合唱隊吟誦。

厄莉婭把聖餐杯舉到唇邊,喝了一口。

保羅吃驚地意識到,自己竟然和人群中最普通的香客一樣屏住了呼吸。盡管知道厄莉婭這時哪怕最細微的一切感受,他還是被攫住了。劇毒注入身體的情形在他記憶中複蘇:意識化為一粒微塵,置換了毒藥。他再次體驗到那種蘇醒的感覺,時間已經不複存在,一切都有可能發生。是的,他了解厄莉婭此刻的感受,可同時又覺得並不了解。不可言說的神秘蒙住了他的眼睛。

厄莉婭顫抖著,跪了下去。

保羅和陷入癡迷的香客一起喘息著,沉醉在一個幸福的幻象中,完全忘記了正步步逼近、完全有可能變為現實的其他種種可能性。在厄莉婭帶來的這個幻象中,人在混沌中穿行,無法區分真正的現實和沒什麽實際意義的偶然事件。這個幻象讓人渴望著一種永遠不可能變成現實的絕對完美。

而在渴望中,人喪失了現在。

厄莉婭在香料的迷醉中前仰後合。

保羅感到某個超自然的存在對自己說:“看啊!看那兒!看你都忽略了些什麽?”刹那間,他感到自己借助另一雙慧眼,看到了任何畫家和詩人都無法描述的圖像和韻律。它栩栩如生,美麗無比。它像一盞耀眼的明燈,在它麵前,人類的一切貪欲都暴露無遺……包括他自己的貪欲。

厄莉婭說話了,被揚聲器放大的聲音在大廳中隆隆回**。

“光明的夜晚!”她喊叫道。

一陣呻吟像洶湧的波濤滾過香客。

“在這樣的夜晚,一切都無所遁形!”厄莉婭說,“這般黑暗是多麽耀眼!無法直視它,感知能力也無法捕獲它,語言不能描述它。”她的聲音低了下來,“一片漆黑,其中孕育著萬物。啊,它是多麽溫柔,又是多麽暴戾!”

保羅發現自己期待著妹妹給自己一些特別的暗示。可能是某些動作或言詞、某種巫術、某種神秘的方法。這些暗示將像弩箭扣合在弓槽內一般適合他。緊張的一刻。這一刻在他意識內動**不止,像滾動的水銀。

“未來會有悲哀。”厄莉婭吟道,“我告訴你們,一切都隻是開始,永遠是開始。世界等待著征服。聽我說話的人中,有些人將有尊貴的命運。顯貴之時,你們會嘲笑過去,忘記我現在告訴你們的話:一切差異隻不過是過眼煙雲,差異是暫時的,永恒不變的是一致。”

厄莉婭低下頭。保羅差點失望地叫起來:她沒有說出他期待的東西。他感到自己的身體像一具空殼,像沙漠昆蟲蛻下的外殼。

別的人一定也有和他類似的感覺,他想。他感到身邊的人群**起來。突然間,一個站在保羅左邊靠大廳另一頭的女人大聲叫喊起來,一聲沒有字句的痛苦叫嚷。

厄莉婭抬起頭,保羅激動得一陣暈眩。他們之間的距離崩塌了。他定定地直視著厄莉婭呆滯無神的眼睛,仿佛離她隻有幾英寸遠。

“誰在呼喚我?”厄莉婭問。

“是我。”女人喊道,“是我,厄莉婭。哦,厄莉婭,幫幫我。他們說我的兒子在莫麗坦星上被殺死了。他真的走了嗎?我再也見不到我的兒子了……永遠見不到了?”

“你在沙地裏走過嗎?”厄莉婭吟道,“一切都會恢複原樣。一切都會回來。隻是回來的時候改變了形式,你已經認不出它們了。”

“厄莉婭,我不明白!”女人嗚咽道。

“你生活在空氣中,可你看不見空氣。”厄莉婭厲聲說,“難道你是沒有頭腦的蜥蜴嗎?你的話帶著弗雷曼口音。弗雷曼人會試圖讓死人複活嗎?除了他的水,我們不想要死者的任何東西。”

大廳中央,一個穿著深紅鬥篷的男人舉起雙手,袖子滑落下來,露出白皙的手臂。“厄莉婭,”他大叫,“我得到了一個商業提案。我應不應該接受?”

“你像一個乞丐一般來到這裏。”厄莉婭說,“你想尋找金碗,但隻能找到匕首。”

“有人請我殺一個人!”一聲吼叫從右邊響起,低沉,帶著穴地的音調,“我應不應該接受?如果接受的話,能否成功呢?”

“開始和結束是同一件事。”厄莉婭厲聲說,“我以前沒有告訴過你們嗎?你到這裏並不是為了提出這個問題。你到底懷疑什麽,非要跑到這兒來大喊大叫說出你的懷疑嗎?”

“她今晚脾氣很壞。”保羅身旁的一個婦女咕噥道,“你以前見過她這樣憤怒嗎?”

她知道我來了,保羅想,難道她在幻象中看到了什麽使她惱怒的東西?她是在生我的氣嗎?

“厄莉婭,”保羅前麵的一個男人叫道,“告訴那些商人和膽小鬼,你哥哥的統治還能維持多久!”

“你應該先捫心自問,好好想一想。”厄莉婭咆哮著,“你嘴裏所說的全是你的偏見!正因為我哥哥駕馭著混沌,你們才能有房屋和水!”

厄莉婭一把抓住長袍,猛地轉過身,大踏步穿過閃爍的光帶,消失在彩虹後麵的黑暗之中。

侍僧們立即唱起結束曲,但節奏已經亂了。很明顯,晚禱儀式的突然結束讓他們措手不及。人群發出一陣咕噥聲。保羅感到身邊的人們**起來,煩躁不滿。

“全怪那個提出愚蠢的商業問題的傻瓜。”保羅身邊的女人喃喃地說,“那個虛偽的家夥!”

厄莉婭看到了什麽?發現了什麽未來的痕跡?

今晚這裏肯定發生了什麽事,使神諭儀式變了味。平常,人們都會吵吵嚷嚷懇求厄莉婭回答他們那些可憐的問題。是的,他們像乞丐一樣來到這裏祈求神諭。他以前也來這兒聽了很多次,藏在祭壇後的黑暗裏。是什麽使今晚的情形如此不同?

那個老弗雷曼人扯了扯保羅的衣袖,朝出口處點點頭。人群開始朝那兒湧去。保羅被迫跟著他們一塊兒移動,向導的手一直抓住他的衣袖。此時此刻,他感到自己的身體成了某種他無法控製的力量。他成了一個非人,一種異己的東西,漫無目的地移動著。而他本人便寄生於這個非人的內部,被別人領著穿過他自己城市的街巷,走上一條他在幻象中見過無數次的熟悉的道路。這條路使他的心髒都凝固了,沉甸甸的,充滿悲哀。

我本該知道厄莉婭看到了什麽,他想,因為我自己已經無數次見過它。可她沒有大聲叫喊……因為她同時還看到了其他的可能性。

在我的帝國,生產的增長和收入的提高不能脫節。這就是我命令的主旨。帝國各處,維持收支平衡不成為問題,因為我已經下過不能出現這類問題的命令。我是這個領域中至高無上的權威,無論活著還是死去,我的權威都將持續下去。我的統治就是經濟。

——保羅·穆阿迪布皇帝在議會上的指令

“您留在這兒。”老人說,手鬆開保羅的袖子,“右邊,盡頭那端的第二道門。跟著夏胡魯走吧,穆阿迪布……記住您還是友索的時候。”

保羅的向導迅速消失在黑暗之中。

保羅知道,他的安全官員正等在什麽地方,準備抓住這個向導,把他帶到某個地方詳細盤問。保羅希望這個弗雷曼老人能夠逃脫。

星星已經出現在頭頂。遠處,屏蔽場城牆的那一邊,一號月亮也射出了亮光。但這裏不是開闊的沙漠。在沙漠裏,人們可以在星星的指引下找到回家的路。老人把他帶到了郊區的某個陌生地方,保羅知道的隻有這些。

街道上積滿了厚厚一層沙子,是從步步逼近城市的沙丘上吹過來的。街道盡頭,一盞孤零零的路燈閃著幽暗的光,光線隻夠讓人看清這是一條死胡同。

周圍的空氣充滿蒸餾回收器的味道。那東西肯定沒有蓋嚴,以至於惡臭四溢。水汽泄入夜晚的空氣中,既危險又浪費。我的人民已經變得多麽滿不在乎了啊,保羅想,他們都是水的百萬富翁,完全忘記了厄拉科斯星過去那些悲慘日子:一個人被八個人殺死,殺人者的目的僅僅是得到屍體水分的八分之一。

我為什麽如此猶豫?保羅疑惑著,這就是末端數過來的第二道門,一看就知道。問題是,這件事必須小心謹慎,做得分毫不差,所以……我才會猶豫不決。

保羅左邊的角落裏突然響起一陣爭吵聲。一個女人正在厲聲斥罵什麽人。“新修的側屋漏灰,”她罵道,“等著水從天而降嗎?如果灰塵可以漏進來,水分就可以跑出去。”

畢竟還有人記得節水,保羅想。

他沿著街道走下去,爭吵聲漸漸消失在他身後。

水從天而降!保羅想。

一些弗雷曼人在另外的星球見過那樣的奇跡。他本人也見過,還下過命令,想讓厄拉科斯也出現同樣的奇跡。現在想來,這些記憶仿佛屬於另一個人,與自己毫無關係。雨,他們這樣稱呼那種奇觀。刹那間,他想起了自己出生的星球曾有過的暴風雨。在卡拉丹星球上,烏雲密布,電閃雷鳴,空氣潮濕,大滴大滴的雨點擂鼓般打在天窗上,像小溪一樣從屋簷上流下。排水溝把這些雨水排進河裏。渾濁暴漲的河水從皇家果園流過……光禿禿的樹枝被雨水淋濕,閃閃發光。

保羅在街上走著,雙腳陷在淺淺的流沙裏。一時間,沾在鞋上的仿佛是他童年時代的泥漿,但緊接著,他又回到了這個沙的世界,回到了滿是沙塵、風沙蒙麵的黑暗中。未來懸在他麵前,嘲弄著他。幹燥枯澀的生活包圍著他,像控訴著他的罪孽。這一切都是你做出來的!你使這個文明變得冷漠無情,充滿了告密者,你使這個民族隻會用暴力解決一切問題……日甚一日的暴力……無休無止的暴力——他憎恨這一切。

腳下是粗糲的沙石。他在幻象中見過它們。右邊出現了一個深色的長方形門洞,黑黢黢的:奧塞姆的房子,命運選中的房子。和周圍別的房子完全一樣,但時間擲下了骰子,選中了它,它便頓時不同於其他任何房子了。這是一個奇異的地方,將在曆史記錄上留下它的名字。

他敲開了房門。門縫透出門廳暗淡的綠光。一個侏儒探出頭來望了望,孩子般的身軀上長著一張老人的臉,是一個他在預知幻象中從未見過的幽靈般的人物。

“您來了。”“幽靈”開口了。他朝旁邊讓開一步,舉動中沒有絲毫敬畏,臉上掛著一絲淡淡的笑意:“請進!請進!”

保羅猶豫了。幻象中沒有侏儒,除此之外所有東西都和他的預知幻象完全相同。幻象的偏差無關宏旨,並不影響向無盡未來延伸的幻象主體的真實性。正是這些偏差才給了他勇氣,使他心存希望。他看了一眼身後的街道上空。他的月亮從重重陰影中露了出來,像一顆閃亮的乳白色珍珠。這個月亮糾纏著他,使他惶惑不已。它到底是怎樣墜落的呢?

“請進。”侏儒再次邀請。

保羅進去了,隻聽身後的房門“砰”的一聲,在防止水汽外泄的密封槽中鎖上了。侏儒在他前麵帶路,大腳板啪嗒啪嗒踩在地板上。他打開一道精巧的格柵門,走進蓋有屋頂的院子,手一指:“他們等著您呢,陛下。”

陛下,保羅想,就是說,他知道我是誰。

沒等保羅仔細琢磨這個新發現,侏儒已經從旁邊的一條走廊溜走了。希望在保羅心中翻卷著,像一陣狂亂的風。他走過院子。這是一個晦暗陰沉的地方,有一股讓人沮喪的惡心氣味。這個院子的氛圍讓他有些畏縮。兩害相權取其輕同樣是一種失敗嗎?他沒有把握。他在這條路上已經走了多遠?

光線從遠端牆上的一道窄門射了出來。有人在暗中觀察著他,他強壓下那種被人窺視的感覺,不理會那股難聞而不祥的味道,走進門洞,來到一個小房間。以弗雷曼人的標準,這個地方簡直沒什麽裝飾,隻在兩麵牆上掛著幔帳。一個男人麵對門坐在一個深紅色的軟墊上。左邊一道門後毫無裝飾的牆上晃動著一個女人的身影。

幻象攫住了保羅。未來正是沿著這條道路發展的。可幻象中為什麽沒有出現那個侏儒?為什麽會出現這種偏差?

一瞥之下,感官已將整個房間的情況探查得一清二楚。這地方雖然陳設簡單,收拾得卻十分認真。一麵牆上的掛鉤和支架表明那裏曾經懸掛著幔帳。保羅知道香客們肯為真正的弗雷曼手工製品付出高昂的價錢。富有的香客把沙漠掛毯視為珍寶,作為朝聖的紀念。

禿牆上新刷的石膏白灰仿佛在指控保羅的罪行。剩下兩麵牆壁掛著破爛的幔帳,進一步增強了他的負罪感。

他右側的牆邊放著一個狹窄的架子,上麵擺了一排肖像,大多數是留著胡子的弗雷曼人,有的穿著蒸餾服,掛著貯水管;有的穿著帝國軍服,背景是奇異的外星世界。最常見的景色是大海。

坐在軟墊上的弗雷曼人清了清喉嚨,保羅回過頭來看著他。這人就是奧塞姆,和他在幻象中看到的一模一樣:精瘦的脖子鳥頸般細長,顯得過分虛弱,難以支撐那顆碩大的頭顱;兩邊臉極不對稱,被毀了容——橫七豎八的疤痕蛛網般分布在左邊臉頰上,另一邊臉上的皮膚卻完好無損;下垂而潮濕的眼睛流露出誠懇的眼神,是一雙弗雷曼人盡是藍色的眼睛。一隻小錨般的大鼻子把臉分成了兩半。

奧塞姆的軟墊放在一張褐色地毯中央。地毯已經很舊了,露出許多栗色和金色的線頭。軟墊上滿是磨損的斑點和補丁,可是墊子周圍的每一小塊金屬都被打磨得鋥亮——肖像架、書架邊框和支架,以及右邊一個低矮方桌的基座,等等。

保羅朝奧塞姆完好的那半邊臉點點頭:“很高興見到你,還有你的住所。”這是老朋友及穴地夥伴見麵時通常的問候語。

“又見到你了,友索。”

說出保羅部落名字的聲音帶著老年人的顫音。毀容的那半邊臉上,呆滯下垂的眼睛從羊皮紙般幹澀的皮膚和疤痕中抬起來。這半邊臉上殘留著灰色的胡茬,下巴上掛著粗糙的皮屑。說話的時候,奧塞姆的嘴巴扭動著,露出嘴裏銀色的金屬假牙。

“穆阿迪布永遠不會對弗雷曼敢死隊員的呼喚置之不理。”保羅說。

藏在門洞陰影裏的女人動了一下:“斯第爾格倒是這麽誇口來著。”

她走到了光線下。她的長相與那個變臉者假扮過的麗卡娜十分相像。保羅想起來了:奧塞姆娶的是姐妹倆。她有著灰色的頭發,巫婆般尖利的鼻子,食指和拇指上像織布工人一樣結滿老繭。在穴地的日子,一個弗雷曼女人會非常驕傲地展示自己手上的勞動痕跡。可現在,當她發現保羅盯著自己的手時,卻很快把它縮進自己淡藍色的長袍下。

保羅記起了她的名字——杜麗。可讓他吃驚的是,他記起的是還是個孩子時的她,而不是出現在他幻象中的此時的她。這是因為她聲音裏那種怨天尤人的調子,保羅告訴自己,還是個小孩子時,她就喜歡抱怨。

“你們在這裏見到了我。”保羅說,“如果斯第爾格不同意的話,我能來這兒嗎?”他轉身對著奧塞姆,“我身上有你的水債,奧塞姆。命令我吧。”

這是弗雷曼穴地中兄弟間直截了當的對話方式。

奧塞姆虛弱地點點頭,這個動作顯然讓他纖細的脖子有些難以承受。他抬起標誌著優裕生活的左手,指著自己被毀掉的那半邊臉,“我在塔拉赫爾星染上了裂皮病,友索。”他喘息著說,“就在勝利之後,當我們所有……”一陣劇烈的咳嗽使他停了下來。

“部族的人很快就要來收他身體裏的水了。”杜麗說。她走近奧塞姆,把一個枕頭靠在他身後,扶住他的肩頭,直到咳嗽過去。保羅發現,她還不是很老,可臉上完全是絕望的表情,眼睛裏飽含痛苦。

“我會替他請些醫生來。”保羅說。

杜麗回過頭,單手叉腰。“我們有醫生,和您的醫生一樣好。”她下意識地朝左邊光禿禿的牆上瞥了一眼。

好醫生是非常昂貴的,保羅想。

他焦躁不安。幻象緊緊壓迫著他,但他仍然意識到了幻象與現實之間的細微偏差。他該如何利用這些偏差?未來像一團亂麻,化為現實時總是會發生某種微妙的變化,但還沒有實現的未來仍舊是老樣子,理不出個頭緒,讓人沮喪不已。未來在這間屋子裏漸漸成形,但他卻明確地意識到,如果他試圖打破正在這裏形成的模式,未來將轉變成可怕的暴力。意識到這一點,保羅驚恐不已。未來向現實的流動看似不緊不慢、迂緩溫和,但其中卻蘊藏著無法遏止的力量,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說吧,你想要我做什麽?”他大聲說。

“在這種時刻,奧塞姆難道不能要求一個朋友站在他的身邊嗎?”杜麗問,“難道一個弗雷曼敢死隊員非把他的遺體交給陌生人處置不可嗎?”

我們是泰布穴地的戰友,保羅提醒自己,她有權斥責我所表現出來的冷漠無情。

“我願意盡我所能。”保羅說。

奧塞姆又爆發出一陣咳嗽。平息下來後,他喘著氣說:“有人背叛您,友索。弗雷曼人陰謀反叛您。”然後,他嘴巴大張,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嘴角湧出陣陣白沫。杜麗用長袍的一角擦拭著他的嘴。保羅看出了她臉上的惱怒表情:這些水分完全被浪費掉了。

保羅憤慨不已。奧塞姆竟然落了個這種下場!一個弗雷曼敢死隊員理應得到更好的結局。可現在沒有選擇——無論是敢死隊員,還是他的皇帝,都別無選擇。這是奧卡姆的剃刀【3】:一切蕪雜都已刪削盡淨,隻剩下最基本的因素,彼此對立,非此即彼。稍有偏差便會帶來無盡的恐怖。恐怖不僅僅是針對他們,還針對全人類,連那些一心想摧毀他們的人都不例外。

保羅竭力讓自己平靜下來,望著杜麗。她凝視著奧塞姆,那種絕望、企盼的神情使保羅心裏一緊。絕不能讓契尼用這種眼神看我,他告訴自己。

“麗卡娜說你有個口信。”保羅說。

“我那個侏儒,”奧塞姆喘息著,“我買了他,在……在……在一顆星球上……我記不得他的名字了。他是一個人類密波信息器,一件被特萊拉人丟棄的玩物。他身上記錄了所有名字……反叛者的……”奧塞姆停下來,顫抖著。

“您提到麗卡娜。”杜麗說,“您一到這裏,我們就知道她已經平安地到了您那裏。如果您認為這是奧塞姆加在您身上的新債,麗卡娜就是支付這筆債務所需的全部金額。公平交易,讓她平安歸來,友索。帶上那個侏儒,走吧。”

保羅勉強壓下一陣顫抖,閉上了眼睛。麗卡娜!那個真正的女兒已經變成了一具沙漠裏的幹屍,被塞繆塔迷藥摧毀,遺棄在風沙之中。保羅睜開眼,說:“你們本來隨時都可以來找我,無論什麽事……”

“奧塞姆有意避開您,這樣一來,別人或許會把他當成恨你的那些人中的一員,友索。”杜麗說,“在我們屋子的南麵,街的盡頭,就是您的敵人們聚會的地方。這也是我們選擇這間陋室的原因。”

“那麽叫上那個侏儒,我們一起走,馬上離開。”保羅說。

“看來您沒有聽明白我的意思。”杜麗說。

“您必須把這個侏儒帶到一個安全的地方。”奧塞姆說,聲音裏突然爆發出一股奇異的力量,“他身上帶著唯一一份所有反叛者的記錄。沒有人猜到他有這樣的才能。他們以為我留著他隻是好玩。”

“我們不能走。”杜麗說,“隻有您和這個侏儒可以走。大家都知道……我們是多麽窮。我們已經放出風聲說要賣掉侏儒。他們會把您看成買家。這是您唯一的機會。”

保羅檢視著自己記憶中的幻象:在幻象中,他帶著反叛者名單離開了這兒,可他始終看不到這名單是如何帶走的。很明顯,別的某種預知能力保護著這個侏儒,使他無法看到。保羅想,所有生物原本一定都各有自己的宿命,但種種力量都在扭曲這種宿命,在種種引導和安排之下,它終於發生了偏差。從聖戰選擇了他的那一刻開始,他就感到威力無比的大眾力量包圍了他,控製著他前進的方向。他現在還保存著一絲自由意誌的幻想,但它隻不過相當於一個無望的囚徒,徒勞無益地搖晃著自己的牢籠。他的禍根就是,他看到了這個牢籠。他看到了它!

他仔細傾聽著屋子裏的動靜:隻有四個人——杜麗、奧塞姆、侏儒,還有他自己。他呼吸著同伴們的恐懼和緊張,他感應到了躲藏在暗處的監視者——他自己的手下、遠遠地盤旋在空中的撲翼飛機……還有別的人……就在隔壁。

我犯了個錯誤,不應該懷有希望,保羅想。但對希望的幻想本身卻給他帶來了一絲扭曲的希望。他感到自己或許還能抓住稍縱即逝的機會。

“叫那個侏儒來。”他說。

“比加斯!”杜麗叫道。

“你叫我?”侏儒從後院走了進來,臉上帶著擔憂而警覺的表情。

“你有了新主人,比加斯。”杜麗說,她盯著保羅,“你可以叫他……友索。”

“友索,柱石底部的意思。”比加斯自己把意思翻譯出來,“友索怎麽可能是底部呢?我才是生命的最下層。”

“他總是這樣說話。”奧塞姆帶著歉意說。

“我不說話。”比加斯說,“我隻是操縱一台叫作語言的機器。這台機器吱嘎作響,破爛不堪,可它是我自己的。”

一個特萊拉人造出的玩物,卻很有學問,十分機警,保羅想,特萊拉人從未丟棄過這樣貴重的東西。他轉過身,琢磨著這個侏儒。對方那雙圓滾滾的香料藍眼睛直愣愣地瞪著他。

“你還有什麽別的才能,比加斯?”保羅問。

“我知道我們應該什麽時候離開。”比加斯說,“很少有人具備這種才能。任何事情都有個結束的時候——知道結束,才能為其他事開個好頭。讓我們開始吧,該上路了,友索。”保羅再次檢查著保存在自己記憶中的預知幻象:沒有侏儒,但這個小個子的話很對。

“剛才在門口的時候,你叫我陛下。”保羅說,“這就是說,你知道我是誰?”

“我不是已經管您叫陛下了嗎,陛下?”比加斯說著,咧嘴笑了,“您不隻是基石友索。您是厄崔迪皇帝,保羅·穆阿迪布。而且,您還是我的手指。”他伸出右手的食指。

“比加斯!”杜麗厲聲說,“別玩火,別耍弄命運。”

“我隻是耍弄耍弄我的手指頭啊。”比加斯抗議起來,聲音吱吱呀呀的。他指著友索:“我指著友索。我的手指難道不是友索本人嗎?或者,它代表某種比基石的位置更低的東西?”帶著嘲弄的笑意,他把手指伸到眼睛前麵細細查看,先看一麵,再看另一麵:“啊哈,原來它隻不過是一隻手指而已。”

“他老是這樣,吵吵嚷嚷,喋喋不休。”杜麗說,聲音裏帶著憂慮,“我想,就是因為這個,特萊拉人才會丟棄他。”

“我不喜歡別人像主子一樣保護我,”比加斯說,“可我現在卻有了一位新主子。這根手指可真是妙用無窮啊。”他瞅了瞅杜麗和奧塞姆,眼睛奇怪地閃閃發亮,“把我們黏合在一起的黏合劑是很不牢靠的。幾滴眼淚,我們就分開了。”侏儒轉了個180度的圈子麵對保羅,大腳板踩得地板吱嘎作響。“啊,我的主人!我走過多麽漫長的道路,總算找到您了。”

保羅點點頭。

“您會很仁慈嗎,友索?”比加斯問,“我是一個人,您也知道,人的模樣塊頭各不相同,站在您麵前的就是其中的一員。我的肌肉不發達,可我的嘴巴很有勁兒;我吃得不多,可要填飽卻很費事兒。隨您的意使喚我吧,把我掏空也不怕,我肚子裏總有幹貨,比您送進去的飼料多得多。”

“我們沒工夫聽你那些愚蠢的俏皮話。”杜麗厲聲說,“你們該去了。”

“我的俏皮話都是雙關語,”比加斯說,“而且它們也不完全是愚蠢的。‘去了’,友索,就是成為逝者的意思。是嗎?那麽,就讓逝者逝去吧。杜麗一語道出了事實,而我正好有聽出事實的才能。”

“這麽說,你能感知真相?”保羅問。他決心再等等,耗到自己幻象中動身的那一刻。隨便做什麽,總比打破既定的未來時間線、弄出新結局要好。在他的幻象中,奧塞姆還有話要說,除非未來已經改變,進入了更可怕的隧道。

“我能感知現在。”比加斯說。

保羅注意到侏儒變得越來越緊張。難道這小人意識到了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事?比加斯會不會也有預知能力,正是這種預知能力使他沒有出現在自己的幻象之中?

“你問過麗卡娜的情況嗎?”奧塞姆突然問,用他的一隻好眼睛注視著杜麗。

“麗卡娜很安全。”杜麗說。

保羅低下頭掩飾自己的表情,以免他們看出自己在撒謊。安全!麗卡娜已經變成了灰,埋在一個秘密墓穴裏。

“那就好。”奧塞姆說,誤將保羅的低頭看成了認可,“這麽多糟糕事中,總算還有個好消息,友索。我不喜歡我們創造的這個世界,您知道嗎?自由自在生活在沙漠的時候比現在好,那時我們的敵人隻有哈克南家族。”

“許多所謂的朋友和敵人,其間隻有一道細線。”比加斯說,“隻要劃下這道線,那就沒有什麽開始,也沒有什麽結束了。讓我們結束這道線吧,我的朋友們。”他走到保羅旁邊,兩隻腳緊張地挪動著。

“你剛才說你能感知現在,這是什麽意思?”保羅問。他想盡量拖延時間,刺激這個侏儒。

“現在!”比加斯顫抖著說,“現在就走!現在就走!”他拽住保羅的長袍,“我們現在就走吧!”

“他是個碎嘴子,老是喋喋不休,不過沒什麽惡意。”奧塞姆說,聲音中充滿愛憐,那隻好眼睛凝視著比加斯。

“就算碎嘴也能發出啟程的信號,”比加斯說,“眼淚也行。趁現在還有時間重新開始,讓我們去吧。”

“比加斯,你害怕什麽?”保羅問。

“我害怕正在搜尋我的幽靈。”比加斯咕噥著,他的前額上滲出一層汗珠,臉頰扭曲著,“我害怕那個什麽都不想、誰都不要,卻一心隻想著我的東西——那東西又縮回去了!我害怕我看得見的東西,也害怕我看不見的東西。”

這個侏儒確實擁有預知力量,保羅想。比加斯和他一樣,也看到了那個可怕的未來。他的命運也同他一樣嗎?這個侏儒的預知力量到底有多強?和那些胡亂擺弄沙丘塔羅牌的人一樣?或者遠為強大?他看到了多少?

“你們最好趕緊走。”杜麗說,“比加斯是對的。”

“我們逗留的每一分鍾,”比加斯說,“都是在拖延……在拖延現在!”

但對我來說,每拖延一分鍾,我的罪孽便遲一分鍾到來,保羅想。他想起了許久以前的往事:沙蟲呼出陣陣毒氣,沙土從它的牙齒上一股股撒落下來。他的鼻端又嗅到了記憶中的氣息:又苦又澀。命中注定的那隻沙蟲正等待著他,他能感應到,感應到那所謂的“沙漠中的葬身之處”。

“艱難時世啊。”他說,以此回答奧塞姆關於時代變遷的那句話。

“弗雷曼人知道在艱難時世裏應該怎麽做。”杜麗說。

奧塞姆無力地點點頭,表示讚同。

保羅瞥了一眼杜麗。他本來就沒指望得到別人的感激,他的負擔已經夠重了,再也難以承受感激之情。但是,奧塞姆的痛苦和杜麗眼中流露的怨憤動搖了他的決心。付出這麽大的代價,值得嗎?

“拖延沒有意義。”杜麗說。

“做您必須做的事吧,友索。”奧塞姆喘息著。

保羅歎了口氣。在他的幻象中,這些話出現過。“一切總歸會有一個了結。”他說,完成了幻象中的對話。他轉過身,大踏步走出房間,隻聽比加斯劈啪劈啪的腳步聲在後麵跟著。

“逝去,逝去。”比加斯一邊走一邊咕噥著,“逝去的人和物,就讓它們去到它們應該去的地方吧。這一天真夠嗆。”

在法律上,我們運用了一整套晦澀難懂的術語。這很有必要。因為費解的詞語能夠掩飾我們希望對彼此施加的暴力。剝奪某人一小時生命,和剝奪他的整個生命,兩者之間隻存在程度上的差別。無論選擇哪一種,你都對他實施了暴力,削弱了他的力量。精致而委婉的詞語或許能掩飾你殺人的意圖,但在任何暴力之後,都存在著一個最基本的假設:“我攫取你的力量,以滿足我的需求。”

——保羅·穆阿迪布皇帝在議會上的指令附錄

保羅從死胡同裏走出來的時候,一號月亮已經高高地掛在頭頂。屏蔽場已經啟動,在他周身閃閃發光。山丘那邊吹過來一陣狂風,裹著沙子和灰塵,從狹窄的街道上掃過。比加斯兩眼眨巴著,雙手擋在眼前。

“我們必須趕快。”侏儒咕噥著,“趕快!趕快!”

“你感應到危險了?”保羅問,想知道究竟。

“我知道危險!”

危險立即來臨了。一個門洞裏突然閃出一個人影,來到他們麵前。

比加斯往下一蹲,發出一聲哽咽。

但這個像戰爭機器一樣快步走來的人隻不過是斯第爾格。他的腦袋稍稍探向前方,有力的雙腳踏過街道。

保羅把侏儒交給斯第爾格,隻用幾句話便讓對方知道了他的價值。在幻象中,到這裏時,發展的步子非常快。斯第爾格帶著比加斯很快離開,衛隊集結在保羅周圍。命令下達了,讓隊員沿街下去,趕到奧塞姆家旁邊那座房子去。隊員們急忙遵命,一時間人影晃動,陰影憧憧。

又是一批送死的,保羅想。

“抓活的。”一個衛隊軍官悄聲吩咐。

這個聲音就像幻象的回音,在保羅耳邊響起。幻象與現實重疊在一起,分毫不差:幻象——現實,嘀嗒——嘀嗒,環環相扣。月光中,撲翼飛機飄然降落。

這個夜晚,帝國軍隊在行動。

種種動靜中響起一陣輕微的噓噓聲,越來越響,變成陣陣怒吼,但仍能聽出其中的摩擦音。天邊燃起了暗橙色的火光,遮蔽了星星,吞沒了月亮。

在自己最早的噩夢中,保羅瞥見過這個幻象,就是這樣的聲音和火焰。他有一種終於履行了什麽的古怪感覺。一切都按照應有的樣子在進行。“熔岩彈!”有人驚呼。

“熔岩彈!”喊聲四起。

“熔岩彈……熔岩彈……”

保羅急忙伸出手臂遮住自己的臉,一頭撲倒在路沿下。太遲了,當然。

奧塞姆的房子所在的地方現在是一根火柱,令人窒息的氣流咆哮著衝向天空,散發出黃褐色的亮光,照著那群混亂逃竄、浮雕般清晰的人們,掙紮和逃跑的動作宛如芭蕾舞。側飛後退的撲翼飛機同樣在這種亮光下暴露無遺。

對瘋狂逃竄的人群來說,一切都來不及了。

保羅身下的地麵變得滾燙。他聽到跑動的聲音停止了,人們在他周圍撲倒在地。現在,所有人都意識到了,奔逃是徒勞無益的。損失已經形成,無可挽回了,現在隻能等待熔岩彈將它的能量徹底耗盡。沒有人能逃過這東西發出的輻射,它已經穿透了他們的皮膚,輻射效應已經呈現。至於這種武器造成的傷害會達到什麽程度,隻能看它那個違反蘭茲拉德聯合會有關核武器禁令的使用者有什麽打算了。

“上帝啊……熔岩彈。”有人哀號,“我……不……想……成……為……瞎子……”

“這是誰幹的?”遠處一個士兵吼道。

“特萊拉人又可以賣出很多眼睛了。”某個站在保羅身邊的人吼道,“好了,都閉嘴,等著!”

他們全都等待著。

保羅一聲不吭,想著這種武器。裝藥量足的話,它的威力甚至可以直達星球的核心。沙丘星地殼的熱熔層埋得很深,可越是這樣,危險就越大。它深埋地核,承受著巨大的壓力,一旦被炸開,爆炸的力量有可能徹底撕裂整顆星球,把它毫無生氣的碎片撒滿太空。

“隻是往地下炸得更深了。”保羅警告他們,“所有人,待在原地不動。斯第爾格會來增援的。”

“斯第爾格逃過了這一劫?”

“對。”

“地麵好燙。”有人抱怨。

“他們膽敢用原子武器!”保羅附近的一個隊員氣憤地說。

“爆炸聲減弱了。”街那邊一個人說。

保羅好像沒有聽到這些話,全神貫注於撐著地麵的手指尖。他能感覺到某種東西在翻滾、顫抖——向地心深處前進……前進……

“我的眼睛!”有人哭喊,“我看不見了!”

他比我更接近爆炸中心,保羅想。抬起頭時,他仍然可以看到那條胡同,但還是覺得眼前似乎有一層濃霧,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奧塞姆的房子成了一片橙色火焰,和它相鄰的房子也是一片火海。火光映襯下,相鄰的幾幢建築成了黑色,不斷坍塌進這個大火坑。

保羅爬了起來。熔岩彈的能量好像已經耗盡了,腳下的大地平靜了。緊貼著蒸餾服滑溜溜內襯的身體汗水淋漓——出汗太多,連蒸餾服都來不及回收。吸進肺裏的空氣帶著爆炸的灼熱和刺鼻的硫黃味。

他望著身邊的士兵一個接一個站立起來,就在這時,蒙在保羅眼前的那層濃霧漸漸化為一片黑暗。但他的記憶中還保留著這一刻的預知幻象,他調出幻象。預知能力早已向他昭示了時間線中的這一刻,他把自己緊密嵌合在幻象之中,使幻象無法逃逸。於是,他感到自己又看到了周圍的一切,仿佛既通過眼睛,又通過預知能力。現實和幻象鉚接在一起。

周圍的士兵發出痛苦的呻吟和號叫,他們發現自己什麽也看不見了。

“堅持住!”保羅叫道,“增援就要到了!”可哀鳴聲依然不絕於耳。他說:“我是穆阿迪布!我命令你們堅持住!增援快到了!”

他們沉默了。

然後,恰如幻象所示,身邊的一個衛兵說:“真的是皇帝嗎?你們誰能看見?告訴我!”

“我們都沒有了眼睛。”保羅說,“他們同樣取走了我的眼睛,但沒有取走我的幻象。我能看見你站在那兒,左邊伸手可及的地方是一堵髒兮兮的牆。勇敢些,等待。斯第爾格會來的,而且帶著我們的朋友們。”

附近響起撲翼飛機的噗噗聲,越來越響。還有急促的腳步聲。保羅看見他的朋友們來了,有意識地將他們的聲音和他在預知幻象中看到的他們的形象一一對應。

“斯第爾格!”保羅叫起來,揮舞著一隻手臂,“在這兒!”

“感謝夏胡魯。”斯第爾格叫道,朝保羅衝過來,“您沒有……”他突然沉默了。保羅的幻象向他顯示出,斯第爾格正一臉痛苦地盯著他的皇帝、也是他的朋友那雙被毀的眼睛,“哦,陛下。”斯第爾格呻吟著,“友索……友索……友索……”

“它的能量已經耗盡。”保羅抬高聲音說,手一指,“快去那兒,救援靠近爆炸中心的人。豎起路障。趕快行動!”他回過頭,對著斯第爾格。

“您看見我了,陛下?”斯第爾格迷惑不解地問,“您怎麽能看見呢?”

作為回答,保羅伸出一根手指,碰了碰斯第爾格蒸餾服呼吸器之上的臉頰。他感覺到了上麵的淚水,“你不必把這些水留給我,老朋友。”保羅說,“我還沒死呢。”

“可您的眼睛!”

“他們可以弄瞎我的眼睛,卻弄不瞎我的幻象。”保羅說,“啊,斯第爾格。我生活在一個預示著世界毀滅的夢中。我走過的每一步都和這個夢相符,如此精確,我隻擔心我會感到厭倦,因為生活完全是夢境的重演。”

“友索,我不,我不……”

“用不著試圖理解它。接受它吧。我生活在這個世界以外的另一個世界。對我來說,這兩個世界完全一樣。我不需要別人的扶持。我能看見周圍的每一個動作,我能看見你臉上的每一個表情。我沒有眼睛,可我看得見。”

斯第爾格使勁搖搖頭:“陛下,我們必須隱瞞您的不幸……”

“我們不必向任何人隱瞞。”保羅說。

“可法律……”

“我們現在遵循的是厄崔迪家族的法律,斯第爾格。弗雷曼人的法律規定將瞎子遺棄在沙漠裏,但這條法律隻適用於瞎子。我不是瞎子。我的生活是一種重複,重複著善惡決戰的那一幕。我們生活在時代的轉折點,一舉一動都將影響我們之後的無數世代,我們各有自己扮演的角色,讓我們演好自己的角色吧。”

斯第爾格沉默了。在這突如其來的寂靜中,保羅隻聽到一個傷員被人扶著從自己身邊走過。“太可怕了。”傷員呻吟著,“那麽猛烈的火焰,鋪天蓋地。”

“不要把這些人遺棄在沙漠裏。”保羅說,“你聽到了嗎,斯第爾格?”

“聽到了,陛下。”

“給他們全部裝上新眼睛,費用我來付。”

“是,陛下。”

保羅聽出了斯第爾格聲音裏的敬畏,這才接著說:“我到撲翼飛機的指揮艙去。這兒你來負責。”

“是,陛下。”

保羅繞過斯第爾格,大踏步朝街那邊走去。他的幻象告訴了他周圍人們的每一個動作、腳下的每一片凸凹不平的土地、他遇到的每一張臉。他一邊走一邊發出命令,指著他的隨從,叫出他們的名字,召見重要的政府官員。他能感覺到人們的恐懼和害怕的低語。

“他的眼睛!”

“可他在瞪著你,還叫出了你的名字!”

在指揮艙裏,他關閉了自己的屏蔽場,走進駕駛艙,從一個目瞪口呆的通信官手裏拿過話筒,迅速發布了一連串命令,然後又猛地把話筒塞給通信官。保羅叫來了一名武器專家,此人是熱情洋溢、才華橫溢的新生代之一,這批人隻隱隱約約記得一點點兒時在穴地的生活。

短暫的沉默後,這人說:“我已經知道了,陛下。”

“你自然知道那意味著什麽。”

“熔岩彈的能量隻可能是原子能。”

保羅點點頭,這人的腦子這會兒一定在飛速運轉。原子武器,蘭茲拉德聯合會明令禁止使用這類武器,違禁者將遭到大家族的聯合剿殺。大家將拋棄古老的家族世仇,共同對付原子彈帶來的恐怖和威脅。

“製造這種東西不可能不留下任何蛛絲馬跡。”保羅說,“你要組織人手,帶上合適的裝備,找到熔岩彈的製造地點。”

“我馬上去,陛下。”這人用驚恐的眼神看了保羅一眼,趕緊離開了。

“陛下,”通信官在他後麵怯怯地說,“您的眼睛……”

保羅轉身走進撲翼飛機,將通信裝置調到自己的頻段,“把契尼找來,”他命令道,“告訴她……告訴她我還活著,馬上就會和她見麵。”

現在,各種力量都已經啟動了,保羅想。他在周圍濃重的汗味中聞到了恐懼。

他離開了厄莉婭,

離開那孕育天堂的子宮!神聖啊,神聖啊,神聖啊!

如火沙般凶惡的敵人聯合起來

對抗我們的主宰。

他能看見,

即使沒有眼睛!

即使惡魔降下災禍!

神聖啊,神聖啊,神聖啊!

這個難解的謎團,

他解開了。

成為獻身者!

——《穆阿迪布之歌:月亮的墜落》

整整七天高熱輻射似的瘋狂**之後,皇宮總算平靜下來了。早晨,人們開始出來走動,聚在一塊兒竊竊私語,步履又輕又慢。也有人跑來跑去,樣子非常奇怪:踮著腳尖,步子卻急匆匆像逃命一般。一支警衛部隊從前院進來,引起一陣疑惑。這些新來者響亮的腳步聲、四下布防的動靜、擺弄武器的聲音,無不引得大家緊皺眉頭。但沒過多久,新來者也感染了這裏鬼鬼祟祟的氣氛,開始躡手躡腳起來。

熔岩彈仍然是人們議論不休的話題。

“他說,那種火焰是藍綠色的,還帶著一股地獄的氣味。”

“愛爾帕是個傻瓜!他說寧願自殺也不要特萊拉人的眼睛。”

“我不想談論眼睛的事。”

“穆阿迪布從我身邊走過的時候叫出了我的名字!”

“沒有眼睛他是怎麽看見的?”

“大家正打算離開這兒,你聽說了嗎?人人都覺得害怕。耐布們說要去梅克布穴地,召開一次大會。”

“他們對那個頌詞作者做了什麽?”

“我看見他被帶進了耐布們開會的房間。想想看,柯巴居然成了囚犯!”

契尼很早就起來了,是被皇宮的寂靜驚起的。她發現保羅正坐在自己旁邊,沒有眼睛的眼窩盯著臥室牆壁的某個地方。熔岩彈對眼睛的特殊組織造成了巨大的傷害,隻好挖去被毀的肌肉。針劑和外用油膏挽救了眼窩周圍生命力旺盛的肌肉,但她感到,輻射已經深入,其危害範圍已經超出眼睛了。

保羅指指食物:“這方麵,親愛的,實在是沒法子,相信我。”

直到現在,那雙空空的眼窩對著契尼的時候,她還是禁不住有點害怕。她已經不指望聽明白他的解釋了。他那些話未免太奇怪了:“我接受了沙漠的洗禮,代價就是,我喪失了我的信仰。現在誰還做信仰這種生意?誰會買,誰又會賣?”

這些話到底是什麽意思?

他慷慨地為所有和他同遭不幸的士兵買了特萊拉人的眼睛,但他自己不用,甚至拒絕考慮。

契尼吃飽了,從**溜下來,瞥了一眼身後的保羅。他看起來很疲憊,嘴唇閉得緊緊的,深色的頭發一根根豎著,淩亂不堪,顯然沒睡好覺,表情陰鬱而冷淡。對他來說,睡眠似乎沒起到恢複體力的作用。她轉過臉,悄聲說:“親愛的……親愛的……”他伸出手,把她重新拉上床,吻著她的臉頰。“快了,就要回到我們的沙漠了。”他悄聲說,“隻要把這兒的幾件事辦完就行。”

她為他話裏的決絕之意戰栗不已。

他把她緊緊抱在懷裏,呢喃著:“不要怕我,我的塞哈亞。忘掉種種神秘,接受我的愛吧。愛不神秘,它來自生活。你沒有感覺到嗎?”

“我感覺到了。”

她一隻手掌按在他的胸脯上,數著他的心跳。他的愛喚醒了她內心的弗雷曼靈魂,讓它奔騰不止、洶湧澎湃、狂野不羈。一種無比的力量包圍了她。

“我許諾你一件事,親愛的。”他說,“我們的孩子將統治一個無比輝煌、無比偉大的帝國,跟這個帝國相比,我的帝國將不值一提。”

“可我們隻能擁有現在!”她反駁著,竭力壓下一聲無淚的嗚咽,“還有……我覺得我們的時間……不多了。”

“我們永遠在一起,我們擁有永恒,親愛的。”

“你或許會擁有永恒,可我隻有現在。”

“現在就是永遠。”他拍了拍她的前額。

她緊緊靠著他,嘴唇吻著他的脖子。壓力攪動了子宮裏的胎兒。她感到它在踢她。

保羅也感到了。他把手放在她的肚腹上:“啊哈,宇宙的小統治者,再耐心等等,你的時代就要到了。可現在是屬於我的。”

提起她肚子裏的孩子時,他為什麽總用單數?難道醫生沒有告訴他嗎?她搜尋著自己的記憶,驚奇地發現他們之間從未談到過這個問題。但他一定知道她懷的是雙胞胎。她猶豫著,想把這個問題提出來。他一定知道,他什麽都知道,他知道她的一切。他的手,他的嘴……他渾身上下都知道她。

隔了一會兒,她說:“是的,親愛的,現在就是永遠……現在就是現實。”她緊緊閉上眼睛,以免看到他那雙黑洞洞的眼窩,使她的靈魂從天堂被拽到地獄。無論他如何用神奇的異術詮釋他們的生活,他的肌膚都是真實的,他的愛撫也是真實的。

但他的情緒已經變了。“政治不能以愛為基礎。”他說,“人民不關心愛。愛這種東西太難以捉摸、太無序了,他們更喜歡專製。太多的自由會滋生混亂。我們不能混亂,對嗎?而專製是不可能打扮得充滿愛意的。”

“但你不是個專製君主啊!”她一邊抗議,一邊係著自己的頭巾,“你的法律是公正的。”

“啊,法律。”他說。他走到窗前,拉開帷幔,好像能看見外麵似的,“什麽是法律?控製嗎?法律過濾了混亂,濾下來的又是什麽?祥和?法律既是我們的最高理想,又是我們最根本的天性。法律經不起細看,認真琢磨的話,你會發現它隻不過是一套理性化的闡釋、合法的詭辯、一些方便人們運用的先例。對,還有祥和,但那不過是死亡的代名詞而已。”

契尼的嘴抿成了一條線。她不否認他的智慧和聰敏,可他的語氣嚇壞了她。他在攻擊自己,她能感受到他內心的矛盾痛苦。他仿佛正將一句弗雷曼格言應用到自己身上:永不寬恕——永不忘卻。

她走到他身邊,視線越過他朝外望去。白天正在積蓄熱量,將北風從高緯度地區吸引過來。風在天空中塗抹著一片片赭色羽毛般的雲朵,隔出一條條透明的天空,讓它的模樣越來越怪誕,不斷變換著金色和紅色。高空中冷冷的狂風卷裹著塵沙,撲打著屏蔽場城牆。

保羅感到了旁邊契尼溫暖的身體。他暫時在自己的幻象上拉下一道遺忘的簾子。他想就這樣站著,閉上眼睛。盡管如此,時間卻不會因為他而停止。腦海中一片黑暗——沒有星星,也沒有眼淚。他的痛苦融化了所有感情,隻剩下唯一的一種:驚訝。宇宙壓縮成一片音響,這些聲音使他震驚不已。他的感官消失了,一切隻能依靠聽覺,隻有當他觸摸到什麽物體的時候,可感知的宇宙才重新回到他的身邊:帷幔,還有契尼的手……他發現自己正仔細聆聽契尼的呼吸。

世間存在能給人帶來不安全之感的東西,可當這種東西還僅僅是一種可能時,這種不安全感又從何提起呢?他問自己。他的大腦裏堆積著太多支離破碎的記憶,每一個現實的瞬間都同時存在著無數投影,存在著大量已經注定不可能實現的可能性。身體內部看不見的自我記住了這些虛假的過去,它們帶來的沉重負荷時時威脅著要淹沒現在。

契尼倚在他的手臂上。

她的撫觸使他感受到了自己的身體:在時間的旋渦中沉浮的軀殼,還有無數瞥見永恒的記憶。窺見永恒就是暴露在永恒的反複無常之下,被無數個維度擠壓著。預知似乎能讓你超凡入聖,但它也在索求著代價:對你來說,過去和未來發生在同一時刻。

“我們該出去了。”契尼說,“議會……”

“厄莉婭會代替我的。”

“她知道該怎麽做嗎?”

“她知道。”

一隊衛兵衝進厄莉婭住所下麵的閱兵場,由此開始了她新的一天。她朝下麵看了一眼,那是一幅瘋狂混亂的景象:人們在大喊大叫,吵嚷著威嚇的言辭。她最後終於明白了他們在幹什麽,因為她認出了那個囚犯:柯巴,那個頌詞作者。

她開始洗漱,不時走到窗口去瞧瞧下麵的情況。她的視線不斷落到柯巴身上,竭力將此時的這個人與第三次厄拉奇恩戰爭中那位滿臉大胡子的剽悍指揮官聯係在一起。但這是不可能的。現在的柯巴已經變成了一個衣飾雅致的漂亮人物,穿著一件剪裁精致的帕拉圖絲質長袍。長袍一直敞開到腰間,露出洗熨整潔、漂亮精致的輪狀皺領和鑲有滾邊、綴著綠色寶石的襯衣。一條紫色腰帶束在腰部。長袍肩部以下的深綠色衣袖精心剪裁出一段段皺褶。

幾個耐布來了,看他們的弗雷曼同胞受到的待遇是否公正。他們的到來引起一陣喧囂。柯巴激動起來,開始大喊自己是無辜的。厄莉婭的目光掃視著這一張張弗雷曼人的麵孔,試圖回想起這些人過去的模樣。但現在遮蔽了過去。這些人已經全部變成了享樂主義者,享受著大多數人難以想象的種種愉悅。

她發現,這些人不時不安地望向一扇門口,門裏就是他們即將召開會議的地方。穆阿迪布的事一直在他們心中縈繞不去:失明,卻又能夠看見。這件事再一次顯示了他的神力。根據他們的法律,盲人應該被遺棄在沙漠裏,將他身體內的水分交給夏胡魯。可是,沒有眼睛的穆阿迪布卻偏偏能看見。另外,他們也不喜歡這些建築,在這種房子裏麵,他們覺得自己脆弱不堪,隨時可能遭到攻擊。如果有一個合適的岩洞,他們或許能放鬆些——但不是在這兒,和等在裏麵的這個沒有眼睛卻能看見一切的穆阿迪布在一起,他們無論如何也產生不了安全感。

她轉身朝下麵走,準備參加會議,就在這時,她看到了被她放在門邊桌子上的一封信:母親最近的一封來信。盡管卡拉丹星球因為是保羅的出生地而備受尊敬,傑西卡夫人仍然拒絕讓該星球成為眾人的朝聖之地。

“無疑,我的兒子是一個劃時代的人物。”她寫道,“可我不想使這一點成為暴民們入侵的借口。”

厄莉婭摸了摸這封信,她產生了一種奇特的感覺,仿佛在與母親互動。這張紙曾經放在母親的手中。信,真是古老的通信形式,卻有一種任何錄製品無法取代的私人意味。這封信是用厄崔迪家族的戰時密碼寫的,其保密性幾乎萬無一失。

“你們製造了一個致命的悖論。”傑西卡寫道,“政府不能既是宗教的,又獨斷專行。宗教體驗有其自發性,法律卻要壓製這種自發性。而沒有法律,政府就無法統治。你們的法律最終注定會取代道德、取代良心,甚至取代你們認為可以用於統治的宗教。宗教儀式一定來源於對神明的讚美和渴望,並且從中錘煉出道德感。而另一方麵,政府是一個世俗組織,疑慮、問題和爭執是它不可避免的組成部分。我相信總有一天,儀式會取代信仰,象征符號會取代道德。”

接待室傳來香料咖啡的味道。見她進來,四名身穿綠色值班長袍的衛兵轉身立正敬禮。她們跟在她身後一步遠的地方,堅定有力的步伐中透出青春的力量,警惕的眼睛搜索著麻煩的跡象。她們臉上的表情不是敬畏,而是狂熱,渾身上下透露出弗雷曼人的暴力本性:即使隨意殺人也沒有半分內疚之感。

在這方麵,我是一個異類,厄莉婭想,即使沒有殺人的嗜好,厄崔迪家族的名聲也已經夠糟糕的了。

她下樓的消息已經傳遞出去了。當她走進下麵大廳的時候,一個等在那兒的聽差飛奔出去,召集外麵的衛隊。大廳沒有窗戶,非常幽暗,僅靠幾盞燈光微弱的球形燈照明。房間盡頭,通往閱兵場的門猛地打開,一束耀眼的日光射了進來。陽光中,一隊士兵押著柯巴走進視野。

“斯第爾格在哪兒?”厄莉婭問。

“已經在裏麵了。”一個女衛兵說。

厄莉婭領頭走進氣度不凡的會議室。這是皇宮裏幾間用以炫耀的接見大廳之一。大廳一麵是高高的樓座,放著一排排軟椅。樓座對麵是被橘紅色帷幔遮住的落地長窗,隻有一扇沒被遮住,明亮的陽光從這裏潑灑進來。窗外是一片寬敞的空地,有一個花園,還有噴泉。在她右邊快到房間盡頭的地方立著一個講台,上麵孤零零放著一張巨大的座椅。

厄莉婭朝椅子走去,眼睛來回掃視了一下,看到樓座上擠滿了耐布。

樓座下的空地上擠滿皇室衛兵,斯第爾格在他們中間走來走去,不時輕聲說句什麽、發布一句命令,完全沒有看見厄莉婭進來。

柯巴被帶了進來,坐在一張低矮的桌子旁。桌子在講台下麵,桌旁的地板上放著坐墊。盡管衣飾華麗,頌詞作者現在卻隻是一個陰鬱而倦怠的老人,蜷縮在用來抵禦屋外寒風的長袍裏。兩個押解衛兵站在他身後。

“穆阿迪布在哪兒?”他問。

“我哥哥委派我以聖母的身份主持會議。”厄莉婭說。

聽到這話,樓座裏的耐布開始高聲抗議。

“安靜!”厄莉婭命令道。在突如其來的寂靜中,她說:“當事件重大、生死攸關時,可以由聖母主持會議。弗雷曼法律難道不是這樣說的嗎?”

她的聲音回**在會場裏,耐布們徹底安靜了。可厄莉婭憤怒的目光仍舊注視著那一排排臉龐。她在心裏默默記下他們的名字,準備在議會上談談這些人:霍巴斯、雷傑芬雷、塔斯敏、薩傑德、尤布、勒格……這些名字都跟沙丘星的某個部分相關:尤布穴地、塔斯敏水槽、霍巴斯隘口……

她把視線轉向柯巴。

柯巴發現她望著自己,於是抬起頭說:“我抗議,我是無辜的。”

“斯第爾格,宣讀起訴書。”厄莉婭說。

斯第爾格取出一個棕色的香料紙卷軸,向前跨了一步。他開始宣讀,聲音鄭重莊嚴,起訴的字句斬釘截鐵,充滿正義:

“……和反叛者密謀毀滅我們的皇帝陛下;秘密會見帝國的各種反叛勢力……”

柯巴不斷搖頭,臉上帶著痛苦而憤怒的表情。

厄莉婭凝神靜氣地聽著,下巴支在左拳頭上,頭也歪在左邊,另一隻手臂搭在椅子扶手上。她不再關心接下來的程序,心中的不安之感已經壓倒了程序、儀式方麵的事。

“……古老的傳統……支撐著軍團和各處的弗雷曼人……根據法律,用暴力對付暴力……帝國臣民至尊無上的統治者……剝奪你的一切權利……”

一派胡言亂語,她想。胡言亂語!一切都是——胡言亂語……胡言亂語……胡言亂語……

斯第爾格已經接近尾聲:“因此,特此提交該案件,以供裁決。”

接下來是一片沉默,然後,柯巴向前一傾身,雙手緊緊抓住膝蓋,青筋暴綻的脖子向上伸著,全身像準備跳躍似的。他開始說話,從他的牙齒之間能看到他舌頭的動作。

“沒有任何證言和事實證明我背叛了我的弗雷曼誓約!我要求與我的原告當麵對質!”

簡單而有力的反駁,厄莉婭想。

她看得出來,這句話對耐布們產生了很大影響。他們了解柯巴,他是他們中的一員。為了成為耐布,他早已證明自己兼具弗雷曼人的勇氣和謹慎。柯巴,不是最傑出的,但是可靠;其能力也許不足以指導戰爭,但完全可以充任後勤官員;不是一個振臂一呼應者雲集的人,卻擁有古老的弗雷曼美德,將部族的利益置於一切之上。

從保羅口中,她得知了奧塞姆臨終時所說的那些痛心疾首的話。這時,這些話在厄莉婭腦海中閃過。她看了看樓座。這些人每一個都可能將心比心,將自己置於柯巴所處的位置——其中有些確實大有成為階下囚的可能。就算是完全清白的耐布,也和那些不那麽清白的耐布同樣危險。

“也許是你指控你自己。”厄莉婭說。

柯巴一時來不及掩飾,臉上霎時露出了驚恐的神情。對於神秘未知事物的驚恐。每個人都讀到了他臉上的表情,也明白其原因:厄莉婭竟然親自指控,也就是說,她利用自己的神力,從汝赫世界,那個與現實世界平行的神秘世界中得到了證據。

“我們的敵人中有弗雷曼人加盟。”厄莉婭繼續說,“捕水器被破壞了,暗渠被炸毀了,作物被毒死了,還發生了盜搶蓄水的事件……”

“現在——他們還從沙漠中偷了一條沙蟲,把它帶到了另一顆星球!”

在場的人十分熟悉這個突如其來的聲音——穆阿迪布。保羅從大廳門口走了進來,衛兵們紛紛讓開一條道。他走到厄莉婭旁邊。契尼陪著他,但並不參與爭論。

“陛下。”斯第爾格不忍心看保羅的臉。

保羅空空的眼窩對準樓座方向,然後轉向柯巴:“怎麽了,柯巴?不說點頌詞了?”

樓座裏一陣交頭接耳,聲音越來越響,能斷斷續續地聽出隻言片語:“……對瞎子的法律……弗雷曼傳統……遺棄在沙漠裏……誰破壞……”

“誰說我是瞎子?”保羅問道,他把臉轉向樓座,“你,雷傑芬雷?我看見你今天穿了件金色的長袍,裏麵是藍色的襯衣,還沾有街上的灰塵。你總是不愛幹淨。”

雷傑芬雷伸出三根手指,做了個抵擋邪魔的手勢。

“把那幾根手指頭對準你自己吧!”保羅喝道,“我們知道邪惡在哪兒!”他又轉向柯巴:“你臉上有犯罪的表情,柯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