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5

但在這裏充當最重要角色的卻是時間。

聖母計算著以自己蹣跚的腳步走近皇帝寶座需要多少分鍾。在這個過程中,你有足夠的時間受到威嚇。在狂暴的威力逼視下,你的身體所有不滿和仇視都會被壓榨出來。剛開始朝寶座前進的時候,你或許還是一個有尊嚴的人。可當你結束這段漫長的路程時,卻變成了一隻微不足道的蚊蟲。助手和隨從在皇帝身邊站成整整齊齊的一圈,全神貫注的皇家衛兵列隊在覆著帷幔的後牆邊。那個邪物厄莉婭站在保羅左手邊的兩級台階下;皇室的走狗斯第爾格站在厄莉婭下麵一級台階上;右邊,大廳地板的第一級台階上,站著一個孤獨的人影:鄧肯·艾達荷的行屍走肉,死靈。她打量著衛兵中的老弗雷曼人,都是胡子拉碴的耐布:穿著蒸餾服,鼻子上有疤痕,腰間掛著晶牙匕。其中一些人掛著彈射槍,甚至還有激光槍。這些人是最受信賴的,她想,竟可以當著保羅的麵佩帶激光槍。他顯然穿著屏蔽場發生器,她能看到他身邊的屏蔽場發出的微光。隻要激光槍朝屏蔽場開火,整座城堡便會化為地麵的一個巨洞。

押送的衛兵在離台基十步遠的地方停住,在她身前分開,好讓皇帝能不受遮擋地看見她。她這才發現契尼和伊勒琅不在。她不知道這是為什麽。據說,如果她們不在場,皇帝不會舉行任何重要會議。

保羅對她點點頭,一言不發,默默地掂量著她。

她當機立斷,決定先發製人:“看來,偉大的保羅·厄崔迪想屈尊俯就,瞧瞧這個被他禁止來到厄拉科斯的人。”

保羅淡淡地一笑,想:她知道我想從她那兒得到什麽。以她的本事,隻能是這樣。他知道她的力量。一個貝尼·傑瑟裏特不可能單憑僥幸當上聖母。

“我們是不是可以省掉這一番唇槍舌劍?”他問。

會這麽容易?她懷疑。“說出你想要的東西。”

斯第爾格動了動,瞥了保羅一眼。這個皇帝的走狗不喜歡她的語調。

“斯第爾格希望我把你趕走。”保羅說。

“而不是殺掉我?”她問,“我本以為一個弗雷曼耐布會更直接些。”

斯第爾格臉色一沉:“我常常得說一些言不由衷的話,這叫外交辭令。”

“那就把這些外交辭令一並省了吧。”她說,“有必要讓我走這麽長的路嗎?我是個老太婆。”

“必須讓你明白我的冷酷無情。”保羅說,“那樣你才會感激我的寬宏大量。”

“你敢對一個貝尼·傑瑟裏特這樣粗暴?”她問。

“粗暴的行為自有其含意。”保羅說。

她猶豫了,琢磨著他話中之意。這麽說——他的意思當然是會把她以同樣粗暴的方式解決掉,除非她……除非她什麽?

“說吧,你想從我這兒得到什麽?”她咕噥道。

厄莉婭瞥了哥哥一眼,朝寶座後麵的帷幔點點頭。她知道保羅這麽做的理由,可仍舊不喜歡。就算是沒有根據的預感好了,反正她極其不願卷入這場交易。

“和我說話時注意你的態度,老太婆。”保羅說。

他還是個年輕人的時候就管我叫老太婆了,聖母想,他是否在提醒我,我的手曾經決定了他的過去?那時候我做出了決定,現在我必須調整那個決定嗎?她感到了決定的沉重,像有形的重物一般,壓得她雙膝發顫,每一塊肌肉都在發出疲憊的呼叫。

“路程是長了點。”保羅說,“看得出你累了。我們退到王座後我的私室裏去吧。在那兒你可以坐著。”他向斯第爾格做了個手勢,站了起來。

斯第爾格和死靈走向她,扶著她跨上台階,跟著保羅穿過帷幔後的長廊。現在她才明白為什麽他要在大廳裏會見她:做給衛兵和耐布們看的一場把戲。就是說,他害怕他們。而現在——現在他裝出友好和仁慈,想在貝尼·傑瑟裏特麵前耍這樣的花招。真是花招嗎?她發現後麵還有別的人,於是轉頭看了一眼。跟在後麵的是厄莉婭。這年輕女人若有所思的眼神中透出一股惡毒。聖母不禁一抖。

長廊盡頭的私室是一個邊長二十米的立方體,球形燈亮著黃色燈光。覆蓋牆麵的織物是沙漠蒸餾帳篷的麵料。房間裏有長沙發、軟墊,還有一股淡淡的香料味兒。一張矮幾上放著水晶水罐。跟外麵宏偉的大廳相比,這間房子顯得狹小不堪。

保羅讓她在一張長沙發上坐下,自己站在她麵前,研究著這張老臉——堅硬的牙齒、毫無表情的眼睛、皺紋堆疊的皮膚。他指了指水罐。她搖搖頭,一綹灰發散落下來。

保羅低聲說:“為了我所愛的人的生命,我想和你做筆交易。”

斯第爾格清了清喉嚨。

厄莉婭把玩著插在脖子上刀鞘中的晶牙匕刀柄。

死靈站在門口,表情冷漠,金屬眼睛看著聖母頭上的空氣。

“我的手將導致她的死亡?你在預知幻象中看到了?”聖母問。她注意地看了看死靈,不知為什麽,心裏竟覺一陣陣不安。為什麽她覺得這個死靈是對自己的威脅?他是他們陰謀的工具啊。

“我知道你想從我這兒要什麽。”保羅說,回避了她的問題。

這麽說,他隻是懷疑。她想。聖母低頭看著從長袍一角露出來的鞋尖。黑袍……黑鞋……鞋和長袍上帶著監禁的痕跡:汙跡、皺褶。她抬起頭,迎著保羅惱怒的瞪視。她感到一陣高興,但立即癟起嘴,耷拉下眼皮,把得意之情隱藏起來。

“你準備開什麽價?”她問。

“你可以有我的**,但不能有我這個人。”保羅說,“我會和伊勒琅離婚,然後通過人工授精……”

“你敢!”聖母突然暴怒起來,板著麵孔。

斯第爾格向前跨了半步。

死靈令人不安地微微一笑。厄莉婭轉而打量起他來。“我們用不著討論姐妹會的禁忌。”保羅說,“我也不想聽什麽罪孽、反常,或者上一次聖戰遺留下來的信仰,等等。你可以用我的**去實行你的計劃,但伊勒琅的孩子不準坐在我的皇位上。”

“你的皇位。”她冷笑一聲。

“我的皇位。”

“那麽誰來生育帝國繼承人?”

“契尼。”

“她不能生育。”

“她有孩子了。”

她驚呆了,不由自主地倒吸一口冷氣。“你撒謊!”她氣急敗壞地說。

保羅朝急步上前的斯第爾格做了個阻攔的手勢。

“我們剛知道兩天,她懷了我的孩子。”

“可伊勒琅……”

“隻能用人工的方法。這就是我開出的價碼。”

聖母閉上眼睛,免得看到他那張臉。真該死!基因的骰子就這麽擲出去了,這麽隨隨便便!她胸中翻騰著厭惡與憎恨。貝尼·傑瑟裏特姐妹會的信仰、芭特勒聖戰的教訓全都禁止這種做法——不得以任何行為貶低人類,不能允許任何機器像人腦一樣思維,人也不能像動物一樣人工繁殖。

“你怎麽說?”保羅說。

她搖搖頭。基因,無比珍貴的厄崔迪基因——這才是最最重要的。需要遠遠超過了禁忌。對姐妹會來說,**遠不隻是**和卵子的結合,她們的目的是借此掌握人類的心智。

聖母現在明白了保羅價碼的深意。這種行為將引發群眾的憤怒,萬一這件事走漏了風聲,他想把貝尼·傑瑟裏特姐妹會拉進來,以平息眾怒。如果皇帝不承認人工授精所形成的父子關係,她們也隻好不承認。他給予她們的東西,或許會使姐妹會保住厄崔迪家族的基因,可她們永遠不可能再進一步,得到皇位。

她朝房間四周掃了一眼,研究著每個人的表情:斯第爾格溫順地等在那兒;死靈呆呆地站著,好像迷失在內心深處的什麽地方;厄莉婭在觀察死靈;保羅勉強保持著外表的平靜,掩飾著內心的怒火。

“你開出的條件隻是這個,不能更改?”她問。

“隻是這個。”

她瞥了一眼死靈,恰恰看到他臉頰上的肌肉突然**了一下。表達了某種感情?“你,死靈。”她說,“這個價碼合適嗎?應不應該接受?用你的門泰特腦子給我們算算。”

金屬眼轉向保羅。

“你可以自由回答。”他說。

死靈朝聖母轉過那雙閃爍著微光的眼睛,他的笑容讓她吃了一驚。“隻有在能真正買到什麽的情況下,才談得上價碼是否合適。”他說,“但在這裏,雙方提出的是生命換生命。這種交易已經超出了價碼的範圍。”

厄莉婭輕輕拂了拂散落在前額上的一縷紫銅色頭發:“難道說,這筆交易的後麵還隱藏著別的什麽東西嗎?”

聖母不想看厄莉婭,可她的話使她心神不定。是的,肯定還有更深的含意。這個姐妹是個邪物,這不假,但不可否認的是,她是一個真正的聖母,具備聖母這個名稱所包含的一切。此時此刻,蓋烏斯·海倫·莫希阿姆感到自己已經不再是一個單獨的人,而是群聚在她記憶中的所有人。刹那間,她吸入的每一位聖母都警覺起來。厄莉婭的情況肯定也和她一樣。

“別的什麽東西?”死靈問,“隻不過,人們會問,為什麽貝尼·傑瑟裏特姐妹會的女巫不用特萊拉人的方法?”

蓋烏斯·海倫·莫希阿姆以及她意識之中的所有其他聖母都顫抖起來。是的,特萊拉人的所作所為令人作嘔。但如果人類不顧禁忌,準備接受人工授精,下一步會不會也幹出特萊拉人那種事——受控製的基因變異?

保羅觀察著周圍人的表情,突然覺得自己已經不再了解這些人了。他看到的隻是一些陌生人,連厄莉婭也形同陌路。

厄莉婭說:“如果我們任由厄崔迪家族的基因在貝尼·傑瑟裏特的河流裏漂浮,誰知道會是什麽結果?”

蓋烏斯·海倫·莫希阿姆猛地一轉頭,碰到了厄莉婭的目光。刹那間,她們成了相互交流的兩位聖母,兩人的頭腦中都轉著同樣的念頭:特萊拉人的行為後麵隱藏著什麽東西?這個死靈是特萊拉的作品。他是否已經把他們的計劃放入了保羅的腦海?保羅會直接和特萊拉做交易嗎?

她收回目光,感到無所適從、無能為力。她提醒自己,貝尼·傑瑟裏特訓練的缺陷正在於它賦予受訓者的諸般力量:力量容易使人們驕傲自負,行使這些力量的人會漸漸被它們所蒙蔽,相信這些力量可以克服任何障礙——包括她們自己的無知。

對貝尼·傑瑟裏特來說,隻有一件事是至關重要的。她告訴自己。那就是無數代堆積而成的遺傳金字塔,這座金字塔在保羅·厄崔迪這裏達到了巔峰——還有他那個邪物妹妹。萬一這次選擇錯了,金字塔就不得不重建——另外選擇一條缺乏許多必要素質的遺傳鏈,從頭開始繁殖樣品。

可控製的基因突變,她想,特萊拉人真的嚐試過?多麽巨大的**!她搖搖頭,最好趕緊拋開這個想法。

“你拒絕我的提議?”保羅問。

“我正在考慮。”她說。

她又一次看了看那個妹妹。對這個厄崔迪女人來說,最適合和她繁殖,實現最佳基因組合的人已經死了……被保羅殺死了。但是,另一種可能性依然存在,同樣可以使各種最佳素質傳給下一代。保羅竟然把動物式的繁殖作為和貝尼·傑瑟裏特姐妹會討價還價的籌碼!他準備為契尼的生命付出多大的代價?他會接受和他妹妹**嗎?

為了拖延時間,聖母說:“告訴我,一切聖人中至聖的聖皇,伊勒琅對你的提議有什麽看法?”

“無論你說什麽,伊勒琅都會照你的吩咐去做。”保羅喝道。

這是事實,莫希阿姆想。她繃緊下頜,給出了一個新籌碼:“現成的厄崔迪人有兩個。”

保羅知道這老巫婆的腦子在想什麽,他感到血氣湧到了臉上:“注意你的提議!”

“你隻不過是利用伊勒琅來達到自己的目的,是嗎?”她問。

“難道她不是訓練來被人利用的?”保羅問。

而訓練她的人是我們,這就是他的意思,莫希阿姆想,好吧……伊勒琅成了一枚雙方都可以使用的硬通貨。有沒有別的辦法花掉這枚硬通貨呢?

“你要讓契尼的孩子繼承皇位?”聖母問。

“繼承我的皇位。”保羅說。他瞥了厄莉婭一眼,突然懷疑她是否明白這場交易將引發的諸般可能性。厄莉婭站在那裏,閉著眼睛,似乎與身邊的人離得遠遠的。她在想什麽?看著妹妹這樣,保羅感到自己被拋棄了,隻能隨波逐流,而厄莉婭站在岸上,離自己越來越遠。

聖母有了主意,說:“事關重大,不能由我一個人做決定。我必須和瓦拉赫星上的委員們商量商量。你允許我把這個信息通報她們嗎?”

仿佛沒有我的允許她就真的什麽也幹不成似的!保羅心想。

他說:“我同意。但不要拖延太久。我不會坐在這裏什麽都不做,等著你們討論來討論去的。”

“您會和特萊拉做交易嗎?”死靈突然插話道。

厄莉婭猛地瞪大眼睛,直勾勾地望著死靈,仿佛剛剛被一個危險的入侵者從熟睡中驚醒過來。“我沒有這樣的打算。”保羅說,“我要做的是盡快回到沙漠去。我們的孩子將在沙漠穴地出生。”

“明智的決定。”斯第爾格拉長聲調說。

厄莉婭不想看斯第爾格。這是一個錯誤的決定。她全身的每一個細胞都感覺到了這點。保羅肯定也知道。為什麽他偏偏要踏上這條道路、拋棄其他的選擇?

“特萊拉方麵有過這種表示嗎?”厄莉婭問。她發現莫希阿姆非常關心問題的答案。

保羅搖搖頭。“沒有。”他看了看斯第爾格,“斯第爾格,安排一下,把信息送到瓦拉赫去。”

“我馬上去辦,陛下。”

保羅轉過身,等著斯第爾格招呼衛兵,帶著老巫婆走了。他感應到,厄莉婭好像在考慮是不是應該向他提出更多的問題。可她終於還是轉過頭去,看著死靈。

“門泰特,”她說,“特萊拉人會主動提出幫助我們,以此博取我哥哥的歡心嗎?”

死靈聳聳肩。

保羅感到自己有些走神了。特萊拉人?不……至少不會是厄莉婭想象的那種方式。但她的問題也表明,她也沒有看出什麽別的選擇。是啊……一個聖母所見的預知幻象極可能不同於另一個聖母,哥哥和妹妹自然也會如此。走神了……走神了……思緒飄**,時時猛地驚醒,這才聽到身邊的隻言片語。

“……必須知道特萊拉人到底想怎麽……”

“……需要充足的數據……”

“……還是要謹慎些……”

保羅回頭看了看自己的妹妹,和她的目光相遇。他知道她會看見自己臉上的淚珠,會感到不安。不安就不安吧,此刻,親人的不安是一種安慰。他瞥了一眼死靈。盡管有那雙金屬眼睛,可他眼裏隻看到了鄧肯·艾達荷。哀痛和憐憫在保羅心裏激烈衝撞。這雙金屬眼睛會記下些什麽?

有各種各樣的視力,也有各種各樣的盲區,保羅想。他想起奧蘭治天主聖經上的一段話:“我們到底缺少了什麽辨識力,以至於無法看到近在身邊的另一個世界?”

這雙金屬眼睛是否具有一種除視力之外的辨識力呢?

厄莉婭朝哥哥走過去,察覺到了他的悲傷。她輕輕觸摸他臉上的淚珠,舉動中顯露出弗雷曼人對淚水的敬畏:“親愛的人離我們而去之前,我們不必提前為他們哀傷。”

“離我們而去之前。”保羅輕輕地說,“告訴我,小妹妹,什麽是‘之前’?”

“神祇和教士之類的事真讓我受夠了!你以為我看不到關於我自己的那些神話嗎?再查查你的數據吧,海特。我已經把我那套教義巧妙地融入了人類種種最基本的行為之中。人們以穆阿迪布的名義進餐!他們以我的名義**,以我的名義生育,以我的名義穿越大街小巷。沒有穆阿迪布的祝福,即使在遙遠的蓋吉西瑞星上,連最普通雜物間的頂梁都支不起來!”

——《海特紀事》之“誹謗書”

“你竟然在這個時候離開自己的崗位,跑到我這兒來。為什麽冒這種風險?”艾德雷克說,透過箱壁怒視著變臉者。

“你的想法多麽軟弱、多麽狹隘啊。”斯凱特爾說,“瞧瞧來拜訪你的人究竟是誰。”

艾德雷克遲疑了一下,看了看對方那笨拙的身體、沉重的眼皮,以及呆滯的表情。現在正是早上,艾德雷克的代謝係統還沒有恢複過來,頭腦還沒有進入香料帶來的敏銳狀態。

“在外麵招搖的該不會是這具身體吧?”艾德雷克問。

“我今天變化的形體中,有一些平凡到了極點,人們絕對沒興趣再看第二眼。”斯凱特爾說。

這條變色龍自以為改變一下身體形狀就足以消災避禍了。艾德雷克的這個想法遠比平時有見地得多。他猜想,自己在陰謀集團中的存在是否真的能使他們避開一切預知力量?畢竟,皇帝還有個妹妹……

艾德雷克搖搖頭,箱子裏頓時攪起陣陣橘紅色煙霧:“你為什麽來這兒?”

“必須設法刺激那件禮物趕緊行動。”斯凱特爾說。

“不可能。”

“必須想辦法。”斯凱特爾堅持說。

“為什麽?”

“事情的發展很不如人意。皇帝打算離間我們。他已經向貝尼·傑瑟裏特姐妹會開出了價碼。”

“哦,你來原來是為了這個。”

“是為了這個!你必須催促死靈……”

“製造他的人是你們,特萊拉人。”艾德雷克說,“你更了解他,不該向我提這個問題。”他停了停,朝透明的箱壁靠近了些,“要不,就是關於這件禮物的情況你對我們撒了謊。”

“撒謊?”

“你說過,這件禮物隻需要瞄準目標放出去就行,不用再費什麽心思。一旦死靈送出去了,我們再也不可能做什麽手腳。”

“但死靈還是可以受影響的。”斯凱特爾說,“你隻需要問問他的前身就行。”

“打聽他的前身會怎麽樣?”

“可以刺激他,使他做出符合我們意圖的行動。”

“他是一個門泰特,有邏輯和推理能力。”艾德雷克反對,“他或許會猜出我的打算……那個當妹妹的也能猜到。隻要她把注意力集中到……”

“你不是能讓我們避開女巫的預知力量嗎?還是說你根本沒這個本事?”斯凱特爾問。

“我不怕預知力量。”艾德雷克說,“我擔心的是邏輯推理,還有真正的間諜、帝國的龐大實力、對香料的控製,加上……”

“任何事物都有其限度。隻要記住這一點,你就能夠平靜地看待皇帝及其力量了。”斯凱特爾說。

宇航員翻了個身,他的姿勢十分奇特,四肢像怪異的蠑螈一樣扭動著。斯凱特爾竭力抑製住自己的厭惡。這個宇航公會的宇航員和平常一樣,穿著深色緊身連衣褲,腰帶上捆著各種鼓鼓囊囊的容器。可是……他移動的時候卻給人一種赤身**的感覺。斯凱特爾覺得,這是因為遊泳、伸展的動作。他再次感覺到他們這些密謀者之間關係的脆弱。他們不是一個和諧的團隊,這就是他們的弱點。

艾德雷克的動作漸漸平息下來。他瞪著斯凱特爾,周圍的橘紅色氣體使他眼前一片紅。為了保存自己,變臉者在耍什麽鬼花招?艾德雷克心想。這個特萊拉人做事總是出乎意料。這是個不祥之兆。

宇航員聲音和動作中的某種東西告訴斯凱特爾,他更害怕的是那個妹妹,而不是皇帝本人。不過這個想法隻在他意識中瞬間閃過。讓人不安啊。他們是不是忽略了厄莉婭身上某種最重要的東西?死靈這件武器是否足以摧毀那兩個人?

“你知道人們是怎麽說厄莉婭的嗎?”斯凱特爾試探性地發問了。

“你什麽意思?”魚人又扭動起來。

“迄今為止,沒有哪種哲學、哪種文化擁有這樣一位女守護神。”斯凱特爾說,“快樂、美麗,融合成……”

“快樂和美麗能持久嗎?”艾德雷克質問他,“我們要摧毀這兩個厄崔迪人。文化!他們散布的那種文化完全服務於統治。美麗!他們的美麗是奴役人的美麗。他們製造了一大批地地道道的白癡,這種人是最容易擺布的。他們不想碰運氣。全是鎖鏈!他們做的每件事都是製造鎖鏈,以奴役他人。可奴隸總歸要反抗。”

“那個妹妹也許會結婚,並且繁殖後代。”斯凱特爾說。

“為什麽你不停地說那個當妹妹的?”艾德雷克問。

“皇帝可能要為她挑選一個伴侶。”斯凱特爾說。

“讓他挑選好了。反正已經晚了。”

“下一個瞬間將發生的事,即使是你也無法憑空創造出來。”斯凱特爾警告說,“你不是創造者……跟厄崔迪家族一樣。”他點點頭,“不能太過想當然。”

“我們不是那種口口聲聲說要創造什麽的人。”艾德雷克反駁道,“也不是那夥想從穆阿迪布身上弄出個先知的人。你說這些廢話到底想幹什麽?為什麽提出這種問題?”

“因為這顆星球,”斯凱特爾說,“提出這個問題的是這星球。”

“星球不會說話!”

“可這顆會。”

“哦?”

“它訴說著創造。風沙在夜裏流動,這就是創造。”

“風沙流動……”

“一覺醒來,映入你眼簾的就是一個新世界。一切都是新的,你入睡前看到的一切都已經無影無蹤了,沒有在沙漠上留下一絲痕跡。”

沒有痕跡的沙漠?艾德雷克想,創造?他突然感到焦慮,束手無策的焦慮。密封的箱子、房間的擺設,一切都在朝他逼近,擠壓著他。

沙漠上的痕跡。

“你說起話來活像個弗雷曼人。”艾德雷克說。

“這就是弗雷曼人的思維,很有啟發性。”斯凱特爾同意,“他們說穆阿迪布的聖戰在宇宙中留下了痕跡,就像弗雷曼人在沙地上留下痕跡。他們已經在人類的生命史上留下了痕跡。”

“那又怎麽樣?”

“然後夜晚降臨,”斯凱特爾說,“風沙流動。”

“是啊。”艾德雷克說,“聖戰是有限的。穆阿迪布利用了他的聖戰,並且……”

“他沒有利用聖戰。”斯凱特爾說,“是聖戰利用了他。我想,如果他能辦到,他寧願停止這場戰爭。”

“如果他能辦到?他隻需要……”

“給我老老實實待著,別扭來扭去!”斯凱特爾喝道,“精神的瘟疫是無法阻止的。它越過了秒差距,從一個人傳染到另一個人。它是一種勢不可當的傳染病,擊倒了沒有做好準備的一方。這種事,我們以前也幹過,當然規模遠遠不及。誰能阻止?穆阿迪布找不到任何解毒藥。這種事植根於混沌,秩序的手能伸到那裏去嗎?”

“那麽,你是否被傳染了?”艾德雷克問。他在橘紅色的氣體中慢慢轉動著,不明白斯凱特爾的聲音為什麽如此驚恐。難道變臉者已經退出了這次密謀?現在沒有辦法窺視未來,弄清這一點。未來已經變成了一條泥濘的河流,被大大小小的預言擠得滿滿當當。“我們都被傳染了。”斯凱特爾說。他提醒自己,艾德雷克的智力非常有限。該怎麽解釋才能讓這個宇航公會的人理解呢?

“可是,等我們把他摧毀掉的時候,”艾德雷克說,“這些傳染不就……”

“我真該讓你就這麽白癡下去,”斯凱特爾說,“可惜我的職責不允許。再說,這樣做還會危及我們大家。”

艾德雷克又翻騰起來。為了穩住自己,一隻長著蹼的腳踢了一下,在大腿周圍攪起一陣橘紅色氣體泡沫。“你說的話很奇怪。”他說。

“這件事就快完蛋了,”斯凱特爾說,聲音沉著了些,“馬上就要迸成碎片。陰謀一旦破滅,它的碎片將影響今後的好幾個世紀。難道你沒看見?”

“宗教的事我們以前也處理過。”艾德雷克爭辯著,“如果這次……”

“這次不僅僅是宗教!”斯凱特爾說。不知聖母對這個同謀者所接受的粗陋教育會發表什麽評論,“這是宗教性質的政權,完全是另一回事。穆阿迪布的齊紮拉教團遍布世界各地,取代了過去的政府。可他沒有永久性的行政單位,也沒有互相牽製的機構。他所擁有的隻是一個個主教轄區,全都是互不相屬的孤島。每個島嶼的中心隻有一個人。這些人由此學會了如何獲取和保持個人權力,相互猜疑妒恨。”

“趁他們勾心鬥角的時候,我們來個各個擊破。”艾德雷克洋洋得意地說,“隻要把頭砍下來,身體就會倒……”

“這具身體有兩個頭。”斯凱特爾說。

“那個妹妹嘛……也許會結婚。”

“當然會結婚。”

“我不喜歡你說話的口氣,斯凱特爾。”

“我也不喜歡你的愚笨無知。”

“如果她結婚怎麽辦?會動搖我們的計劃嗎?”

“會動搖整個宇宙。”

“並不是隻有他們才擁有預知的力量。我,我本人,就擁有這種力量,它……”

“你隻不過是個嬰兒。他們大步向前,你卻隻能蹣跚學步。”

“並不是隻有他們才擁有預知的力量!”

“宇航公會的宇航員先生,你忘了我們也曾製造過一個魁薩茨·哈德拉克,那個人能清晰地看到未來。你不可能威脅那樣一個人,你所做的任何威脅都會反過來威脅你自己。穆阿迪布也是這樣,他知道我們會攻擊他的契尼。我們必須加快行動步伐。你必須接近死靈,照我的指示催促他。”

“如果我不呢?”

“閃電就會落到我們頭上。”

?

啊,滿嘴牙齒的沙蟲,

你怎能拒絕那無法消除的欲望?

那些肉體和氣息**你來到地麵!

沒有任何長袍,

能隱藏你的陶醉,

遮蔽你燃燒的渴望!

——摘自《沙丘書》中的沙蟲歌

在訓練室用晶牙匕和短劍與死靈激戰一番之後,保羅出了一身大汗。他站在窗邊,看著下麵的神廟廣場,竭力想象契尼在診所的情景。懷孕六周了,她早上感覺不舒服。給她看病的醫生是最出色的,一有消息就會來報告他。

黑暗的午後沙暴雲使廣場上的天空更加陰沉。弗雷曼人把這樣的天氣叫作“髒氣”。

醫生會不會永遠不通知他了?每一秒都來得極度緩慢,像在竭力掙紮,不肯進入他的宇宙。

等待……等待……瓦拉赫上的貝尼·傑瑟裏特姐妹會還沒有回音,顯然是故意拖延時間。

其實,預知幻象記錄了這些瞬間,可他有意遮擋著,不願看到這些幻象。他寧願做時間長河中的一條魚,並不有意遊向哪裏,憑著水流把自己帶到任何地方。這一刻,命運已經注定,無論怎麽掙紮都已無力回天。

他能聽到死靈的動靜,此刻他正在檢查裝備。保羅歎了口氣,一隻手按住自己的腰帶,解下屏蔽場。他的皮膚觸到屏蔽場,隻覺得一陣刺麻。

保羅告訴自己,契尼回來的時候,無論發生什麽事,他都要正確對待。是時候了,應該接受事實,即有些事他隱瞞起來沒有告訴她。正是由於這個原因,她才能活到今天。他心想,自己寧願要契尼,而不是繼承皇位的子嗣,這種做法是不是一種罪孽?他有什麽權力替她做出選擇?不,這麽想是愚蠢的!誰會猶豫呢?瞧瞧別的選擇吧:奴隸囚籠、折磨、極度的哀痛……加上種種更加可怕的遭遇。

門開了,契尼的腳步聲傳了進來。

保羅轉過身。

契尼的臉上殺氣騰騰。她身著金色長袍,腰間纏了一根寬大的弗雷曼式腰帶,水環像項鏈一樣戴在脖子上,一隻手叉腰(這隻手從不遠離晶牙匕),兩眼閃著走進陌生房間搜尋凶兆時的銳利目光。此時此刻,她的一切都預示著暴力。

她走了過來,他張開雙臂摟住她。

“有人……”她喘著粗氣,靠在他的胸前說,“長時間給我服用一種避孕藥……直到我按這種新食譜進食。因為這種藥,我這次生孩子會有問題。”

“可以補救嗎?”他問。

“很危險。我知道這種毒藥是從哪兒來的!我要她的水。”

“我親愛的塞哈亞。”他低聲說,把她摟得更緊,以平息她突然的顫抖,“你會生出我們想要的孩子,這還不夠嗎?”

“我的生命消耗得越來越快。”她說,緊緊摟著他,“現在,生孩子已經主宰了我的整個生命。醫生告訴我,它現在生長的速度快得可怕。我必須吃了又吃……還要服用更多的香料……吃香料、喝香料。為了這個,我一定要殺了她!”

保羅吻著她的麵頰:“不,我的塞哈亞,你不會殺任何人。”他心想:伊勒琅延長了你的生命,親愛的。對你來說,孩子出生之日就是你死亡之時。

心中的悲痛抽幹了他的骨髓,掏空了他的生命,讓他成為一隻黑色的空瓶子。

契尼掙脫開:“我不會饒恕她!“

“誰說要饒恕她?”

“那我為什麽不能殺了她?”

這是一個純粹弗雷曼式的問題,保羅差點爆發出一陣歇斯底裏的大笑。為了掩飾自己的笑意,他說:“沒有用的。”

“你已經看到了?”

保羅想起了幻象,腹部一陣緊縮。

“我看到了……看到了……”他嘀咕著。他早就知道,圍繞在他周圍的事件終將形成眼前的現實。現在,這個現實讓他動彈不得。他感到自己已被未來的鎖鏈牢牢束縛。未來在他麵前出現的次數實在太多了,它像一個貪婪的魔鬼,死死抓住他不放。他喉嚨又緊又幹。他想,難道他一直被動地被預知力量擺布,聽憑它在自己周圍布下羅網,這才形成了無情的現實?

“告訴我你看見了什麽。”契尼說。

“我不能。”

“為什麽我不能殺死她?”

“因為這是我的要求。”

他看出她接受了。她接受了,就像沙子接受水:吸收、藏匿。憤怒躁動的外表之下是一個溫順聽話的女人。這一刻他發現,皇宮裏的生活並沒有使契尼有多大改變。她隻是暫時在這兒停留,仿佛長途旅行時和自己的男人在某個中途站小憩。沙漠養成的所有品質都完好無損地保留下來了。

契尼從他身邊走開,瞥了一眼死靈。他站在訓練室門口,等著。

“你在和他過招?”她問。

“而且略勝一籌。”

她的目光從地板上的圓圈轉向死靈的金屬眼。

“我不喜歡他。”她說。

“他沒有傷害我們的意圖。”保羅說。

“你看到了?”

“我沒有看到!”

“那你怎麽知道?”

“因為他不隻是死靈,他還是鄧肯·艾達荷。”

“可製造他的是特萊拉人。”

“製成品有了比製造意圖更多的東西。”

她搖搖頭,產子頭巾的一角摩擦著長袍的衣領:“他是個死靈,這個事實是你無法改變的。”

“海特,”保羅說,“你是摧毀我的工具嗎?”

“如果改變此時此刻的實質,未來也會因此改變。”死靈說。

“這不算答案!”契尼反駁。

保羅提高聲音:“我會怎麽個死法,海特?”

人造眼裏閃過一絲亮光:“陛下,據說您將死於金錢和權力。”

契尼僵住了:“他怎麽敢這樣對你說話?”

“門泰特隻說真話。”保羅說。

“鄧肯·艾達荷是真正的朋友嗎?”她問。

“他為我獻出了生命。”

“據說,”契尼低聲說,“死靈不可能恢複到前身的狀態。”

“你想恢複我?”死靈問。

“恢複就是改回前身的狀態。”保羅說,“一旦做出改變,這個過程就無法逆轉。”

“每個人都背負著自己的過去。”海特說。

“每個死靈也是?”保羅問。

“在某種程度上,陛下。”

契尼發覺這個問題讓死靈十分不安。他的動作加快了,雙手僅僅捏成拳頭。她瞥了一眼保羅,不知他為什麽要用這種辦法刺探他。難道有什麽辦法能讓這個東西變成從前那個人?

“以前有過能記住他真正的過去的死靈嗎?”契尼問。

“有過許多嚐試。”海特說,眼睛看著腳邊的地板,“可沒有一個死靈恢複到他的前身。”

“但你渴望能回到前身。”

死靈那雙毫無表情的眼睛活了過來,死死盯著保羅:“是的!”

保羅輕聲說:“如果有什麽辦法……”

“這具肉體,”海特說,左手放在前額上,像古怪的敬禮姿勢,“不是我前身所有的血肉。它是……再生的,保留的隻是外形。變臉者也可以變化成我這副外形。”

“但不能做到這麽天衣無縫。”保羅說,“再說你也不是變臉者。”

“是這樣,陛下。”

“你的形體是怎麽來的?”

“從原來肉體的細胞上提取基因,進行複製。”

“也就是說,”保羅說,“在細胞、基因的某個地方還保存著某種東西,它記得鄧肯·艾達荷的形體。據說芭特勒聖戰之前,古人研究過這個領域。這種記憶能到什麽程度,海特?它從前身那裏學到了什麽?”

死靈聳聳肩。

“如果他不是艾達荷呢?”契尼問。

“他是。”

“你能肯定嗎?”她問。

“無論哪個方麵,他都是艾達荷。我想象不出會有什麽力量強大到如此地步,可以使這個死靈和艾達荷如此相似,沒有絲毫偏差。”

“陛下!”海特反駁道,“我們不能因為想象不出某種東西,就把它從現實中排斥出去。有些事,身為死靈的我必須去做,但如果我是個人,我絕不會做!”

保羅專注地望著契尼,說:“你看見了嗎?”她點點頭。

保羅轉過身,竭力壓下湧上心頭的悲傷。他走到露台的窗戶邊,放下帷幔。光線暗了下來。他係緊長袍的腰帶,同時仔細聽著身後的動靜。

什麽動靜都沒有。

他轉過身。契尼站在那裏,像中了邪似的,眼睛直愣愣地看著死靈。

保羅發現海特卻已退縮回去,像重新進入某個幽閉之處,重新成了一個不折不扣的死靈。

聽到保羅的聲音,契尼轉過身來。她仍然沒有擺脫剛才那一幕對她的衝擊。剛才那一瞬,這個死靈變成了一個活生生的人。那一刻,他成了一個不會讓她感到恐懼的人,一個她喜歡而且敬仰的人。現在,她明白了保羅為什麽要把這件事探究下去。他希望她能透過死靈的軀殼,看見藏在裏麵的那個人。

她望著保羅:“那個人就是鄧肯·艾達荷嗎?”

“曾經是鄧肯·艾達荷。現在仍然是。”

看來水在沙下沉得還不是太深,保羅想。他說:“如果我下命令的話。”

“我不明白。”她說,“你難道不憤怒?”

“我很憤怒。”

“你聽起來不……憤怒。你聽起來很悲傷。”

他閉上眼睛:“是的。憤怒的同時,我也很悲傷。”

“你是我的男人。”她說,“我了解你。可現在我突然不了解你了。”

突然間,保羅覺得自己仿佛走在一條漫長的地下暗道裏。身體在移動,邁出一隻腳,然後另一隻腳,思想卻到了別的什麽地方。“我也不了解自己。”他悄聲說。他睜開眼睛,發現他已經從契尼身邊走開了。

她站在他後麵的某個地方說:“親愛的,我以後再也不問你看見什麽了。我隻知道我們的孩子就要出生了。”

他點點頭:“我一開始就知道。”他轉過身,仔細端詳著她。契尼仿佛離他非常遙遠。

她走上前來,一隻手放在腹部:“我餓了。醫生說我必須吃平常的三到四倍。我很害怕,親愛的。它長得太快了。”

是太快了。胎兒知道時間緊迫。

穆阿迪布之所以能做到英勇無畏,或許是因為他從一開始就知道結局,一步也不離開他預見到的路徑。這一點,他說得非常清楚。“我的行為就是驗證我的預言,事實將證明,我是神明的終極仆從。”這樣一來,一切力量都為他所用,他的朋友和敵人都敬拜他。正是為這個原因,也隻為這個原因,他的使徒們禱告說:“神啊,請拯救我們,別讓我們走上穆阿迪布用他的生命之水所驗證的岔道。”人們一想到這些“岔道”,便會產生深深的厭惡。

——摘自伊安·愛爾·丁《裁決書》

信使是一個年輕女人,契尼熟悉她的相貌、名字和家庭背景。這也是她能通過帝國安全部門檢查的原因。契尼沒做什麽,隻是在一個名叫邦耐傑的安全官員麵前證實了她的身份,之後邦耐傑便安排了她和穆阿迪布的會麵。邦耐傑這一舉動是出於他的直覺。此外,在聖戰之前,這個年輕女人的父親曾經是皇帝的敢死隊隊員,令人聞風喪膽的弗雷曼敢死隊的一員。否則,他才不理會她的什麽懇求,說她的信息隻能帶給穆阿迪布本人。

進入保羅的私人辦公室之前,她自然接受了嚴格透視和搜查。即便如此,邦耐傑仍然跟在她旁邊,一隻手按著刀,另一隻手拽住她的手臂。

他們帶她進屋的時候正是正午時分。這是一個奇異的房間,沙漠弗雷曼人的粗獷和皇室貴族的優雅奇妙地融合在一起。三麵牆上覆著沙漠穴地幔帳:精致的掛毯,上麵繪著弗雷曼神話中的人物。第四麵牆上鑲著一大塊銀灰色屏幕。屏幕前麵有一張橢圓形書桌,上麵隻放了一件東西:一隻形狀像太陽係星儀的弗雷曼沙鍾。

“陛下,這就是那個送信的女孩。”邦耐傑說,“契尼夫人說她有消息要帶給您。”

“好吧。”保羅點了點頭。

奇怪的是,女孩並不看他。她的視線停在了那個沙鍾上。她中等身材,深色皮膚,裹著一件深紅色長袍,袍子質地精美,剪裁簡練,說明此人家境富有。她的頭發呈藍黑色,用一條窄帶係著,帶子的顏色和長袍非常般配。長袍遮住了她的手。保羅懷疑她的手正攥得緊緊的,很像那麽回事。她的一切都像那麽回事,包括那件專門為了出席盛典縫製的長袍。

保羅叫邦耐傑站在一邊。他猶豫了一下,服從了。女孩移動了——向前跨了一步。步態很優雅,眼睛依然躲避著他。

保羅清了清喉嚨。

女孩終於抬起目光,睜大沒有眼白的眼睛,隻恰到好處地流露出一絲敬畏。她臉龐小巧,下巴精致,有一張櫻桃小嘴。稍長的麵頰上,那雙眼睛顯得特別大。她整個人都有一種不快活的氣氛,幾乎不帶笑意。眼角甚至還殘留著一片微弱的黃色薄霧,可能是因為灰塵的刺激,或者塞繆塔迷藥上癮。

一切確實很像那麽回事,天衣無縫,不露痕跡。

“聽說你請求見我。”保羅說。

考驗這個女孩形貌的最後關頭來到了。斯凱特爾現在已經換上了這個形貌,還有習慣、性別,以及聲音——他能掌握和設想的一切特征。可這是一個穆阿迪布在穴地時期就非常熟悉的女人。那時候她還是一個孩子,她和穆阿迪布有許多共同的經曆。一定要小心謹慎,避免提到某件特別的往事。這是斯凱特爾嚐試的形貌中最令人興奮和刺激的一個。

“我是奧塞姆的麗卡娜,來自伯克·艾爾·迪卜。”

女孩的聲音細小而堅定,報出自己的名字、父名和家族名。

保羅點點頭。契尼完全被這個家夥愚弄了。女孩的音質複製得精確無比。如果保羅沒有受過嚴格的貝尼·傑瑟裏特聲音訓練,沒有種種預知幻象,變臉者的這套鬼把戲甚至可能把他也哄騙過去。

訓練使他看出了破綻:這女孩看上去比她報出的年齡大些;對聲帶的控製有些過分了;脖子和肩膀缺乏弗雷曼人特有的傲慢姿勢。但也有值得稱道之處:華麗的長袍強化了偽裝……麵部特征複製太準確了,說明變臉者對所扮演的角色有一定的感情。隻有這樣,才能達到這種準確程度。

女孩微微鬆了口氣,最輕微不過地暴露出被接受之後的自信。

“我帶來了口信。”她說。

“見信使如見其主人。”保羅說。

斯凱特爾輕輕吐了口氣。事情進展得很順利,可接下來的任務更艱巨:這個厄崔迪人必須被引上那條特定的道路。他必須失去他的小妾,同時又不能歸咎於其他任何人,失敗隻能屬於無所不能的穆阿迪布。要讓他不得不最終認識到自己的失敗,從而接受特萊拉所提出的其他選擇。

“我是驅走夜晚沉睡的狼煙。”斯凱特爾說。用的是弗雷曼敢死隊的暗語,意思是:我帶來了壞消息。

保羅竭力保持鎮靜,感覺自己全身**。他摸索著未來,卻看不到任何幻象。另一股預知力量遮住了這個變臉者,他隻能隱隱約約看到些許暗影,隻知道自己不能做的事。他不能殺死這個變臉者。那將加速未來的來臨。必須不惜一切代價延遲未來的到來。不管怎樣,一定要設法進入黑暗的中心,改變未來那可怕的模式。

“把你的口信說給我聽。”保羅說。

邦耐傑挪了個位置,站在可以觀察女孩表情的地方。她似乎這才意識到了他的存在,目光落在安全官手按著的刀柄上。

“正直善良的人不相信邪惡。”她說,眼睛直視邦耐傑。

啊哈,表演得真不賴,保羅想,這正是真正的麗卡娜可能說出的話。他感到心裏一陣刺痛,因為奧塞姆真正的女兒已經死去。那具沙漠裏的腐屍。但現在不是宣泄感情的時候。他皺了皺眉頭。

邦耐傑仍然緊盯著那個女孩。

“我必須私下把口信說給您聽。”她說。

“為什麽?”邦耐傑問,聲音粗暴,直截了當。

“因為這是我父親的意思。”

“邦耐傑是我的朋友。”保羅說,“我不也是弗雷曼人嗎?別人告訴我的一切,我的朋友都能聽。”

斯凱特爾穩住自己的女孩形貌。這真的是弗雷曼人的習慣……還是一個測試?

“皇帝當然可以製定自己的規矩。”斯凱特爾說,“口信是這樣的:我父親希望您到他那兒去,帶上契尼。”

“為什麽要帶上契尼?”

“她是您的女人,又是一個薩亞迪娜。按照我們部落的規矩,這是一件關於水的事情,必須由她證實我父親的做法符合弗雷曼人的習俗。”

看樣子,陰謀集團中真的有弗雷曼人,保羅想。這一刻符合他所預見的未來的模式。他沒有任何別的選擇,隻有沿著這條路繼續走下去。

“你父親想說什麽?”保羅問。

“他想說有一個反叛您的陰謀,弗雷曼人的陰謀。”

她仍然盯著保羅:“我父親不能來這兒。陰謀者會懷疑他,他來的話隻有死。”

“他就不能把那個陰謀透露給你嗎?”邦耐傑問,“為什麽讓自己的女兒冒這麽大的危險?”

“具體信息被鎖在密波傳信器裏,隻有穆阿迪布本人才能打開。”她說,“我隻知道這麽多。”

“那麽,為什麽不把密波傳信器送來?”保羅問。

“這是一個人類密波傳信器。”她說。

“好吧,我去。”保羅說,“但我要一個人去。”

“契尼一定要和您一起去!”

“契尼有孩子了。”

“弗雷曼女人什麽時候拒絕過……”

“我的敵人給她吃了一種慢性毒藥。”保羅說,“生孩子時會很困難。健康狀況不允許她和我一塊兒去。”

斯凱特爾沒來得及控製住自己的情緒,女孩臉上流露出沮喪和憤怒。斯凱特爾的上司提醒過他,對任何獵物,都必須給它留下一條逃生之路,即使是穆阿迪布這樣的獵物也不例外。但就算這樣,他們的計劃仍然不算失敗,至少這個厄崔迪人仍然陷在羅網裏。此人經過長期努力才形成了今天的他,他寧肯毀掉自己也不願轉化為目前這個自我的對立麵。特萊拉人創造的魁薩茨·哈德拉克便走了這條路,這也將是這一個魁薩茨·哈德拉克要走的路。到那時……那個死靈。“我想問問契尼本人,讓契尼自己做出決定。”她說。

“我已經決定了。”保羅說,“你代替契尼,和我一起去。”

“這個儀式需要薩亞迪娜!”

“你難道不是契尼的朋友嗎?”

被逼到死角裏了!斯凱特爾想,他會不會起疑心?不會。隻是弗雷曼式的小心謹慎罷了。再說避孕藥的事也確是事實。好吧——想另外的法子。

“父親叫我不要回去。”斯凱特爾說,“要我尋求您的庇護。他說不願意讓我冒險。”

保羅點點頭。做得真是天衣無縫啊。他不能拒絕這個庇護。她的托詞十分有力:弗雷曼人必須聽從父親的命令。

“我讓斯第爾格的妻子哈拉和我一塊兒去。”保羅說,“請你告訴我怎麽去你父親那兒。”

“您怎麽知道斯第爾格的妻子可信?”

“我知道。”

“可我不知道。”

保羅抿起嘴唇,接著問:“你母親還好吧?”

“我生母已經去世了。我繼母還活著,在照顧我父親。怎麽啦?”

“她是泰布穴地的?”

“是的。”

“我記得她。”保羅說,“她可以代替契尼。”他向邦耐傑做了個手勢,“叫侍衛把奧塞姆的麗卡娜帶去休息。”

邦耐傑點點頭。侍衛,這個詞另有含意,表示該信使必須小心看守。他挽住她的胳臂。她反抗著。

“你把路徑告訴邦耐傑就可以了。”保羅說,“他是我朋友。”

“不!我父親吩咐過!我不能!”

“邦耐傑?”保羅說。

邦耐傑停住了。保羅看得出來,這個人正在他那百科全書似的記憶中飛快搜尋。在他晉升到目前這個備受信任的位置的過程中,這種記憶力幫了他的大忙。“我知道一個向導,他能帶您到奧塞姆那兒去。”

“那我就一個人去。”保羅說。

“陛下,如果您……”

“奧塞姆希望我去。”保羅說,幾乎無法掩飾語氣裏的嘲弄。

“陛下,太危險了。”邦耐傑反對。

“即使是皇帝,多多少少也得冒些風險。”保羅說,“就這樣定了。照我的吩咐去做。”

邦耐傑很不情願地領著變臉者走出房間。保羅轉身對著書桌後麵空****的屏幕,覺得自己仿佛正等待著一塊岩石從高處墜落。

該不該把這個信使的真相告訴邦耐傑?他心想。不能!告訴邦耐傑的事從來不曾出現在他的幻象中。對預知路徑的任何偏離都會導致突如其來的暴力。他必須找到某個支點,能夠把他撬離他見到的那個幻象。

如果這樣的支點真的存在的話……

無論人類文明如何異化,無論生命和社會如何發展,也無論機器、人類的相互作用如何複雜,個體的力量總會找到它存在的空間,尤其是當人類的進程、人類的未來都依賴於某個人的個人行為的時候。

——摘自《特萊拉神明書》

他走出皇宮,跨過高高的人行天橋,走向齊紮拉教團大樓。保羅改變了自己的步伐,稍有點一瘸一拐。太陽快落山了,他走在一道道陰影裏。陰影有助於掩飾,可銳利的眼睛仍舊能從身體的姿態中認出他來。他帶著屏蔽場,但沒有打開。他的助手們認為屏蔽場的微光會引起旁人的猜疑。

保羅朝左邊瞥了一眼。縷縷沙雲飄浮在傍晚的天空,像百葉窗簾。透過蒸餾服過濾器的空氣非常幹燥。

他不是一個人出來的。可自從他停止晚間獨自散步以來,安全措施從未像現在這般鬆懈過。裝有夜間監測儀的撲翼飛機遠遠地飄浮在頭上,看起來沒有什麽明確的目的。它們通過一件藏在他衣服裏的傳感裝置監測他的一舉一動。經過嚴格挑選的保衛人員一部分在下麵的街道上遊走,另一部分則散布全城,以保護身著偽裝服飾的皇帝。他從上到下都是弗雷曼人裝扮,蒸餾服和沙漠靴都是深色的,麵頰嵌了塑模,讓麵貌有所改變,下巴左側附著貯水管。

走到天橋對麵的時候,保羅朝身後瞥了一眼,保護他寢宮的石頭城垛後麵有人影晃動。肯定是契尼。“在沙漠裏搜尋沙子”,她這麽形容這次冒險。

在那極度痛苦的一刻,他揮手和她告別。最後的瞬間,契尼體會到了“道”,由此感應到了他的內心感受。但她誤讀了其中的含義,把這種痛苦當成人們告別親人投身險境時自然產生的感情。

我要是也能和她一樣,對那些痛苦的抉擇一無所知,那該多好,他想。

他穿過天橋,走進教團大樓的上層通道。到處是固定式球形燈,人們來去匆匆,忙著工作。齊紮拉教團從不入睡。保羅被門上的標牌吸引住了,仿佛第一次看見它們似的:“商船部”“辯駁部”“預言部”“信仰考驗部”“宗教代理部”“武裝部”……“信仰傳播部”……

更誠實的標簽應該是“政治宣傳部”,他想。

在他統治的宇宙中,一個新行當在快速崛起:宗教事務官員。齊紮拉教團的這種新型人物通常並非弗雷曼人,而是改宗的皈依者。他們極少取代關鍵位置上的弗雷曼人,可關鍵位置之外的所有空隙幾乎都由他們填充。這種人使用香料,一方麵是因為香料延緩衰老的功能,另一方麵是為了顯示他們負擔得起。他們遠離諸如皇帝、宇航公會、貝尼·傑瑟裏特姐妹會、皇室或齊紮拉教團等掌握著權力的人物和組織。他們的上帝就是例行公事和檔案。為他們服務的有許多門泰特,還有龐大的檔案係統。他們手冊裏的第一個詞是私利,芭特勒聖戰所製定的規範隻是口頭上說說而已。他們會說機器不能有人類的意識,可實際上,他們早已背叛了這個原則,他們的所有行為都顯示出他們更喜歡機器而不是人類,更喜歡統計數字而不是獨特的個體,更喜歡模糊而概括的東西,而不願接觸具體的個體,因為這種接觸要求想象力和創新精神。

保羅走上大樓另一側的坡道時,厄莉婭神廟晚禱儀式的鍾聲剛剛敲響。

鍾聲給人一種奇怪的永恒之感。

神廟在擁擠的廣場對麵,已被修繕一新。宗教儀式也是最近設計的。神廟位於厄拉奇恩邊緣的沙漠地帶,風沙已經開始侵蝕神廟的石頭和塑模,周圍建築物的排列似乎很隨意。這一切都形成了一種印象,即這是一個非常古老的地方,充滿傳統和神秘感。他走下去,來到擁擠的人群中間。冒險開始了。安全部門能找到的唯一一個向導堅持要這麽辦。保羅同意了,這使他的安全官很不高興,連斯第爾格也不讚同這種方式。契尼當然反對得最厲害。

周圍擠滿了人。他們擠碰著他,視而不見地瞥他一眼,然後從他身邊匆匆而過。他感到了一種不同尋常的自由。他知道他們就是這樣對待弗雷曼人的。現在的他是一個生活在沙漠深處的男人。這樣的人性子暴烈,容易發怒。

“請原諒,尊貴的先生。我無法阻止這種不禮貌的行為。”

“對不起,先生,實在擠得太厲害了。”

“真不好意思,聖公民。一個蠢貨推倒了我。”

如此這般幾次後,保羅漸漸對這些道歉充耳不聞。這些話裏其實沒什麽感情,隻有一種傳統的敬畏。他不再想周圍的人群,卻回憶起自卡拉丹城堡少年時代以來的這段漫長日子。他究竟從什麽時候起踏上了這條道路,遠離卡拉丹、通向這樣一顆星球的這樣一個擁擠的廣場?他真的已經踏上了這條道路嗎?他說不出自己究竟為什麽踏上這條路,似乎並沒有什麽特別的理由和動機。他的動機和各種各樣糾纏在一起推動他前進的力量實在是太複雜了,很可能比出現在人類曆史上的其他任何驅動力都複雜得多。他固執地覺得,自己仍然可以避免等在前方、已經清楚可見的宿命。但洶湧的人潮推著他向前走去,恍惚中,他感到迷失了方向,無法主宰自己的生命。

人群擁著他上了台階,進了神廟的門廊。人們安靜下來了,可怕的體味越來越濃烈——酸臭味,汗味。

侍僧已經開始晚禱的各項準備工作。他們平板的吟唱蓋過了所有聲音——低語聲、衣服的沙沙聲、急促的腳步聲,以及咳嗽聲——講述著某個發生在遙遠地方的故事,女祭司在神聖的入定狀態中訪問過那裏。

她騎上太空中的沙蟲!

她穿過滿天風暴,

到了一片吹拂著微風的陸地。

在毒蛇的窩巢我們酣然入睡,

因為有她守護那夢遊的靈魂。

她把我們藏在陰涼的洞穴,

隻為避開沙漠的酷熱。

她潔白的牙齒熠熠閃光,

讓我們在黑夜裏有了方向。

她那美麗的發辮,

把我們**上極樂的天堂!

隻要有她,

到處是花兒的甜美芬芳。

巴拉可!保羅想到了一個弗雷曼人的詞語。留神啊!她也可能爆發出憤怒的**。

神廟的門廊裏豎著一排排又高又細的燈管,模擬出蠟燭的火焰。燭光搖曳,保羅仿佛回到了古代。他知道設計者要的就是這樣的效果。整個場景都是對古代生活的模仿,製作精細,而且效果不錯。這裏頭也有他的手筆,為此,他恨自己。人群裹挾著他經過一道高大的金屬門,進入了巨大的神廟正廳。這兒光線暗淡,閃爍不定的亮光來自頭頂上很遠的地方,大廳盡頭是一個被照得透亮的祭壇。祭壇後麵的黑木上刻著看似簡單的花紋,這是弗雷曼神話中的沙地圖案。看不見的燈把燈光射在警戒門的能量場上,形成一道彩虹。吟唱的侍僧在那道彩光之下列成七排,和彩虹構成奇異的反差:黑袍、白臉,嘴巴和諧一致地開合著。

他想慢慢朝祭壇挪近點,可一隻手抓住了他的手臂,他不得不停下來。保羅四下看了看,發現了一個老弗雷曼人探詢的目光——盡是藍色的眼睛、濃密的眉毛,好像似曾相識。一個名字在保羅的腦海裏閃過:拉西亞,一位穴地時代的夥伴。

保羅知道,在擁擠的人群中,如果拉西亞動武的話,自己完全束手無策。

老人靠近了些,一隻手放在暗淡的沙色長袍下,無疑緊握著晶牙匕的刀柄。保羅選了一個最適合反擊的位置。老人把頭靠近保羅的耳朵,悄聲說:“和其他人一起。”

這句暗語確認了他的向導身份。保羅點點頭。

拉西亞退了回去,麵對著祭壇。

“她來自東方,”侍僧唱道,“太陽在她身後。在光明的照射下,一切都顯露無遺,什麽也逃不過她的雙眼,無論是光明,還是黑暗。”

如訴如泣的雷貝琴聲響起,蓋過了歌聲。侍僧的吟唱戛然而止。人群像受了電擊一般,猛地一抖,朝前麵衝了幾米。他們現在已經像一塊肉餅般緊緊地粘在一起,呼吸和香料的味道使空氣變得異常渾濁。

“在潔淨的沙地上,夏胡魯寫下聖言!”侍僧們齊聲大叫。

保羅感到自己的呼吸已經和身邊的人群完全融合在一起。閃閃發光的警戒門後麵的陰影中,女聲合唱開始幽幽地響起:“厄莉婭……厄莉婭……厄莉婭……”聲音越來越大,之後突然陷入沉寂。

聲音再次響起——柔和的晚禱吟誦開始了:

她平息了所有風暴——

她用眼睛殺死敵人,

折磨異教徒。

從托諾星高塔的尖頂升起黎明的第一縷陽光,

清晨的第一股清泉從那兒流淌,

你能看見她的倩影。

夏日裏陽光照耀,酷熱難耐,

她給我們送來了麵包和牛奶——

清涼,帶著香料的芬芳。

她用眼睛擊垮敵人,

折磨壓迫者,

洞察一切秘密。

她就是厄莉婭……厄莉婭……厄莉婭……

歌聲越來越低,漸漸消失。

保羅感到惡心。我們在做些什麽?他問自己。厄莉婭還隻是一個小貝尼·傑瑟裏特,可她正在長大。他想:長大意味著變得愈加惡毒。

匯聚在神廟裏的集體無意識侵蝕著他的頭腦。他身體的各組成部分和周圍的人別無二致,但意識與眾不同。他能感受到這種不同之處,它壓迫著他,擠壓著他。他站在那裏,完全沉浸在人群中,卻又因為自己那永遠無法饒恕的罪惡而被孤立出來。他清楚地意識到神廟之外的宇宙,無比宏大,無邊無際。單靠一個人、一套宗教儀式,怎麽可能把如此浩瀚無垠的宇宙織成一件適合每個人穿的小外套?

這個浩瀚宇宙對抗著他的每一步,讓他無法掌握,製造無數假象來蠱惑他。宇宙永遠不會接受他賦予它的任何形式。

又一輪深邃的寂靜籠罩了整個神廟。

厄莉婭從閃光的彩虹後麵走了出來。她穿著一件黃色長袍,裝飾著厄崔迪家族的綠色花紋——黃色代表陽光,綠色代表創造生命的死亡。就在這時,保羅產生了一種出乎他意料的想法:厄莉婭在這裏出現隻是為了他,為了他一個人。他的目光穿過神廟裏的人群,投向自己的妹妹。她是他的妹妹。他了解她的習慣和她的出生,可他以前從未站在現在這個位置,和香客在一起,用他們的眼光觀察她。在這裏,在這個做神秘禱告的地方,他覺得她成了這個對抗他的宇宙的一部分。

侍僧遞給她一隻金製聖餐杯。

厄莉婭舉起杯子。

憑著某種直覺,保羅知道聖杯裏裝著未經加工的香料,一種精致的毒藥,為她帶來神諭的聖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