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4

艾德雷克聳聳肩,攪得腦袋周圍的橘紅色氣體四處彌漫。他不再注意斯第爾格,盡管這個弗雷曼人仍然在惡狠狠地盯著他。

“你是說,我聖教屬下的傳教士,他們所有的人,都在宣揚、暗示這個謊言?”保羅追問。

“可能是出於自利,也可能是發自內心。”艾德雷克說。

斯第爾格一隻手按住了長袍下的晶牙匕。

保羅搖搖頭:“這麽說,你指責我出於私利,散布謊言?”

“指責這個詞不確切,陛下。”

好一個膽大包天的畜生!保羅想。他說:“不管是不是指責,總之你認為我的主教們和我本人隻不過是一夥利欲熏心的強盜。”

“利欲熏心?”艾德雷克又看了一眼斯第爾格,“權力會使那些掌握著過多權力的人陷入孤立,逐漸與真實世界脫節……最後垮台。”

“陛下,”斯第爾格吼道,“您曾經處死過許多罪行還不及此人的人!”

“是的,許多。”保羅同意道,“可他是宇航公會的大使。”

“他指責您是一個邪惡的騙子!”斯第爾格說。

“我對他的看法很感興趣,斯第爾格。”保羅說,“壓製你的憤怒,保持警戒。”

“謹遵穆阿迪布吩咐。”

“告訴我,宇航員。”保羅說,“隔著空間和時間的遙遠距離,我沒辦法監視所有傳教士的一舉一動,也不可能知道每個齊紮拉教團小修道院和寺廟的細節。在這種情況下,我如何實施這個假設的欺詐行為?”

“時間對您來說算得了什麽?”艾德雷克問。

斯第爾格眉頭緊皺,顯然很迷惑。他想:穆阿迪布常說,他能看透時間的薄紗。宇航公會這個人的話中真意到底是什麽?

“這種規模的欺詐怎麽可能不漏洞百出?”保羅問,“重大意見不和、分裂……懷疑、經受不住內心的譴責而懺悔,欺詐不可能把這一切全都壓製下去。”

“宗教和私利不能隱藏的東西,政府卻可以瞞天過海。”艾德雷克說。

“你是在考驗我容忍的底線嗎?”保羅問。

“我的觀點就沒有一點可取之處嗎?”艾德雷克反駁。

難道他希望我們殺死他?保羅心想。艾德雷克想讓自己成為烈士?

“我喜歡憤世嫉俗的觀點。”保羅試探著對方,“你顯然受過訓練,對一切語言技巧了如指掌,懂得如何使用雙關語、有殺傷力的字眼。對你來說,語言就是武器,你在測試我盔甲的牢固程度。”

“說到憤世嫉俗,”艾德雷克嘴角現出一絲微笑,“誰也比不上處理宗教問題時的國君。宗教也是一種武器。當它變成政府的一部分時,會成為一種什麽樣的武器呢?”

保羅感到內心深處寧靜下來,心如止水的同時又凝神戒備。艾德雷克究竟是在和誰說話?機智到極點的字句、極富煽動性而從容不迫的語氣,加上那種心照不宣的潛台詞:他和保羅是兩個久經世故的人,有更廣闊的天地,知道普通老百姓無法知道的事。保羅突然一驚,發現自己並不是這番花言巧語的主要目標。對方忍著種種不適造訪皇宮,目的是對其他人說出這番話,對斯第爾格,對皇宮衛兵們……甚至可能對那個粗笨的助手。

“宗教的光環是強加在我頭上的。”保羅說,“我沒有有意識地追求它。”他想:好吧!就讓這個魚人認為自己已經在這場口舌大戰中大獲全勝好了!

“那麽您為什麽不公開否認這種造神運動呢,陛下?”艾德雷克問。

“因為我的妹妹厄莉婭。”保羅說,仔細地觀察著艾德雷克,“她是位女神。我奉勸你一句,提到她的時候千萬要小心,她隻消看你一眼,就能置你於死地。”

艾德雷克嘴邊剛浮出的一絲笑意突然化成震驚的表情。

“我是當真的。”保羅說,觀察到剛才那句話引起的震驚迅速擴散,隻見斯第爾格暗暗點頭。

艾德雷克沮喪地說:“您動搖了我對您的信心,陛下。這無疑正是您的用意。”

“你知道我的用意?還是別那麽肯定的好。”保羅說,朝斯第爾格做了個手勢,表示接見到此為止。

斯第爾格用手勢詢問是否需要刺死艾德雷克。保羅做手勢表示否定,他特意加強了手勢的力度,唯恐斯第爾格自作主張。

斯凱特爾,艾德雷克的那個助手,走到箱子後的一角,把它朝門口推過去。到保羅對麵的時候,他停下了,轉過頭來,眼中含笑,看著保羅:“如果陛下允許的話……”

“你有什麽事?”保羅問。他注意到斯第爾格靠了過來,以防這個人突然發難。

“有人說,”斯凱特爾說,“人們之所以依靠帝國的統治,是因為太空的無窮無盡。沒有一個統一的象征,他們感到自己是孤零零的一個人,無依無靠。對一個孤獨的人來說,皇帝正是他們依附的絕好對象。他們朝他奔過去,說:‘看啊,他在那兒。他使我們團結成一個人。’或許宗教也有同樣的目的,陛下。”

斯凱特爾愉快地點點頭,又推了推艾德雷克的箱子。他們離開了會見室,艾德雷克仰臥在箱子裏,閉著眼睛。宇航員好像已經精疲力竭,不像剛才那樣活蹦亂跳了。

保羅瞪著斯凱特爾搖搖擺擺的背影,對這個人的話感到十分驚訝。真是個很特別的家夥,這個斯凱特爾,他想。他說話的時候,給人的感覺仿佛不是一個人,而是許多人的集合體,他的曆代先祖仿佛全都和他站在一起。

“真奇怪。”斯第爾格說,並不特別針對某個人。

艾德雷克及其隨從出門後,一個衛兵把門關上了。保羅從沙發裏站了起來。

“奇怪。”斯第爾格又重複了一遍,粗大的血管在太陽穴上不住跳動。

保羅擰暗接見室的燈光,走到窗邊。窗戶大開,正對著城堡外陡峭的懸崖。遠處下麵的某個地方,燈光在不停閃爍,影影綽綽的,有人在移動。一隊勞工扛著巨大的溶膠石來到這裏,修補厄莉婭神廟被一股強勁沙暴損毀的牆麵。

“這麽做不聰明,友索,把這種東西帶到這兒來。”斯第爾格說。

友索,保羅想,我的穴地名字。斯第爾格想讓我明白,他曾經領導過我,曾經在沙漠中救過我的命。

“為什麽您要這樣做呢?”斯第爾格問,緊靠在保羅身後。

“數據。”保羅說,“我需要更多的數據。”

“僅僅以門泰特的身份麵對這樣的威脅,是不是有些太冒險了?”

很有見地,保羅想。

門泰特的計算能力也是有限的。它就像語言一樣。語言是有限的,任何語言都無法表達沒有限製、也沒有邊界的事物。但盡管如此,門泰特的能力仍然很有用處。他把這些話告訴了斯第爾格,看他有沒有本事把自己駁倒。

“總有一些東西在範圍之外。”斯第爾格說,“有些東西,最好還是把它們放在我們考慮的範圍之外。”

“或者讓它們留在我們心裏。”保羅說。刹那間,身為預言者的他、身為門泰特的他,兩者共同得出了結論。放在範圍之外,不加考慮,這沒問題。但最可怕的是,這些東西深埋在他心底,盤桓不去。他如何才能對抗他自己、逃避他本人?敵人的企圖正是設下毒計,讓他來個自我毀滅。沿著這個思路想下去,他看到了更加可怕的種種可能的未來。

急促的腳步聲打斷了他的沉思。明亮的走廊燈光從背後照亮柯巴的身影,他急匆匆闖進來,像被某種巨大的力量一把扔進來似的。進入陰暗的接見室後,他驟然止步。捧在他雙手上的是幾卷誌賀藤卷軸,在走廊射進來的燈光下閃閃發光,像奇形怪狀的珍寶。一隻衛兵的手伸了過來,關上房門,珠寶的亮光於是隨之消失。

“是您嗎,陛下?”柯巴問,朝陰暗處凝視著。

“什麽事?”斯第爾格問。

“斯第爾格?”

“我們都在這兒。什麽事?”

“您下令為宇航公會的人舉行招待會,我覺得十分不安。”

“不安?”保羅問。

“人們都說,陛下,您太給我們的敵人賞臉了。”

“就這些話?”保羅說,“這些卷軸是我早些時候要你拿來的東西嗎?”他指著柯巴手裏的誌賀藤卷軸。

“卷軸……哦!是的,陛下。這些就是曆史記錄。您想在這兒看嗎?”

“我已經看過了。讓你帶來是想讓斯第爾格看看。”

“我看?”斯第爾格隻覺得心頭火起。他覺得這又是保羅心血**。曆史!他來這裏是為了跟保羅討論征服紮布侖星球的後勤問題,不巧卻碰上宇航公會的大使。好不容易有了機會,卻又冒出了柯巴和曆史!

“你對曆史知道多少?”保羅沉吟著,心裏暗自琢磨著自己身邊這個拖著長長影子的人。

“陛下,我能說出我們的人民到過的每一個星球,我還熟悉帝國的每一片疆域……”

“地球的黃金年代,你研究過嗎?”

“地球?黃金年代?”斯第爾格又著急又迷惑。為什麽保羅忽然想起討論什麽人類起源時期的神話?斯第爾格的腦子裏仍然塞滿了紮布侖星球的數據。據門泰特參謀人員計算,需要兩百零五艘護航艦來運載三十個軍團。此外還有輜重營、治安部隊、齊紮拉傳教士……食物補給(數字就在他腦子裏)以及香料……武器、軍服、紀念章……陣亡戰士的骨灰缸……需要的專家:製作宣傳材料的人、職員、會計……間諜……以及雙重間諜……

“我還帶來了脈衝同步裝置配件,陛下。”柯巴大著膽子說。他顯然察覺到保羅和斯第爾格之間的氣氛有點緊張,於是惶惶不安起來。

斯第爾格搖搖頭。脈衝同步裝置?為什麽保羅要他在一部誌賀藤投影儀上使用脈衝式記憶同步係統?為什麽要從曆史記錄中掃描下某段特別的數據?這是門泰特的工作!和往常一樣,一想起投影儀和記憶同步裝置,斯第爾格便不由得產生了深深的懷疑。這些東西總是讓他的感官極度不舒服。數據排山倒海般湧來,腦子很久以後才能理出個頭緒。有的信息常常會讓他大吃一驚:連他自己都沒想到腦子裏竟然儲存了這樣的信息。

“陛下,我來是想和您討論紮布侖星的後勤問題。”斯第爾格說。

“讓紮布侖後勤問題脫水吧!”保羅不耐煩地說。他用了個弗雷曼下流話,意思是這種水分是如此下賤,沒人願意不顧身份去接觸它。

“陛下!”

“斯第爾格,”保羅說,“你最需要的是一種平衡感。隻有懂得從長遠角度考慮問題,才能獲得這種平衡感。關於過去那個時代,我們手頭隻有很少的資料。芭特勒聖戰毀掉了太多東西,但剩下的所有數據,柯巴都已經替你帶過來了。你就從成吉思汗開始吧。”

“成吉……思汗?他是薩多卡軍團的人嗎,陛下?”

“哦,比薩多卡軍團早得多。他殺了……大概四百萬人。”

“殺了那麽多人,他肯定有非常強大的武器,陛下。可能是激光射束,要不就是……”

“不是他親自動手殺的,斯第爾格。他像我一樣,派出了自己的軍團。順便再提提另一個家夥,一個叫希特勒的人——他殺了六百多萬人。對古代人來說,這個數字相當可觀了。”

“殺死……被他的軍團殺死的嗎?”斯第爾格問。

“是的。”

“這些統計數字沒什麽了不起,陛下。”

“很好,斯第爾格。”保羅瞥了一眼柯巴手上的卷軸,柯巴站在那兒,好像想扔下這些東西立即逃走。“我來告訴你一點兒別的統計數字。據保守估計,我已經殺死了六百一十億人,滅絕了九十顆行星,使五百顆星球元氣大傷。我消滅了四十種宗教,它們存在了……”

“異教徒!”柯巴抗議道,“他們全是異教徒!”

“不,”保羅說,“他們是教徒。”

“陛下在開玩笑。”柯巴顫聲說,“聖戰給成千上萬顆星球帶來了光明!”

“帶來了黑暗。”保羅說,“一百代人以後,人類才能從穆阿迪布的聖戰中恢複過來。我很難想象還有誰能超過我這番壯舉。”他喉嚨裏爆發出一陣咆哮般的大笑。

“是什麽使穆阿迪布覺得如此可笑?”斯第爾格問。

“沒什麽。我隻是突然看到了希特勒的幻象,他也說過類似的話。肯定說過。”

“沒哪個統治者擁有過像您一樣的權力。”柯巴反駁道,“誰敢向您挑戰?您的軍團控製了人類所知的整個宇宙,以及所有……”

“控製著這一切的是軍團。”保羅說,“不知他們自己是不是明白這一點。”

“但軍團受您的控製,陛下。”斯第爾格插話。聲音明顯表明,他突然領悟到了自己在這個指揮鏈上的重要性——這些力量正是掌握在他的手中。

保羅成功地讓斯第爾格的思緒轉上了自己所希望的軌道,於是把注意力轉到柯巴身上:“把卷軸拿到沙發這兒來。”柯巴按吩咐做了。保羅問:“招待會進行得怎麽樣,柯巴?我妹妹把事情都處理得很妥當嗎?”

“是的,陛下。”柯巴的聲音警覺起來,“但契尼一直通過窺視孔觀察。她懷疑宇航公會的隨員中有薩多卡。”

“她是對的。”保羅說,“豺狼們全都聚在一起了。”

“早些時候,邦耐傑還擔心他們趁機潛入皇宮的隱秘之處。”斯第爾格指的是負責保羅個人安全的衛士長。

“他們那麽做了嗎?”

“還沒有。”

“可花園不如平時整潔了。”柯巴說。

“怎麽個不整潔法?”斯第爾格問。

保羅點點頭。

“陌生人來來去去,”柯巴說,“踩踏植物,交頭接耳。有些話讓我很不安。”

“比如說?”保羅問。

“比如稅收的花費方式是否合理。據說大使本人也問過這樣的問題。”

“我倒不覺得這些話有什麽可大驚小怪的。”保羅說,“花園裏的陌生人多嗎?”

“很多,陛下。”

“邦耐傑已經派了精兵強將把守最易受攻擊的入口,陛下。”斯第爾格說。說話時,他側過頭去,房間裏唯一亮著的燈照亮了他的半邊臉。這種燈光、這張臉,喚醒了保羅的記憶,來自沙漠的記憶。保羅沒有讓自己陷入記憶之中,他考慮的是斯第爾格。此人怎麽會這麽快便能收束心神,重新考慮起現實問題來?這個弗雷曼人的前額皮膚繃得緊緊的,像一麵鏡子,反射出他腦海裏閃過的每一個念頭。現在,他已經開始懷疑了,對皇帝的古怪行徑產生了深深的懷疑。

“我不喜歡他們進入我的花園。”保羅說,“對賓客必須以禮相待,歡迎外交使節更是必須在禮儀上有所表示。但……”

“我去把他們打發走。”柯巴說,“馬上。”

“等等!”柯巴正要轉身出去,保羅命令道。

房間裏突然一片寂靜,就在這一刹那,斯第爾格悄悄挪動了一下位置,恰好可以看清楚保羅的臉。動作非常巧妙。保羅暗自欽佩。幹得漂亮,真是絲毫不露痕跡。隻有弗雷曼人才有這個本事。這是狡黠,也是對別人隱私的尊重。弗雷曼人的生活離不了這種小動作,長期堅持,才會有這樣的造詣。

“幾點了?”保羅問。

“快到半夜了,陛下。”柯巴說。

“柯巴,我認為你也許是我最好的創造物。”保羅說。

“陛下!”柯巴好像受到了傷害。

“你敬畏我嗎?”保羅問。

“您是保羅·穆阿迪布,是我們穴地的友索。”柯巴說,“您知道我信仰……”

“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像耶穌基督門下的使徒?”保羅問。

柯巴顯然沒明白這個詞的意思,但通過這句話的語氣,他準確地把握住了它的意思:“陛下知道我的忠心!”

“願夏胡魯保佑我們!”保羅喃喃地說。

這瞬間可疑的沉默被一陣口哨聲打破了,有人從外廳走過。口哨聲到了門外,被衛兵喝止了。

“柯巴,你或許能活得比我們更長久。”保羅說,同時看到斯第爾格的臉上現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那些花園裏的陌生人怎麽辦,陛下?”斯第爾格問。

“啊,對了。”保羅說,“叫邦耐傑把他們轟出去,斯第爾格。讓柯巴去幫他。”

“我?陛下?”柯巴流露出深深的不安。

“我的某些朋友已經忘了自己曾經是弗雷曼人。”保羅對柯巴說,實際上是指點斯第爾格,“記下那些被契尼認出來的薩多卡,然後殺死他們。你親自去做。我希望做得幹淨點,不要引起騷亂。請記住,宗教和政府並不僅僅是簽署和約、宣揚教義。”

“謹遵穆阿迪布命令。”柯巴低聲說。

“紮布侖後勤計劃的事呢?”斯第爾格問。

“明天吧。”保羅說,“等把陌生人從花園驅逐出去,招待會完了再說。晚會結束了,斯第爾格。”

“我明白,陛下。”

“我知道你明白。”保羅說。

這兒躺著一尊倒下的神祇——

它的倒塌驚天動地。

我們做的隻是替它建造底座,

建得窄窄的,建得高高的。

——特萊拉諷刺短詩

厄莉婭蹲伏在地上,手肘靠著膝蓋,拳頭托住下巴,瞪著沙丘上的一具遺骸——一小堆骨頭和一些碎肉,它曾經屬於一個年輕的女人。雙手、頭部,以及軀幹以上的大部分都沒有了,被狂風侵蝕殆盡。沙地上到處是哥哥的法醫和法官們的足跡。現在他們都走了,除了站在一邊等著收屍的隨員,以及海特,那個死靈,等著她仔細查看這兒到底發生了什麽。

天空呈淡黃色,凶殺現場籠罩在一片藍綠色亮光之中。在這樣的緯度上,而且是下午三點左右,這種顏色的光再正常不過了。

屍體是幾個小時前被低空飛行的信使撲翼飛機發現的。撲翼飛機上的儀器在這個荒無人煙的地方發現了水的跡象,於是發出呼叫,帶來了專家。可他們發現了——什麽?這個女人年齡在二十歲左右,弗雷曼人,塞繆塔迷藥上癮……被丟棄在這個沙漠坩鍋裏,死於某種精巧的特萊拉毒藥。

死在沙漠裏的事經常發生,可死者沉迷於塞繆塔毒藥的情況卻非常少見,所以保羅讓她過來,用母親傳授的貝尼·傑瑟裏特方法勘察現場。

她的到來給這個本來已經神秘莫測的現場投下了更加神異的光暈,但厄莉婭本人卻覺得並沒有發現什麽特別之處。她聽見死靈的腳在攪動沙子,看了他一眼。他的目光立即轉向那些像烏鴉似的在頭頂盤旋的護衛撲翼飛機。

提防這件宇航公會的禮物,厄莉婭想。

負責收拾屍體的撲翼飛機和她自己的撲翼飛機都停在死靈後麵的沙地上,靠近一塊凸出的岩石。厄莉婭看了看停在地上的撲翼飛機,恨不得立即離開這裏。

可保羅認為她或許能在這兒發現什麽別人無法發現的東西。她在蒸餾服裏不自在地扭動著。過了幾個月沒有蒸餾服的城市生活後重又穿上它,感覺十分陌生、別扭。她打量著死靈,懷疑他是否知道一點關於這次死亡的重要線索。死靈蒸餾服的兜帽裏露出一縷黑色的鬈發。她感到自己渴望著伸手把那縷頭發塞進去。

死靈仿佛知道了她的渴望,那雙閃爍的灰色金屬眼睛轉向了她。這雙眼睛使她顫抖,她好不容易才把目光從他身上移開。

一個弗雷曼女人死在這裏,死於一種名為“見血封喉”的毒藥。一個對塞繆塔迷藥上癮的弗雷曼人。

她和保羅一樣,對這樣的巧合感到惴惴不安。

收屍的隨員耐心地等著。這具屍體已經沒有多少水分可以回收,他們也沒必要抓緊時間。他們相信厄莉婭正用某種常人無法理解的方法,讀出這具遺骸中的真相。

可她並沒有發現任何真相。

對隨員們腦子裏的想法,她內心深處隻有一種隱隱的憤怒。該死的宗教。她和哥哥不能是普通人。他們必須是超人。貝尼·傑瑟裏特姐妹會策劃了這一切,正是為了這個,她們才精心控製厄崔迪家族的血緣。母親也出了力,正是因為她,他們兄妹倆才會走上這條巫師之路。

保羅更是把他們不同於普通人之處變為傳奇,於是,他們再也不可能成為普通人了。

厄莉婭腦子裏許多代聖母的記憶開始躁動起來,自發記憶也不斷湧出:“安靜,小東西!你就是你。會有補償的。”

補償!

她做了個手勢召喚死靈。

他來到她身旁,神態專注而耐心。

“你有什麽看法?”她問。

“我們或許永遠無法知道死者是誰。”他說,“頭部和牙齒都沒有了,雙手也……這樣一個人,她的遺傳記錄不可能保存在什麽地方,無法用這種記錄和她的細胞比對。”

“特萊拉毒藥。”她說,“你對這個怎麽看?”

“很多人買這種毒藥。”

“沒錯。這具肉體死得太久,已經不可能像你的肉體一樣重新生長了。”

“即使您能信任特萊拉人,讓他們放手重塑這具肉體。”他說。

她點點頭,站了起來:“現在,把我送回城裏去。”

他們升到空中,朝北麵飛去。她說:“你的飛行動作和鄧肯·艾達荷一模一樣。”

他好奇地看了她一眼:“其他人也這樣說。”

“你在想什麽?”她問。

“我想了很多。”

“不要回避我的問題,該死的!”

“什麽問題?”

她怒視著他。

他迎著她的目光,聳聳肩。

太像鄧肯·艾達荷了,那個姿勢,她想。她的聲音有些發澀,用責備的語氣說:“我希望你能把你的想法說出來,我們倆好合計合計。那個年輕女人的死讓我很不安。”

“我不是在想這件事。”

“那你在想什麽?”

“我想的是別人提到我的前身時的種種奇特表現,我可能的前身。”

“可能?”

“特萊拉人是非常聰明的。”

“但還沒有聰明到那種程度,瞞天過海的手法不可能高明到那個地步。你曾經是鄧肯·艾達荷。”

“很有可能。這是最可能的結果。”

“你動感情了?”

“某種程度上,是的。我有了某種渴望,而且心神不安。我的身體想顫抖,我得留心注意才能控製住。我感到……腦海裏閃現出很多影像。”

“什麽影像?”

“太快了,還認不出來。閃現,突發的……幾乎是所有記憶,一下子閃出來。”

“你對這些記憶不感到好奇嗎?”

“自然。好奇心在驅使我,可我非常不情願。我想:‘如果我不是他們認為的那個人怎麽辦?’我不喜歡這個想法。”

“你現在想的就隻是這個?”

“你心裏明白,厄莉婭。”

他怎麽敢直呼我的名字?怒火湧了上來,可又平息下去。因為他的語氣喚起了她的記憶:顫動而低沉的男音,不經意間流露出男人的自信,堅硬的喉結肌肉上下扭動。她咬著牙,什麽也沒說。

“下麵是埃爾·庫茨嗎?”他問,側著飛下去了一點,各護衛撲翼飛機忙不迭改變自己的飛行動作。

她朝下麵看了看。他們的影子飄飄****掃過哈格山口。她父親的顱骨就保存在懸崖上的岩石金字塔裏。埃爾·庫茨——神聖之地。

“是聖地。”她說。

“哪天我要去那兒看看。”他說,“接近你父親的遺骸或許能讓我回憶起什麽來。”

她突然發現他非常想知道自己曾經是誰。對他來說,這是壓倒一切的渴望。她回頭看了看那座石山:峭壁嶙峋,底部延伸到一處幹河灘,再伸進沙海。黃棕色的岩石聳立在沙丘之上,像破浪的航船。

“轉回去。”她說。

“可護衛撲翼飛機……”

“它們會跟上來的。就在它們下麵掉頭。”

他照吩咐辦了。

“你是真心效忠我哥哥嗎?”她問。他駛上新航線,護衛撲翼飛機在後麵跟著。

“我效忠厄崔迪家族。”他說,聲音很刻板。

隻見他的手抬起來,又放下——和卡拉丹人表示敬意的古老手勢幾乎一模一樣。他臉上現出沉思的表情,凝視著下麵的岩石金字塔。

“你在想什麽?”她問。

他的嘴唇嚅動著——聲音出來了,細弱而艱難:“你父親,他是……他是……”一顆淚珠從臉頰上滾落下來。

厄莉婭驚呆了,這是弗雷曼人的敬畏之情。他把水給了死人!她情不自禁地用手指撫摸他的臉頰,感到了淚水的潮濕。

“鄧肯。”她輕聲說。

他雙手緊緊握住撲翼飛機的操縱杆,目光卻死盯著下麵的墓地。

她抬高聲音:“鄧肯!”

他咽了口唾沫,搖搖頭,看著她,金屬眼閃閃發光。“我……感到……一隻手臂……放在我肩上。”他悄聲說,“我感到了!一隻手臂。”他喉頭顫動著,“是……一個朋友……我的朋友。”

“誰?”

“我不知道。我覺得是……我不知道。”

厄莉婭麵前的一盞呼叫信號燈閃動起來。護衛撲翼飛機的機長想知道他們為什麽又折回沙漠。她拿起麥克風,解釋說她想去憑吊父親。機長提醒她天已經晚了。

“我們現在就回厄拉奇恩。”她說著,取下了麥克風。海特深深吸了口氣,把他們的撲翼飛機斜轉了一圈,然後朝北麵飛去。

“你剛才感到的是我父親的手臂,對嗎?”她問。

“也許吧。”

是那種門泰特在計算著可能性的聲音。他已經恢複了鎮靜。

“你知道我是怎麽知道我父親的事的嗎?”她問。

“知道一點。”

“我講給你聽吧。”她說。她簡要介紹了自己如何在出生前就有了聖母意識,是一個在神經細胞中植入了無數生命意識的可怕胎兒,所有這一切都發生在她父親去世以後。“我了解我父親,就像我母親了解他一樣。”她說,“包括她和他在一起的每一次經曆、每一個細節。某種程度上說,我就是我的母親。我有她的全部記憶,直到她飲了生命之水、進入入定狀態的那一刻。”

“你哥哥也這樣解釋過。”

“他?為什麽?”

“我問的。”

“為什麽?”

“門泰特需要數據。”

“哦。”她看了看下麵那又寬又平的屏蔽場城牆:殘破的岩石,滿是裂縫和坑窪。

他順著她的目光看去:“一個了無遮攔的地方,這下麵。”

“可也是一個容易藏匿的地方。”她說,看著他,“它讓我想起了人類的大腦……可以隱藏一切東西。”

“啊哈。”他說。

“啊哈?這是什麽意思——啊哈?”她突然對他惱怒起來,卻找不到任何緣由。

“您想知道我腦子裏藏了些什麽。”他說。這是一個陳述句,不是疑問句。

“你怎麽知道我沒有早就把你查個一清二楚,用我的預知力量?”她詢問道。

“您用了嗎?”他似乎真的很想知道。

“沒有!”

“看來女預言家也不是無所不能的。”他說。

他好像覺得很開心,這減輕了厄莉婭的憤怒。“很好笑嗎?你不尊敬我的力量?”她問。這句話連她自己聽來都是那麽虛弱無力。

“我尊重您的預知能力,也許超出了您的想象。”他說,“我是您晨禱儀式的忠實聽眾。”

“這意味著什麽呢?”

“您在擺弄符咒方麵非常在行。”他說,同時集中注意力駕駛著撲翼飛機,“在我看來,這得歸功於貝尼·傑瑟裏特姐妹會。可您也和許多女巫一樣,過於放縱自己的魔力了。”

她隻覺得一陣驚恐,怒視著他:“你好大的膽子!”

“我的膽子超過了製造者的預期值。”他說,“正是因為這一點,你哥哥才沒有把我趕走。”

厄莉婭研究著他那雙鋼珠眼睛:看不出任何人類的表情。蒸餾服的兜帽遮住了他的下頜,但他的嘴卻很剛毅,蘊含著力量……和決心。他的話也有一種撫慰人心的力量。“……我的膽子超過了……”鄧肯·艾達荷極有可能說出這樣的話。難道特萊拉人造出了一個出乎他們預料的死靈?或者這一切都是偽裝的,是他訓練中的一部分?

“解釋你的話,死靈。”她命令道。

“認識你自己。這句話是你們的戒條,對嗎?”他問。

她再次發現對方覺得很開心。“不要和我耍嘴皮子,你……你這個東西!”她說,伸手按住晶牙匕,“他們為什麽把你送給我哥哥?”

“您哥哥說您看到了整個贈送過程。”他說,“您已經聽到了答案。”

“再回答一次……給我聽!”

“我的目的是摧毀他。”

“說這話的是門泰特嗎?”

“不用問您也知道。”他責備道,“而且您還知道,這件禮物其實沒有必要。您哥哥正在自己摧毀自己。”

她掂量著這句話的分量,手仍然按在刀柄上。這個回答十分狡黠,可聲音卻無比真誠。

“既然如此,為什麽仍然要送這份禮物?”她逼問。

“也許特萊拉人覺得這樣做好玩,再說,宇航公會也要求把我作為一件禮物送給你哥哥。”

“為什麽?”

“答案是一樣的,覺得好玩。”

“我怎麽放縱自己的魔力了?”

“您是怎樣使用這種力量的?”他反問道。

他的問題鞭子一樣抽下來,甩開了她的疑懼。她把手從刀上移開,問:“為什麽你說我哥哥在自己摧毀自己?”

“哎,得了吧,孩子!他那些聳人聽聞的魔力真的存在嗎?到底在哪兒呢?難道您不會推理嗎?”

她竭力壓下怒火,說:“先說說你的推理,門泰特。”

“好吧。”他瞥了一眼周圍的護衛撲翼飛機,把視線轉到飛行的航線上。在屏蔽場城牆的北部邊緣,厄拉奇恩平原開始隱隱出現。塵霧遮掩下,凹地和村莊仍舊看不大清楚,但厄拉奇恩閃爍的燈光已經曆曆在目了。

“那些征兆。”他說,“您哥哥有個正式的頌詞作者,他……”

“他是弗雷曼耐布們送來的禮物!”

“如果他們是你哥哥的朋友,送這麽一份禮物真是夠奇怪的。”他說,“為什麽要讓他被諂媚奉承和卑躬屈膝重重包圍?您聽過那個讚頌者的作品嗎?‘穆阿迪布照亮了民眾。烏瑪攝政王,我們的皇帝,從黑暗中來,發出燦爛的光芒,照亮了所有人。他是我們的陛下,他是無盡的泉水。他為宇宙播撒了歡樂。’呸!”

厄莉婭輕聲說:“如果我把你的話複述給我們的弗雷曼護衛隊,他們會把你砍成肉醬喂鳥。”

“那您就告訴他們得了。”

“我哥哥是靠上天之自然法律統治世界的!”

“您自己都不相信,為什麽還要這樣說?”

“你怎麽知道我相信什麽?”她聲音顫抖,用貝尼·傑瑟裏特的心法也難以克製。她從沒想到,這個死靈對她竟然有這麽大的影響力。

“您剛才命令我以門泰特的方式說出我的推理過程。”他提醒她。

“但沒有哪個門泰特知道我相信什麽!”她顫抖著,做了兩次深呼吸,“你膽敢評判我們!”

“評判你們?我沒有評判。”

“你根本不知道我們受過的是什麽教育!”

“你們倆都接受了如何統治人的教育。”他說,“經過這種培養,你們對權力充滿了過分的渴望。你們掌握了政治手腕和技巧,對戰爭和宗教也運用得恰到好處。自然法律?什麽自然法律?那隻不過是糾纏著人類的神話而已。糾纏!它是個幽靈,是非物質的、不真實的。你們的聖戰難道是自然法律?”

“一個喋喋不休的門泰特。”她嘲笑道。

“我是厄崔迪家族的仆從,並且說話坦率。”他說。

“仆從?我們沒有仆從,隻有信徒。”

“不要叫我孩子!”她嗬斥著,把晶牙匕從刀鞘裏抽出了一半。

“我接受您的指正。”他瞥了她一眼,微笑著,把注意力集中到撲翼飛機上。厄崔迪家族皇宮麵朝懸崖的一麵已經清晰可見,俯瞰著整個厄拉奇恩北部郊區。“從肉體上看,您就是一個小孩子。”他說,“而且這個肉體還深受青春期欲望的困擾。”

“我不明白為什麽要聽你這些鬼話。”她吼叫起來。可晶牙匕卻滑過遮蓋在長袍下的手掌,插回了刀鞘。手掌上已經汗水淋淋。弗雷曼人的節儉意識讓她大為不安:這可是浪費身體的水分!

“您聽是因為您知道我效忠於您哥哥。”他說,“我的行為清清楚楚,並且容易理解。”

“你沒有什麽是清清楚楚、容易理解的。你是我見過的最複雜的生物。我怎麽知道特萊拉人把你造成了什麽東西?”

“不管是出於某種錯誤或者某種目的,”他說,“反正他們讓我任意塑造自己。”

“不過是禪遜尼的那套怪論。”她指責道,“智者知道塑造他自己,而傻瓜就這樣活著,一直到死。”她的聲音裏充滿嘲弄之意,“好一個沒有喪失自我意識的信徒!我非把你的這些話全告訴保羅不可。”

“大多數他已經聽過了。”

她又驚訝又好奇:“可你是怎麽回事,竟然還活著……還有自由?他怎麽說的?”

“他笑了。他說:‘人民不希望他們的皇帝隻是個記賬員;他們想要一個主人,一個保護他們的人。’可他也承認,帝國的毀滅源於他自己。”

“他為什麽會這麽說?”

“因為我使他相信我理解他的困難,並且願意幫助他。”

“你究竟說了什麽話,讓他這麽相信你?”

他沉默了,將撲翼飛機一側,準備在皇宮戒備森嚴的屋頂著陸。

“我命令你,把你當時說的話告訴我!”

“我不敢肯定您是否接受得了那些話。”

“我自己會判斷!我命令你,立刻說出來!”

“請允許我先著陸。”他說。並沒有等她允許,他就徑直拐上降落航道,調整機翼的升力,輕輕地停靠在屋頂明亮的橘紅色起降台上。

“現在就說。”厄莉婭說,“快說。”

“我告訴他,宇宙中最困難的事莫過於接受自己。”

她搖搖頭:“真是……是……”

“一味苦藥。”他說,看著衛兵們朝他們奔過來,迅速各就各位,執行護衛任務。

“胡說八道!”

“無論是最尊貴的享有封地的伯爵,還是最卑微的奴隸,都麵臨同樣的問題。你不能雇一個門泰特或別的什麽聰明人來替你解決這個問題。神聖經卷無法提供答案,機靈頭腦也不可能。被這個問題撕裂的傷口,沒有任何仆從……或信徒……能為你包紮。能包紮它的隻有你自己,否則就得任它流血,讓所有人都看到。”

“你告訴了他該怎麽做?”她低聲問。

“我告訴他大膽裁決,殺伐決斷,強行建立秩序。”

厄莉婭瞪著那些衛兵。他們等在那裏,多麽耐心——多麽有秩序。“老生常談而已,還有公平啦,正義啦。”她咕噥著。

“沒有這些!”他厲聲說,“我建議他徑行決斷,就這個。決斷的原則隻有一個,如果可能的話……”

“什麽原則?”

“保存他的朋友,消滅他的敵人。”

“那就是說,判決時無法做到秉公而斷咯。”

“什麽是公正?兩種力量對峙。隻要從它們各自的角度看,雙方都代表著正義。在這裏,隻有皇帝的命令才能解決問題,最終形成秩序。他不能阻止衝突的發生——但是能解決它。”

“怎麽解決?”

“用最簡單的辦法:他來決定。”

“保存他的朋友,消滅他的敵人。”

“那樣不就能帶來穩定嗎?人民希望秩序,這樣或那樣的秩序都行。他們被饑餓所困,眼睜睜看著有權有勢者以戰爭為遊戲。這是複雜,是危險,是無序。”

“我要向哥哥建議,你是最危險的東西,必須被消滅。”她說,轉身麵對著他。

“我已經建議過了。”他說。

“這正是你的危險所在。”她字斟句酌地說,“如此冷靜,如此理智,徹底控製著自己的感情。”

“我的危險之處並不在那裏。”趁她來不及移動,他斜過身子,一隻手抓住她的下巴,嘴唇貼在她的唇上。

溫柔的一吻,轉瞬即逝。他放開了她。她瞪著他,驚呆了,但立即恢複了鎮定,瞥了一眼仍然一動不動站在外麵警戒的衛兵,發現他們臉上飛快地掠過一絲笑意,像**。

厄莉婭伸手摸了摸嘴唇,覺得這一吻有某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他的嘴唇在未來出現過。她看見過它的幻象。她胸口起伏:“我應該讓人剝了你的皮。”

“就因為我危險?”

“因為你放肆!”

“我一點也不放肆。隻要不給,我不會主動去拿。給我的東西,我還沒一股腦兒全拿走呢,所以,高興點吧。”他打開他一側的艙門,滑出座艙,“來吧。瞎忙了一趟,時間已經耽擱得太久了。”他大踏步朝起降台那邊的圓頂屋入口處走去。

厄莉婭跳起來,跑著跟上他的步子。“我把你講過的所有的話全都告訴他,還有你做過的所有事。”她說。

“好。”他為她打開門。

“他會判你死刑的。”她說,進了圓頂屋。

“為什麽?因為得到了一個我想要的吻?”他跟著她,迫使她回過頭來。門在他身後輕輕關上了。

“好吧,厄莉婭,是你想要的吻。這麽說總可以了吧?”他開始繞過她,朝下麵走去。

他的動作似乎讓她的頭腦比平時更加清晰了。她發現他很直率——絕對的誠實。我想要的吻,她告訴自己,的確是事實。

“你的誠實就是危險所在。”她說,跟上他。

“你又變聰明了。”他說,仍然大步走著,“就算門泰特也不可能說得更清楚了。說說看,你在沙漠裏看到了什麽?”

她拽住他的手臂,讓他停下來。他又做到了:語出驚人,讓她的頭腦明晰無比。

“我腦子裏總想著那些變臉者。”她說,“至於為什麽,我也說不清。這是為什麽?”

“這就是你哥哥送你去沙漠的原因。”他邊說邊點點頭,“就把這個揮之不去的意向告訴他吧。”

“可是為什麽呢?”她搖搖頭,“為什麽是變臉者?”

“一個年輕女人死在那裏。”他說,“但或許根本不會有什麽弗雷曼人來報告說有個年輕女人失蹤了。”

活著是一件多麽快樂的事啊。不知會不會有那麽一天,我能夠深入自己的內心,探究靈魂深處,弄清自己到底是什麽人。我的根就在那兒。無論我能否找到它,它仍舊糾纏著我,直到未來。人能做的所有事我都能做,或許有一天,我做的某件事能夠使我找到自己的根。

——《死靈談厄莉婭》

保羅躺著,沉醉於濃烈的香料氣味之中,進入了預見未來的入定狀態。他審視著自己的內心,看到月亮變成了一隻拉長的圓球,翻卷著,扭曲著,發出的噝噝聲是星球在無盡的大海裏冷卻時發出的可怕聲音——然後落下……落下……落下,像一隻被小孩子扔出去的球。

它消失了。

這個月亮並不是落入地平線下。他意識到了這一點:它消失了,此後再也沒有月亮了。地震了,大地像猛烈抖動皮膚的動物。恐懼籠罩了他。

保羅在墊子上猛地一挺身,睜大眼睛,瞪著前方。他的自我被分成了兩部分,一部分朝外看,一部分朝內。朝外,他看到了離子柵格,那是他私人臥室的通風口。他知道自己正躺在皇宮裏一道石砌的深壕邊。而他朝內審視的目光卻繼續望著月亮的墜落。

向外看!向外看!

離子柵格正對著照射厄拉奇恩平原的灼熱的正午陽光,而他的內心卻是最深的黑夜。屋頂花園襲來一陣甜香,沁入他的意識,可任何花香都無法喚回那墜落的月亮。

保羅一扭身,雙腳落在冰涼的地板上,凝望著柵格外的世界。他看得到人行天橋那一彎優雅的圓弧,天橋用鑲嵌著水晶的黃金和白金建成,橋上還裝飾著取自遙遠的塞丹星的閃閃發光的珠寶。保羅知道,隻要自己站起身來,就能看到橋下滿是水禽的池塘中的點點花瓣,血一樣鮮紅潔淨,急促地旋轉著,漂浮著——翠綠色水麵上點點殷紅。

月亮消亡。可怕的幻象。

這個幻象暗示著個人安全感的喪失。或許他看到的是自己一手創建的文明的毀滅,毀於它本身的驕縱。

一顆月亮……一顆月亮……一顆正在墜落的月亮。

未來的水流已經被塔羅牌攪渾了。為了通過濁水洞見未來,他服用了大劑量的香料萃取物,但能看到的隻是一顆正在墜落的月亮,以及一開始就知道的那條可恨的路徑。為了結束聖戰,為了平息火山爆發似的屠戮,他不得不毀掉自己的名聲。

放手……放手……放手……

屋頂花園的香味使他想起了契尼。他渴望她的手臂,那充滿仁愛和寬恕的手臂。但就連契尼也無法驅走月亮的幻象。如果他告訴契尼,他預見到自己會以某種特定的方式死去,她會怎麽說?既然死亡不可避免,為什麽不選擇一種高貴的死法,在人生的鼎盛時期結束自己的生命,不再浪費時間苟且偷生?在意誌的力量沒有衰竭之前結束自己的生命,難道不是一種更加體麵的選擇嗎?

他站起身,穿過柵欄門,來到外麵的露台。那兒能看見花園裏垂落下來的鮮花和藤蔓。他嘴唇發幹,像在沙漠裏進行了長途跋涉一般。

月亮……那個月亮在哪裏?

他想到在沙丘上發現的那個年輕女人的屍體,想起厄莉婭的描述。一個塞繆塔迷藥上癮的弗雷曼女人!一切都與那可惡的模式相符。

宇宙運行自有其模式,你無能為力。他想,宇宙隻管按它的原則行事。

露台欄杆旁一張低矮的桌子上放著一些貝殼,來自地球母親上的海洋。他拿起貝殼,它們摸上去光滑而潤澤。他竭力回憶那遙遠的過去。珍珠般的表麵在月光下閃閃發光。他的視線從貝殼上移開,越過花園,凝視著宛如熊熊烈焰的天空,那是彩虹,挾著灰塵,在銀色的陽光下舞動著。

我的弗雷曼人把自己稱為“月亮的孩子”。他想。

他放下貝殼,在露台上踱著步子。那個可怕的月亮是否預示著他還可以從這一團亂麻中脫身?他苦苦思索著幻象的神秘含義,感到自己虛弱無力、煩惱不堪,被香料的魔力牢牢控製著。

他的目光投向北麵,望著低矮而擁擠的政府辦公樓群。天橋上擠滿了匆匆來回的人群。他覺得那些人簡直像一片以門道、牆壁、瓷磚為背景圖案的小顆粒。眼睛一眨,人便跟磚瓦融為一體,成了磚瓦的一部分!

一顆月亮墜落了,消失了。

一種感覺攫住了他:這座城市奇怪地象征著他的宇宙。他看到的那些建築物的所在之處,正是他的弗雷曼人殲滅薩多卡軍團的那片平原。這塊曾經被戰爭**的土地如今人來人往,成了喧囂熱鬧的生意場。

月亮墜落了。

保羅伸手抹了抹前額和眼睛。都市的那個象征壓迫著他,可他又難以擺脫。這種想法讓他鄙視自己。如此優柔寡斷,放在別人身上,他早就發火了。

他憎惡這座城市!

從厭倦中滋生的憤怒在內心深處沸騰著,又因為他無法回避的決定更加熾烈地燃燒起來。他知道自己的腳必須踏上哪條路。看見過無數次了,不是嗎?看見自己踏上這條道路!從前,很久以前,他把自己看成一個政治改革家。但他的革新漸漸墮入舊時的模式。就像那種驚人的、有可塑性記憶的發明。你盡可以按自己的心意將它塑造成各種形態,然後你就等著看吧,它們會一下子反彈,重新變回過去的老樣子。人類心中自有一種惰性力量,他夠不到,它擊敗了他,讓他自覺無能為力。

保羅凝視著遠處的屋頂。這些屋頂之下,隱藏著多少自由自在而又為人珍視的生活?還有一座座紅色和金色屋頂之間的綠葉,戶外種植的植物。綠色,穆阿迪布和他的水帶給人們的禮物。放眼望去,到處是果園和灌木,足以和傳說中地球沙漠地區的黎巴嫩人的植物媲美。

“穆阿迪布像瘋子一樣用水。”弗雷曼人說。

保羅雙手捂住眼睛。

月亮墜落了。

他放下手,用比平時更加清醒的眼光看著自己的城市。建築物有一股暴戾之氣,這是這個可怕的帝國帶來的。一座又一座,聳立在北方的太陽之下,巨大無比,明亮耀眼。巨獸!每一幢奢靡的建築都訴說著一段瘋狂的曆史。一座又一座,全都映入他的眼簾:平頂山一樣的露台,城鎮一樣寬大的廣場、公園、房屋,一塊塊人工培植的模擬野趣。

不知為什麽,最華麗的藝術卻能和最惡劣的品味並存,猛然間攫住他的注意力:一扇便門,來自最古老的巴格達;一座圓形屋頂,誕生於傳說中的大馬士革;一段拱門,來自低重力的阿塔爾星……它們和諧配合,天衣無縫,創造出無與倫比的絢爛輝煌。

一顆月亮!一顆月亮!一顆月亮!

挫敗感糾纏著他。在他統治的宇宙中,人類的哭泣聲越來越響亮。這是群眾的意識,這種集體意識形成了巨大的壓力,擠壓著他,像洶湧澎湃的怒潮一般衝刷著他。他感受到了湧動起伏的人類活動的潮流:像旋渦,像激流,像基因的傳遞。沒有堤壩可以阻擋,任何手段都無法抑製這股洶湧的大潮,任何詛咒都不能停止它的泛濫。

在這股洪流中,穆阿迪布的聖戰隻如過眼煙雲。那個以擺弄人類基因為業的貝尼·傑瑟裏特姐妹會也和他一樣,陷入這股洪流,無法脫身。應該把月亮墜落的幻象放到另一個背景上加以評估,放到大宇宙中去。在那裏,看似永恒的群星也會漸漸暗淡,搖曳,熄滅……

要塞似的皇宮最深處響起雷貝琴的叮當聲,那是一首聖戰歌謠,悲傷地詠唱著一位留在厄拉科斯故鄉的女人。歌聲在城市的喧囂中時斷時續:

她臀部滾圓,像和風吹過的沙丘;

她眼睛閃亮,像夏日溫暖的火焰;

兩條發辮從背後垂落——

綴滿水環的發辮!

我的雙手還記得她皮膚的味道,

芬芳如琥珀,馥鬱如花香。

我的睫毛因回憶而顫抖……

心被熾烈的愛所焚燒!

他厭惡這首歌。沉溺在多愁善感中的蠢材!還是唱給厄莉婭看過的那具沙丘上的屍體聽去吧。

露台柵欄的陰影裏,一個身影動了一下。保羅猛地一轉身。

死靈走了出來,走進陽光下,兩隻金屬眼閃閃發光。

“來的是鄧肯·艾達荷,還是那個叫海特的人?”保羅說。

死靈在離他兩步遠的地方站住了。“陛下希望我是哪一個?”聲音裏帶著一絲審慎。

“隻管玩你那套禪遜尼的把戲吧。”保羅恨恨地說。總是暗藏玄機!可無論一個禪遜尼哲學家說什麽做什麽,能讓他們眼前的現實有絲毫改變嗎?

“陛下有些心煩。”

保羅轉過身,凝視著遠處屏蔽場城牆的懸崖。那些被風沙蝕成的拱頂和扶壁,仿佛是嘲弄地模仿他的城市。自然在和他開玩笑:瞧我能建造些什麽!他看出遠處山丘上有道裂縫,沙子就從裂口處溢出。他想:那兒!就在那兒,我們和薩多卡軍團戰鬥過的地方!

“陛下為什麽心煩?”死靈問。

“一個幻象。”保羅低聲說。

“啊哈,特萊拉人剛剛喚醒我的時候,我也有很多幻象。我煩悶、孤獨……卻又沒有真正意識到自己是孤獨的。那時還意識不到。我的幻象什麽都沒有告訴我!特萊拉人告訴我說,這是肉體的一種疾患,人和死靈都有此難。一種病,僅此而已。”

保羅轉過身,打量著死靈的眼睛。這雙凹陷的、硬如鋼鐵的圓球沒有任何表情。這雙眼睛看見了什麽幻象?

“鄧肯……鄧肯……”保羅悄聲低語。

“別人叫我海特。”

“我看見一顆月亮墜落了。”保羅說,“它消失了,毀滅了。我聽到了噝噝聲,連大地都震動了。”

“您這次服用的香料實在太多了。”死靈說。

“尋找禪遜尼的哲人,找到的卻隻是一個門泰特!”保羅說,“很好!那就用你的邏輯來分析分析我的幻象,門泰特。分析它,精簡到隻有幾句話,刻在墓碑上的那種。”

“說什麽墓碑。”死靈說,“您始終在逃避死亡。您從來一心隻顧著預測下一個瞬間,拒絕眼下實實在在的生活。占卜!對一個皇帝來說,真是絕妙的支柱!”

“您一直在未來中生活,”死靈說,“但您是否給這個未來帶來了某種實實在在的東西,讓它變成現實?”

“如果沿著我看到的未來之路走下去,我會活下來的。”保羅喃喃地說,“可你憑什麽認為我想活在那樣一個未來?”

死靈聳聳肩:“是您自己要求我不要玄而又玄,要求我說點實實在在的東西。”

“可在眾多事件構成的宇宙中,哪裏有什麽真正實實在在的東西?”保羅說,“存在一個終極答案嗎?每一個解決方案難道不是造就了新一輪問題嗎?”

“您向未來看得太遠了,以至於有了一種不朽的錯覺。”死靈說,“事實上,陛下,就連您的帝國都有自己的時限,會最終滅亡。”

“別在我麵前扯這些無比正確的陳詞濫調。”保羅咆哮起來,“神祇和救世主的故事我聽得太多了。和其他所有人一樣,我最終也會徹底消亡。這一點用不著什麽特別魔法也能預見,連我廚房裏地位最低的雜役都有這個本事。”他搖搖頭,“月亮墜落了!”

“您一直沒有讓您的頭腦消停消停,想想這個幻象是怎麽來的。”死靈說。

“難道我的敵人打算讓你用這種辦法來摧毀我?”保羅問道,“阻止我理清自己的思路?”

“一團亂麻,您能理出頭緒嗎?”死靈問,“我們禪遜尼說:‘最好的整理就是不去整理。’在自己都沒理清的情況下能理清別的什麽呢?”

“我被一個幻象纏住了,可你還在說這些廢話!”保羅狂怒了,“你對預知力量了解多少?”

“我見過預言所起的作用。”死靈說,“我見過那些為自己的命運問卜的人。他們總是對得到的結果很害怕。”

“我那墜落的月亮是真的。”保羅低聲說,他顫抖著吸了口氣,“它在移動,往下掉。”

“人們總是對被自己引發出來的事物感到恐懼。”死靈說,“您害怕自己的預知力量,害怕那些來曆不明、湧入腦海的東西。不知道它們什麽時候消失,又會去哪兒。”

“你在用荊棘撫慰我。”保羅咆哮道。

一股內在光芒照亮了死靈的臉龐。一時間,他變成了真正的鄧肯·艾達荷。“我在盡我的全力安慰您。”他說。

光芒在死靈臉上一閃而過,保羅不由得心生疑竇。難道死靈同樣感到悲傷,這種情緒又受到他的意識的排斥?海特本人也看到了幻象,卻又把這個幻象壓製下去了?

“我的月亮有一個名字。”保羅低語。

他讓幻象從心裏流溢出來,全身沉浸在這個幻象裏。他的整個身體都在尖聲嘶喊,卻沒有發出一絲聲音。他害怕說話,唯恐聲音會泄露自己的秘密。可怕的未來沉甸甸地壓迫著他,契尼卻不在其中。那具曾經在狂喜中呼喊出聲的肉體,曾經使他融化的熱烈眼神,真實而毫無任何欺詐、令人入迷的聲音都消失了,化為水,化為沙。

就像他的月亮將消失一樣,他們也消失了。可幻象依然擺在眼前。它的含意讓他膽寒,但他別無選擇。

肉體終將消亡,他想,永恒將收回原本屬於它的一切。我們的身體隻是短暫地攪動這些水,麵對生命之愛和自我,我們陶醉地歡舞雀躍,把玩著種種奇奇怪怪的念頭,最後向時間俯首稱臣。對此我們能說什麽呢?我存在過,至少現在,我還沒有……不管怎麽說,我存在過。

不要向太陽祈求憐憫。

——《斯第爾格生平》之“穆阿迪布的痛苦”

瞬間的不當會帶來致命的錯誤,蓋烏斯·海倫·莫希阿姆聖母提醒自己。

她蹣跚地走著,顯得心不在焉。一隊弗雷曼衛兵跟在她周圍。她知道其中有一個聾啞人,音言對他毫無用處。毫無疑問,隻要她表示出哪怕最輕微的反抗,都會被這個人擊斃。

保羅為什麽傳喚她?她疑惑不已。打算判她死刑嗎?她還記得很久以前自己測試他時的情形……那時的魁薩茨·哈德拉克還是個小孩子。他一直都很有心計,深藏不露。

他那該死的母親!正是她的錯誤使貝尼·傑瑟裏特姐妹會失去了對這條基因鏈的控製。

沉寂。沉寂沿著前麵的長廊向前湧去。她能感覺得到,沉寂正將她到來的消息傳遞進去。保羅會聽見這種沉寂,早在她到達之前就會知道這一切。她還不至於自欺欺人,認為自己的法力能超過他。

該死的!

歲月將它的重負強壓在她肩上,讓她惱怒不已:關節疼痛,反應緩慢,再也沒有從前的敏捷;肌肉也不像年輕時緊繃而充滿活力。後麵還有很長的日子、很長的生活。她將靠沙丘塔羅牌打發掉這些日子,徒勞地為自己的命運搜尋線索。可紙牌也像她似的反應遲緩。

衛兵押著她繞過一個角落,進入另一條看似沒有盡頭的拱形長廊。左邊是裝有強化玻璃的三角形窗戶。透過這些窗戶望上去,能看見排成格狀的藤蔓,以及被午後陽光投下的濃重陰影籠罩著的靛青色花朵。腳下鋪著瓷磚,上麵鑲嵌著外星球的水生生物圖案。處處都讓人聯想到水。財富……豐饒。

一些身著長袍的人影從她麵前穿過,走向另一間大廳。他們偷偷看了聖母一眼,表情緊張,顯然認出了她是誰。

她強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在走在她前麵的衛兵的後腦勺上:發際線剃得輪廓分明,年輕的肌膚被軍服領子壓出了一道粉紅色的痕跡。

這座要塞式皇宮的龐大令她驚歎。長廊……長廊……他們走過一扇敞開的門,淹沒在裏麵傳出的銅鼓和笛子的樂音中,古老的音樂,悠揚婉轉。屋裏的人瞪了她一眼:是弗雷曼人盡是藍色的眼睛。她從這些眼神裏看到了已經成為傳奇的狂亂和反叛——來自他們的野蠻基因。

皇宮的巨大規模使她感到窒息。長廊會不會永無盡頭?這地方彌漫著可怕的物質力量。人類曆史上從未有過哪個星球、哪種文明,能創造出如此龐大的人造建築。它那寬厚的高牆內足可以藏匿一打古代城堡!

他們經過一個又一個燈光閃爍的橢圓形門洞。她認出這是伊克斯人的傑作:氣壓傳送道。既然有這些設備,為什麽還要她走這麽長的路呢?她腦子裏開始有了答案:有意壓迫她,以此為皇帝的召見做好準備。

隻是一條小線索,但還有其他細枝末節:押送的衛兵言語小心謹慎,稱呼她聖母時眼睛裏流露出自然的羞怯。還有那些大廳,冰涼平淡,沒有任何氣味。所有這些綜合起來,足以使一個貝尼·傑瑟裏特做出判斷。

保羅想從她這兒得到什麽東西!

她掩飾住自己的興奮和得意。她有可以撬動對方的杠杆。現在的問題是找出這個杠杆,測試它的強度。有些杠杆曾經撬動過比這座皇宮更大的東西。彈彈手指,有的文明就會頹然傾倒。

聖母突然想起了斯凱特爾的說法:當某種東西進化到某種程度時,它寧可選擇死亡,也不願演變為自己的對立麵。

他們走過的通道似乎變得越來越寬大,這是建築設計上的花招:拱門有著彎曲的弧度,支柱底部漸漸加粗,三角窗變成更大的長方形或橢圓形窗。前麵終於露出了一道雙開門,遠遠地立在接待室另一端的高牆中央。這扇門實在太高大寬闊了,她用訓練有素的潛意識測量其麵積時,好不容易才控製住自己,不至於倒吸一口冷氣。足足八十米高,四十米寬。

她和衛兵們走近時,門朝裏麵打開——巨大的移動幅度,同時又悄無聲息,顯然裝有暗藏的機關。又是伊克斯人的傑作。他們走過高聳的門洞,進入了保羅·厄崔迪皇帝威嚴華麗的大接待廳。“穆阿迪布,在他麵前,所有人都變成了矮子。”現在她終於知道大家說得多麽有道理了。

她朝坐在遠處寶座上的保羅走過去。聖母發現,自己與其說是驚歎於皇宮建築的宏偉壯麗,不如說是被四周那精妙的藝術傑作所震撼。空間很大,能裝下人類曆史上其他任何統治者的整座宮殿。開闊逶迤的房間蘊含著建築上的威嚴和魄力,同時不乏精巧和優雅,顯得和諧而完美。大牆後麵的橫梁和立柱、高居空中的拱頂天花板,無不呈現出無與倫比的恢宏。一切都顯示出天才的手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