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

同胞兄妹的心靈感應告訴她,此刻保羅心裏和她一樣躁動不安。但他掩飾得很好,除她之外恐怕沒有一個人能看出來。他全神貫注地盯著一個穿著橘紅色長袍的侍從。該侍從那雙空洞的金屬眼睛直愣愣地瞪著前方,目不斜視。他走在大使隊列的右前方,像一名侍衛軍官。鬈曲的黑色頭發下麵是一張扁平的臉。即使裹著橘紅色的長袍,也可以清楚地認出這個人,他的每一個動作都呼喊著一個熟悉的名字。

鄧肯·艾達荷。

不可能是鄧肯·艾達荷,可他確實是鄧肯·艾達荷。

厄莉婭認出了這個男人,瑞哈尼破譯術能看透一切偽裝。她在母親子宮中便吸入了這個男人的信息。她知道保羅也在看他,帶著無法抹去的過去、無盡的感激,以及青春時光的美好回憶。

他就是鄧肯。

厄莉婭顫抖起來。答案隻有一個:它是一個特萊拉死靈,一種把死者肉體重新改造後形成的東西。那具肉體曾經救過保羅的命,但它隻可能是再生箱培育出來的產物。

死靈雄赳赳地走著,帶著頂級劍客的機敏。大使的箱子在離高台約十步的地方停了下來,死靈也隨之停下腳步。

貝尼·傑瑟裏特心法早已深入她的骨髓,於是,厄莉婭看出了保羅的不安。他不再望著來自他的過去的那個人。眼睛不再看了,但他的整個身心卻仍舊注視著它,繃得緊緊的肌肉扭動了一下,保羅對宇航公會的大使點點頭,說:“他們告訴朕你的名字叫艾德雷克。歡迎你光臨皇宮,希望這次會見能增進我們之間的了解。”

宇航員舒適地斜倚在橘紅色氣體裏,啪的朝嘴裏塞了顆香料丸,然後迎著保羅的目光看過去。盤旋在箱子一角的小型語音轉換器發出一聲咳嗽,然後是一串粗啞而平板的聲音:“承蒙陛下接見,鄙人無限榮幸。為了表示我的誠意,特地獻上一份薄禮。”

一名助手向斯第爾格呈遞了一張卷軸。他皺著眉頭仔細看了看,朝保羅點點頭。斯第爾格和保羅的目光同時轉向那個恭恭敬敬站在高台下的死靈。

“事實上,皇帝陛下認識這件禮物。”艾德雷克說。

“朕很高興接受你的誠意。”保羅說,“說說看,為什麽把他送給朕?”

艾德雷克在箱子裏轉了個身,看著死靈。“這是一個叫海特的男人。”他邊說邊拚出了這個名字,“根據我們的調查,他的經曆非常奇特。他是在厄拉科斯星被殺死的……頭部受到重創,許多個月後才重新愈合。因為他生前是一個劍術大師,吉奈斯的高手,因此這具屍體被賣給了特萊拉。後來我們發現它可能是鄧肯·艾達荷,一個深受你們家族信賴的家臣。於是我們就買下他,作為禮物獻給皇帝陛下。”艾德雷克看了看保羅,“這不是艾達荷嗎,陛下?”

保羅的聲音克製而謹慎:“他有些像艾達荷。”

難道保羅看到了什麽我看不到的東西?厄莉婭不相信。不!它就是鄧肯!

名叫海特的男人麵無表情地站在那裏,金屬眼睛筆直地瞪著前麵,姿勢很放鬆。沒有任何跡象表明他知道自己是人們討論的目標。

“根據我們的可靠情報,他是艾達荷。”艾德雷克說。

“他現在叫海特了。”保羅說,“奇怪的名字。”

“陛下,我們無法推測特萊拉為什麽要為它起這樣的名字。”艾德雷克說,“但名字是可以改變的。特萊拉的名字並不重要。”

這是特萊拉的產物,保羅想,問題就出在這兒。在特萊拉人看來,感官所能感知的一切都是不值一提的。在他們的哲學裏,善良和邪惡的含義和常人理解的不一樣。誰知道他們在艾達荷的身體裏糅進了什麽東西——出於某種圖謀或者怪念頭?

保羅瞥了一眼斯第爾格,發現這個弗雷曼人已經被迷信的畏懼徹底壓倒了,他的弗雷曼衛兵身上也彌漫了這種情緒。斯第爾格的腦子裏肯定在琢磨著這個可恨的宇航公會,以及特萊拉人,還有死靈。

保羅又轉向那個死靈,問道:“海特,這是你唯一的名字嗎?”

死靈深色的臉龐上掛著安詳的微笑,金屬眼睛動了動,注視著保羅,但隻是機械的凝視。“陛下,這就是我的名字:海特。”

透過黑黢黢的窺視孔凝神觀察的厄莉婭不由得顫抖起來。不錯,這正是艾達荷的聲音,確確實實是他的聲音,她身體的每一個細胞都能辨認出來。

“我喜歡用這個聲音說話,”死靈接著說,“但願陛下也同樣喜歡它。特萊拉人說,這是一個標誌,表明我聽過這個聲音……在從前。”

“但這一點,你卻無法完全肯定。”保羅說。

“我對自己的過去一無所知,陛下。他們對我解釋過,說我不能保留前身的記憶,留下來的隻是基因模式。但我頭腦中仍有一些小縫隙殘留著過去熟悉的事物所遺留的些許痕跡,比如語音、地點、食物、聲響、動作……還有我手中的這把劍、撲翼飛機的操縱器等……”

保羅發現宇航公會的來人正專注地傾聽著這番對話,於是問:“你知道自己是一份禮物嗎?”

“有人向我解釋過,陛下。”

保羅向後一靠,雙手放在王座的扶手上。

我有什麽虧欠鄧肯的呢?他心想。那個人為救我而死。可他不是艾達荷,他隻是一個死靈。然而,正是站在這裏的這個軀體和頭腦,教會了保羅駕駛撲翼飛機,那種感覺就像自己肩上長出了一雙翅膀似的。保羅還知道,要不是艾達荷的嚴格訓練,他根本不可能學會使劍。死靈,這個軀殼讓人難以自製地產生許多錯覺。舊有的印象難以抹去。鄧肯·艾達荷。但說到底,這個死靈的外表仍然隻不過是一副麵具,借以藏身,隨時可以拋掉,和特萊拉人借以藏身的其他麵具並無不同。

“你將怎樣為朕效力?”保羅問。

“我將竭盡全力滿足陛下的任何要求。”

藏在隱蔽處觀看的厄莉婭被死靈的謙卑深深打動了,她看不出其中有任何偽飾。這個新鄧肯·艾達荷身上閃耀著絕對純潔無邪的光彩。原來的那個艾達荷大大咧咧,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可這個死靈身上卻再也找不到這些毛病了,他像一張白紙,但特萊拉人究竟在上麵寫了些……什麽?

她察覺到了這份禮物下麵隱藏的危險。這是一件特萊拉產品。特萊拉人製造的任何東西都顯露出某種令人不安的缺乏克製,他們的行動隻受他們的好奇心驅使,而這種好奇心又完全沒有任何約束。他們吹噓說他們有本事把人類這種原材料改造成任何東西,可以改造成聖人,也可以改造成魔鬼。他們曾經製造出一個殺手門泰特,一個可以戰勝蘇克醫學院帝國預處理程序的殺人大夫。他們的產品還包括老實勤快的仆人,恭順的、可以滿足任何性要求的性玩偶,還有士兵、將軍、哲學家,有的時候甚至包括道德家。

保羅站起來看著艾德雷克。“這份禮物接受過什麽培訓?”他問。

“特萊拉人的意圖是把這個死靈訓練成門泰特,以及禪遜尼派的哲人。經過這些訓練,他們希望他的劍術造詣在原來的基礎上更進一步。”艾德雷克說,“但願陛下喜歡。”

“他們做到了嗎?”

“這我就不知道了,陛下。”

保羅細細琢磨著這個回答。他明察秋毫的能力告訴他,艾德雷克打心眼裏相信這個死靈就是艾達荷。但遠不止這些。時間向未來流動,這個有預見能力的宇航員便在其中,他的動向暗藏著危險,至於這種危險究竟是什麽,他一時還看不清楚。海特,這個特萊拉名字中有一種危險的意味。保羅一陣衝動,很想拒絕這件禮物。但他知道,他不可能真的這麽幹。這具軀殼有功於厄崔迪的家族——他們的敵人對這一點知道得一清二楚。

“禪遜尼的哲人。”保羅若有所思地說。他再次看看死靈,“你明白自己的角色和任務嗎?”

“我將謙恭地為陛下服務。我的腦子被洗過了,身為人類時曾經有過的一切負擔和牽掛都已不複存在。”

“你希望朕叫你海特還是鄧肯·艾達荷?”保羅問。

“隨便陛下怎樣稱呼我都行,因為我不是一個名字。”

“你喜歡鄧肯·艾達荷這個名字嗎?”

“我想那曾經是我的名字,陛下。我的身體對這個名字做出了反應,它挺適合我的。可是……它喚起的是一種奇怪的反應。我想,一個人的名字在喚起愉悅的同時,免不了會伴隨著許多不快。”

“那麽,最能給你快樂的東西是什麽?”保羅問。

死靈出乎意料地笑了起來:“從別人身上尋找能揭示我前身的痕跡。”

“你在這兒看到這類痕跡了嗎?”

“哦,看到了,陛下。比如您那位站在那兒的手下斯第爾格,既疑慮重重,又敬畏不已。他曾經是我前身的朋友,可現在,這個死靈軀體卻讓他十分反感。還有您,陛下,您過去尊重我的前身……並且信任他。”

“被清洗一空的腦子。”保羅說,“但一個被清洗一空的腦子又如何為朕效力呢?”

“效力,陛下?當未來的一切都是未知數時,這個被清洗一空的腦子可以做出果斷的決定,毫無顧忌,也不會悔恨。這種效力如何?”

保羅沉下臉。這是一種禪遜尼式的應對,反應敏捷,語意模糊。這個死靈所信奉的教義不承認任何心靈活動:毫無顧忌,也不會悔恨!正常人的心靈不可能接受這種想法。未知數?任何決斷都會涉及未知因素,連跟預見性幻象有關的決斷都是這樣。

“你願意朕叫你鄧肯·艾達荷嗎?”保羅問。

“如果不區別於他人,我們就無法生活。陛下隨意替我挑選一個名字就好。”

“就用你那個特萊拉名字吧。”保羅說,“海特——這個名字會讓別人有所警惕。”

海特深深鞠了一躬,向後退了一步。

厄莉婭疑惑不解:他怎麽知道接見已經結束了?我知道,因為我熟悉哥哥。可哥哥並沒向這個陌生人發出任何信號。難道是他體內的鄧肯·艾達荷察覺到了?

保羅轉向大使:“你們的住處已經準備好了,朕想盡快和你私下談談。到時候朕會派人請你。另外還要正式通知你——免得你通過不準確的信息來源得知這一消息——貝尼·傑瑟裏特姐妹會的聖母蓋烏斯·海倫·莫希阿姆已經被帶離你們的巨型運輸船。這是朕的命令。再見麵時,我們會好好談談她為什麽出現在這條船上。”

保羅揮了揮左手,讓大使及其隨從退下。“海特,”保羅說,“你留下來。”

大使的隨從們拖著箱子散去了。橘紅色氣體裏的艾德雷克飄動起來,包括眼睛、嘴唇,以及輕輕起伏的四肢。

保羅看著他們,直到最後一個宇航公會的人走掉,大門在他們身後“砰”的一聲關上了。

這件事就這麽做出來了,保羅想,我得到了這個死靈。這個特萊拉產品是誘餌,這一點毋庸置疑。那個聖母老巫婆扮演的很可能也是同樣的角色。很早以前他便預見到了這張塔羅牌,現在,它終於打出來了。真是一張該詛咒的牌!它攪渾了流動不息的時間之水,讓預見能力竭盡全力也隻能看到一瞬以後,而不是一個小時以後的事。他提醒自己,不止一條魚既吃了誘餌又逃脫了。話又說回來,盡管這張牌不利於他,但也不是全無好處。他無法預見未來,但其他人也同樣如此。

死靈站在那裏,歪著腦袋,靜靜地等待著。

斯第爾格跨上台階,擋住保羅的視線,用穴地狩獵時使用的恰科博薩說:“那個箱子裏的生物令我厭惡,陛下。還有這件禮物!扔掉它算了!”

保羅用同樣的語言說:“我不能。”

“艾達荷已經死了。”斯第爾格反駁,“這東西不是艾達荷。我們把它身上的水取給部族的人,扔掉它。”

“這個死靈是我的難題,斯第爾格。你的難題則是那個囚犯。對聖母要嚴加看管。派我親自訓練過的那些人去,隻有他們才能抵抗她的音言。”

“我不喜歡這個家夥,陛下。”

“我會小心的,斯第爾格。你也要小心。”

“好的,陛下。”斯第爾格下了台階,從海特身邊經過的時候吸了吸鼻子,嗅了嗅,快步走了出去。

邪惡的氣味是嗅得出來的,保羅想。盡管斯第爾格曾把綠白相間的厄崔迪戰旗插到了許多星球上,可他仍然是個迷信的弗雷曼人,頭腦永遠是那麽簡單固執。

保羅仔細研究著這件禮物。

“鄧肯啊鄧肯,”他低語道,“他們對你做了些什麽?”

“他們給了我生命,陛下。”海特說。

“可他們為什麽要重新訓練你,並且把你送給朕?”保羅問。

海特嘴唇一撇:“他們打算讓我來摧毀您。”

這句話的坦率讓保羅大吃一驚。可是,一個禪遜尼門泰特還能有什麽別的回答?即使變成了死靈,門泰特也隻說真話,而且帶著禪遜尼式的內心寧靜。這是一台人類計算機,大腦和神經係統執行的是很久以前由機器執行的任務。把他訓練成禪遜尼徒意味著雙倍的誠實——除非特萊拉人在這具軀體裏做了某種最怪異不過的手腳。

還有,為什麽要弄成一雙機械眼?特萊拉人炫耀說他們的金屬眼比原生肉眼更加先進。可奇怪的是,沒有多少特萊拉人願意選擇它。

保羅朝厄莉婭的窺視洞瞥了一眼,希望能看到她並得到她的建議。她的建議會很客觀,不會摻雜責任和歉疚。

他再次看了看死靈。這可不是一件無足輕重的禮物,它對危險的問題做出了誠實的回答。

他們並不在乎我是不是知道這是一件用來對付我的武器,保羅心想。

“那我如何才能保護自己不受你的傷害呢?”保羅問。他用的語式也很坦誠,沒有用皇帝的“朕”,是向過去的鄧肯·艾達荷提問時用的語氣。

“甩掉我,陛下。”

保羅搖搖頭:“你打算怎樣毀掉我?”

海特看了看周圍的衛兵。斯第爾格離開後,他們離保羅更近了。他轉過身,目光投向大廳四周,然後用金屬眼睛盯著保羅,點點頭。

“這是個好地方,你在這裏可以高踞眾人之上。”海特說,“這個地方顯示了至高無上的權力。隻有想到一切都是過眼煙雲、世間萬物終將消亡時,人們才有能力認真思考這種權力。把您帶到這個地方的是陛下的預知神力嗎?”

保羅手指敲打著王座扶手。門泰特在搜尋數據,但他的問題讓他惴惴不安:“讓我登上權力寶座的是堅強的決斷——而不總是我的別的什麽……能力。”

“堅強的決斷,”海特說,“這些東西很能錘煉一個人。金屬也可以這樣鍛造,把一段優質金屬加熱,不經淬火,使其自然冷卻,這就叫鍛造法。”

“你想用禪遜尼派那套寓言式的鬼話來逗我開心?”保羅問。

“陛下,除了娛樂之外,禪遜尼派還有別的可取之處。”

保羅舔舔嘴唇,深深地吸了口氣,讓自己的思維模式進入門泰特的反擊狀態。反擊的話語立刻浮現出來。難道敵人正是希望他用全部力量跟這個門泰特交鋒,把國事拋到腦後?不,不會是這樣。為什麽煞費苦心製造一個信奉禪遜尼的門泰特?哲學……話語……冥思……內省……數據太匱乏了。

“朕需要更多數據。”他喃喃地說。

“門泰特需要數據,可數據並不會隨隨便便掉在他頭上,像穿過一片花圃時花粉沾在身上一樣。”海特說,“人必須搜集花粉,從中仔細甄別,把它放到高倍放大鏡下檢視。”

“你必須教我這套禪遜尼的修辭法。”保羅說。

那對金屬眼睛朝他眨巴了幾下,然後說:“陛下,也許這就是他們安排我到這裏來的用意所在。”

用新奇的話語和觀念麻痹我的意誌?保羅拿不準。

“能轉化為行動的觀念是最可怕不過的。”保羅說。

“扔掉我,陛下。”海特說。這是鄧肯·艾達荷的聲音,充滿了對當年那位小少爺的無限關切。

保羅感到自己被這個聲音俘虜了。他無法擺脫這個聲音,即使它來自一個死靈。“你留下來。”他說,“我倆都要加倍小心。”

海特順從地鞠了一躬。

保羅看了看窺視窗口,用眼神懇求厄莉婭把這件禮物從他手中奪走,查清它的隱秘動機。死靈是嚇唬孩子們的鬼魂。他從未想過了解這種東西。如今,為了了解它,他不得不戰勝自己的憐憫之情……可他不能保證能做到這一點。鄧肯……鄧肯……在這個量身定製的肉體裏,艾達荷在哪裏啊?不,它不是一具肉體……隻不過徒具肉體的形式而已!艾達荷永遠死去了,死在厄拉奇恩的洞穴裏。他的靈魂正從金屬眼睛裏向外凝視。這具軀體裏存在著兩個人,其中一個非常危險,它的力量和本性都隱藏在這個獨一無二的麵具後麵。

保羅閉上眼睛,讓過去看到的幻象從意識裏浮現。愛和恨的精靈從波濤翻滾的大海裏噴湧而來。這片喧囂之上看不到岩石,也搜尋不到任何可以躲避波濤的安全所在。

為什麽沒有在過去的幻象中看到今天這個全新的鄧肯·艾達荷?他問自己,是什麽遮蔽了時間,連他的靈眼都無法看到?很顯然,另外有人在利用他的預知能力作祟。

保羅睜開眼睛,問:“海特,你有預知能力嗎?”

“沒有,陛下。”

聲音非常誠懇。當然,這個死靈有可能並不知道他有這種能力。可是,不知道這個信息,他的門泰特功能會受到幹擾。隱藏在這一切之後的動機到底是什麽?

舊日的幻象圍繞著保羅,洶湧澎湃。他非得選擇最可怕的道路嗎?時間發生了扭曲,暗示著與這個死靈有關的可怕的未來。難道無論他怎麽做,都將不可避免地踏上這條道路?

放手……放手……放手……

這個想法在他腦子裏不停地鳴響。

在保羅的上方,厄莉婭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左手托著下巴,一動不動地凝視著死靈。這個海特像磁鐵一樣迷住了她。特萊拉人的複容術使他青春煥發,似乎在向她發出純潔而熱烈的呼喚。其實她完全明白保羅無聲的懇求。當預知能力喪失作用時,人們隻好轉而依賴間諜和實實在在的力量。至於她自己,她急切地想接近它,這種衝動讓她迷惑不解。她渴望靠近這個陌生的男人,甚至觸摸他的身體。

對我們兩人,他都是一個威脅,她想。

真理承受了太多的剖析。

——古弗雷曼格言

“聖母,您的處境讓我震驚。”伊勒琅說。

她站在囚室門口,貝尼·傑瑟裏特的訓練讓她能一眼測出屋子的大小。它隻有三立方米,就在保羅的城堡下,是用切割機在棕色紋理的岩石上挖出來的一個洞。屋裏有一隻做工粗糙的搖椅,聖母蓋烏斯·海倫·莫希阿姆就坐在上麵;一個鋪著棕色床單的墊子,散亂地扔著一副嶄新的沙丘塔羅牌;一個改造過的麵盆,上麵裝有調節水量的龍頭;一間密封水汽的弗雷曼式廁所。所有家具都簡陋而原始。天花板的四個角上分別固定著四盞球形燈,發出暗淡的黃光。

“你帶話給傑西卡夫人沒有?”聖母問。

“帶了。可我不認為她會動自己的長子一根手指頭。”伊勒琅說。她瞥了一眼紙牌,牌麵的故事訴說著有權有勢者如何對受難者的哀告掉頭不顧。“荒蕪的沙地”那張牌下是“聖沙蟲”,這種排列的含義是要人們耐心等待。她心想,這個道理人人皆知,何須塔羅牌的教誨。

伊勒琅知道外麵的衛兵正透過門上的窗口監視著她們,而且還有別的監視器在監視這次探視。來之前她不得不考慮很久、策劃很久。但是,不來同樣有危險。

聖母已經陷入了般若冥思,間或查查塔羅牌。她有一種感覺,自己不可能活著離開厄拉科斯星,但盡管如此,通過冥思,她在一定程度上鎮定下來了。她的預知力量可能很小,但也許仍然可以把水攪渾,幹擾保羅的靈眼。再說,還有貝尼·傑瑟裏特對抗恐懼的禱詞。

這一係列最後導致她被投入這個狹小監室的活動十分重要,但她還沒來得及充分領會其重要性。黑色的疑雲在她心頭醞釀,揮之不去(塔羅牌同樣暗示了這一點)。難道這一切都是宇航公會有意安排的?

那天,一個身穿黃色長袍的齊紮拉在巨型運輸船的艦橋上等著她。他的頭剃得光光的,戴著頭巾;毫無生氣的圓臉上長著一雙又小又圓、晶亮湛藍的眼睛;皮膚曆經沙丘星的風沙和日照。一名恭恭敬敬的隨從正在為他斟上香料咖啡,他從一隻球形咖啡杯上抬起頭來,仔細打量了她一陣子,然後放下杯子。

“你就是聖母蓋烏斯·海倫·莫希阿姆?”

此時此刻,她仍然清楚地記得這句話,那天的場景曆曆在目。當時,她的喉頭因恐懼而一陣**。皇帝的手下怎麽知道她在運輸船上?

“我們知道你在船上。”齊紮拉說,“難道你忘了永遠不許你踏上神聖星球嗎?”

“我並不在厄拉科斯上。”她說,“我隻是宇航公會運輸船上的一名乘客,在自由的太空。”

“沒有什麽自由的太空,夫人。”

聲音流露出仇恨和深深的懷疑。

“穆阿迪布的統治無所不在。”他說。

“我的目的地不是厄拉科斯星。”她堅持道。

“每個人的目的地都是厄拉科斯星。”他說。一時間,她擔心他會喋喋不休地談論香客們的朝聖之旅(每條船都裝載了上千名香客)。

可齊紮拉從袍子底下取出一個金色護身符,吻了吻它,用前額碰了碰,然後把它放到右耳邊仔細聽了聽。一會兒過後,又把護身符放回原來的地方藏好。

“有命令,叫你收拾好自己的行李,跟我到厄拉科斯去。”

“可我要去別的地方!”

她懷疑宇航公會出賣了自己——或者是皇帝及其妹妹的超自然能力發現了她。也許是那個宇航員泄露了他們的密謀。那個褻瀆神明的厄莉婭,她肯定擁有貝尼·傑瑟裏特聖母的魔力。當這種魔力和其哥哥的力量相配合時,後果會怎樣?

“快點!”齊紮拉厲聲催促道。

她全身的每一個細胞都在喊叫著,不要再次踏上那顆該死的沙漠星球。正是在這裏,傑西卡夫人背叛了姐妹會。也正是在這裏,他們失去了保羅·厄崔迪,這個他們費盡心機尋找了許多世紀、並且把他養育成人的魁薩茨·哈德拉克。

“好的。”她同意。

“時間不多了。”齊紮拉說,“皇帝的命令,所有臣民都必須服從。”

這麽說,命令來自保羅!

她想向運輸船的船長提出抗議,可又放棄了。抗議不會有任何用處。宇航公會能做什麽?

“皇帝說過,如果我踏上沙丘的土地就必死無疑。”她說,想做最後一絲努力,“你自己剛才也這麽說。如果你一定要帶我去,就等於宣判我死刑。”

“少囉唆。”齊紮拉命令道,“這件事必將發生,是命中注定的。”

她知道,他們總是這樣說皇帝的命令。命中注定!皇帝本人也這樣說,因為他的眼睛能看到未來。要來的東西一定會來。已經看見了,難道不是嗎?

一想到陷入了一張自己親手編織的羅網,她便異常沮喪。她屈服了。

羅網現在變成了一間伊勒琅可以探視的囚牢。和那次瓦拉赫九號星上的見麵相比,伊勒琅老了點,眼角新添了些憂慮的細紋。好吧……現在正好瞧瞧這位貝尼·傑瑟裏特姐妹是否遵守諾言。

“我住過更糟糕的地方。”聖母說,“你從皇帝那兒來嗎?”她讓自己的手指微微動彈了幾下,像驚惶不定時無意間做出的小動作。

伊勒琅讀懂了手指的意思,手指一動,做出回答,嘴裏說:“我一聽說您在這兒就趕來了。”

“皇帝不生氣嗎?”聖母問。手指又動彈起來:專橫、急迫、苛求。

“讓他生氣好了。您是我在姐妹會的老師,還是他母親的老師。他難道認為我也會像她一樣背叛您嗎?”伊勒琅的手語卻比畫出種種借口,懇求她的原諒。

聖母歎了口氣。表麵上是一個囚徒在哀歎自己的命運。可在內心,這聲歎息卻反映了她對伊勒琅的看法。看來,想讓厄崔迪皇帝的珍貴基因模式通過這東西保存下來簡直是癡心妄想。無論外表多麽美麗,公主的缺陷都是顯而易見的。在這個徒具性吸引力的外表下,生活著一隻哼哼唧唧的小耗子,願意誇誇其談,卻不敢采取行動。但盡管如此,伊勒琅畢竟是個貝尼·傑瑟裏特,姐妹會專門有一套辦法對付這些意誌薄弱的信徒,以確保她們貫徹執行受領的命令。

她們又裝模作樣地談了些要求,如更柔軟的床墊、更好的食物等。可暗地裏,聖母卻半是勸說半是命令地告訴伊勒琅:必須讓那對兄妹****(伊勒琅聽到這個命令後幾近崩潰)。

“至少應該讓我有個機會!”伊勒琅用手語懇求著。

“你有過機會。”聖母反駁道。她的指示非常明確:皇帝總會對他的小妾不滿吧?他那獨一無二的魔力肯定讓他感到孤獨。為了得到理解,他會把心裏話對誰說呢?顯然是他的妹妹。因為他妹妹和他一樣孤獨。他們之間的溝通會逐漸密切,私下在一起的機會也會隨之增加。必須設法讓他們有更加親密的接觸,而且還必須想辦法除掉他的小妾。悲傷會使人逾越所有傳統的界限。

伊勒琅提出抗議。如果殺死契尼,他們肯定立即會懷疑到她這個皇後。此外還有別的問題。契尼正在吃一種古老的弗雷曼食物,據說它可以提高生殖能力。關鍵是這種飲食能使所有避孕藥丸失效,抑製作用的消失會大大增加契尼懷孕的可能性。

聖母的手指急速劃動著,簡直難以掩飾自己的暴怒。這件事在她們第一次見麵的時候為什麽不說?伊勒琅怎麽會如此愚蠢?如果契尼懷孕並有了兒子,皇帝肯定會把這個孩子宣布為繼承人!

伊勒琅反駁說她知道很危險,可這樣的話,他的基因或許不會完全丟失。

真該死,太蠢了!聖母憤怒不已。誰知道契尼那野蠻的弗雷曼血統會帶來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姐妹會必須擁有純正的血統!繼承人必須具有保羅的野心,能激勵他鞏固自己的帝國。密謀不能遭受這種挫折。

伊勒琅辯解稱,她無法阻止契尼吃那種弗雷曼食品。

可聖母沒有原諒的意思。伊勒琅得到的明確指示是,想辦法應對這個新的威脅。如果契尼懷孕了,必須在她的食物或飲料裏投放墮胎藥,或者殺死她。總之,必須不惜一切代價阻止她生出皇位繼承人。

投放墮胎藥、公然殺死這個小妾,這些都是最危險的事。伊勒琅不想幹。一想到要殺死契尼,她就忍不住顫抖不已。

伊勒琅被危險嚇住了?聖母很想知道。她的手語流露出深深的輕蔑。

伊勒琅被激怒了,做手勢說自己是皇族,有特殊的價值。密謀者難道不想利用如此有價值的間諜?難道想甩掉她?除了她,他們還有什麽辦法如此接近皇帝,偵察他的一舉一動?或者他們已經另外派人打入了皇室?真是那樣嗎?她絕望了,自己是不是被利用了,而且是最後一次被利用?

聖母用手語反駁道,在交戰中,所有價值都要重新審視。他們麵臨的最大危險是,厄崔迪家族有了未經姐妹會同意的繼承人,並且用這個繼承人鞏固了皇位。姐妹會不能冒這樣的風險。這已經遠遠不是厄崔迪家族基因模式的問題了。如果保羅家族穩穩地坐在皇位上,姐妹會企盼了好多世紀的育種計劃就會中道而絕。

伊勒琅明白這個意思,可仍然忍不住懷疑她們是不是已經做出了決定,要舍棄她這個皇後以求得某種更大的價值。她是不是應該知道一點那個死靈的情況?伊勒琅冒昧地問。

聖母想知道,伊勒琅是否認為姐妹會的人都是傻瓜?她們什麽時候向伊勒琅隱瞞了她本該知道的情況?

這說不上是一個答案,可伊勒琅還是看出來了,姐妹會並沒有對她開誠布公,她們告訴她的隻是她必須知道的。

她們怎麽能肯定這個死靈可以摧毀皇帝?伊勒琅問。

你還不如幹脆問個更簡單的問題,比如香料是不是有破壞作用。聖母反唇相譏。

伊勒琅發現聖母的這句訓斥另有深意。貝尼·傑瑟裏特素有“以訓斥傳達教誨”的傳統。看來,自己早就應該琢磨出香料和死靈的相似之處。香料是有價值的,可使用者必須付出代價——上癮;香料可以延年益壽,某些人甚至可以因此多活幾十年,可到頭來仍然免不了一死。死靈也是某種非常有價值的東西。

很明顯,阻止某人出生的最好辦法就是殺死可能懷孕的母親。聖母做著手勢,又把話題轉到謀殺上。

那是自然的,伊勒琅想,就像想花錢必須先存夠這筆錢一樣。

聖母那雙香料上癮的眼睛閃爍著深藍色的光,直直地瞪著伊勒琅。她在揣測、等待、觀察細枝末節。

她把我看透了,伊勒琅沮喪地想,她訓練了我,又用訓練我的方法揣測我。她知道我明白這個決定意味著什麽。她現在隻想知道我對此會做出什麽樣的反應。好吧,就按一個貝尼·傑瑟裏特和公主該做的去做吧。

伊勒琅擠出一絲微笑,挺直身體,心裏默念著應對恐懼的心法口訣的開頭一段:

“我絕不能恐懼。恐懼會扼殺思維能力,是潛伏的死神,會徹底毀滅一個人……”

平靜下來後,她想:就讓他們甩掉我吧。我要證明一個公主到底價值幾何,或許我會為他們贏得意想不到的收獲。

又進行了一陣無聲的交流後,伊勒琅離開了。

她走後,聖母繼續擺弄塔羅牌,把它們排成一個燃燒的旋渦圖案。她馬上得到了一張“魁薩茨·哈德拉克”,和另一張“八條船”配成一對,其含意是“女巫的欺詐和背叛”。這可不是好兆頭,說明他的敵人還擁有某種隱藏的資源。

她焦慮不安地扔下紙牌,不知伊勒琅會不會導致他們的毀滅。

弗雷曼人把她看成地球傳奇中半人半神的女英雄,她的職責就是用她狂暴的法力保護弗雷曼種族。她是聖母中的聖母。對於那些希望借助她的法力恢複男性生殖能力、使不孕婦女懷上孩子的香客來說,她簡直是門泰特的反麵,因為她證明一切“分析”都有其局限。她是無限平衡的代表,是處女和娼妓的混合體:既聰明伶俐,又粗魯殘忍,像沙暴一樣,具有強烈的破壞性。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聖尖刀厄莉婭》

厄莉婭身著黑袍,哨兵似的站在神廟南麵的平台上。神廟是保羅的手下專門為她建造的,緊挨著他的城堡。

她憎恨自己生活的這個組成部分,但又不知道如何在不導致大家毀滅的前提下逃避這座神廟。香客們(該死的!)一天比一天多,神廟低處的遊廊被他們塞得滿滿的。小販們在香客間遊走叫賣。許多低級術士、占卜僧、預言者也在那兒做生意,竭力模仿保羅·穆阿迪布和他的妹妹。

厄莉婭看見,裝有新沙丘塔羅牌的紅綠色小包在小販們的袋子裏特別顯眼。她不知道塔羅牌為什麽會這麽流行,也不知道是誰把這種東西推入了厄拉奇恩市場。為什麽塔羅牌偏偏在這個時間、這個地點大行其道?用它預測未來?香料上癮會給某些人帶來預知能力,弗雷曼人容易獲得這種能力更是聞名遐邇。可是,這麽多人忽然間對可能的未來產生興趣,而且是在此時此地,這難道是偶然的嗎?她暗中決定,一有機會就要弄個明白。

一陣風從東南方吹來。風勢很小,經過屏蔽場城牆的阻擋,已成強弩之末。屏蔽場城牆高高聳立。傍晚的陽光把山邊染成了橘紅色,光線裏飄**著薄霧般的灰塵。溫熱的風吹在她的麵頰上,勾起了陣陣思鄉之情。她想念沙漠,想念那個廣闊、安全的地方。

厄莉婭遠遠地望著那些弗雷曼人。這些沙民臉上凝固著虔誠、敬畏的表情,身上卻帶著一股凶暴之氣,有意和其他人保持一段距離。這些人既是她的力量所在,也是她的危險所聚。直到今天,他們仍然在捕捉大型沙蟲,用以運輸、娛樂和祭祀。他們仇恨外來的香客,幾乎難以忍受市民聚居的窪地,也看不慣街頭小販們的玩世不恭。人們從不接近這些粗野的弗雷曼人,甚至在厄莉婭神廟那樣擁擠的場合也盡可能離他們遠遠的。聖地禁止行凶殺人,可總有辦法讓你暴屍街頭……當然是朝聖之後。

離去的人群掀起陣陣塵沙。帶著金屬味的酸臭直撲厄莉婭的鼻孔,激起一陣對遼闊沙漠的渴望。她發現,自從死靈來了以後,自己對過去的認識更加清晰了。哥哥登上皇位之前,他們多麽快樂、多麽自由自在啊。那些說說笑笑的日子,那些為一點小事歡呼雀躍的日子。他們享受每一個美麗的清晨和日出,每時每刻……每時每刻……每時每刻……在那些日子裏,就連危險也都清清楚楚,所有人都知道它來自何處。不必受預知能力的束縛,也沒有必要透過朦朧的麵紗窺視令人沮喪的未來。

野蠻的弗雷曼人說得好:“有四件東西是隱瞞不了的——愛、煙霧、火柱,以及在開闊沙漠中行走的人。”

厄莉婭突然感到一陣厭倦。她走下平台,融入神廟下的陰影中。她在陽台上快步走著。神諭大廳閃爍著乳白色的光,瓷磚地板上的沙子在腳下發出刺耳的嘎吱聲。祈禱者們總是把沙子帶進聖室!她看也不看那些侍從、衛兵、實習生,以及無所不在的齊紮拉教士弄臣,徑直衝上直通自己私人臥室的螺旋形樓道。在長沙發和厚厚的褥子中間,懸掛著一頂帳篷,那是沙漠的紀念品。她打發走了那些凶惡的弗雷曼婦人——斯第爾格專為她派來的私人保鏢,但更像暗中監視她的探子!她們走的時候都咕咕噥噥地表示反對,可她們更害怕她,而不是斯第爾格。她脫下長袍,把帶鞘的晶牙匕掛在脖子上,衣服扔得滿地都是。她要洗澡。

他越來越近了,她知道。她能感覺到自己的未來裏有一個男人淺淺的身影,可就是無法看清他。令人氣惱的是,預知能力也無法顯示那個影子的任何肉體特征。隻有當她窺視別人的生活時,才能在無意中發現他。有時候,她可以看到一個模糊的輪廓,站在偏僻的黑暗之處。她感應到了他的單純,同時也感應到了他的欲望。他站在那兒,就在未來飄浮不定的地平線那邊。她感到,如果自己的預知能力能夠擴張到一個相當的程度,或許就能看見他了。他就在那兒,持續不斷地騷擾著她的意識,狂熱,危險,邪惡。

他越來越近了。

她知道,這是被貞潔壓製下去的欲望。她的肌膚渴望伴侶。對一個主持過穴地狂歡的聖母來說,性並沒有什麽特別神秘的。此外,過去聖母的記憶也讓她知道了這種事的所有細節。此刻的渴望純粹是肉體上的,肉體渴望著和另一具肉體親近。

行動起來!行動的迫切需要戰勝了泡在溫水裏懨懨欲睡的感覺。

厄莉婭猛地從浴缸裏爬起來,身上濕淋淋地滴著水,赤身**,大步奔進連著臥室的訓練室。訓練室是橢圓形的,有天窗,放著各種或粗重或精巧的儀器。這些儀器能訓練貝尼·傑瑟裏特的肉體和精神,為任何突發事件做好準備。有記憶強化器;有來自伊克斯星、能使手指和腳趾既堅硬又敏感的指趾碾磨器;有氣味合成器;有觸覺感知器;有溫度變化掃描場;有模擬叛徒(以防自己的某些習慣遭叛徒泄露);有阿爾法波反應訓練器;有使受訓者能在各種亮度條件下分辨顏色的頻閃同步器……

牆上是一段她親筆寫下的話,每個字母都有十厘米見方,那是貝尼·傑瑟裏特的訓令:

“在我們之前,所有學習方法都受到人類本能的製約。隻有我們才真正掌握了學習之道。在我們之前,希望克服人類本能製約的研究者們隻能在一個有限時間段內專注於這個項目,通常不會長過一生。他們從來沒有想過以超過五十年或一生的時間研究一個項目。普拉那-賓度全麵訓練的概念是聞所未聞的。”

走進訓練室後,假人靶子心窩處不住搖晃的水晶防護棱鏡折射出上千個厄莉婭的鏡像。長劍放在靶子旁邊的支架上,等待著她。她想:是的!我要讓自己精疲力竭,消耗掉我的肉欲,讓頭腦清醒些。

她右手握住長劍,左手從脖子上的刀鞘中拔出晶牙匕,然後用劍柄碰了碰激活按鈕。靶子的屏蔽場啟動了,她立即感到了力場的抗力,緩慢而穩固地擋開她的武器。

防護棱鏡閃閃發光,假人靶躥到她的左邊。

厄莉婭長長的刀刃緊追其後。這東西幾乎跟活的真人一模一樣,可它實際上隻是伺服馬達加上複雜的反射線路而已,可以誘開受訓者的眼睛,使其看不見危險。幹擾受訓者,這就是它的訓練思路。這種儀器會隨著她的反應而反應,像她的影子,能跟著她移動,棱鏡折射的光線也隨之晃動,和反擊的刀鋒同時指向她。

那東西再一次發動進攻,增加燈光以後,它的速度快了許多。

她閃避格擋,迎著危險直撲進去。她的晶牙匕擊中了目標。

棱鏡亮起第二盞燈。

速度再次加快。那東西借助自己的滾輪衝了上來,像被她的身體和劍尖所吸引的磁鐵。

進攻——閃避——反攻。

進攻——閃避——反攻……

她激活了四盞燈。這東西變得更加危險了,每多亮一盞燈,移動速度都會加快許多,分散注意力的折射光也更多了。

五道紅光。

**的肌膚上汗水淋漓,她被靶子發出的刀光裹在中心,**的雙腳蹬著訓練地板,意識、神經、肌肉的功能發揮到極限,用運動對抗運動。

進攻——閃避——反擊。

六道紅光……七道……

八道!

她從未挑戰過八道光。

意識深處響起一個急迫的聲音,仿佛在大聲抗議這種瘋狂。那個帶有棱鏡的靶子不會思考,也不懂得謹慎或者憐憫。而且,它裝著一柄真正的利刃,不這樣做的話,這種訓練就喪失了意義。但是,那柄進攻的刀刃可能讓她重傷,甚至殺死她。即使是帝國最優秀的劍客,也從來不敢冒險對抗七道光。

九道!

厄莉婭體驗到了極度的興奮。進攻的刀刃和靶子變得越來越模糊。她感到自己手裏的劍活了起來,對抗著那個靶子。不是她在帶動劍鋒,而是劍鋒在帶動她。

十道!

十一道!

什麽東西在她肩頭一閃,飛了過去,接近靶子周圍的屏蔽場時速度已經降了下來,緩緩滑了進去,在它的停止按鈕上一戳。光線頓時一暗,棱鏡和靶子猛地一晃,停了下來。

被打擾的厄莉婭勃然大怒,猛地一轉身。這個人擲刀的手法如此精妙,厄莉婭轉身時便已全神戒備。擲得真準,時間拿捏得恰到好處,正好可以穿進屏蔽場,不至於因為太快而被力場擋開。

十一道光的假人靶子,直徑一毫米的停止按鈕——它竟然擊中了。

但緊接著,她的戒備一下子鬆懈下來,和那個假人靶差不多。她看見了擲刀的人。這個人有這樣精妙的手法,她一點兒也不奇怪。

保羅站在訓練室門口,斯第爾格跟在他後麵三步遠的地方。哥哥的眼睛氣惱地瞅著她。

厄莉婭意識到自己仍然全身**,條件反射似的想遮擋一下,又覺得這種念頭很可笑。眼睛已經看到的東西不可能因此抹掉。她慢慢把晶牙匕插進脖子上的刀鞘裏。

“我應該猜到的。”她說。

“我猜,你應該知道這有多麽危險吧。”保羅說。他看到了她臉上和身體上的變化:皮膚因劇烈運動變得通紅,嘴唇潮濕。妹妹身上充滿從未有過的女性的渴望和焦灼。奇怪的是,眼前這個和他如此親密的人,盡管身體還是同一個,但看上去卻再也不像從前那樣熟悉了。

聲音很氣憤,但厄莉婭聽出了其中的敬畏,從他眼睛裏也看出了這種神情。

“十一道。”保羅邊說邊搖頭。

“如果你沒打斷我,我還要練到十二道。”她說,在他的注視下,她的臉色變白了,“本來就應該努力打上去。要不然,這該死的東西裝這麽多盞燈幹什麽?”

“一個貝尼·傑瑟裏特竟然去深究可調節係統背後的原理?”保羅問。

“我猜你從來沒有試過七盞燈以上!”她有點氣惱。他的關心惹惱了她。

“隻有一次。”保羅說,“哥尼·哈萊克十點鍾時冷不丁來見我,弄得我很尷尬。當時的事兒我就不多說了。唔,說到難堪……”

“也許你下次進來之前應該先知會一聲。”她說。從保羅身邊擦過,走進臥室,找出一件寬鬆的灰色長袍披在身上,對著牆上的一麵鏡子梳理自己的頭發。她感到疲倦、失落,類似**之後的淡淡憂傷。她想再衝個澡……然後睡覺。“你們為什麽來這兒?”她問。

“陛下。”斯第爾格說,聲音有點奇怪。厄莉婭不由得回過頭來望著他。

“這件事有點奇怪,”保羅說,“是伊勒琅建議我們來的。她認為——斯第爾格的信息也證實了——敵人準備發起一輪大的攻勢……”

“陛下!”斯第爾格說,聲音急促。

她哥哥不解地轉過頭,厄莉婭則仍然瞪著這個弗雷曼老耐布。他身上的某種東西使她強烈地意識到,這是一個原始人。斯第爾格相信超自然的世界近在身邊,它以一種異教徒的語言和他對話,消除他的疑惑。他的宇宙是凶暴的、難以駕馭的,完全沒有帝國的井井有條。

“什麽事,斯第爾格?”保羅說,“你想由你來告訴她我們來這兒的原因?”

“現在不是談論這個的時候。”斯第爾格說。

“怎麽回事,斯第爾格?”

斯第爾格瞪著厄莉婭:“陛下,您難道沒看見?”

保羅轉向自己的妹妹,開始感到有些不安。所有部下中,隻有斯第爾格敢用這種口氣和他說話,但也隻是偶爾急迫的時候才用。

“這孩子需要配偶了!”斯第爾格衝口而出,“如果她不結婚,肯定會出問題的。而且得快。”

厄莉婭猛地掉轉頭,臉漲得通紅。他怎麽會一下子擊破我的防線?不知怎麽回事,此時此刻,就連貝尼·傑瑟裏特的自控術也束手無策。斯第爾格是怎麽做到這一點的?他又不會音言。一時間,她頗有點惱羞成怒。

“偉大的斯第爾格開口了!”厄莉婭說,仍然背對著他們,她意識到自己的聲音有些暴躁,可就是控製不住自己,“弗雷曼人斯第爾格,居然有資格對少女心事說三道四了!”

保羅掂量著斯第爾格的話,回想著剛才見到的那一幕,以及自己所產生的(無法否認的)男性衝動。確實如此,厄莉婭春情**漾,情欲難以遏製。為什麽赤身**到訓練室裏來?還魯莽地拿生命當兒戲?十一道光!在他眼中,那台蠢笨的自動機器變成了一隻古老可怕的魔獸,和這個時代格格不入。很久以前的過去,這類機器是具有人工智能的計算機,芭特勒聖戰結束了這一切,但這台機器仍然帶著一股古代機器的罪惡氣息。

自然,斯第爾格是對的。他們必須為厄莉婭找一個伴侶。

“我來安排。”保羅說,“厄莉婭和我要好好談談這件事……私下裏。”

厄莉婭轉過臉,盯著保羅。她很清楚保羅的頭腦是怎麽運行的,於是她知道,這是一個經過門泰特運算得出的決定,在那個人類計算機中,無數片段信息經過分析,最後拚成一個整體。這個過程是無情的,宛如星球的運動,其中蘊含著宇宙運行的規律,無可阻擋,又令人望而生畏。

“陛下,”斯第爾格說,“也許我們應該……”

“現在不說這個!”保羅不耐煩地說,“我們還有別的事。”

厄莉婭知道自己不敢和哥哥對著幹,於是趕緊用貝尼·傑瑟裏特心法拋下剛才的事,問:“是伊勒琅叫你們來的?”她隱隱意識到這其中有點不祥的意味。

“沒有那麽直接。”保羅說,“她給我們的情報證實了我們的懷疑:宇航公會千方百計想弄一條沙蟲。”

“他們試圖捉一條小的,然後在別的星球上培植香料。”斯第爾格說,“這意味著他們已經找到了合適的星球。”

“還意味著他們有弗雷曼同謀!”厄莉婭喝道,“外邦不可能捕捉到沙蟲!”

“這是不言而喻的。”斯第爾格說。

“不,你沒懂我的意思。”厄莉婭說,她被斯第爾格的遲鈍氣得火冒三丈,“保羅,你肯定……”

“內部腐敗開始了。”保羅說,“這一點我們早就知道。令我十分不安的是,我從來沒有在預言幻象中看到那另一個可以培植香料的星球。如果他們……”

“令你不安?”厄莉婭厲聲道,“隻可能有一種解釋:宇航會的宇航員用他們的預知能力隱蔽了培植香料的地方,和他們隱蔽大家族庇護所的方位一樣。”

斯第爾格張了張嘴巴,又合上了,什麽話也沒說。他所崇拜的兩位偶像自己承認他們也有弱點,這簡直是褻瀆神明啊。

保羅察覺到了斯第爾格的不安,說:“還有一個問題必須馬上處理!我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見,厄莉婭。斯第爾格建議把巡邏範圍延伸到沙漠的開闊地帶,同時加強穴地的警戒。或許我們可以發現敵人的登陸部隊,從而阻止他們。這種可能性並不是不存在的……”

“對方來勢洶洶呀。”保羅說,“所以我才到這兒來找你商量。”

“難道他們預見到了什麽我們沒有看到的東西?”厄莉婭問。

“正是這樣。”

厄莉婭點點頭,想起了那種忽然出現的新沙丘塔羅牌。她馬上說出了自己的擔心。

“擴大有預言能力的人群的數量,從而幹擾我們一方的預言能力。”保羅說。

“隻要有足夠的巡邏部隊,”斯第爾格大著膽子說,“我們說不定能阻止……”

“我們什麽也阻止不了……永遠不能。”厄莉婭說。她不喜歡斯第爾格現在的思維方式:收攏目光,對最重要的東西視而不見。這不是她記憶中的斯第爾格。

“我們必須這樣想,他們能搞到一條沙蟲。”保羅說,“至於能否在別的星球上種植香料,這就是另一碼事了。種植香料光靠一條沙蟲遠遠不夠。”

斯第爾格的目光從哥哥移向妹妹。他理解他們的意思,穴地生活已經把生態學的觀念深深植入了他的腦海。離開厄拉科斯的生態環境,離開那些沙漠浮遊生物、小小造物主,被捕獲的沙蟲根本不可能存活。宇航公會麵臨的問題很大,但也不是完全沒有解決的可能。沙蟲在別的地方能否活下來,連他自己都無法確定。

“那麽,您的預言魔法沒有發現宇航公會的小動作?”他問。

“真該死!”保羅發火了。

厄莉婭觀察著斯第爾格。這個野蠻人的腦子裏裝著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他對魔法很著迷。魔法!魔法!窺視未來無異於盜取聖火上的火苗。這種做法極度危險,冒險者很可能永遠迷失在渺不可見的未來。

當然,人們也有可能從那個無形的、危險的地方帶回某種有形的、可以把握的東西。現在,斯第爾格感受到了另外一種力量,存在於未知的地平線之外、或許比站在他麵前的這位女巫之王和魔法師朋友更大的力量。而在這種力量麵前,他所崇拜的兩個人卻都暴露出了危險的弱點。

“斯第爾格,”厄莉婭盡量給他打氣,“如果你站在沙丘之間的穀地,而我站在丘頂,我就能看見你看不見的地方,看到沙丘之外的地方。”

“可有些東西你還是看不見。”斯第爾格說,“你經常這樣說。”

“一切力量都是有限的。”厄莉婭說。

“危險或許來自沙丘之後。”斯第爾格說。

“我們麵臨的情況或許正是如此。”厄莉婭說。

斯第爾格點點頭,緊盯著保羅的臉:“可無論群山後麵藏著什麽,接近我們時都必須從沙丘上經過。”

依靠預言施行統治,這是宇宙中最危險的遊戲。我們的智力和勇氣都不足以玩這種遊戲。如果遵循這裏列出的種種規定,我們可以利用預言能力處理一些重要性遜於統治的事務。它們當然不是統治,但性質相似,而我們也隻敢做到這一步。為了我們的目的,這裏暫時借用貝尼·傑瑟裏特姐妹會的看法,將大千世界視為儲存基因的池塘,視為教義和導師之源,以及無窮可能性的源頭。我們的目標不是統治,而是變動這些基因、學習、把我們自己從一切依賴和統治中解脫出來。

第三章:宇航員的宇航公會

“這就是您父親死去的地方?”艾德雷克問。會見室牆上裝飾著許多浮雕地圖。他從箱子裏射出一道指示光柱,照在一張地圖上的一處寶石標記上。

“那是存放他顱骨的聖殿。”保羅說,“我父親被哈克南人囚禁在護航艦上,就死在我們下麵的窪地裏。”

“哦,是的,我記起來了。”艾德雷克說,“好像是什麽刺殺他那個不共戴天的死敵哈克南男爵的事。”為了掩飾在這個封閉的小房間裏感到的不適和恐懼,艾德雷克在橘紅色氣體裏翻了個身,直直地看著保羅。他正一個人坐在灰黑相間的長沙發上。

“我妹妹殺死了男爵。”保羅說,聲音和表情都很平淡,“就在厄拉奇恩戰爭中。”

他心想,宇航公會的這個魚人為什麽偏偏選擇此時此地揭開這個老傷疤?

這個宇航員極力抑製自己神經質的緊張情緒,但總也不成功。上次見麵時那種懶洋洋的大魚一般的神態早已**然無存,那雙小眼睛鼓凸出來,東瞅瞅西看看,搜索著,盤算著。他唯一的隨從站得離他稍遠,靠近保羅左邊沿牆而列的皇宮衛兵。這個隨從的神情中有些東西讓保羅放心不下。這是個身體粗壯的人,粗脖子,愚鈍的臉上表情茫然。剛才,就是他將艾德雷克的箱子推進會見室:身體輕輕抵著懸浮力場上的箱子,雙手叉腰,走路的姿態活像個行刑劊子手。

斯凱特爾,艾德雷克是這樣稱呼他的。斯凱特爾,他的助手。

這位助手的外表無一不顯示出徹頭徹尾的愚蠢,但是,他的眼睛卻出賣了他。這是一雙嘲弄地看待一切所見之物的眼睛。

“您的侍妾好像很喜歡看變臉者的表演。”艾德雷克說,“很高興能為你們提供一點小小的娛樂。當整個劇團的人同時變成和她一模一樣的容貌時,她的反應真讓我開心死了。”

“宇航公會的禮物,大家對這個可都是戒心重重啊。”保羅道。

他想到了那場在大廳裏舉行的表演。舞者們穿著戲裝上場,打扮成一張張沙丘塔羅牌。他們迅速變換著隊列,組成各種看似隨意的圖案,包括火旋渦以及古老的占卜圖形。最後變成大牌,一隊國王和皇帝,與鑄在硬幣上的曆代帝王的臉一模一樣:輪廓堅硬,表情嚴肅,隻不過古怪地變來變去。這些表演者還給大家開了個玩笑:保羅自己的臉和身體也被複製了一份,被複製的還有契尼,一個個契尼在大廳中走來走去。就連斯第爾格也被複製了。大廳裏的其他人哄笑起來,斯第爾格本人嘟囔著、咒罵著,卻全身止不住地顫抖。

“可我們帶來的禮物都是善意的。”艾德雷克抗議道。

“善意到什麽程度?”保羅問,“你送給我的那個死靈認定他的目的是摧毀我們。”

剛剛走進來的斯第爾格聽到了這最後一句話。他停住腳步,瞪了衛兵一眼。他們離保羅很遠,超過了他規定的距離。他憤怒地打了個手勢,叫他們靠近些。

“沒關係,斯第爾格。”保羅抬起一隻手,“隻是朋友之間隨便聊聊。你把大使的箱子挪近我的沙發好嗎?”

斯第爾格思索著保羅的命令。那樣一來,箱子就會擺在保羅和那個粗魯的助手之間,離保羅太近了。可是……

“沒關係的,斯第爾格。”保羅又重複了一遍,同時做了個秘密手勢,表示這是個命令,不得違抗。

斯第爾格很不情願地推動箱子,朝保羅靠近了些。他不喜歡這種容器,還有它周圍那股濃重的香料味。他站在箱子一角那個不住旋轉的、傳出宇航員聲音的裝置下麵。

“摧毀天神,”保羅說,“有意思。可是,誰說我是天神?”

“那些敬拜您的人。”艾德雷克說,故意瞥了一眼斯第爾格。

“你相信嗎?”保羅問。

“我相信什麽無關緊要,陛下。”艾德雷克說,“然而,在多數觀察者看來,您似乎圖謀把自己變成一個神。人們會問,如果那樣的話,您是否就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而且是隨心所欲地去做?”

保羅琢磨著宇航公會宇航員的話。這是一個令人惡心的家夥,但他感覺敏銳。這個問題保羅也曾經無數次問過自己,但以他看到過的那麽多時間線,他知道自己的未來可能比當一個神祇更糟糕。糟糕得多。然而,這些並不是一個普通宇航員能夠預見到的。奇怪呀,為什麽提出這樣的問題?艾德雷克想通過這種正麵交鋒的手段得到什麽?保羅心念一轉(背後肯定有特萊拉人搗鬼)——再轉(最近在塞波星贏得的聖戰勝利與艾德雷克的行動有關聯)——再轉(貝尼·傑瑟裏特姐妹會的各種教義)——再轉……

成千上萬條信息“唰”地閃過他那長於計算的大腦。也許隻花了三秒鍾的時間。

“身為宇航員,難道你懷疑預見力的指導作用?”保羅問,迫使艾德雷克在最不利於自己的戰場上應戰。

宇航員慌亂起來,可他掩飾得很好,說了一句聽上去很像格言的話:“沒有哪個聰明人懷疑預知的力量,陛下。從遠古時代開始,預言幻象就為人們所熟知,但它總是在我們最意想不到的時刻來到眼底。幸運的是,宇宙中還存在著別的力量。”

“比預知更偉大的力量?”保羅逼問道。

“如果世上隻有預知這一種力量,而且威力無比、無所不能的話,陛下,它必然會走向自我毀滅。除了預知,不存在其他任何力量?那麽,除了退化之外,它無路可走。”

“即使在最準確的情況下,預言幻象也是捉摸不定的。”艾德雷克說,“也就是說,在人們沒有將自己的幻覺誤認為是預言幻象的情況下。”

“看樣子,我的幻象隻不過是幻覺而已。”保羅裝出傷心的口氣,“或者,你的意思是,產生幻覺的是我的崇拜者?”

斯第爾格察覺到了逐漸緊張的氣氛,他朝保羅靠近了一步,注視著斜倚在箱子裏的宇航公會的人。

“您有意曲解了我的意思,陛下。”艾德雷克抗議。他的言語裏隱含著一股奇怪的暴力。在這兒顯示暴力?保羅懷疑著。諒他們不敢!除非(他瞥了一眼自己的衛兵)保護我的衛隊倒戈。

“可是你指責我圖謀把自己變成神。”保羅用隻有艾德雷克和斯第爾格能聽見的聲音說,“圖謀?”

“也許這個詞選得不對,陛下。”艾德雷克說。

“可它很說明問題。”保羅說,“說明你希望我倒黴。”

艾德雷克脖子一扭,擔心地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斯第爾格:“人們總是希望有錢有勢的人倒黴,陛下。據說有一種辦法可以分辨一個人到底是不是貴族出身:貴族會掩飾自己的邪惡,暴露在外的隻有能讓老百姓喜歡他們的壞習慣。”

斯第爾格臉上一陣顫動。

保羅發現了。他知道斯第爾格在想什麽,也知道他的憤怒。這個宇航公會的家夥怎麽膽敢這樣對穆阿迪布講話?

“你當然不是在開玩笑。”保羅說。

“玩笑?陛下?”

保羅感到嘴巴發幹。屋裏人太多了,他呼吸的空氣被許多人的肺汙染過。艾德雷克箱子周圍彌漫的香料味也令人呼吸不暢。

“在你所說的這場圖謀中,誰可能是我的同夥呢?”保羅隨後問,“你是否認為是齊紮拉教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