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

“是的,當然是。”他看著她,“你真正想對我說的是什麽?”

她在他身邊躺下,用手撫摸著他的脖子。“他們已經決定要整垮你。”她說,“伊勒琅知曉這些秘密。”

保羅揉搓著她的頭發。

契尼脫去了外套。

這時,可怕的使命感一掠而過,像一陣風似的攪動了他的心靈,尖嘯著從他的軀體中穿過。他的身體能感受到,但他的意識卻永遠無法明白。

“契尼,親愛的。”他悄聲說道,“你知道我為了結束這場聖戰……為了擺脫齊紮拉教團強加在我頭上的天神光環——該死的光環——會付出什麽代價嗎?”

她顫抖著說:“但掌握領導權的人是你。”

“哦,不。即使我現在死了,我的名字仍然能領導他們。每當我想到自己的厄崔迪姓氏和這場殘酷的屠殺聯係在一起……”

“可你是皇帝,你已經……”

“我是一個傀儡。當人變成了神,他就再也不能控製局勢了。”他痛苦地自嘲道。他察覺到,一個自己做夢也想象不到的未來王朝正在轉頭凝視著自己。他感到自己被驅逐出去,哭叫著,不再和命運的鏈條有任何聯係……隻有他的名字將繼續流傳下去。“我被選中了。”他說,“也許剛剛出生的時候……在我不可能有任何反抗的時候,就被選中了。”

“那就甩掉它。”她說。

他緊緊摟住她的肩膀:“遲早會的,親愛的。再給我一點時間。”

他眼裏噙滿淚水。

“我們應該回到泰布穴地。”契尼說,“這個石頭帳篷裏的明爭暗鬥實在太多了。”他點點頭。下巴在她那光滑的頭巾上摩擦著。她身上散發著一股舒適的香料味,充塞了他的鼻孔。

穴地。這個古老的恰科博薩單詞迷住了他:一個危急時刻的避難所。契尼的話使他不由得想起遼闊的沙漠,一望無際的沙丘,無論敵人從多遠的地方襲來,都可以一覽無餘。

“部落的人盼望他們的穆阿迪布回去。”契尼說,她轉過頭看著他,“你是屬於我們的。”

“我屬於一個幻象。”他低聲說。

他想到了聖戰,想到了跨越秒差距的基因組合,以及它可能的結局。他應該為此付出代價嗎?當戰火平息之後,所有的仇恨都會煙消雲散——一點點地。可……唉!多麽可怕的代價!

我從沒想過要當一個神,他想。我隻想像清晨的一滴可愛露珠,無聲無息地消失。我想逃離那些天使和魔鬼……一個人待著。

“我們回泰布穴地吧?”契尼又問了一句。

“好的。”他低聲說。他想:我必須付出代價。

契尼深深歎了口氣,重新依偎著他。

我已經虛擲了很多時光,他想。愛和聖戰時刻包圍著他。一個人的生命,無論它多麽被大家熱愛,怎麽抵得上聖戰中死去的千千萬萬生命?單個人的悲哀怎能和大眾的痛苦相提並論?

“親愛的?”契尼問。

他把一隻手放到她的嘴唇上。

我要聽從內心的聲音,他想。趁我還有力量,我一定要逃出去,逃到連鳥兒也不可能發現我的地方。這種想法沒什麽用,他知道。聖戰將仍然追隨他的靈魂。

當人民指責他的殘暴愚蠢時,他該如何解釋?他想,如何回答?誰會理解他?

我隻想朝後一看,說:“看那兒!那個存在物不是我。看啊,我消失了!再也沒有任何人類的羅網能限製我、看管我。我放棄我的宗教!這榮耀的一刻是我的!我自由了!”

多麽蒼白空洞的言語!

“昨天在屏蔽場城牆下發現了一條巨大的沙蟲。”契尼說,“據說有一百多米長。這樣大的沙蟲這個地區很少見。我想,是水阻住了它。有人說,它來這兒是為了召喚穆阿迪布回到他的沙漠故鄉。”她捏了捏他的胸脯,“不要嘲笑我!”

“我沒有笑。”

弗雷曼人對神話傳奇的迷信總是讓保羅驚奇不已。就在這時,他突然覺得胸口一緊,自己的生命線上,某種東西一震:是自發記憶,不請自來的強烈回憶。他回憶起自己在卡拉丹星球的童年時代……石頭的小屋、漆黑的夜晚……幻象產生!那是他最早使用自己的預知能力。他感到自己的意識重又深入那個幻象,穿過仿佛蒙著一層薄紗的記憶(幻象中的幻象),看到了一排弗雷曼人。他們的長袍沾滿灰塵,從高大的岩石間隙走過,抬著一個長長的、用衣物裹住的東西。

保羅聽見自己在幻象裏說:“太甜美了……你是其中最甜美的……”

自發記憶鬆開了控製著他的鐵爪。

“你怎麽不說話?”契尼悄聲說,“怎麽回事?”

保羅聳聳肩,坐了起來,把臉轉到一邊。“因為我到沙漠邊緣去了,所以你生氣了。”契尼說。

他搖搖頭,不說話。

“我去那兒是想要一個孩子。”契尼說。

保羅不能說話。他仍然沉醉於剛才那個早期幻象所顯示的原始力量之中。那個可怕的使命!那一刻,他的一生仿佛變成了一隻翅膀,被飛翔的鳥兒翻來覆去地搖動著……鳥兒代表冒險,代表自由意誌。

我無法擺脫預言的**,他想。

他意識到,屈服於這種**,就等於沿著生活中某條既定的軌道一直走下去。他心想,也許預言並不預示著未來?或許他讓自己的生命陷在這個預言織成的千頭萬緒的羅網之中,最後成為預言這隻蜘蛛的獵物。現在,這隻蜘蛛正張開大嘴,朝他步步緊逼過來。

一句貝尼·傑瑟裏特格言閃過他的腦海:“運用原始力量,隻能使你永遠受製於更高級的力量。”

“我知道會惹你生氣。”契尼說著碰了碰他的手臂,“真的,部族的人已經恢複了古老的儀式,還有血祭,不過我沒有參與。”

保羅深深地吸了口氣,身體隨之顫動。幻象的巨流被驅散了,成為一片深不見底卻風平浪靜的汪洋,下麵湧動著他無法企及的巨力。

“求求你。”契尼懇求道,“我隻是想要一個孩子,我們的孩子。這有什麽不對?”他愛撫地拍了拍她的手臂,然後推開它,爬下床,熄滅了球形燈,走到靠陽台的窗戶旁,拉開簾幔。除了它的氣味,沙漠還沒有侵蝕到這裏,它像一麵沒有窗戶的牆,遠遠橫在他前麵,伸向夜空。月光斜斜地照進封閉的花園,灑在高大的樹木、寬闊的枝葉和潮濕的灌木叢中。點點繁星把明亮的影子投向魚塘,像灑落在樹陰裏的片片白色花瓣,閃閃發光。刹那間,他明白了在弗雷曼人眼裏這個花園意味著什麽:怪異、可怕、危險、浪費水分。

他想到了那些水商。慷慨分發水使這些人利益受損。他們恨他,他摧毀了過去。另外還有一些人,甚至那些從前拚命辛勞才能買到珍貴的水的人,也仇恨他。因為舊有的生活方式被改變了。遵照穆阿迪布的命令,星球上的生態模式發生了巨大變化,人們的抵觸情緒也隨之增加。他懷疑自己的決定是不是過於武斷,居然認為可以改造整顆星球——改變已經存在的所有東西,並且命令它以另外某種方式存在?即使他成功了,這顆星球以外的宇宙呢?它會害怕類似的改革嗎?

他猛地拉上簾幔,關閉了通風口。他轉身對著黑暗中的契尼,感到她正在那兒等著他,水環叮當作響,像香客的布施鈴。他順著聲音摸索過去,碰到了她伸出的手臂。

“親愛的,”她低聲說,“我讓你心煩了?”

她的手臂擁住他,同時擁住他的未來幻象。

“和你沒有關係,”他說,“噢……絕不是你。”

屏蔽場和有巨大殺傷力的激光槍對進攻者和防守者都非常重要,它們對武器科技的發展具有決定性的作用。在這裏,我們毋須討論原子彈扮演的特殊角色。在我的帝國裏,任何一個大家族所擁有的原子彈都足以摧毀五十個或者更多家族的本土行星。這一事實的確讓有些人感到緊張。但與此同時,我們的各大家族都不得不預先做好準備,以對付極可能到來的核報複。在宇航公會和蘭茲拉德聯合會控製下,原子彈隻能存而不用。不,我關心的是把人類作為特殊武器的問題。這是一個有無限發展前景的領域,目前,許多有勢力的機構正致力開發這個領域。

——穆阿迪布在軍事學院的演講

摘自《斯第爾格回憶錄》

老人站在門口,那雙盡是藍色的眼睛盯著外麵。這雙眼睛帶著本地人的懷疑神情,所有沙漠居民都是這樣看陌生人的。他的嘴邊有一條痛苦的唇線,那兒留著一撮白色的胡子。他沒有穿蒸餾服,但更說明問題的是另一個事實:房間中的濕氣正通過敞開的房門湧向屋外。

斯凱特爾鞠了一躬,做了個同謀者之間互致問候的手勢。

老人身後的某個地方傳來一陣三弦琴如泣如訴的聲音,是塞繆塔音樂不和諧的樂聲。可老人的舉動一點也看不出服用過塞繆塔迷藥的跡象,說明沉溺於這種迷藥的另有其人。盡管如此,在這種地方出現這類惡行,還是令斯凱特爾有些不自在。

“請接受來自遠方的問候。”斯凱特爾微笑著說。他專門為這次見麵選擇了一張扁平臉,因為老人可能認識這張臉。沙丘星上的有些老弗雷曼人認識鄧肯·艾達荷。

這種選擇一直讓他覺得很好玩。可現在他意識到,選擇這張臉也許是個錯誤,但他不敢貿然在戶外變臉。他緊張地看看大街上來來往往的人群。老人難道不願邀請自己進門?

“你認識我兒子嗎?”老人問。

這句話至少表示了對他的認可。斯凱特爾做了恰當的答複,同時警覺地注意著周圍的可疑動靜。他不喜歡站在這兒。這是一條死胡同,這間房恰好在盡頭。該地區的房屋專門為聖戰老兵修建,是越過泰瑪格一直延伸到帝國盆地的厄拉奇恩郊區的一部分。胡同周圍的牆麵十分單調,打破這種單調的隻有那些關得緊緊的房門,門上亂七八糟地塗抹著汙言穢語。在這扇門旁邊,有人用粉筆寫了一個告示:“某個叫貝雷斯的人給厄拉奇恩人帶來了一種可惡的疾病,患者會喪失男性功能。”

“你有同伴嗎?”老人問。

“就我一人。”斯凱特爾說。

老人清了清喉嚨,仍然猶豫不決。這種情形真叫人急得發瘋。

斯凱特爾提醒自己要耐心點。用這種方式進行聯絡本身就是很危險的事。也許老人有自己的理由。盡管如此,現在這個時段卻選得很合適。蒼白的太陽幾乎筆直地照在頭頂。在這個一天中最炎熱的時候,人們都關在屋子裏睡覺。

難道是那些新鄰居使老人感到不安?斯凱特爾心想。他知道和老人挨著的一間房被分給了奧塞姆,這人曾經是令人敬畏的弗雷曼敢死隊隊長。還有那個在化學藥品作用下變成侏儒的比加斯,他住在奧塞姆隔壁。

斯凱特爾再次把目光轉向老人,發現他左肩下的袖子空****的。此人隱隱透著一股力壓群雄的傲氣。他在聖戰中可不是一般的士兵。

“我可以知道來訪者的姓名嗎?”老人問。

斯凱特爾鬆了口氣,他終於被接受了。“我叫紮爾。”他說出了這次任務用的名字。

“我叫法魯克。”老人說,“曾經在聖戰中做過第九軍團的霸撒統領,你明白這意味著什麽嗎?”

斯凱特爾聽出了話裏的威脅。他說:“意味著你出生在泰布穴地,效忠於斯第爾格。”

法魯克放鬆下來,朝屋裏跨進一步:“歡迎你的到來。”

斯凱特爾從他身邊走過,進了幽暗的正廳。地板鑲著藍色瓷磚,牆上的水晶裝飾閃閃發光。正廳後麵有一個封閉的庭院。乳白色的光透過半透明的天棚散射進來,像一號月亮夜晚發出的銀白色光芒。隻聽嘎吱一聲響,臨街的房門在他身後關上了。

“我們屬於一個高貴的民族,”法魯克一邊說,一邊領著斯凱特爾朝後院走,“不是來自外星的異鄉人。我們才不願住在什麽鬼村子裏呢……像這兒這種地方!我們在哈班亞山脊上的屏蔽牆裏有個體麵的穴地,隻要一條沙蟲就可以把我們帶到沙漠中心的克登。”

“而不像現在這個樣子。”斯凱特爾同意道。他現在知道是什麽使法魯克加入他們的陰謀集團了。這個弗雷曼人渴望從前的日子,還有從前的生活方式。

他們到了後院。

斯凱特爾知道,法魯克在竭力掩飾對來訪者的厭惡。弗雷曼人從來不信任那些眼睛裏沒有伊巴德藍的人,認為他們是異鄉人,總是東張西望,打量他們不應該看到的東西。

他們進去的時候,塞繆塔音樂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巴厘琴演奏的音樂,隨後是一首在納瑞吉星球非常流行的歌曲。

斯凱特爾的眼睛漸漸適應了室內的光線,發現他右側的拱門邊,一個年輕人正盤著雙腿坐在一張低矮的長沙發上。年輕人的眼睛隻剩下兩個空洞的眼窩。他開始唱歌,帶著一種盲人的怪異聲調。斯凱特爾仔細觀察著他。那歌聲高亢而甜美。

風吹散了陸地,

吹散了天空,

吹散了人!

這風是誰?

樹林筆直矗立,

在人們暢飲的地方暢飲地下的甘泉。

我知道太多的世界,

太多的人,

太多的樹林,

太多的風。

斯凱特爾注意到這些歌詞都是重新改編過的。法魯克領著他離開唱歌的年輕人,到了對麵的拱門下,指了指扔在繪著海洋生物圖案的瓷磚地麵上的幾隻坐墊。

“其中一隻坐墊是穆阿迪布在穴地用過的。”法魯克指指一隻又圓又黑的墊子,“坐吧。”

“不勝榮幸。”斯凱特爾說著,一屁股坐在那隻黑墊子上,麵帶微笑。法魯克有自己的智慧。這個聰明的哲人,嘴裏說著效忠的話,同時卻聽著暗含反意的歌曲。那個暴君確實有著可怕的力量。

法魯克在歌聲中說話,一點兒沒有打亂曲調:“我兒子的音樂攪擾你了嗎?”

斯凱特爾把墊子轉過來對著他,靠在一根冰涼的石柱上:“我喜歡音樂。”

“我兒子在征服納瑞吉的戰鬥中失去了雙眼。”法魯克說,“他在那兒治傷,本來是應該就留在那兒的。沒有女人願意嫁給他這樣的人。我在納瑞吉星球上還有一個或許永遠不能謀麵的孫子,這實在令人驚訝。你知道納瑞吉星球嗎,紮爾?”

“年輕的時候曾和變臉者同伴一塊兒去過。”

“那你是個變臉者了。”法魯克說,“難怪你的外貌有點與眾不同。它讓我想起了一個熟人。”

“鄧肯·艾達荷?”

“是的,就是那個人。皇上手下的一個劍客。”

“他被殺死了,據說。”

“有這種說法。”法魯克同意道,“你真的是個男人嗎?我聽說過有關變臉者的某種傳說……”他聳聳肩。

“我們是傑達卡陰陽人,”斯凱特爾說,“可以隨意變換性別。就目前而言,我是一個男人。”

法魯克若有所思地噘起嘴:“來點飲料?水還是冰凍果汁?”

“好好談談話就夠讓我心滿意足了。”斯凱特爾說。

“客人的要求就是命令。”法魯克說著在一個坐墊上坐下來,正對著斯凱特爾。

“祝福阿布·德爾,無限的時間之路之神祇。”斯凱特爾說。他想:好了!我已經直接告訴了他我來自宇航公會,並且以宇航員的身份作為掩護。

“祝福阿布·德爾。”法魯克說。他按照儀式要求把兩手交握疊放在胸前。那是一雙蒼老而青筋暴綻的手。

“隔著一段距離看,某個物體可能和它的本來麵目全不相符。”斯凱特爾說,暗示他希望能討論皇宮的情況。

“黑暗而邪惡的東西從任何距離看都是邪惡的。”法魯克說,似乎想拖延這個問題。

為什麽?斯凱特爾疑惑不解。可他仍然不動聲色:“你兒子的眼睛是怎麽瞎的?”

“納瑞吉的抵抗者用了一種熔岩彈。”法魯克說,“我兒子靠得太近了。該死的原子武器!熔岩彈也應該被判定為違法。”

“它鑽了法律的空子。”斯凱特爾讚同道。同時又想:納瑞吉星球上的熔岩彈!我們從未聽說過這種東西。為什麽老人要在這個時候提到熔岩彈?

“我想過從你的老師那兒買一雙特萊拉眼睛給他。”法魯克說,“可軍團裏有種傳說,說特萊拉的眼睛能控製它的使用者。我兒子告訴我,那種眼睛是金屬的,而他卻是血肉之軀,這樣的結合是罪惡的。”

“某種東西的本原必須和它的原始意圖相符合。”斯凱特爾說,試圖把話題轉到自己關心的事情上。

法魯克撇了撇嘴,可還是點點頭。“你要什麽就明明白白說出來吧。”他說,“我們應該相信你們這些宇航員的話。”

“你去過皇宮嗎?”斯凱特爾問。

“莫裏特爾勝利慶功宴的時候去過。石頭房子很冷,盡管有最好的伊克斯太空加熱器。頭天晚上我們住在厄莉婭神廟的露台上。你知道,他在那兒有樹林,有從許多星球上弄來的樹。我們這些霸撒統領都穿上了最好的綠色長袍,桌子也是一人一張,吃啊喝啊。還看到了很讓人傷心的事:一排傷兵走了過來,步履蹣跚,拄著拐杖。我們的穆阿迪布恐怕不知道他到底毀掉了多少人。”

“你很反感這樣的宴會?”斯凱特爾問。他知道弗雷曼人痛飲香料啤酒後的狂歡會。

“它和穴地的心靈融合不一樣。”法魯克說,“這兒沒有‘道’,隻是娛樂。戰士可以享用奴隸女子,男人們高談闊論自己的戰鬥經曆,炫耀他們的傷口。”

“這麽說,你進過那一大堆石頭砌成的建築。”斯凱特爾說。

“穆阿迪布到露台上接見了我們。”法魯克說,“‘祝大家幸運。’他說。沙漠裏的問候語,卻出現在那個地方!”

“你知道他的私人寢宮在哪裏嗎?”斯凱特爾問。

“皇宮最裏麵的某個地方。”法魯克說,“據說他和契尼仍然按遊牧民族的生活方式過日子,不過都是在高牆之內。公開接見是在大廳,他有專門的會見廳和正式的接見場所,皇宮翼側住的全是他的衛兵。還有舉行儀式的地方和一個通信中心。據說城堡下麵很深的地方還有一間房子,裏麵養著一隻發育不良的沙蟲,周圍是可以毒死沙蟲的深水溝。他就在那兒預測未來。”

傳說加事實,斯凱特爾想。

“他走到哪兒就把各個政府部門帶到哪兒。”法魯克抱怨道,“政府職員和隨從,還有隨從的隨從。他隻信任像斯第爾格這類人,他從前的老部下。”

“不包括你。”斯凱特爾說。

“我想他已經忘了還有我這個人。”法魯克說。

“他是如何進出皇宮的?”斯凱特爾問。

“他有一個小型撲翼飛機停機坪,從一堵內牆凸出來。”法魯克說,“據說穆阿迪布不許別人駕機在那兒著陸。它需要一種特殊的操控方法,一個判斷失誤就會撞牆,摔在他那該死的花園裏。”斯凱特爾點點頭。這倒很有可能是真的。通過這樣一個空中通道進入皇帝的住所確實在某種程度上保證了皇帝的安全。厄崔迪家族的人都是優秀的飛行員。

“他用人來攜帶他自己的密波信息。”法魯克說,“這些人的體內植入了密波翻譯器。這樣一來,他們發出的聲音就變成了皇帝本人的聲音。一個人應該有權控製自己的聲音,而不應該成為載體,攜帶另外某個人的聲音。”

斯凱特爾聳聳肩。在這個時代,所有大人物都使用密波信息,因為誰都說不清信息的發送者和接收者之間存在什麽障礙。密波信息不可能破解,因為它的本質是自然人聲,隻是波形稍有變化,再以此為基礎進行最複雜的擾頻編碼。

“連他的稅務官員也用這種辦法。”法魯克抱怨說,“我們那時候,密波信息隻植入低等動物身上。”

但稅收信息確實應該保密,斯凱特爾想,不止一個政府因為人民知道它所聚斂的巨額財富而垮台。

“弗雷曼士兵們對穆阿迪布的聖戰有什麽看法?”斯凱特爾問,“他們是否反對把皇帝變成神?”

“多數人甚至想都沒想過這樣的問題。”法魯克說,“大多數人對聖戰的看法和我從前一樣,認為它是一場奇異的經曆,意味著冒險和財富。我住的這種破房子……”法魯克朝後院做了個手勢,“就花掉了價值六十裏達的香料。那可是整整九十駝啊!這麽大一筆財富,那時候想都不敢想。”他連連搖頭。

他們穿過後院,那個瞎眼睛的年輕人正用巴厘琴彈奏一曲愛情歌謠。

九十駝,斯凱特爾想,毫無疑問,這是一大筆財富。在許多星球上,買法魯克的陋室所花的錢能買下一座宮殿。但宇宙間的一切都是互相關聯的,“駝”也不例外。比如說,法魯克知道香料的這一計量單位的出處嗎?一峰駱駝最多隻能載一駝半香料,這一點法魯克想過嗎?不可能想過。法魯克說不定壓根兒沒聽說過駱駝,也沒有聽說過地球上的黃金時代。

法魯克開始說話了,音調和他兒子巴厘琴的旋律奇怪地吻合:“我有一把晶牙匕,還有十升水環,以及我父親傳下來的一支長矛、一套咖啡用具、一隻記不清年代的古舊的紅色玻璃瓶。我們的香料中有我一份,但我沒有錢;我很富有,但自己卻感覺不到。我有兩個老婆,一個長相平平卻非常愛我;另一個愚蠢而固執,卻有天使般的長相和身材。我曾經是一個弗雷曼耐布,一個沙蟲騎士,一個沙漠和怪獸的征服者。”

庭院另一麵,年輕人手下的旋律節奏加快了。

“許多事我一清二楚,想都不用想。”法魯克說,“我知道沙地深處有水,是被小小造物主封在那兒的;我還知道我們的祖先以處女為祭品來祭祀夏胡魯,但被列特·凱恩斯禁止了;有一次我還在一條沙蟲嘴裏見過珠寶。我的靈魂有四道門,每道門我都非常熟悉。”

他沉默了,沉思著。

“然後,那個厄崔迪人和他的巫婆母親來了。”斯凱特爾說。

“那個厄崔迪人來了,”法魯克同意道,“那個在我們的穴地被稱作‘友索’的人,我們私下裏都這樣叫他。我們的穆阿迪布,穆阿迪布!他發動聖戰的時候,我和一些人曾經有過疑問:‘我們為什麽要去打仗?那兒和我們毫不相幹。’可其他人去了——都是年輕人,我的朋友,我童年時代的夥伴。他們回來的時候談到了魔法,還有這個厄崔迪救世主的超凡魔力。他和我們的敵人哈克南人作戰,曾許諾給我們幸福樂園的列特·凱恩斯也賜福予他。據說這個厄崔迪人還打算改變我們的世界、我們的宇宙。他是一個能使金花在夜晚綻放的人。”

法魯克抬起雙手,看著自己的手掌:“人們指著一號月亮說:‘他的靈魂就在那兒。’於是他就成了聖穆阿迪布。我真搞不懂。”

他放下手,目光穿過庭院,看著自己的兒子:“我腦子裏沒有任何想法,我的想法隻在心裏,在肚子裏。”

音樂的節奏更快了。

“你知道我為什麽參加聖戰嗎?”老人的眼睛死死盯著斯凱特爾,“我聽說那兒有種名叫大海的東西。一直生活在我們的沙丘星上,大海這種東西真是難以想象。我們沒有大海,沙丘上的人們也從不知道大海。我們有捕風器,我們收集水,因為列特·凱恩斯承諾會有大變化——穆阿迪布揮揮手就能帶來的大變化。我可以想象有活水流動的暗渠和明渠,根據明渠,我還能大致想象出河。可大海是怎麽回事?怎麽也想不出來。”

法魯克看著後院那半透明的遮棚,似乎想弄清楚外麵的宇宙到底是怎麽回事。“大海。”他說,聲音很低,“我腦子裏無法描繪出它的景象。我認識的人看見了這個奇觀,可我認為他們在撒謊。我必須親自去看看,所以我報了名。”

年輕人彈出最後一個高音,然後又換了一首新曲子。節奏怪異,起伏不定。

“你找到大海了?”斯凱特爾問。

法魯克沒有作聲,斯凱特爾還以為老人沒聽到他的話。音樂在他們身邊盤繞,忽而升起,忽而落下,像漲漲落落的潮水,聽得斯凱特爾喘息起來。

“是日落的時候。”法魯克停了一會兒說,“從前的畫家也許可以畫出那樣的日落。畫裏有紅色,和我這個瓶子的顏色一樣。可實際上它是金色的……還有藍色。是那個我們叫英菲爾的星球,我帶著軍團在那兒打了勝仗。我們從山裏出來,穿過一片濃重的水霧。那麽重的水霧,我簡直無法呼吸。就在那兒,在我腳下,我看到了朋友們說過的東西:好多的水,看不到邊,看不到頭。隊伍從高處衝下去。我涉進水裏,喝了個飽。苦極了,讓人不舒服。但我從來沒忘記那種奇觀。”

斯凱特爾發現自己也和老人一樣,對自然的奇跡肅然起敬。

“我把自己浸入海水。”法魯克一邊說,一邊低頭看著瓷磚地板上的水生物圖案,“沉下去時是一個人,重新浮起來時……我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我覺得自己記起了並不存在的過去,我用這雙可以接受一切——所有的一切——的新眼睛看著周圍。我看見水中有一具屍體——一個被我們殺死的抵抗者。附近的水麵上漂浮著一段木頭,是一截燒斷了的大樹。現在我閉上眼睛也能看見那段木頭,一端被火燒得黢黑。水裏還漂浮著一片衣服,隻能算一塊黃色破布——撕爛了,汙穢不堪。看著這些東西,我知道它們為什麽來到我眼前——為了讓我看見。”

法魯克慢慢轉過身,看著斯凱特爾的眼睛。“你知道,宇宙是無窮無盡的。”他說。

這老家夥嘮嘮叨叨,可還不乏深刻,斯凱特爾想。他說:“我看出來了,那次經曆深深影響了你。”

“你是特萊拉人,”法魯克說,“你看見過許多大海。我隻看見過那一個大海,但關於海,我卻知道一些你不知道的東西。”

斯凱特爾突然感到一陣奇怪的不安。

“混沌之母生於大海。”法魯克說,“當我濕淋淋地從水裏出來的時候,發現齊紮拉·塔弗威德【2】站在旁邊。他沒有走進大海,他站在沙灘上——潮濕的沙灘。我的有些手下也和他一樣,害怕大海。他看著我,那種眼神啊,他知道我明白了一些他永遠不會明白的東西。我變成了一隻海洋生物,這讓他感到害怕。大海愈合了聖戰帶給我的傷痕,他看到了這一點。”

斯凱特爾發現在老人敘述的過程中,音樂停止了。可讓他不安的是,自己竟然不知道巴厘琴的聲音是什麽時候停下來的。

法魯克強調了一句:“每道門都有衛兵把守,根本沒辦法進入皇宮。”好像這句話跟他剛才說的那些事兒有關係似的。

“可這恰恰正是皇宮的薄弱環節。”斯凱特爾說。

法魯克抬起頭,望著他。

“有一種辦法可以進入皇宮。”斯凱特爾解釋說,“大多數人不相信這一點——但願皇帝也同樣不相信——都認為反叛者隻能通過別的途徑進去……這一點對我們有利。”他擦擦嘴唇,感受著自己挑選的這張臉的異於常人之處。那位樂師的沉默讓他十分不安:這意味著法魯克的兒子所發送的信號已經傳輸完畢?那種音樂肯定是秘密信號,他斯凱特爾的神經係統接受了這種信號,隻要到了某個恰當的時機,信息就會被植入他腎上皮質的密波翻譯器所激活。現在,信號傳輸已經結束,他成了一個容器,攜帶著他自己一無所知的內容,滿滿地盛著各式各樣的數據:厄拉科斯密謀集團的每一個支部、每個參與者的名字、每次聯絡的暗語……一切重要信息盡在其中。

有了這些信息,他們就能將厄拉科斯煽動起來,捕獲一隻沙蟲,在穆阿迪布勢力之外的某個地方開創自己的香料文化。他們可以打破香料壟斷,擊敗穆阿迪布。有了這些信息,他們可以做的事很多,很多。

“那個女人在我們這兒。”法魯克說,“你現在想見見她嗎?”

“我已經見過她了,”斯凱特爾說,“而且仔細研究過她。她在哪兒?”

法魯克“啪”地打了個響指。

年輕人拿起琴,撥動琴弦,塞繆塔音樂頓時輕輕響起。仿佛被音樂牽動一般,一位裹著藍色長袍的年輕女子從樂師身後的門洞中緩緩走出。在毒品的作用下,她那雙伊巴德藍的眼睛呆滯無神。這是一個弗雷曼人,染上了香料癮,同時又沾染了來自外星的惡習。她完全沉醉於塞繆塔音樂之中,如癡如醉,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奧塞姆的女兒。”法魯克說,“我兒子給她用了毒品。他眼睛瞎了,隻有用這種辦法才能替自己弄到一個本族女子。可是你看,他的勝利毫無意義。塞繆塔音樂奪走了他希望得到的東西。”

“她父親不知道嗎?”斯凱特爾問。

“連她自己也不知道。”法魯克說,“她每次來訪,我兒子都會給她提供一套虛假的記憶,讓她以為自己愛上了他。她家裏的人也是這樣想的。他們非常不滿,因為我兒子不是一個完整的男人。不過,他們倒也不會幹涉。”

音樂嫋嫋,漸漸停了下來。

樂師做了個手勢,年輕女人於是過來緊挨著他坐下,低頭傾聽著他的喃喃細語。

“你對她有什麽打算?”法魯克問。

斯凱特爾又一次仔細查看著後院。“屋子裏還有別的人嗎?”他問。

“所有人都在這兒了。”法魯克說,“你還沒有告訴我打算對這女人怎麽樣。我兒子很想知道。”

斯凱特爾右臂一擺,似乎準備回答他的問題。突然,一隻閃閃發亮的尖利飛鏢從他的袍袖裏射出,悄無聲息地射在法魯克的脖頸上。法魯克沒有一聲叫喊,連身體的姿勢也沒有改變。不出一分鍾,他就將死去,但卻被飛鏢上的毒藥定住了身形,絲毫動彈不得。

斯凱特爾慢慢站起來,朝瞎眼樂師走去。飛鏢射進他的身體時,他還在和那個年輕女人呢喃細語。

斯凱特爾抓住年輕女人的手臂,輕輕扶起她,沒等她發現,迅速變了一副麵容。她站直身子,愣愣地望著他。

“怎麽回事,法魯克?”她問。

“我兒子累了,需要休息。”斯凱特爾說,“來,我們到後麵去。”

“我們談得很開心。”她說,“我已經說服了他去買特萊拉人的眼睛,變成一個健全的男人。”

“難道我就沒反複勸過他嗎?”斯凱特爾說,一邊催促她朝屋後走。

他驕傲地發現自己的聲音和那張臉是如此和諧。毫無疑問,這正是那個老弗雷曼人的聲音,這個人現在肯定已經徹底死了。

斯凱特爾歎了口氣。至少這次殺戮進行得很仁慈,他對自己說,而且,那兩個犧牲品也知道他們在冒什麽風險。但這個女人嘛,倒是應該給她一個機會。

創建之初,所有帝國都不缺乏目標和意義。可當它們建成之後,早期的目標卻喪失殆盡,取而代之的隻是一些意義含混的儀式而已。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談話錄》

厄莉婭明白了,這次會議又將不歡而散。她感覺到了,不滿的情緒在醞釀、在積蓄力量:伊勒琅正眼也不瞧契尼,斯第爾格神經質地擺弄著文件,保羅則陰沉著臉,瞪著齊紮拉·柯巴。

她選了金質會議長桌末端的一個位置坐下,這樣就可以透過露台的窗戶,看到下午那一抹布滿灰塵的陽光。她進來時柯巴正在發言,隻聽他對保羅說道:“陛下,我的意思是,現在的神祇已經不像從前那麽多了。”

厄莉婭頭向後一仰,笑出了聲。長袍上的黑色兜帽被震得掉了下來,露出下麵的臉龐:藍中透藍的“香料眼”,和她母親一樣的象牙白肌膚,濃密的金黃色頭發,小巧的鼻子,寬寬的嘴。

“你知道我在和你哥哥說什麽嗎?”他大聲問道。

“我知道大夥兒是怎麽說你們齊紮拉教團的。”厄莉婭反駁道,“你們並沒有沾上神的光環,隻不過是他的奸細耳目而已。”

柯巴把目光投向保羅尋求支持:“我們的工作得到了穆阿迪布本人的授權,他有權深入了解他的人民,而他的人民也有權聆聽他的綸音。”

“奸細。”厄莉婭說。

柯巴委屈地噘起嘴唇,沉默了。

保羅看著自己的妹妹,奇怪她為什麽故意和柯巴過不去。他忽然發現厄莉婭已經成了一個女人,全身上下閃爍著青春的美貌和光彩。奇怪呀,自己竟然直到此刻才發現她長大了。她已經十五歲——就快到十六了。一個沒有做過母親的聖母,一個保持童貞的女牧師,一個迷信的群眾既畏且敬的——尖刀聖厄莉婭。

“現在不是你妹妹發難的時間和場合。”伊勒琅說。

保羅不理她,隻對柯巴點點頭:“廣場上擠滿了香客。出去領著他們祈禱吧。”

“可他們希望您去,陛下。”柯巴說。

“你戴上頭巾,”保羅說,“這麽遠他們看不出來。”

伊勒琅竭力壓下被忽略的惱怒,看著柯巴奉命出去了。她突然不安起來:艾德雷克或許沒能把她隱蔽好,讓厄莉婭得知了她的活動。對穆阿迪布的這個妹妹,我們究竟了解多少?她非常擔憂。

契尼雙手握得緊緊的擱在膝蓋上。她朝坐在桌子對麵的舅舅斯第爾格瞥了一眼,他現在是保羅的國務總理。她心想,這個弗雷曼老耐布是否一直向往沙漠穴地的簡單生活?她發現斯第爾格的兩鬢已經灰白,但濃眉下的雙眼依然炯炯有神,那是野外生活養成的鷹隼般的銳利目光。他的胡子上還留著貯水管的印記,這是長期穿著蒸餾服的標誌。

契尼的注視讓斯第爾格有些不自在,他把目光轉向周圍的議會成員,最後落到露台的窗戶上。柯巴正站在外麵,張開雙臂做賜福祈禱。一縷下午的陽光照到他身後的落地窗玻璃上,投下一圈紅色的暈環。刹那間,他發現那位宮廷齊紮拉仿佛變成了一個綁在火輪上的受難者。柯巴放下手臂,幻覺也隨之消失。可斯第爾格仍然被它深深震撼了。他的思緒隨即轉向那些等候在會見大廳裏的奉承諂媚者,以及穆阿迪布皇冠周圍可恨的浮華奢靡,憤怒沮喪之情油然而生。

斯第爾格想,被皇帝召來開會的這些人實際上都想從他身上找出某處紕漏和錯誤。雖然這或許是一種褻瀆心理,可就連斯第爾格也免不了懷著這樣的心思。

柯巴回來了,將遠處人們的吵嚷聲也帶了進來。隻聽“砰”的一響,露台的門關上了,屋裏重又安靜下來。保羅的目光尾隨著那位齊紮拉。柯巴在保羅左邊找了個位置坐下,表情沉著安詳,眼睛因信仰的迷狂而熠熠發光。那一刻的宗教神力使他感受到了無上的快樂。

“感謝上帝。”厄莉婭說。

柯巴的嘴唇變得蒼白。

保羅再一次審視著自己的妹妹,不明白她的動機是什麽。他提醒自己,她那天真無邪的表情下往往掩藏著欺騙。她和自己一樣,都是貝尼·傑瑟裏特培養出來的產物。魁薩茨·哈德拉克的遺傳因子在她身上產生了什麽效果呢?她總是有些神秘詭異之處,還是子宮裏的胎兒時就這樣,那時母親剛從香料毒素中死裏逃生。母親和她未出生的女兒同時成為聖母,盡管如此,這兩個人卻並不相同。

厄莉婭對那次經曆的說法是,在一個可怕的瞬間,她的意識突然被喚醒了,她的記憶裏吸入了無數別的生命,而這些生命當時正在被她的母親所吸納。

“我變成了我母親,還有其他許許多多人。”她說過,“我那時還沒有成形,也沒有出生,卻變成了一個地地道道的老女人。”

厄莉婭察覺到保羅正在注意她,於是衝他笑了笑。他的表情頓時柔和下來。他問自己,對付柯巴這種人,除了冷嘲熱諷之外還能怎樣?有什麽比敢死隊員突然變成教士更具諷刺意義的呢?

斯第爾格拍了拍手上的文件。“如果陛下允許的話,”他說,“我希望討論一下這些文件。這些事情都是非常緊迫的。”

“你指的是杜拜星的合約?”保羅問。

“宇航公會堅持要我們在不知道杜拜星協議各方具體情況的前提下先在合約上簽字。”斯第爾格說,“他們獲得了蘭茲拉德聯合會代表的支持。”

“你們施加了什麽壓力?”伊勒琅問。

“皇帝陛下對此已經有所安排。”斯第爾格說。他的話音冷漠而正式,流露出對這位皇後的不以為然。

“我親愛的皇夫。”伊勒琅一邊說,一邊把頭轉向保羅,迫使他正視自己。

保羅想,故意當著契尼的麵強調自己在名分上高人一等,這是伊勒琅的愚蠢之處。此時此刻,他和斯第爾格一樣不喜歡伊勒琅,但憐憫之心使他緩和下來。說到底,伊勒琅隻不過是貝尼·傑瑟裏特姐妹會手中的卒子而已。

“什麽事?”保羅說。

伊勒琅瞪著他:“如果您扣押他們的香料……”

契尼搖搖頭表示反對。

“我們的行動必須非常謹慎。”保羅說,“直到現在,杜拜星一直是被擊敗的大家族的庇護所。對我們的對手來說,它象征著最後的巢穴,最後的安身立命之處。這個地方相當敏感。”

“他們既然能把人藏在那兒,也就可以把別的什麽東西藏在那兒。”斯第爾格聲音低沉地說,“比如說一支軍隊,或者處於雛形的香料文化什麽的,它……”

“但你不能把人逼得無處可走,”厄莉婭說,“如果你還想和他們和平共處的話。”她很後悔被扯入這場對她來說沒有任何懸念的爭論。

“我哥哥的行動從來不會一無所獲。”厄莉婭說。

伊勒琅拿起一份文件,緊緊抓住它,緊得指關節都變白了。保羅看出她正在用貝尼·傑瑟裏特的方法控製自己的情緒:審視內心,深呼吸。他幾乎能聽見她在心中不停地念誦靜心禱詞。片刻以後,她說話了:“我們得到了什麽結果?”

“我們使宇航公會措手不及。”契尼說。

“我們希望盡量避免和敵人攤牌。”厄莉婭說,“不一定要消滅他們。厄崔迪旗幟之下發生的大屠殺已經夠多的了。”

她跟我一樣,同樣感受到了,保羅想。奇怪,他倆都強烈地覺得應該對這個亂哄哄的、盲目崇拜的宇宙負起責任,這個宇宙現在已經完全癡迷於宗教式的沉醉和瘋狂之中。他想,我們是否應該保護人類免遭他們自己的荼毒?他們每時每刻都在做毫無意義的事:空虛的生活,空虛的言詞。他們向我要求得太多。他感到喉頭一陣緊縮。他將失去多少珍貴的瞬間?什麽兒子?什麽夢想?和他的預言幻象向他顯示的那些寶貴瞬間相比,值得嗎?真到了那個遙不可及的未來,又有誰會對未來的人們說“沒有穆阿迪布就不會有你們”?

“不給他們香料,這種做法行不通。”契尼說,“這樣做的話,宇航公會的宇航員將失去洞察時空的能力;你們貝尼·傑瑟裏特的姐妹們也不能未卜先知;一些人還可能提前死去;信息交流也會中斷。到那時,受譴責的會是誰?”

“他們不會走到那一步的。”伊勒琅說。

“不會?”契尼問,“為什麽不?罪名難道還會落到宇航公會頭上不成?不是他們的錯,他們無能為力嘛,而且,他們一定會向大家證明這一點。”

“我們就照這樣子,把這個合約簽了。”保羅說。

“陛下,”斯第爾格說,看著手上的文件,“我還有一個問題。”

“嗯?”保羅注視著這個弗雷曼老人。

“您有某種……呃……魔力。”斯第爾格說,“盡管宇航公會拒絕透露協議另一方的方位,但您能不能查出來?”

魔力!保羅想,其實斯第爾格想說又不好說出口的話是:“你有預知力量。你難道不能在你看到的未來幻象中找到線索,從而發現杜拜星?”

保羅看著純金的桌麵。這是個老問題了:如何讓別人明白他望向那不可言說的未來時所遭遇的種種局限?他看到的是一個個片段,看到各種勢力不可避免地走向滅亡,難道他就這樣告訴其他人不成?普通人從未體驗過香料的預知能力,怎麽想象頭腦清醒,卻不知自己所處的時空、方位的狀態?

他看了看厄莉婭,發現她在注意伊勒琅。厄莉婭覺察到了他的目光,瞥了他一眼,朝伊勒琅點點頭。哦,對了,他們現在得出的任何結論都會記入伊勒琅的特別報告,並送交貝尼·傑瑟裏特姐妹會。她們從不放過魁薩茨·哈德拉克所做的任何預言。

“沒有經驗的人都把預知能力想象成遵循某種自然法則。”保羅說,他把雙手的指尖頂在一起,“但這種說法實際上毫無意義,就跟說它是來自天堂的聲音一樣,沒有任何意義。可以這麽說,預知力量是一種協調,與人共存、與人的行為共存。換句話說,現在向未來湧動,預知則伴隨著這一過程。你們明白嗎?從表麵上看,預知像是自然而然發生的。但這種力量不能用於預測目標、預知目的。被波濤卷裹的碎片能說出它將被帶往何處嗎?神諭沒有因果關係,它隻管傳送過來、匯集起來,而你隻能接受這一切。如此一來,你便知道了許多智力無法探測究竟的東西。你的理性意識會排斥它們,而在這個排斥的過程中,理性也變成了預知過程的一部分,最終被這個過程征服。”

“也就是說您無法做到?”斯第爾格問。

“如果我有意識地用預知能力搜尋杜拜星,”保羅直接對伊勒琅說,“可能反而將它從我的預知範圍內排斥出去。”

“這是混沌!”伊勒琅反駁道,“與自然規律不一致。”

“我說過它不遵循任何自然法則。”保羅說。

“這麽說,你的魔力有其局限,看到的有限,能做的也有限?”伊勒琅問。保羅還沒來得及回答,厄莉婭就說:“親愛的伊勒琅,預知能力沒有任何局限性。至於不一致,宇宙並不一定非得保持什麽一致性。”

“可他說……”

“你非要我哥哥解釋沒有局限之物的局限性,這怎麽可能呢?完全超出了理智的範圍嘛。”

厄莉婭這麽做真可惡,保羅想,這是在捉弄伊勒琅。伊勒琅的頭腦很清晰,但這種清晰完全依賴一種觀念,即世間萬物無不有其局限,正是這種局限構成了事物的界限。他把目光轉向柯巴,此人的坐姿像一個正在聆聽天啟的虔誠教徒,全神貫注,用自己的全部身心傾聽著。齊紮拉教團會怎樣利用這番對話?造成更多的宗教神秘感?喚起更大的敬畏?毫無疑問。

“那麽,您打算就按這樣簽訂這份合約?”斯第爾格問。

保羅笑了。幸好有斯第爾格這句話,神諭的問題總算可以告一段落了。斯第爾格的目標是取得勝利,而不是發現真理。和平、公正,加上穩定的貨幣流通——這就是斯第爾格的世界。他要的東西是實實在在、看得見摸得著的——比如合約上的簽名。

“我會簽的。”保羅說。

斯第爾格又拿出一個文件夾:“這是來自伊克斯戰區司令官的最新消息,裏麵談到了當地人的製憲熱情。”這個弗雷曼老人瞥了一眼契尼,契尼聳聳肩。

伊勒琅剛才閉上了眼睛,雙手放在額前,運用她的強力記憶術記下會議的一切內容。這時她睜開雙眼,專注地望著保羅。

“他們想合法地限製帝國的意誌。”保羅說,“想限製我的是誰,蘭茲拉德聯合會還是宇聯商會?”

斯第爾格從文件夾裏取出一張便條。“這是我們的一個間諜搞到的,是宇聯商會少數派秘密會議的備忘錄。”他用平靜的聲音念著這封密件,“‘必須阻止皇帝追求獨裁的努力。我們必須向世人揭示這個厄崔迪人的真麵目,將他在蘭茲拉德聯合會法規、宗教活動和官僚政體這三者的掩飾下所玩弄的種種權術大白於天下。’”他把便條放進文件夾。

“一部憲法。”契尼喃喃地說。

保羅看了看她,又看看斯第爾格。聖戰的基礎開始動搖了,保羅心想,可惜這種搖撼沒有來得更早,那樣我就不至於卷進去。一念及此,他不由得百感交集。他想起了自己早在聖戰爆發之前預見到的有關這場戰爭的種種幻象,想起了當時體驗到的強烈的恐怖和厭惡。到了今天,他所看到的幻象更加可怕。更重要的是,他親身經曆了實實在在的暴力。他無數次親眼看到他的弗雷曼人從他身邊衝殺向前,在堅定的信仰的鼓舞下投入聖戰。當然,聖戰也是有限的,和永恒相比,它隻是短暫的一瞬,可它帶來的恐怖使過去所有的恐怖都相形見絀。

而且全是以我的名義,保羅想。

“也許應該給他們一部形式上的憲法。”契尼提議,“但不是真正的憲法。”

“欺騙也是一種治國工具。”伊勒琅讚同。

“任何權力都必須加以限製,那些把他們的希望寄托在一部憲法中的人無疑會發現這一點。”保羅說。

柯巴改變了自己虔敬的姿勢,挺直身子:“陛下?”

“什麽?”保羅想,是了!這是個對那部尚不存在的憲法抱同情態度的人。

“我們可以先試著頒布一部宗教憲法。”柯巴說,“讓虔信者可以……”

“不!”保羅厲聲說,“議會必須頒布一條命令。你在記錄嗎,伊勒琅?”

“是的,陛下。”伊勒琅說。她的聲音冷漠呆板,顯然非常不喜歡這份被迫承擔的枯燥乏味的工作。

“憲法會變成極端的專製,”保羅說,“其權力至高無上。憲法是鼓動起來的社會權力,沒有任何道德和良心。它可以摧毀社會的各個階層,無情地抹殺所有尊嚴和個性。它沒有穩定的標準,也不受任何限製。與此相比,我則是有限製的。為了給我的人民提供絕對的保護,我禁止頒布憲法。議會特發此令。年、月、日,等等。”

“伊克斯聯邦提出的稅的問題怎麽處理?”斯第爾格問。

保羅的目光從柯巴惱怒得滿臉通紅的臉上移開,說:“你已經有想法了,斯第爾格?”

“宇航公會得到了我在杜拜合約的簽字,但它要付出代價。”保羅說,“這個代價就是伊克斯聯邦給我們的稅款。沒有宇航公會提供運輸,伊克斯聯邦不可能進行貿易。這筆錢他們會付的。”

“好極了,陛下。”斯第爾格拿起另一個文件夾,清了清喉嚨,“這是齊紮拉教團有關薩魯斯·塞康達斯星的報告。伊勒琅的父親一直在指揮他的軍團演習登陸戰術。”

伊勒琅把玩著自己的左手掌,仿佛突然在上麵發現了什麽有趣的東西,她脖頸上的血管跳了一下。

“伊勒琅,”保羅問,“你還堅持認為你父親手下那唯一的軍團隻不過是擺設而已嗎?”

“他能用一個軍團做什麽?”她問,眼睛眯成一條縫瞪著他。

“能用這個軍團讓自己送命。”契尼說。

保羅點點頭:“為此受到譴責的當然又是我。”

“我認識一些聖戰指揮官。”厄莉婭說,“聽到這個消息,他們肯定會立即采取行動。”

“可那不過是他的治安部隊而已!”伊勒琅反駁道。

“那麽他們就沒有必要演習登陸戰術。”保羅說,“我建議你在下一張給你父親的便條裏坦率而直接地談談我的意見,叫他安分守己。”

她低下頭。“是,陛下。我希望這件事到此為止,如果我父親真的出了什麽事,你的反對者會把他塑造成一個烈士的。”

“嗯,”保羅說,“沒有我的命令,我妹妹不會把消息透露給那些指揮官。”

“攻擊我父親有很大風險,不一定是軍事上的風險。”伊勒琅說,“人們已經開始懷念他統治下的皇朝了。”

“你越扯越遠了。”契尼說,話音裏有一股弗雷曼人的殺氣。

“夠了!”保羅命令道。

他掂量著伊勒琅的話,想著人民中產生的懷舊情緒。是啊,她的話確實道出了某種真相。伊勒琅再一次證明了自己存在的價值。

“貝尼·傑瑟裏特姐妹會送來了正式請求。”斯第爾格邊說邊遞上另一個文件夾,“她們希望商討一下您的血脈延續問題。”

契尼斜睨著那份文件,仿佛裏麵暗藏著致命的詭計。

“像往常一樣搪塞過去。”保羅說。

“我們非得這樣嗎?”伊勒琅請求道。

“也許……應該討論一下這個問題。”契尼說。

保羅堅決地搖搖頭。她們不知道,他不打算做出這種妥協,至少現在沒有這種打算。

可契尼繼續說了下去。“我到我的出生地泰布穴地的祈禱牆祈禱過,”她說,“也去看過醫生。我還跪在沙漠裏,把我的想法說給沙地深處的夏胡魯。可是,”她無奈地聳聳肩,“沒有任何用處。”

科學和迷信,兩者都辜負了她,保羅想,我是不是也辜負了她?我畢竟沒有告訴她為厄崔迪家族帶來子嗣意味著什麽。他抬起頭,發現厄莉婭眼裏流露出憐憫。妹妹的這種表情使他煩亂不堪,她是否同樣看到了那可怕的未來?

保羅離開長桌,踱到露台窗戶邊。微風慢慢吹散了城市那邊升起的嫋嫋炊煙。天空逐漸變暗,成了銀藍色。滿是灰塵的夜幕從屏蔽牆上落下,光線於是更加暗淡。他凝視著南麵那堵峭壁,正是它保護著北麵的領地免受風沙侵襲。他想,自己心境寧靜的時候為什麽沒注意到這個屏障?

與會者坐在他身後,靜靜地等著。他們知道,他離震怒隻差一步。

保羅隻覺得時間在體內來回衝撞,過去、現在和未來攪成一團。他極力鎮定下來,澄澈寧靜,平衡諸般要素。隻有平衡各方,才能構建一個全新的未來。

還是放手不管了吧……放手……放手,他想,如果我帶上契尼,隻帶上她,和她一塊兒離開這裏,到杜拜星找一個藏身之處躲起來,會怎麽樣呢?但他的名字仍會留下來,聖戰將找到一個新的、更可怕的支撐點,他也會因此遭到譴責。他感到一陣突如其來的恐懼,唯恐在追求新目標時喪失自己原有的、最為寶貴的東西,唯恐宇宙因為自己最輕微的一聲細語而徹底崩塌,成為一堆他再也無從著手的碎片。

下麵,一大群朝聖的香客們擠在廣場上,綠白相間,變成了一片模糊的背景。他們在厄拉奇恩衛兵的後麵走來走去,像一條無頭無尾的蟒蛇。保羅想起來了,自己的接見大廳此刻肯定也擠滿了這樣的香客。香客!他們拋妻棄子的朝聖活動成了帝國的一項讓人不舒服的財源。朝聖者的宗教腳步遍及太空,他們不斷湧來,湧來,湧來。

我是怎麽發動這場運動的?他問自己。

當然,煽起這場運動的是宗教。它一直潛伏在人類的遺傳基因裏,辛苦掙紮了許多世紀才盼到了這短暫爆發的一瞬。

在深藏內心的宗教本能的驅使下,人們來了,來尋找精神的複活。朝聖在這兒到達終點——“厄拉科斯,重生之地,死亡之地”。

那個狡猾的老弗雷曼人說,從這些香客身上能擠出水來。

誰知道他們真正想要的是什麽?保羅懷疑。他們號稱自己到了聖地。可他們應該知道,宇宙中根本不存在什麽伊甸園,靈魂也找不到杜拜星那樣的庇護所。他們把厄拉科斯稱作未知之地,認為所有神秘之事都能在這裏找到答案,這裏是連接今生和來世的紐帶。最可怕的是,人們離開這裏時,一個個都心滿意足,好像當真找到了什麽答案似的。

處於宗教狂熱中的香客們在大街小巷狂呼亂叫,像奇怪的鳥群。事實上,弗雷曼人管他們叫“遷徙鳥”,稱那些死在這兒的香客為“長著翅膀的靈魂”。

保羅歎了口氣,心想,軍團每征服一個新的星球,都相當於開辟了一個全新的香客發源地,這些人對“穆阿迪布帶來的寧靜”充滿感激之情。

其實,任何地方都有寧靜,保羅想,任何地方……除了穆阿迪布的心。

他感到自身的一部分深深沉入到沒有盡頭的冰涼和灰暗之中。他的預知能力篡改了一直為人類尊奉的宇宙圖像,他破壞了宇宙的和平,代之以狂暴的聖戰。他擊敗了這個普通人的宇宙,從智力上戰勝了它,用預知征服了它。但是,在他內心深處,他知道總有一天,這個宇宙會溜出他的手心,讓他再也把握不住。

他腳下這個被他征服的星球如今已經從沙漠變成了綠洲,充滿生機,它的脈搏和最健壯的人一樣有力。它開始反抗他,掙紮著,漸漸擺脫他的掌握……

一隻手溫柔地伸了過來。他回過頭,發現契尼望著他,眼裏充滿關切。那雙眼睛凝視著他,她低聲說:“求求你,親愛的,別和自己過不去了。”她的手散發出無限溫情,使他振作起來。

“我的沙漠之春。”他輕輕說。

“我們一定要盡快回沙漠去。”她悄聲說。

他捏了捏她的手,又鬆開它,回到長桌旁,沒有坐下。

契尼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

伊勒琅盯著斯第爾格麵前的文件,嘴唇抿成了一條線。

“伊勒琅提議她自己做帝國繼承人的母親。”保羅說,他看了看契尼,又看看伊勒琅,伊勒琅避開他的目光。“我們都知道,她並不愛我。”

伊勒琅一動不動。

“我知道,從政治角度考慮,這種做法有其道理。”保羅說,“但我是從人類情感的角度考慮這個問題的。我想,如果皇後不受製於貝尼·傑瑟裏特姐妹會,提出這種要求也不是為了獲得個人權力,我的態度或許會有所不同。可在目前這種情況下,我不得不拒絕她的提議。”

伊勒琅顫抖著,深深吸了口氣。

保羅坐下來想,他從未見過她如此失控。他靠近她,說:“伊勒琅,我真的非常遺憾。”

她下巴一抬,眼裏冒出怒火。“我不需要你的憐憫!”她怒氣衝衝地說,然後轉向斯第爾格,“還有急事要討論嗎?”

斯第爾格沒有看她,隻望著保羅說:“還有一件事,陛下。宇航公會再次提議要在厄拉科斯星上設立正式的大使館。”

“是那種太空使館嗎?”柯巴問,聲音充滿憎恨。

“大概是的。”斯第爾格說。

“這件事要仔細考慮考慮,陛下。”柯巴提醒道,“宇航公會的代表踏上厄拉科斯,這種事,耐布委員會是不會喜歡的。他們甚至憎恨被宇航公會的人踏過的每一寸土地。”

“耐布們說不定會自作主張的,陛下。”柯巴說。

保羅怒視著他。

“他們畢竟是弗雷曼人啊,陛下。”柯巴固執地說,“我們記得很清楚,鎮壓我們的人都是宇航公會帶來的,受宇航公會的鼓動。還有,為了不讓他們把我們的秘密泄露給敵人,我們被迫忍受他們的敲詐,他們榨幹了我們每一個……”

“不要說了!”保羅厲聲說,“你以為我忘了嗎?”

柯巴結巴起來,好像突然意識到自己衝動失言了:“陛下,請原諒。我沒有暗示您不是弗雷曼人,我沒有……”

“他們派來的會是一個宇航員。”保羅說,“也就是說,這個宇航員並沒有預見到這裏會發生什麽危險,否則他是不會來的。”

突如其來的恐懼使伊勒琅感到口幹舌燥,她說:“你已經……看見了一個宇航員要來這兒?”

“我自然沒有看見什麽宇航員。”保羅嘲弄地模仿著她的腔調,“但我能看見這個人到過哪裏、這個人將要去哪裏。就讓他們送一個宇航員來好了,或許我有用得著他的地方。”

“就這樣定了。”斯第爾格說。

伊勒琅用手遮住自己的臉,手掌後露出了微笑:那麽,這是真的。我們的皇帝看不見宇航員。他們彼此都看不見對方。密謀沒有暴露。

好戲再次開場。

——保羅·穆阿迪布皇帝登基時說的話

厄莉婭透過窺視窗觀察著下麵的接見大廳,宇航公會的一行人出現了。

正午的銀白色光線從天窗射到地板上。綠色、藍色和淡黃色的瓷磚輪廓分明,象征著一條長滿水生植物的河流。上麵星星點點閃爍著奇異的顏色,代表著各類鳥兒或者動物。

宇航公會的人跨過一幅瓷磚圖案,上麵描繪了獵人們在陌生的叢林裏追蹤他們的獵物。他們身著灰色、黑色和橘紅色的長袍,走動起來煞是好看。來人看似漫不經心地圍繞著一隻透明箱子,宇航員大使就飄浮在裏麵的橘紅色氣體中。箱子被兩個身穿灰色長袍的侍從拖著,在懸浮力場上滑動,像一隻被拽進港口的矩形船。

她的正下方,保羅穩穩地坐在高台的獅形王座上。他戴著嶄新的正式皇冠,上麵有魚和拳頭的圖案。他全身罩在鑲滿珠寶的金色長袍下,四周圍繞著閃閃發光的護體屏蔽場。兩隊保鏢分別站在高台兩側,一直延伸到台階下。斯第爾格站在保羅右手兩級台階下麵,穿著白色長袍,係著一根黃色腰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