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丘2 死囚牢房與布朗森IX的談話 001

問:是什麽促使你用這種方法研究穆阿迪布的曆史?

答:我幹嗎非得回答你的問題?

問:因為我會把你的話保存下來。

答:啊哈!對一個曆史學家來說,這絕對有吸引力!

問:這麽說,你願意合作了?

答:為什麽不呢?可你永遠不會明白我的曆史分析法的靈感來自什麽地方。永遠不會。你們這些教士顧忌太多,唯恐……

問:給我一個機會吧。

答:你?這個,話又說回來……為什麽不呢?我是被這顆行星那種毫不起眼、一覽無餘的外觀給迷住啦,大家都叫它“沙丘”。請注意,不是厄拉科斯,是沙丘。沙丘的曆史令人著迷,因為它的沙漠,還因為它是弗雷曼人的發源地。從前的曆史研究主要集中在當地習俗上。這些習俗源自水的匱乏,以及弗雷曼人半流浪的生活方式。那些人穿著一種蒸餾服,能回收身體排放的絕大部分水分。

問:這些難道不是事實嗎?

答:是表麵的事實,但忽略了表麵之下的東西。這就等於……試圖理解我出生的行星,伊克斯,僅僅知道這個名字,卻不知道名字的來源——它是我所在的太陽係的第九顆行星。不……不,不能簡單地把沙丘看成風暴肆虐之地,問題也不僅僅在於巨大的沙蟲所造成的威脅。

問:但對住在厄拉奇恩的人來說,這些東西是最關鍵的!

答:關鍵?當然。但這些東西使星球景色單一,一成不變,而沙丘星本身也成了一顆隻有一種作物的星球,那就是香料。它是香料——美琅脂唯一的出產地。

問:是這樣。我們就來聽聽你對神聖的香料的闡述。

答:神聖?香料和所有神聖的東西一樣,一隻手給出,另一隻手又收回。它能延長壽命,老手們還能靠它預測未來。可它也會使你成為癮君子,其標誌就是那雙像你一樣的眼睛——全部變成藍色,沒有一點眼白。你的眼睛、你的視覺器官,成了沒有對比的一體,看上去隻有一片藍。

問:把你帶進這間牢房的正是這些異端邪說!

答:把我帶進這間牢房的是你們這些教士。你也和其他所有教士一樣,很早就學會了把真理稱為“異端邪說”。

問:你之所以被帶到這裏,是因為你竟敢說保羅·厄崔迪喪失了人性中某些至關重要的東西,才得以成為穆阿迪布。

答:是啊,他沒有在哈克南戰爭中失去父親,鄧肯·艾達荷也沒有犧牲自己的性命讓保羅和傑西卡夫人得以逃脫。

問:你憤世嫉俗的態度將被記錄在案。

答:憤世嫉俗!這個罪名當然比異端邪說更厲害。可你要知道,我不是真正的憤世嫉俗者,隻不過是一個觀察者、評論者。我在保羅身上看到了真正的高貴,在他帶著懷孕的母親逃亡沙漠的時候就看到了。自然,她既是一筆巨大的財富,也是一個負擔。

問:你們這些曆史學家的討厭之處就在於不肯放過一點瑕疵。你在聖穆阿迪布身上看到了高貴,卻非要附上一個譏諷的注腳。難怪貝尼·傑瑟裏特姐妹會同樣公開譴責你。

答:你們這些教士做得很好,把貝尼·傑瑟裏特姐妹會拉來做借口。可她們之所以能夠留存至今,同樣是因為掩飾了自己的所作所為。但有一個事實是她們掩蓋不住的:傑西卡夫人是一個受過貝尼·傑瑟裏特訓練的能手,還用貝尼·傑瑟裏特的方法訓練了自己的兒子。我的罪過就在於把這件事當成一個現象來加以研究,並且詳細論述了穆阿迪布得自她們的心靈異術和遺傳基因。你們不希望讓大家注意到的是,穆阿迪布首先是姐妹會尋覓已久、並且希望將其控製在自己手中的救世主,是她們的魁薩茨·哈德拉克,之後才是你們的先知。

問:如果之前我們對你的死刑判決還有最後一絲猶豫的話,現在你已經把它完全消除了。

答:可惜我隻能死一次。

問:死亡有這種方式,也有那種方式。

答:你們可得當心了,別讓我一不小心成了烈士。我不認為穆阿迪布會……告訴我,穆阿迪布知道你們在地牢裏幹的這些勾當嗎?

問:我們不會拿這些瑣事去打擾神聖家族。

答:(大笑)保羅·厄崔迪奮鬥不息,成了弗雷曼人神龕上的人物,到頭來竟然落得如此下場!學會控製和駕馭沙蟲,為的難道就是這個?我真不該回答你的問題。

問:可我還是會信守諾言,把你的話保存下來。

答:真的嗎?那你仔細聽好了,你這個退化變種的弗雷曼人,這個眼中除了自己沒有其他神明的教士!你不懂的事太多了。正是弗雷曼人的宗教儀式使保羅首次服用了大劑量的美琅脂,由此開啟了他的預知性幻象;同樣是弗雷曼人的宗教儀式,而且同樣因為香料,喚醒了傑西卡夫人子宮中尚未出世的厄莉婭。嬰兒厄莉婭,一降生到世間便擁有全部成熟的意識能力,擁有母親的所有記憶和知識。你知道對她來說,這意味著什麽嗎?比強奸的**更加可怕。

問:如果沒有神聖的香料,穆阿迪布就不可能成為弗雷曼人的領袖。沒有神聖的經曆,厄莉婭也不可能成為厄莉婭。

答:如果沒有弗雷曼人的盲目暴虐,你也不可能成為教士。哈哈,我懂你們弗雷曼人了。你們把穆阿迪布看成自己人,因為他和契尼同床共枕,並且接受了弗雷曼習俗。可他首先是厄崔迪家族的人,還受過貝尼·傑瑟裏特能手的訓練。他的那些修為你們根本弄不懂。你們自以為他帶來了新組織、負有新使命。他也向你們許諾,要把這個蠻荒幹涸的星球變成碧波**漾的樂園。他用這樣的幻境迷惑你們,他奪去了你們的純真!

問:你的歪理邪說改變不了沙丘上生態變革正在飛速發生這個事實。

答:我的歪理邪說是要挖出變革的根源,研究它帶來的後果。在厄拉奇恩平原上發生的那場戰爭或許可以昭告世人,弗雷曼人能夠擊敗薩多卡軍團。可除此之外,它還能說明什麽?科瑞諾的星際帝國變成了穆阿迪布統治下的弗雷曼帝國,除此之外又有什麽變化?你們的聖戰隻花了十二年的時間,但它帶給了我們多麽深刻的教訓啊。現在帝國的臣民終於理解了穆阿迪布和伊勒琅公主這場虛偽婚姻的本質。

問:你膽敢指責穆阿迪布虛偽!

答:你可以殺了我,可我不是信口胡說。公主隻是他的配偶,不是伴侶。契尼,他那小巧的弗雷曼愛人,才是他真正的伴侶。這是眾所周知的事。伊勒琅隻不過是他登上皇位的一把鑰匙,僅此而已。

問:難怪所有陰謀反叛穆阿迪布的人都把你的曆史分析作為理由!

答:我說服不了你,這一點我清楚。但在我的曆史分析之前,陰謀反叛照樣有理由。穆阿迪布發動的十二年聖戰就是理由。正是它促成了古老的權力階層的聯合,激起了對穆阿迪布的反叛。

如此豐富多彩的傳說把保羅·穆阿迪布,這個門泰特,及其妹妹厄莉婭層層包裹起來,透過這些麵紗認清他們的真麵目是非常困難的。但畢竟,世界上確實存在過一個叫保羅·厄崔迪的男人和一個叫厄莉婭的女人。他們的肉體受製於空間和時間。雖然預知的力量使他們可以超越通常的時空限製,可他們仍然屬於人類這一種屬。他們經曆過真實的事件,在真實的宇宙中留下了真實的痕跡。要真正理解他們,就必須明白,他們的災難也是所有人類的災難。這本書不是寫給穆阿迪布或者他的妹妹的,而是寫給他們的後代——我們所有的人的。

——《穆阿迪布語錄索引》題詞

摘自穆阿迪布神靈教《塔布拉回憶錄》

穆阿迪布帝國統治時期出現的曆史學家,比人類曆史上其他任何時期都多得多。多數人特別提到了這個人的妒忌和狹隘,同時也談到了他的特殊影響:在許多個世界喚起了人們的某種**。

自然,這個人物的形成既有曆史因素,也有外人想象的因素。此外,他已經被理想化了。這個叫保羅·厄崔迪的人出生於古老的皇族世家,從貝尼·傑瑟裏特母親傑西卡夫人那裏接受過正宗的普拉納-賓度訓練,對肌肉和神經具有超凡的控製力。不僅如此,他還是一個門泰特,一個才智非凡的人,其威力遠遠超過了為古人所用、現在已被虔誠的教徒所禁止的計算機。

最重要的是,穆阿迪布是貝尼·傑瑟裏特姐妹會育種計劃尋找了幾千代的魁薩茨·哈德拉克。

魁薩茨·哈德拉克,這個可以“同時處於不同時空”的人,這個先知,這個貝尼·傑瑟裏特姐妹會期望通過他控製人類命運的人——成了穆阿迪布皇帝,並且和他的手下敗將帕迪沙皇帝的女兒結為連理。

想想這些相互矛盾的事實,想想其中孕育的失敗因子。你一定讀過別的曆史著作,知道那些眾所周知的事實:穆阿迪布領導的弗雷曼野蠻人確實推翻了帕迪沙皇帝沙達姆四世;他們摧毀了薩多卡軍團、大家族聯盟軍、哈克南部隊,以及蘭茲拉德聯合會用金錢買來的雇傭軍;他迫使宇航公會屈服,並且把自己的親生妹妹厄莉婭送上了貝尼·傑瑟裏特姐妹會原以為屬於自己的宗教最高寶座。

這些他全做到了,還不止於此。

穆阿迪布的齊紮拉教團傳教士使宗教戰爭遍及宇宙,這次聖戰的主要戰事隻延續了十二個標準年,可這段時間已經足以使他的宗教殖民主義統治大部分人類世界。

他之所以能做到這一切,是因為得到了厄拉科斯星,這顆通常被人們稱作沙丘的行星。這顆行星使他壟斷了人類世界的硬通貨:古老的香料美琅脂,能賦予人們新生的毒藥。

這就是那種被理想化的曆史的另一個重要組成部分:一種可以突破時間限製的超自然化學物質。沒有香料,貝尼·傑瑟裏特姐妹會的聖母們不可能實施對人類的觀察和控製;沒有香料,宇航公會的宇航員們也不可能穿越太空;沒有香料,數以十億計對它成癮的帝國公民就會死去;沒有香料,保羅·穆阿迪布也不可能預知未來。

我們知道,掌握無上權力的一刻便孕育了失敗。原因很簡單:精確而全麵的預知是致命的。

除了被理想化的曆史,另一類史書認為,穆阿迪布敗於那些顯而易見的陰謀分子之手:宇航公會,貝尼·傑瑟裏特姐妹會,耍弄變臉魔術的、漠視道德的特萊拉科學家。還有一些史學家指出,擊敗穆阿迪布的是其家族中的內奸。他們用沙丘塔羅牌幹擾了穆阿迪布的預知能力。其中一些人還信誓旦旦地指出穆阿迪布是怎樣被迫接受了死靈的服務。這種死靈是複活的死者,接受了專門消滅他的訓練。但他們最終會發現,這個死靈就是鄧肯·艾達荷,那個厄崔迪家族的助手,他為拯救年輕的保羅獻出了生命。

他們勾勒出了一個頌詞作者柯巴所領導的齊紮拉僧侶陰謀集團,他們引導我們一步一步地分析柯巴的計劃,從而將穆阿迪布塑造成一個獻身者,並將一切罪名安在他的弗雷曼嬪妾契尼頭上。

可是,所有這些,怎麽能解釋真實發生的曆史事實?不能。唯有了解預知能力的危險本質,才能真正弄清楚穆阿迪布那威力無比、遠見卓識的魔力是如何失敗的。

我們希望,其他曆史學家將從我們的闡釋中獲益。

——《曆史分析》:布朗森IX評穆阿迪布

眾神和人沒有分別,其中一種往往會不知不覺融入另一種。

——《穆阿迪布語錄》

從本質上說,他所致力的陰謀是一場謀殺。特萊拉變臉者斯凱特爾心中後悔不迭。

讓穆阿迪布悲慘地送命,我會後悔的。他對自己說。他小心翼翼地在同謀們麵前隱藏起自己的善意,但內心這種感受告訴他,他更容易認同受害者,而非謀殺者。這是特萊拉人的典型心態。

斯凱特爾站在那裏凝神沉思,和別的人保持著一段距離。關於精神毒藥的討論已經進行了一段時間。討論進行得如火如荼,凶蠻中不失文雅。這是出身於各派高級訓練學校的高手們慣常的處事態度。

“如果你隻是覺得已經把他刺了個對穿,最後準會發現他竟毫發無損!”

說這話的是貝尼·傑瑟裏特的老聖母蓋烏斯·海倫·莫希阿姆,瓦拉赫九號星上接待他們的女主人。她披著黑色長袍,骨瘦如柴。一個幹癟的醜老太婆,一個女巫。她坐在斯凱特爾左邊的懸浮椅上,長袍的兜帽甩在背後,露出銀色的頭發和蒼老粗糙的臉。骷髏似的臉上,一雙眼睛從深陷的眼窩向外逼視。

他們說的是米拉哈薩語,其輔音聽起來像打響指,元音則相互勾連,混淆不清。可它卻是表達細微感情的絕妙工具。宇航公會宇航員艾德雷克的回答是一聲禮貌的冷笑,文雅地表示出自己的輕蔑。

斯凱特爾看了看這個宇航公會的代表。艾德雷克正飄浮在幾步外裝滿橘紅色氣體的箱子裏。他的箱子放在圓頂屋的中央,而圓頂屋則是貝尼·傑瑟裏特姐妹會特地為這次會談建造的。宇航公會的這個家夥身材細長,有魚鰭樣的腳和長著蹼的大手——活脫脫一條海洋中的怪魚。箱子的排氣口散發出一片淡淡的橘紅色霧靄,充滿了香料的沉暮之氣。

“如果沿著這條路走下去,我們都要因愚蠢而亡!”

說話的是在場的第四個人、這場陰謀的潛在成員,伊勒琅公主,他們的敵人的妻子(不是真正的伴侶,斯凱特爾提醒自己)。她站在艾德雷克箱子的旁邊,是一位高個子金發美人,身穿莊重華貴的藍鯨皮袍,頭戴與之相配的帽子,耳朵上的金耳墜閃閃發光。她的一舉一動無不透露出貴族的倨傲,內斂圓熟的麵部表情顯示出貝尼·傑瑟裏特訓練的背景。

斯凱特爾不再琢磨這些人語言和麵部表情中的細微暗示,轉而琢磨起這所圓頂屋所處的位置來。圓頂屋四周都是山丘,上麵的白雪已經融化,疥癬一般斑駁不一。小小的藍白色太陽高高掛在天頂,灑下一片濕漉漉的藍色碎影。

為什麽選在這個地方?斯凱特爾很迷惑。貝尼·傑瑟裏特姐妹做任何事都自有目的。就拿開闊的圓頂屋來說吧:傳統的狹窄空間也許會使易患幽閉恐懼症的宇航公會宇航員感到緊張。從降生之初,這些人的心理就隻適應浩瀚的太空和遠離星球地表的生活。

可是,專門為艾德雷克建造這麽一個地方?真是一根銳利的手指,毫不留情地點出他內心深處的虛弱。

斯凱特爾想,這裏會不會有什麽專門為我而建的東西?

“難道你就不想說點什麽嗎,斯凱特爾?”聖母詢問道。

“你希望把我攪進這場愚蠢的爭鬥?”斯凱特爾問,“沒錯,我們對抗的確實是一位潛在的救世主。對這樣一個人,千萬不能正麵攻擊。否則必然會湧現出一大批死士,而這些人終將擊敗我們。”

他們全都盯著他。

“你隻想到了這種危險?”年邁的聖母喘息著,用嘶啞的聲音問道。

變臉者斯凱特爾聳聳肩。他專門為這次會議挑選了一張平淡無奇的圓臉,厚厚的嘴唇,和善的五官,胖胖的身體,像一隻可愛的水果布丁。對同謀者的表情做過一番研究之後,他發現自己的選擇非常明智——也許是出於直覺吧。在這個小團體中,隻有他能在身體形狀和容貌的“寬闊光譜”中任意穿行,操縱自己的肉體外表。他是人類變色龍,一個變臉者。現在這個樣子容易讓別人很輕鬆地接受自己。

“是嗎?”聖母催問道。

“我喜歡沉默。”斯凱特爾說,“我們最好不要公開表現出敵意。”

聖母縮了回去。斯凱特爾發現她在重新審視自己。雙方都受過高深的普拉納-賓度控製訓練,控製力已經達到常人無法逾越的高度。但斯凱特爾還是個變臉者,擁有其他人根本不具備的肌肉和神經腱。除此之外,他還有一種特殊的交感能力。這是一種極其深入的模仿力,憑借這種能力,他能像模仿另一個人的外貌一樣,模仿對方的心理。

斯凱特爾給了她足夠長的時間完成對自己的重新審視,這才開口。“這是毒藥!”說出這個單詞的時候,他的音調平板到極點,表明唯有他自己才明白其中的神秘含義。

宇航公會宇航員身體一動,閃閃發光的揚聲球裏傳出他的聲音。揚聲球飄浮在箱子的側上方,位於伊勒琅頭頂上方。“我們說的是精神毒藥,不是物理上的毒藥。”

斯凱特爾朗聲大笑起來。米拉哈薩語的笑聲能使對手備受折磨,而此時的斯凱特爾已經不再顧忌暴露自己的力量。

伊勒琅也讚賞地微笑著。但聖母的眼角卻流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惱怒。

“不要笑了!”莫希阿姆用粗啞的嗓門厲聲道。

斯凱特爾的笑聲止住了,他已經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艾德雷克氣憤地一言不發;聖母的不滿中帶著警覺;伊勒琅被逗樂了,卻還不明白這是怎麽回事。

“我們的朋友艾德雷克這是在暗示說,”斯凱特爾說,“你們兩位貝尼·傑瑟裏特女巫雖然精通本門種種異術,但還沒有見識過他所顯露的真正的欺騙誘導之術。”

莫希阿姆轉過頭去,凝視著貝尼·傑瑟裏特本部星球寒冷的山丘。她開始意識到問題的關鍵了,斯凱特爾心想,這很好。不過,伊勒琅卻仍然沒發現問題所在。

“你到底是不是站在我們一邊,斯凱特爾?”艾德雷克問,那雙齧齒動物般的小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

“問題不在於我的忠誠。”斯凱特爾一邊說,一邊繼續看著伊勒琅,“您還在舉棋不定,公主。您還沒決定,冒了巨大風險、跨過這麽多秒差距【1】的距離,到底是為了什麽。我說得對嗎?”

她點點頭。

“您是來和一條類人魚來一番陳詞濫調,或者和一個肥胖的特萊拉變臉者鬥嘴的嗎?”斯凱特爾問。

她離艾德雷克的箱子遠了點,厭惡地搖搖頭。她不喜歡那股濃重的香料味。

艾德雷克趁機朝嘴裏扔了一粒香料丸。斯凱特爾看著他咀嚼著香料,吮吸著它,無疑最後還會吞下它。這是可以理解的,因為香料能提升宇航員的預知能力,使他們得以駕駛宇航公會的巨型運輸船以超光速在宇宙翱翔。在香料的作用下,他能看到飛船的未來航線,避免可能的危險。現在,艾德雷克嗅到了另一種危險,可他的預知能力卻不能告訴他危險來自何處。

“我到這兒來或許是個錯誤。”伊勒琅說。

聖母轉過身,睜大了眼睛,然後閉上。這個姿勢很像一頭好奇的爬行動物。

斯凱特爾的目光從伊勒琅轉向那隻箱子,以此讓公主明白自己的觀感,與自己取得共識。她會看出來的,斯凱特爾想,會看出艾德雷克是一個多麽令人惡心的家夥:眼神冒失無禮,手腳畸形怪異,在氣體中緩慢遊動,周身還繚繞著橘紅色的煙霧。她會對他的性習慣產生好奇,會想和這樣一個怪物**該是多麽詭異。到了這個時候,就連為艾德雷克再造太空失重狀態的力場發生器也會讓她厭惡不已。

“公主殿下,”斯凱特爾說,“正是因為這位艾德雷克,您丈夫才無法看到某些事,就包括正在發生的這件……據說是這樣的。”

“據說。”伊勒琅說。

聖母閉著眼睛點點頭。“即使是擁有預知能力的人,也並不怎麽了解這種能力。”她說。

“身為宇航公會的資深宇航員,我有預知能力。”艾德雷克說。

聖母再次睜開眼睛。這一次,她的目光射向了變臉者,帶著貝尼·傑瑟裏特特有的、具有強烈穿透力的眼神。她在仔細權衡。

“不,聖母,”斯凱特爾喃喃自語,“我不像我的外表那樣簡單。”

“我們不了解這種第二視覺。”伊勒琅說,“但是有一點,艾德雷克說我丈夫不能看見、知道或者預測宇航員的影響範圍內所發生的事件。可這個範圍到底有多大呢?”

“我們這個宇宙中有些人、有些事,我隻有通過結果才能知道。”艾德雷克說,他的魚嘴抿成了一條細線,“我知道它們一直在這兒、那兒,或者某個地方。就像水下生物在行進中泛起層層漣漪,預知者也會攪動時間的波濤。你丈夫看見的,我也能看見;但我永遠看不見他本人,也看不見那些他忠心相待的同道者。高手總能把自己人隱藏得很好。”

“但伊勒琅不是你的人。”斯凱特爾說著,看了看站在旁邊的公主。

“我們都知道,這場小陰謀隻有在我在場的情況下才能安排。”艾德雷克說。

伊勒琅的口氣像在描述一台功能卓越的機器:“你當然有你的用處,這是顯而易見的。”

她現在終於明白他是什麽東西了,斯凱特爾想,很好!

“未來正在塑造之中,並未定型。”斯凱特爾說,“記住這一點,公主殿下。”

伊勒琅瞥了一眼變臉者。

“保羅忠心相待的同道者,”她說,“當然是那些披著他的戰袍的弗雷曼軍團戰士。我見過他為他們昭告預言的情景,聽過他們向穆阿迪布歡呼的聲音,他們的穆阿迪布。”

她終於明白了,斯凱特爾想,她是在這兒受審,判決有待做出。它可能保全她,也可能消滅她。她看出了我們為她設下的圈套。

斯凱特爾和聖母對視了一瞬。他突然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感覺:她和他一樣,也看出了伊勒琅此刻的心思。自然,貝尼·傑瑟裏特姐妹會已經把情況向公主做了簡要介紹,給她灌足了迷魂湯。可到了最關鍵的時刻,貝尼·傑瑟裏特姐妹會的人總是相信自己的訓練和直覺。

“公主殿下,我知道您最想從皇帝那兒得到什麽。”艾德雷克說。

“誰會不知道?”

“您想做奠定世代皇朝的國母。”艾德雷克說,仿佛沒聽見她的話,“除非您加入我們,否則休想做到。相信我的預言吧。皇帝因為政治的原因娶了您,可您永遠不能和他享受床笫之歡。”

“這麽說來,預言者也是窺**癖。”伊勒琅譏諷道。

“皇帝更寵愛他的弗雷曼小妾,而不是您!”艾德雷克有些氣急敗壞。

“可她並沒有給他生出皇位繼承人。”伊勒琅說。

“理智總是感情衝動的第一個犧牲品。”斯凱特爾喃喃自語。他察覺到了伊勒琅的怒火,看出自己的誘導起到了作用。

“她沒有給他生出皇位繼承人。”伊勒琅說,竭力保持鎮靜,“是因為我在給她秘密使用避孕藥品。這下你該滿意了吧?”

“這種事兒讓皇帝發現可不太好。”艾德雷克微笑著說。

“我早就把搪塞的話準備好了。”伊勒琅說,“他或許會察覺到真相,可有些謊言比真相更易於讓人信服。”

“您必須做出選擇,公主殿下。”斯凱特爾說,“但要明白怎麽才能保護您自己。”

“保羅對我是公平的。”她說,“我在他的議會裏有一席之地。”

“您當了他十二年的皇後。”艾德雷克問,“他是否向您表示過一絲一毫的溫存?”

伊勒琅搖搖頭。

“他利用那夥弗雷曼暴徒罷黜了您的父親,為登上皇帝寶座而娶了您,可他永遠不會讓您成為真正的皇後。”艾德雷克說。

“艾德雷克想在您身上打感情牌,公主殿下。”斯凱特爾說,“真有意思。”

她向變臉者掃了一眼,看見了他臉上大膽的笑容,於是抬了抬眉毛表示回應。斯凱特爾知道,現在她完全明白是怎麽回事了。如果她讓這次會議置於艾德雷克的支配之下,那麽他們的密謀,以及此時此刻發生的所有事情,或許都能逃過保羅的靈眼。可如果她暫且不做出承諾……

“公主殿下,”斯凱特爾說,“艾德雷克似乎對密謀的事管得太多了,您覺得呢?”

“我早已表示,”艾德雷克說,“我將尊重會議做出的最佳決斷。”

“哪種決斷最佳,誰來裁決?”斯凱特爾問。

“難道你希望讓公主在做出加入我們的承諾之前離開這裏嗎?”艾德雷克問。

“他隻是希望她的承諾確實發自內心。”聖母喝道,“我們之間不應該相互欺詐。”

斯凱特爾看出伊勒琅已經放鬆下來,雙手插進袍袖,認真思考著。她現在一定在想艾德雷克拋出的誘餌:成為奠定世代皇朝的國母!她還會想,密謀者會提出什麽計劃,以保護他們自己免遭來自她本人的打擊?她需要掂量權衡的方麵很多。

“斯凱特爾,”片刻之後,伊勒琅說,“據說你們特萊拉人有一種奇特的榮譽體係——必須給你們的獵物留一條逃生之路。”

“隻要他們能找到。”斯凱特爾表示同意。

“我是你們的獵物嗎?”伊勒琅問。

斯凱特爾爆發出一陣大笑。

聖母哼了一聲。

“公主殿下,”艾德雷克說,聲音很輕,充滿**,“不用怕,您已經是我們的人了。難道您不是在替您的貝尼·傑瑟裏特上級監視皇室的一舉一動嗎?”

“保羅知道我會把信息泄露給我的老師。”她說。

“難道您不曾提供一些皇室的把柄,使反對派有更加有力的宣傳口實以反對您的皇帝嗎?”艾德雷克問。

他沒有用“我們的”皇帝,斯凱特爾注意到,用的是“您的”皇帝。以伊勒琅接受的貝尼·傑瑟裏特訓練,她絕不會忽略這個細節。

“關鍵是力量,以及如何運用力量。”斯凱特爾說著,慢慢靠近宇航公會宇航員的箱子,“我們特萊拉人相信,宇宙的萬事萬物中,隻有追求物欲的衝動是唯一恒定不變的力量。這種力量通過學習種種經驗教訓,不斷壯大自己。聽好了,公主殿下,這種力量始終在學習。而這種不斷學習的動能,我們才稱之為力量。”

“你們還是沒有說服我,證明我們能夠擊敗皇帝。”伊勒琅說。

“我們甚至沒有說服自己。”斯凱特爾說。

“無論我們轉向何方,”伊勒琅說,“總會麵對他的魔力。他是魁薩茨·哈德拉克,一個可以同時處於不同時空的人;他是穆阿迪布,對齊紮拉教團的傳教士來說,他的每一個心血**的念頭都是不可抗拒的命令;他是一名門泰特,其大腦遠遠超過最優秀的古代計算機;他還是弗雷曼軍團的穆阿迪布,可以命令他們殺光星球上所有的人類;他擁有能看破未來的靈眼,還有我們貝尼·傑瑟裏特孜孜以求的基因模式……”

“這些我們都知道。”聖母插話說,“而且我們還知道更不妙的事:他的妹妹,厄莉婭,也有這種基因模式。可他們也是人,兩個人都是。因此,他們也有弱點。”

“可這些弱點在哪兒?”變臉者問,“我們能在他的宗教聖戰軍團中找到嗎?皇帝的齊紮拉僧侶會反叛他嗎?抑或是大家族的那些當權者?蘭茲拉德聯合會除了耍耍嘴皮子還能做什麽?”

“我認為是宇聯商會。”艾德雷克說,在箱子裏轉了個身,“宇聯商會是做生意的,永遠逐利而行。”

“也可能是皇帝的母親,”斯凱特爾說,“傑西卡夫人。她留在卡拉丹星球,但和兒子的聯係十分頻繁。”

“那條背信棄義的母狗。”莫希阿姆說,聲調平淡,“我真想剁掉我這雙訓練過她的手。”

“我們的陰謀需要一個入手處,一個可以操縱對方之處。”斯凱特爾說。

“可我們並不僅僅是陰謀家。”聖母反駁道。

“啊,是的。”斯凱特爾表示同意,“我們精力過人又聰明好學,是希望的曙光,人類必將因我們而獲得拯救。”他用演說的方式說出這番話,說得鏗鏘有力。對特萊拉人來說,這或許是最極端的諷刺了。

隻有聖母理解了話中的奧妙。“為什麽?”她問,問題直指斯凱特爾。變臉者還沒來得及回答,隻聽艾德雷克清了清喉嚨,說道:“我們別玩弄這些愚蠢的玄學遊戲了。所有哲學問題隻有一個——萬物為什麽存在?而所有的宗教、商業和政治的問題也隻有一個——誰擁有權力?所謂聯盟、聯合、協作等諸如此類的東西,都是假的,除非是為了追求權力。權力之外的一切全是胡扯,最有思考能力的人都知道這一點。”

斯凱特爾朝聖母聳聳肩。艾德雷克已經代他回答了這個問題。這個自以為是的傻瓜,是他們最大的弱點。為了確信聖母能理解自己的意思,斯凱特爾說道:“好好聽聽導師的教誨吧。人都需要受教育。”

聖母緩緩點頭。

“公主殿下,”艾德雷克說,“選擇吧。你已經被選擇出來,成為命運的工具,你是最優……”

“把你的讚譽留給那些喜歡聽奉承話的人吧。”伊勒琅說,“早些時候,你提到了一個鬼魂、一個亡靈,說我們可以把它當成毒藥,用它毒害皇帝。說說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吧。”

“讓厄崔迪家族的人自己打敗自己。”艾德雷克得意洋洋地說。

“不要賣關子了!”伊勒琅厲聲說,“這個鬼魂是誰?”

“一個不同尋常的鬼魂。”艾德雷克說,“它有肉體,還有名字。肉體……是赫赫有名的劍客鄧肯·艾達荷。至於名字嘛……”

“可艾達荷已經死了。”伊勒琅說,“保羅經常當著我的麵哀悼他。他親眼看見艾達荷被我父親的薩多卡殺死。”

“雖說他們吃了敗仗,”艾德雷克說,“但您父親的薩多卡並不是笨蛋。讓我們設想一下,一個聰明的薩多卡指揮官在戰場上認出了這位劍術大師的屍體。然後會怎樣?這具肉體是可以利用、可以訓練的……如果時間來得及的話。”

“一個特萊拉的死靈。”伊勒琅悄聲說,看了一眼身旁的斯凱特爾。

斯凱特爾察覺到了伊勒琅的眼光。他開始用起自己的變臉魔力來:外形不斷變化,肌肉也在移動調整。一會兒工夫,伊勒琅麵前出現了一個瘦削的男人。臉龐依舊有些圓,可膚色更深,五官微微有些扁平。高聳的顴骨,眼睛深陷,還帶著明顯的內眥贅皮。烏黑的頭發桀驁不馴地頂在頭上。

“就是這個模樣的死靈。”艾德雷克指著斯凱特爾說。“也許並不是什麽死靈,隻不過是另一個變臉者?”伊勒琅問。

“不可能。”艾德雷克說,“長時間審察之下,變臉者很可能暴露。不,不是變臉者。我們假設那位聰明的薩多卡指揮官把艾達荷的屍體保存在再生箱裏。為什麽不呢?這具屍體的肉身和神經屬於一個曆史上最優秀的劍客、一個厄崔迪家族的高級顧問、一個軍事天才。它完全可能被重新激活,成為薩多卡軍團的教官,扔掉這具訓練有素、才能卓著的屍體無疑是一個巨大的浪費。”

“這件事我怎麽連一點風聲都沒聽到?我父親從前還一直非常信任我呢。”伊勒琅說。

“哦,那是因為您父親打了敗仗,而且幾個小時之內您就被賣給了新皇帝。”艾德雷克說。

“這件事辦成了嗎?”她詢問道。

帶著令人厭惡的沾沾自喜,艾德雷克說:“我們設想這個聰明的薩多卡明白速度的重要性。他迅速把這具受到嚴密保護的艾達荷肉身送到了特萊拉人手裏。我們再進一步設想,指揮官和他的戰士們不久便死掉了,沒有來得及把這個消息告訴您父親,反正他已經沒機會拿它派上用場了。事實就是,一具肉身被送到了特萊拉人那裏。不用說,運送它的辦法隻有一個,就是巨型運輸船。我們宇航公會的人自然熟知運送的每一件貨物。得知這個消息後,豈有不把這具宜於對付皇帝的死靈買下來之理?”

“這麽說,這件事辦成了。”伊勒琅說。斯凱特爾又恢複了先前胖乎乎的臉。他說:“正如這位嘮嘮叨叨的朋友所指出的那樣,我們確實辦成了。”

“你們是怎樣訓練艾達荷的?”伊勒琅問。

“艾達荷?”艾德雷克問,一邊看著那個特萊拉人,“你認識艾達荷嗎,斯凱特爾?”

“我賣給你們的是一個叫海特的生物。”斯凱特爾說。

“噢,對了……是叫海特。”艾德雷克說,“為什麽把他賣給我們?”

聖母蒼老的頭顱猛地一晃,眼睛死死盯住他,“你沒把這事告訴我們!”她指責道。

“您也沒有問。”斯凱特爾說。

“你們是怎麽製服自己的魁薩茨·哈德拉克的?”伊勒琅問。

“一個以畢生精力塑造自我的生物,寧可死去,也不願演化成那個自我的對立物。”斯凱特爾說。

“我不懂你的意思。”艾德雷克冒冒失失地說。

“他殺了自己。”聖母喝道。

“你很明白我的意思,聖母。”斯凱特爾警告地說。這句話所用的米拉哈薩語態同時傳達出另一層意思:你是一個沒有性別的東西,從來沒有,也不可能有。特萊拉人等著對方弄懂自己這個表達方式過於花哨的暗示。她肯定不會誤解他的意思。開始一定很憤怒,隨後就會意識到,特萊拉人不可能用這種方式辱罵她,因為他本身的繁殖離不開貝尼·傑瑟裏特姐妹會。但話又說回來,他的話著實粗俗難聽,頗有侮慢之意,完全不像一個特萊拉人。艾德雷克立即插嘴,用的是米拉哈薩語的安撫語態,想緩和此刻的尷尬:“斯凱特爾,你曾說過,之所以出售海特,是因為你們知道我們打算怎麽使用它,而你們也有同樣的願望。”

“艾德雷克,沒有我的允許你最好別開口。”斯凱特爾說。宇航公會的家夥剛想爭辯,聖母厲聲說:“閉嘴,艾德雷克!”

艾德雷克在箱子裏向後一縮,惱怒異常。

“我們自己一時的感情與解決大家共同麵對的問題無關,”斯凱特爾說,“隻會蒙蔽我們的理智。隻有一種感情是重要的,就是讓我們聚在一起的那種最基本的恐懼。”

“我們理解。”伊勒琅說,瞥了聖母一眼。

“必須看到,我們的防護是非常有限的,”斯凱特爾說,“不會在沒有清楚的預見之前貿然行動。”

“你很狡猾,斯凱特爾。”伊勒琅說。

狡猾到什麽程度,她就不必猜了。斯凱特爾想,此事一了,我們將得到一個掌握在我們手中的魁薩茨·哈德拉克。其他人卻什麽也得不到。

“你們的那位魁薩茨·哈德拉克,其血脈從何而來?”聖母問。

“我們混合了各種最純正的精華,”斯凱特爾說,“純粹的善良和純粹的邪惡。一個完全以製造痛苦和恐怖為樂的惡棍是非常有教育意義的,可以讓我們學到許多東西。”

“老男爵哈克南,我們皇帝的外祖父,是特萊拉人的作品嗎?”伊勒琅問。

“不是。”斯凱特爾說,“但大自然常常會創造出同樣可怕的作品。而我們創造此類作品有一個先決條件:擁有可以進行研究的環境。”

“你們別想不理會我!”艾德雷克抗議道,“是誰讓這次會議隱蔽起來,不讓他……”

“我希望討論如何把海特交給皇帝的問題。”艾德雷克堅持說,“我認為海特身上反映了厄崔迪人在其出生的星球養成的道德觀。海特使皇帝更容易加強自己的道德本性,明白生活和宗教中的各種積極、消極因素。”

斯凱特爾笑了,向他的同伴投去寬厚的一瞥。他們的表現和自己希望的完全一致。老聖母像揮舞長柄大鐮刀一般任意發泄著自己的情緒。伊勒琅原本負有使命,這項使命雖然早已失敗,但她畢竟為此接受了充分的訓練。這是一個有缺陷的貝尼·傑瑟裏特作品。艾德雷克則和魔術師的手差不多,可以用於掩飾,也可以用於分散觀眾的注意力。此時此刻,艾德雷克因為別人的忽略而悶悶不樂,沉默不語。

“不知我是不是聽懂了你們的意思,這個海特是用來毒害保羅意識的精神毒藥?”伊勒琅問。

“多少是那麽回事。”斯凱特爾說。

“那些齊紮拉僧侶怎麽辦?”伊勒琅問。

“隻要稍稍使一點力,情感上一個滑步,他們的妒忌就會轉化成仇恨。”

“宇聯商會呢?”伊勒琅問。

“他們會跟著利潤走,哪一方有利,他們就會支持哪一方。”斯凱特爾說。

“其他有勢力的組織呢?”

“以政府的名義控製他們。”斯凱特爾說,“至於那些勢力較弱的組織,我們可以用道德和進步的名義整合它們。我們的對手則會因為自己那些盤根錯節的力量窒息而死。”

“厄莉婭也會?”

“海特是一個用途很多的死靈。”斯凱特爾說,“皇帝的妹妹已經到了被有魅力的男人**的年紀了。她將癡迷於他的男性魅力和門泰特的卓越武功。”

莫希阿姆吃驚地睜大那雙老眼:“這個死靈是門泰特?這一招實在太危險了。”

“準確地說,”伊勒琅說,“門泰特的數據必須精確無誤。如果保羅向我們的禮物詢問其意圖,那該如何是好?”

“海特會如實相告。”斯凱特爾說,“和其他門泰特一樣。”

“原來這就是你為保羅留下的逃生之門。”伊勒琅說。

“一個門泰特!”莫希阿姆喃喃地說。

斯凱特爾瞥了一眼老聖母,發現曆史形成的仇恨影響了她的判斷。芭特勒聖戰以來,“有思維魔力的機器”已經從宇宙的大部分地方被清除淨盡。計算機始終是人們懷疑的對象。這種古老的情緒同樣表現在對待門泰特這種“人類計算機”的態度上。

“我不喜歡你笑的樣子。”莫希阿姆突兀地說。她瞪著斯凱特爾,用的是米拉哈薩語的實話語態。

斯凱特爾也用實話語態說:“我不打算取悅你,但我們別無選擇,隻能攜手合作。在這一點上沒有什麽分歧。”他看了一眼宇航公會的人:“是這樣嗎,艾德雷克?”

“你們瞧,他還是很聰明的。”斯凱特爾說。

“但還有一些事。”艾德雷克叫道,“厄崔迪家族壟斷了香料。如果沒有香料,我就不能預知未來。貝尼·傑瑟裏特姐妹會的人也看不到真相。我們雖然儲備了一些,但非常有限。香料就是威力無比的硬通貨。”

“我們的文明遠遠不止一枚硬通貨。”斯凱特爾說,“對手用香料配額供應卡死我們的辦法注定會失敗的。”

“你想偷走它的秘密配方。”莫希阿姆喘著氣說,“可他的整顆星球都有瘋狂的弗雷曼人把守著!”

“弗雷曼人是文明的、受過教育的,同時又是無知的。”斯凱特爾說,“他們不是瘋子。他們接受的教育是信仰,而不是知識。信仰可以操縱,隻有知識才是危險的。”

“是不是還有點我可以做的事,比如創立一個新皇朝之類的?”伊勒琅問。

大家都聽出了她話中的承諾,可隻有艾德雷克朝她笑了笑。

“多少有點。”斯凱特爾說,“多少有點。”

“這意味著厄崔迪家族統治勢力的終結。”艾德雷克說。

“即使沒有預知力量的人也可以做出這種預言。”斯凱特爾說,“用一句弗雷曼人的話來說,這是mektubalmellah。”

“‘用鹽寫出來的話’,也就是常識。”伊勒琅翻譯道。

她說話的時候,斯凱特爾終於發現貝尼·傑瑟裏特為他安排的是什麽手段了:一個美麗聰慧的女人,但永遠不可能屬於他。啊,對了,他想,或許我能複製一個和她一模一樣的。

任何文明都必須和一種無意識的勢力搏鬥,這種勢力能阻礙、背叛或者摧毀文明希望達到的任何目的。

——特萊拉·西奧拉姆(未經證實)

保羅坐在床邊,脫下自己的沙地靴。潤滑劑發出一陣難聞的酸臭。它的作用是潤滑鞋跟的泵吸式動力裝置,使之驅動蒸餾服正常運轉。已經很晚了。他夜間散步的時間越來越長,這讓愛他的人們非常擔憂。他承認,這樣散步很危險。可這類危險他能預先察覺,也能立即解決。夜晚,一個人悄悄漫步在厄拉奇恩的大街上,是一件多麽愜意而誘人的事啊。

他把靴子扔到房間裏唯一的球形燈下麵,急切地扯開蒸餾服的密封條。上帝啊,他太累了!盡管他因疲勞而肌肉僵硬,可腦子仍然非常活躍。每一天,平民百姓的世俗生活總是讓他妒忌。一個皇帝是不能享受宮牆外那無名而火熱的生活的……可是……毫不引人注目地在大街上走走,真是一種特權!從吵吵嚷嚷的托缽香客身邊擦過,聽一個弗雷曼人咒罵店主:“你那雙散失水分的手!”

他赤身**,卻覺得和自己的世界完全合拍。沙丘是一個充滿矛盾的世界:一個被四麵圍攻的世界,卻又是權力的中心。他想,權力不可避免地會受到四麵圍攻。他低頭凝視著綠色的地毯,腳底和它接觸,感受著它粗糙的質地。

街上的沙子深及腳踝,屏蔽場城牆阻擋住了鋪天蓋地的狂風。但成千上萬雙腳踏上去,仍然攪起了令人窒息的灰塵,塞滿了蒸餾服的過濾器。直到現在,他依然能聞到灰塵的味道,盡管他的房間門口就有鼓風機,一刻不停地吹掃著。這種味道令人想起荒蕪的沙漠。

那些日子……那些危險。

和那些日子相比,獨自散步危險很小。可是,穿上蒸餾服,就好像把整個沙漠都穿到了身上。蒸餾服,還有它那些用於回收身體散出的水分的裝置,引導著他的思維,使思維發生了微妙的變化;蒸餾服還固定了他的舉止行動,使他舉手投足無不表現出沙漠的模式。他變成了野蠻的弗雷曼人。蒸餾服帶來的不光是表麵的掩飾,它還使他成了一個他自己的城市中的陌生人。穿上蒸餾服,他便放棄了安全感,撿起了過去那一套暴力手段。香客和市民從他身邊經過的時候都小心翼翼、低眉順眼。他們不敢招惹這些野蠻人。如果在市民的腦海裏,沙漠真的有一張臉的話,它就是一張隱藏在蒸餾服口鼻過濾器下麵的弗雷曼人的臉。

事實上隻有一些小風險:過去穴地時代的舊人可能通過他的步態、體味以及眼神認出他。即便如此,碰到敵人的機會還是很少。

門簾“唰”的一響,屋裏射進一縷亮光,打斷了他的沉思。契尼端著一個銀色托盤走了進來,上麵放著煮咖啡的用具。兩個跟在她後麵的球形燈迅速移到指定位置:一個在他們床頭,一個懸在她旁邊照著她做事。

契尼靈巧地移動著,一點沒有老態,沉著、輕盈,彎下身子準備咖啡的姿勢使他想起了他們剛認識的時候。她還是那麽活潑調皮,歲月幾乎沒有留下任何痕跡,除非仔細檢查那沒有眼白的眼角,才會注意到那兒出現了一絲細紋:沙漠中的弗雷曼人稱之為“沙痕”。

她捏住夏甲翡翠柄,揭開咖啡壺蓋,裏麵頓時飄出一縷熱騰騰的蒸汽。他聞出咖啡還沒有煮好。果然,她蓋上了蓋子。那隻純銀咖啡壺的形狀是一個懷孕的女人,正在吹笛。他想起來了,這是一件甘尼瑪,一次決鬥的戰利品。詹米,壺的前主人的名字……詹米。詹米的死多麽奇怪,多麽令人難以忘卻啊。如果早知道死亡不可避免,他還會隨身帶著這隻特殊的咖啡壺嗎?

契尼取出杯子:藍色的陶瓷杯,像仆人一樣蹲在巨大的咖啡壺下麵。一共有三隻,他倆一人一隻,另一隻給這套咖啡用具的所有前主人。

她看著他。保羅不知道自己在她眼裏是什麽樣子,還是那個奇怪、精瘦,和弗雷曼人相比水分充足的異鄉客嗎?他還像過去部落裏那個“友索”嗎?在他們亡命沙漠的時候,正是那個友索,與她一同踏上了弗雷曼人的“道”。

保羅凝視著自己的身體:肌肉結實,身材修長……隻是多了幾條傷疤。雖然當了十二年皇帝,但身體仍基本保持著原樣。他抬起頭,從鏡子裏看了看自己的臉……盡是藍色的弗雷曼人眼睛,是香料上癮的明顯標誌;一隻筆直的厄崔迪鼻子,看上去的確是那位死於鬥牛場的混亂中的祖父的嫡傳孫子。

保羅回憶起那位老人講過的話:“統治者對他所統治的人民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你是領袖,所以你要用無私的關愛使你的人民感到幸福。”

人民仍然帶著深厚的感情懷念著這位老人。

而我這個頭頂厄崔迪姓氏的人又做了什麽?保羅問自己,我把狼放進了羊群。

一時間,死亡和暴力的畫麵閃過他的腦海。

“該上床了!”契尼用嚴厲的口氣命令道。保羅熟悉這種語氣,在她眼裏,他壓根兒不是皇帝。

他順從地上了床,雙手放在腦後,身體向後躺著,等待契尼令人愉快的熟悉動作讓自己放鬆下來。

他突然想到,這個房間裏的擺設頗為滑稽。普通百姓肯定想象不出皇帝的寢宮是這個樣子。契尼身後的架子上放著一排顏色各異的玻璃缸,球形燈的黃色亮光在上麵投下跳動的影子。保羅默默想著玻璃缸裏的東西:沙漠藥典記載的幹藥、油膏、熏香以及各類紀念品……泰布穴地的一撮沙子、他們長子出生時的一綹頭發……孩子早就死了……十二年了……在那場使保羅成為皇帝的戰爭中喪命的無辜者之一。

香料咖啡的濃鬱味道彌漫了整個房間。保羅深深吸了口氣,目光從正在煮咖啡的契尼身上移到托盤邊一隻黃色的碗上。碗裏盛著堅果。不可避免地,毒物探測器從桌下爬上來,對著碗裏的食物搖晃著它昆蟲似的手臂。探測器讓他氣憤。在沙漠的時候,他們根本用不著探測器!

“咖啡準備好了。”契尼說,“你餓了嗎?”

他的憤怒被一陣香料運輸機的轟鳴聲淹沒了。這些船正從厄拉奇恩出發,朝太空駛去。

契尼察覺到他的憤怒。她斟上兩杯咖啡,放了一杯在他手邊,然後在床邊坐下,拉出他的腳,開始為他揉搓。因為長期穿蒸餾服走路,腳上結滿了老繭。她輕聲說:“我們談談伊勒琅想要孩子的事吧。”她好像漫不經心地說出這句話,可一切都瞞不過他。保羅猛地睜大眼睛,盯著契尼。

“從瓦拉赫回來還不到兩天,”他說,“伊勒琅就已經找過你了?”

保羅迫使自己警覺起來,在刺目的燈光下仔細研究契尼的一舉一動。這是母親不惜違反清規教給自己的貝尼·傑瑟裏特方法。他實在不願意把它用在契尼身上。他之所以離不開她,一個重要原因就是不必在她身上使用任何令人神經緊張的心法。契尼保留了弗雷曼人的好品德,幾乎從不提出任何不得體的問題。她的問題通常都是事務性的。契尼最關心的是那些影響自己男人地位的東西:他在議會中的權力,軍團對他的忠誠程度,同盟者的能力如何,等等。她能記住一長串名字,以及書上的詳細索引。她還能毫不費力地說出每個敵人的主要弱點,敵方可能的軍隊部署,軍事指揮官的戰鬥計劃,使用何種兵器,其基本的工業生產能力如何,等等。

現在為什麽問到了伊勒琅的事?保羅心生疑惑。

“我讓你不安了。”契尼說,“那不是我的本意。”

“你的本意是什麽?”

契尼不好意思地笑了,迎著他的目光:“如果你生氣了,親愛的,千萬別憋著不說。”

保羅把身體靠回床頭板。“我該不該打發她走?”他問,“她現在沒什麽用處,我也不喜歡她和姐妹會的人混在一起。”

“不要打發她走。”契尼說。她繼續按摩他的雙腿,聲調平和實在:“你說過很多次,她是聯係敵人的一座橋梁,可以通過她的活動知道他們的陰謀。”

“那你為什麽提到她想要孩子的事?”

“它能挫敗敵人的陰謀。如果你讓她懷孕,伊勒琅在敵人中的地位就搖搖欲墜了。”

從那雙在自己腳上揉搓的手上,他體會出了這些話給她帶來的痛苦。他清了清喉嚨,緩緩地說:“契尼,親愛的,我發過誓,決不讓她上我的床。一個孩子會給她帶來太多的權力。你難道想讓她代替你嗎?”

“我沒有名分。”

“不是這樣的,親愛的塞哈亞,我沙漠裏的春天。你怎麽突然關心起伊勒琅來了?”

“我關心的是你,不是她!如果她懷了一個厄崔迪血統的孩子,她的朋友們就會懷疑她的忠誠。我們的敵人對她信任越少,她對他們的用處就越小。”

“她的孩子可能意味著你的末日。”保羅說,“你知道他們在密謀些什麽。”他用雙臂緊緊摟住她。

“可你應該有一個繼承人!”她哽咽著說。

“哦。”他說。

也就是說,契尼不能給他生孩子,必須讓別人來生。那麽,這個人為什麽不能是伊勒琅呢?契尼此刻就是這樣想的。而這件事必須通過**才能完成,因為帝國明令禁止人工繁殖後代。契尼的決定完全是弗雷曼式的。

保羅再次在燈光下研究著她的臉。這是一張比自己的臉更加熟悉的臉。他曾經溫柔而深情地凝視過它,這張睡夢中帶著甜美、害怕、惱怒和悲哀的臉。

自然,辦法是有的。他記住了它,卻不知道它是什麽意思——一個死記硬背下來的未來,它給他的嚴格教誨就是:放手、放手、放手。

保羅睜開眼睛,看著契尼堅定的臉。她已經停止了按摩,靜靜地坐在那裏——最最純正的弗雷曼人姿態。她的一切仍舊那麽熟悉,頭上戴著在他倆的私人房間裏常戴的藍色產子頭巾。可此時,她臉上蒙著一副決心已定的麵具,他對做出這個決定的思維方式非常陌生,但這種思維方式已經延續了千百年。千百年來,弗雷曼女人一直共同享用男人,不隻是為了和睦相處,更重要的是傳宗接代。眼下在契尼身上起作用的顯然就是弗雷曼人的這種神秘習俗。

“你會給我一個我想要的繼承人的。”他說。

“你已經看到了?”她問,明顯指的是他的預知能力。

已經很多次了,保羅不知道如何才能確切地解釋預知的事。沒有任何標誌的時間線像織物一樣在他麵前不停地起伏波動。他歎了口氣,想起從河裏掬起一捧水的感覺:水晃**著,慢慢流走。記憶的浪花濡濕了他的臉。可現在,未來的幻象越來越龐雜晦澀,他如何才能讓自己全身沉浸在未來之水中?

“就是說,你沒有看到。”契尼說。

他幾乎再也看不到未來的幻境了,除非冒險竭盡全力。除了悲哀,未來還能給他們顯示什麽?保羅問自己。他感到自己置身一片荒蕪,這裏充滿敵意,無比荒涼,隻有他的情感漂浮著、晃**著,無法阻止、永不停息地向外流淌,漸漸枯竭。

契尼蓋好他的腿,說:“要給厄崔迪家族一個後代。這不是你把機會留給哪個女人的問題。”

這也是他母親經常嘮叨的話,保羅想。他懷疑傑西卡夫人是否暗中和契尼通信。他母親考慮這些事隻能以厄崔迪家族的利益為準。那是她從貝尼·傑瑟裏特學校學到的思維模式,雖說她現在已經背叛了貝尼·傑瑟裏特姐妹會,這種模式仍然毫無改變。

“今天伊勒琅來的時候,你聽見我們談話了。”他責備道。

保羅想著和伊勒琅見麵的情景。他進入了家庭休息室,發現契尼的織機上有一件沒有織完的長袍。還有一股酸酸的沙蟲味兒,一種難聞的臭味,幾乎蓋住了那一小口被人咬下來的黃褐色香料散發出的氣味。有人碰落了香料萃取物,滴到一塊地毯上。它燒化了地毯,地板上凝結了一團油汙。他想叫人來清理一下,就在這時,哈拉——斯第爾格的妻子,也是契尼最親密的女友——走進來說伊勒琅來了。

他不得不在這令人惡心的臭味中接見伊勒琅。正應了弗雷曼人的迷信說法:臭味前腳到,壞事後腳跟。

伊勒琅進來的時候,哈拉退了下去。

“歡迎你回來。”保羅說。

伊勒琅穿了件灰色鯨皮長袍。她拉緊皮衣,一隻手撫著頭發,對他溫柔的語調感到迷惑不解。她已經做好了迎接一頓暴怒的申斥的準備,那些責備的話已經在她的腦海裏翻騰過幾遍了。

“你這是來報告我說,姐妹會已經拋棄了最後一絲道德上的顧慮。”他說。

“做那種荒唐的事,豈不是太危險了嗎?”她問。

“荒唐和危險,這樣的組合有問題。”他說。貝尼·傑瑟裏特甄別叛徒的訓練使他覺察出她按捺住了畏縮的衝動。這種努力讓他瞥見了她深藏內心的恐懼,此外,他還發現她並不喜歡他們委派給她的任務。

“他們想從你這位有皇室血統的公主這兒得到的東西也未免太多了一點兒。”他說。

伊勒琅一動不動。保羅知道,她正用意誌的力量,老虎鉗一般緊緊控製住自己,不讓自己失控。她背負著沉重的心理負擔,他想。保羅不明白,為什麽預知幻象沒有讓他及早看到未來的這個變數。

漸漸地,伊勒琅放鬆下來。她已經下定決心了:讓恐懼壓倒自己是沒有意義的,現在退縮也為時已晚。

“您始終不管這兒的氣候,由著它保持現在這種蠻荒樣子。”她揉著長袍下的手臂,“太幹燥了,還有沙暴。您就不打算讓這兒下下雨嗎?”

“你來這裏不是打算談氣候的吧。”保羅說。他琢磨著她話裏的含義。難道伊勒琅想告訴他什麽難以啟齒的事?她的訓練不允許她宣之於口的事?好像是這樣。他感到自己仿佛被突然拋到空中,必將重重墜落在某個堅硬的地方。

“我必須要一個孩子。”她說。

他緩緩搖頭。

“我必須要!”她厲聲說,“如果有必要的話,我要給孩子另外找個爸爸。我要讓你戴綠帽子,看你敢不敢把事情抖落出來。”

“戴綠帽子可以。”他說,“可你休想要孩子。”

“你怎麽阻止我?”

他最和氣不過地笑了笑:“真要那樣的話,我讓人絞死你。”

“我是你妻子。”伊勒琅低聲說。

“我們不要玩這種愚蠢的遊戲了。”他說,“你不過是扮演妻子的角色而已。我們都清楚誰是我的妻子。”

“我隻是一個工具,僅此而已。”她說,聲音充滿痛苦。

“我並不想虐待你。”他說。

“可你把我放在了這樣的位置上。”

“不是我。”他說,“是命運選擇了你,你父親選擇了你,貝尼·傑瑟裏特姐妹會選擇了你,宇航公會選擇了你。這一次,他們又選擇了你。他們這次選你做什麽,伊勒琅?”

“我為什麽不能有你的孩子?”

“因為你不適合承擔這樣的角色。”

“我有權利養育皇室繼承人!我父親曾經是……”

“你父親曾經是而且仍然是一頭畜生。你我都知道,他幾乎完全失去了他應該統治和保護的人性。”

“別人對他的憎恨不及對你的吧?”她怒視著他,“你說過,你並不想虐待我,可……”

“所以我同意你去找情人。但你聽好了:找情人,卻不允許你把該死的私生子帶進我的皇族。我不會承認這樣的孩子。我不反對你和任何男人苟合,隻要你小心謹慎……而且沒有孩子。我不是傻瓜,在這種情況下,我不會有什麽想法。可你不要濫用我慷慨賜予你的權利。至於皇位,我要嚴格控製它的血統。貝尼·傑瑟裏特姐妹會休想控製它,宇航公會也休想。這是我把你父親的薩多卡軍團從厄拉奇恩平原驅逐出去以後贏得的特權。”

“你說了算。”伊勒琅說。她猛地一轉身,衝出房間。保羅把自己的思緒從回憶中拉出來,放到坐在床邊的契尼身上。他很清楚自己對伊勒琅的矛盾感情,也理解契尼弗雷曼式的決定。換一種情形,契尼和伊勒琅甚至有可能成為朋友。

“您怎麽決定的?”契尼問。

“不要孩子。”他說。

契尼用食指和右手拇指做了一個晶牙匕的手勢。

“事情可能真會發展到那一步。”他同意道。

“您不認為一個孩子能解決伊勒琅的所有問題?”她問。

“傻瓜才那樣想。”

“我可不是傻瓜,親愛的。”

他惱怒起來:“我沒說你是!可我們不是在討論該死的浪漫小說。走廊那頭的是一個真正的公主,在帝國宮廷裏長大,見識過各種卑鄙肮髒的皇室仇殺。對她來說,陰謀就像寫她那些愚蠢的曆史書一樣稀鬆平常!”

“那些書寫得並不愚蠢,親愛的。”

“可能吧。”他的惱怒漸漸消失了,握住她的手,“對不起。但那個女人有太多的陰謀,大陰謀中還有小陰謀。隻要滿足了她一個野心,她就會得寸進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