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2)

這麽做很危險,傑西卡想,但她想起了信筒裏的訊息。她看出了保羅的意圖:直接深入他們的內心,直麵那些讓大家無所適從的問題,解決它們,其餘的一切自然會迎刃而解。

“沒有人會承認沒有經過決鬥的領袖,是嗎?”保羅問。

“那是慣例。”有人叫道。

“我們的目標是什麽?”保羅問,“是推翻拉班,那個哈克南禽獸,是重建我們的星球,把它建成一個水源豐富、能讓我們的家人過上幸福生活的地方——這難道不是我們的目標嗎?”

“艱難的任務需要殘酷的慣例。”有人大聲說。

“你們會在戰鬥前折斷自己的刀鋒嗎?”保羅質問,“我說的是事實,絕不是誇口或向誰挑戰。在場的諸位相信沒有一個人能在單打獨鬥中擊敗我,包括斯第爾格在內。這一點,斯第爾格本人也承認。他知道,你們大家也都知道。”

人群中再次響起憤怒的低語。

“你們中間有許多人曾經在訓練場上跟我交過手,”保羅說,“知道這不是我在誇口。我這麽說,是因為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實,難道我會蠢到自己看不出來嗎?我比你們更早開始接受這些訓練,我的那些老師也比你們所見過的任何人更加經驗豐富。不然你們以為我是如何戰勝詹米的?在我當時的年紀,你們的男孩子不過剛學會打鬥遊戲罷了。”

他的音言運用得恰如其分,傑西卡想,但對這些人來說還不夠。他們對聲音控製有良好的抵抗能力,他還必須在邏輯上說服他們。

“那麽,”保羅說,“讓我們來看看這個。”他舉起信筒,剝掉殘餘的封皮,“這是從一個哈克南信使身上搜到的,它的可靠性毋庸置疑。這封信是寫給拉班的,信上說,他請求增派部隊的要求被拒絕了,他的香料收成遠遠達不到配額的要求,他必須利用他現有的人手,從厄拉科斯榨取更多的香料。”

斯第爾格走到保羅身邊。

“你們中有多少人明白這意味著什麽?”保羅問道。“斯第爾格一眼就明白了。”

“他們孤立無援了!”有人大聲回答。

保羅把信筒塞進腰包,從脖子上解下一根用誌賀藤編成的係繩,從上麵取下一個戒指,把它高高舉起。

“這是我父親的公爵印章戒指,”他說,“我曾發誓永遠不會戴它,直到我準備好率領我的軍隊橫掃整個厄拉科斯,並宣布它是我的合法領地。”他把戒指戴在手指上,握緊拳頭。

山洞被沉寂籠罩。

“誰是這裏的統治者?”保羅舉起拳頭問道,“是我!我統治著厄拉科斯的每一寸土地!它是我的公爵封地,無論皇帝現在說‘不’還是‘是’!是他把厄拉科斯封給了我父親,我父親又傳給我。”

保羅踮起腳跟,又落下去。他打量著人群,感受著他們的情緒波動。

差不多了,他想。

“當我奪回本應屬於我的統治權時,這裏的一些人將在厄拉科斯擁有重要地位。”保羅說,“斯第爾格就是其中之一。我並不是想收買他!也不是出於感激,盡管我和許多人一樣,欠他一條命。不!不為別的,就因為他的睿智和強大,因為他用自己的智慧而不僅是紀律來統率這支軍隊。你們以為我很蠢嗎?你們以為我會砍斷自己的左膀右臂,讓他在這個山洞裏血濺當場,就為了讓你們看熱鬧嗎?”

保羅犀利的目光掃過人群,“你們誰敢說我不是厄拉科斯合法的統治者?難道我為了證實自己的統治權,就必須讓這沙海中的每一個弗雷曼部落都失去首領嗎?”

保羅身邊的斯第爾格動了動身子,他疑惑地望向保羅。

“難道我會在最需要人的時候,反而削弱自己的力量嗎?”保羅問,“我是你們的統治者,而我要對你們說,現在該停止自相殘殺了。別再殺死我們最好的戰士。我們要一致對外,把刀鋒對準我們真正的敵人——哈克南人!”

斯第爾格“唰”地抽出他的晶牙匕,向上舉起,高呼道:“保羅-穆阿迪布公爵萬歲!”

震耳欲聾的吼聲響徹山穀,回聲此起彼伏,久久地在山洞中回響。人們歡呼著,高聲唱著:“呀,嗨呀,喬哈達!穆阿迪布!穆阿迪布!穆阿迪布!呀,嗨呀,喬哈達!”

傑西卡在內心將這段話翻譯了出來:“穆阿迪布的戰士萬歲!”她、保羅和斯第爾格,他們三人刻意導演的這出戲成功了。

喧鬧聲漸漸平息。

洞內完全恢複平靜時,保羅對斯第爾格說道:“跪下,斯第爾格。”

斯第爾格雙膝跪在小道上。

“把你的晶牙匕給我。”保羅說。

斯第爾格照他的話做。

原來的計劃沒有這一出,傑西卡想。

“重複我的話,斯第爾格。”保羅說。然後,按照父親在授勳儀式上所說的話,他念道:“我,斯第爾格,從我的公爵手中接過這把刀。”

“我,斯第爾格,從我的公爵手中接過這把刀。”斯第爾格重複道,從保羅手中接過那把乳白色的匕首。

“我的公爵所指,便是我的刀鋒所向。”保羅說。

斯第爾格以緩慢莊嚴的語調重複保羅的話。

傑西卡想起了這儀式的來源,頓時淚水盈眶,她眨眨眼,忍住淚花,搖了搖頭。我知道這樣做的理由,她想,我不該被它驚擾。

“隻要我的鮮血還在流淌,我的刀就屬於我的公爵,我將誓死消滅他的敵人。”保羅說。

斯第爾格重複他的話。

“吻這把刀。”保羅命令道。

斯第爾格照做,然後又以弗雷曼人的方式吻了保羅的刀柄。保羅點點頭,於是斯第爾格把刀插入刀鞘,站起身。

人群發出一片充滿敬畏的輕聲歎息,傑西卡聽到他們的竊竊私語:“那個預言——一個貝尼·傑瑟裏特將為我們指路,一位聖母將看到這條光輝大道。”接著,從更遠處傳來一句話:“她是在通過她的兒子指引我們!”

“斯第爾格統領這個部落,”保羅說,“決不允許任何人對此心存異議。他代替我發布命令,他要你們做的,就是我要你們做的。”

英明,傑西卡想,部落的領袖絕不能在那些本應聽命於他的人麵前丟臉。

保羅放低聲音:“斯第爾格,我想在今晚派出沙漠旅者,同時放出碧水鳥,召集一次部落首領聯合會。把他們派出去之後,你就帶著卡特、柯巴、奧塞姆和其他兩名你自己挑選出來的小隊長,到我房裏來製定作戰計劃。等各部落首領到達之時,我們必須打一個大勝仗,讓他們好好瞧瞧。”

保羅點頭示意母親陪他一起離場,然後率先走下小道,穿過人群,朝中央通道和早已準備好的起居室走去。當保羅從人群中擠過去的時候,無數隻手伸來,想要觸摸他的身體。人群歡呼著他的名字。

“斯第爾格所指,便是我的刀鋒所向,保羅-穆阿迪布!快讓我們戰鬥吧,保羅-穆阿迪布!讓我們用哈克南人的血來澆灌這片大地!”

傑西卡感受到人們的**,意識到這群人正渴望戰鬥。他們已經迫不及待了。我們把他們的鬥誌推上了頂峰,她想。

進入內室後,保羅示意母親坐下來,說道:“在這兒等一下。”然後,他掀開門簾,鑽進一條側道。

保羅走後,內室顯得很靜。門簾後麵如此之靜,甚至能聽到把在穴地裏循環的空氣打進這個房間的鼓風機那微弱的颯颯聲。

他要把哥尼·哈萊克帶到這裏來,她想。她心中五味陳雜,在來厄拉科斯之前,哥尼和他的音樂一直是卡拉丹愉快時光的一部分。如今,她卻覺得卡拉丹仿佛是發生在別人身上的事。這三年來,她已經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就要與哥尼再次麵對麵了,這使她不得不重新估量發生在自己身上的變化。

保羅的咖啡用具放在她右邊的矮桌上,這套銀鎳合金製品是從詹米那裏繼承來的。她看著它,心想不知曾有多少隻手摸過它的金屬表麵。這個月,契尼就是用它來服侍保羅的。

這個沙漠女人除了侍候他喝咖啡以外,還能為一個公爵做些什麽呢?傑西卡心下暗問。她無法給他帶來權力,也沒有家族勢力。保羅隻有一個選擇——他隻能通過政治聯姻與某個強勢的大家族結盟,對方甚至可能是皇室家族。待嫁的公主畢竟有許多,她們中的任何一個都接受過貝尼·傑瑟裏特的訓練。

傑西卡想象著:離開厄拉科斯這嚴酷的生存環境,作為一位公爵的母親,過上她所熟悉的既有權勢,又有保障的生活。她瞥了一眼遮在岩洞石壁上的厚壁毯,回憶起自己是怎樣一路顛簸到這兒來的——靠一大群沙蟲,乘著聖母轎騎在沙蟲背上,高高的行李架上堆滿為未來戰鬥準備的必需品。

隻要契尼活著,保羅將看不到他的職責,傑西卡想,她已經給他生了一個兒子,這已經足夠了。

她突然非常想見自己的小孫子,這孩子在許多方麵都那麽像他的祖父——那麽像雷托。傑西卡把雙掌放在臉頰兩邊,開始用慣用的呼吸法來穩定情緒,清醒頭腦,然後向前彎腰,專心練習,讓身體可以隨時服從頭腦的指揮。

她知道,保羅選擇這個鳥巢洞作為指揮部是無可指責的。這是一個理想的地方,北邊的風口關通往一處岩壁環繞的窪地,那裏有一個護衛森嚴的村莊,許多厄拉科斯技工和機械師的家都在那個村莊裏,同時,它也是整個哈克南人防禦區的維護中心,是個關鍵性的戰略要地。

門簾外傳來一聲咳嗽,傑西卡直起身體,深深吸了口氣,慢慢地平靜下來。“進來。”她說。

簾子甩開,哥尼·哈萊克猛地跳進屋內。她還沒來得及看清他臉上古怪、扭曲的表情,哥尼就已經轉到她背後,一隻強壯的手臂卡住她的下巴,把她提了起來。

“哥尼,你這個傻瓜,你要幹什麽?”她質問道。

隨即,她感到刀尖抵在了自己背上,一陣寒意從刀尖向外蔓延,傳遍她的全身。刹那間,她明白了:哥尼想要殺她。為什麽?她想不出任何理由,他不是那種會叛變的人。但她確信自己沒有誤會他的企圖。明白這一點之後,她迅速在心裏盤算起來。站在身後的並不是一個能輕易戰勝的對手,而是一名老練的殺手,對音言具有高度的警惕性,了解所有戰鬥策略,熟知每一個死亡陷阱和暴力手段。站在身後的是她親自用潛意識培訓法訓練出來的殺人工具。

“你以為你已經逃脫了罪責,是不是,巫婆?”哥尼號叫道。

她還來不及思考這個問題,也來不及回答,保羅掀起門簾走了進來。

“他來了,母……”保羅突然打住話,凝望著眼前的緊張場麵。

“站在原地別動,大人。”哥尼說。

“你這是……”保羅搖著頭。

傑西卡想要張口說話,但感到那條手臂緊緊卡著她的喉嚨。

“沒有我允許,不準開口,巫婆,”哥尼說。“我隻想你說一件事,好讓你兒子親耳聽到。隻要你有一絲反抗的跡象,我就把這把刀刺入你的心髒。你必須保持聲音平穩,不許繃緊肌肉,更不許動。你必須小心你的一舉一動,這樣才能為你自己多贏得幾秒鍾活命的時間。我向你保證,就隻有這些。你沒有任何討價還價的餘地。”

保羅向前邁了一步。“哥尼,嗨,這是……”

“停在原地,別動!”哥尼厲聲叫道,“再走一步,她就沒命了。”

保羅的手滑向腰間的刀柄,他平靜地說道:“你最好解釋一下,哥尼。”

“我發過誓,一定要手刃出賣你父親的叛徒,”哥尼說,“你以為我能忘記那個對我恩重如山的人嗎?是他把我從哈克南奴隸營裏救出來的,是他給了我自由、生命和榮譽……還有友誼,這份友情對我而言珍貴無比,無可替代。如今,背叛他的人就在我的刀下。沒人能阻止我……”

“你大錯特錯了,哥尼!”保羅說。

傑西卡想:原來是這麽回事!太可笑了!

“我錯了?”哥尼問,“讓我們聽聽這個巫婆是怎麽說的。最好讓她明白,我用盡了所有賄賂、打探和欺騙的手段才證實了這個指控。為了弄清其中一部分真相,我甚至對一個哈克南衛隊長用了塞繆塔迷藥。”

傑西卡感到扼住她喉頭的手稍稍鬆了一點。但沒等她開口,保羅便說道:“叛徒是嶽醫生。我告訴過你了,哥尼。證據很充分,無可辯駁。確實是嶽醫生。我不管你的懷疑是打哪兒來的——追究這些毫無意義——但如果你傷害了我的母親……”保羅從刀鞘中抽出晶牙匕,置於胸前,“……我就要你血債血償。”

“嶽醫生受過預處理,以適合擔任禦醫之職,”哥尼怒喝道,“他不可能變成叛徒。”

“我知道有一種方法可以解除那種處理。”保羅說。

“證據!”哥尼堅持道。

“證據不在這裏,”保羅說,“在泰布穴地,遠在南方。但如果……”

“別跟我玩把戲。”哥尼吼道,他的手重新勒緊了傑西卡的脖子。

“不是把戲,哥尼。”保羅說。他的聲音無比悲慟,撕扯著傑西卡的心。

“我看了從哈克南間諜身上搜出的信件,”哥尼說,“那封信直接指向……”

“我也看過那封信,”保羅說,“父親曾在一天晚上讓我看過,並向我解釋了這其實是哈克南人的陰謀,目的在於讓他懷疑心愛的女人。”

“啊!”哥尼說,“你沒……”

“住口!”保羅說。語氣平淡,卻比傑西卡聽過的任何聲音更具支配力。

他的控製力已臻化境,她想。

哥尼架在她脖子上的手臂開始發抖,抵在她背上的刀尖也遊移不定起來。

“你並不知道,”保羅說,“我母親在夜晚會為她逝去的公爵而哭泣。你沒見過她眼中一說起天殺的哈克南人就會噴出的怒火。”

這麽說,他都聽見了,她想,淚水頓時迷糊了她的雙眼。

“你也並不知道,”保羅繼續道,“該如何牢記你在哈克南奴隸營裏學到的教訓。你說你為我父親的友誼感到驕傲!難道你還不了解哈克南人和厄崔迪人之間的區別?難道你還無法通過哈克南人留下的臭味嗅出他們的陰謀?難道你還不了解,厄崔迪人的忠誠是用愛換來的,而哈克南人用金錢買來的卻隻有恨?難道你還看不清這次叛變的真相嗎?”

“但是,嶽醫生……”哥尼喃喃道。

“我們的證據,是嶽親自寫給我們的信。他在信中承認了他的背叛,”保羅說,“我用我對你的愛發誓,我說的全是真的。你自己也知道我對你的愛有多深,就算待會兒我把你殺死在地上,我也仍將保留對你的這份愛。”

聽到兒子說出這番話,傑西卡大為驚訝,他對人性的了解和洞察一切的聰明才智,無不讓傑西卡震驚不已。

“我父親很有交友的天賦,”保羅說,“他從不肆意給出自己的愛,他的愛從不會給錯對象。他的弱點在於他誤解了恨,他以為任何一個仇恨哈克南人的人都不會背叛他。”他看了他母親一眼,“她清楚地知道這一點,我已經給她看了我父親的信,他從來沒有懷疑過她。”

傑西卡感到自己快要失控,隻得咬緊下唇。她注意到保羅生硬的語氣,意識到他說出這番話,需要付出多大的代價。她想朝他奔過去,把他摟在胸前,她以前從沒這麽做過。但扼住她咽喉的手臂已停止了顫抖,刀尖仍一動不動地抵著她的後背。

“一個孩子一生中最可怕的時刻,”保羅說,“就是發現他的父母隻是普通的人,分享著一種他永遠無從參與的愛。它既是一種損失,也是一種領悟,明白世界分為彼此,而我們總是孤身一人。這一頓悟自有其真實性,沒有人可以回避。當我父親提到母親時,我聽出了他對她的愛。我母親不是叛徒,哥尼。”

傑西卡終於開口道:“哥尼,放開我。”話中並沒帶任何特殊的命令語氣,也沒有針對他的弱點使什麽詭計的意思,然而哥尼的手臂卻鬆開了。她跑向保羅,站在他麵前,但沒有抱住他。

“保羅,”她說,“這世上還有其他領悟。我突然意識到,過去我曾一直在利用你,扭曲你,操縱你,硬把你放在我選擇的道路上……或者說,這是一條我不得不選擇的道路,就當這是我的借口吧,我隻能說,我所受的訓練要求我那麽做。”她的喉嚨哽住了,過了一會兒,她抬頭看看兒子的眼睛,“保羅……我要你為我做件事:去選擇一條幸福的道路。你那位沙漠女子,如果你願意,就娶她吧。別管別人怎麽說,想做就去做。但要選擇一條你自己的路,我……”

她停了下來,身後傳來的喃喃低語打斷了她。

哥尼!

她看見保羅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她的身後,便轉過身去。

哥尼站在原地,但刀已插回刀鞘。他撕開胸前的衣袍,露出裏麵灰色光滑的蒸餾服,是走私徒在各穴地間買賣的那種。

“將你的刀刺入我的胸膛吧,”哥尼說,“殺了我,結束這場爭端。我已經玷汙了自己的名聲,我對不起公爵!最好的……”

“別動!”保羅命令道。

哥尼看著他。

“扣上你的袍子,別像個傻瓜一樣,”保羅說,“這一天來,我已經看夠傻事了。”

“殺了我吧!”哥尼咆哮道。

“你應該更了解我才是,”保羅說,“你以為我有這麽白癡嗎?難道每個我需要的人都要和我玩這一手嗎?”

哥尼看著傑西卡,用一種絕望、乞求,可憐得完全不像他的語氣說道:“那麽,夫人,請你……殺了我。”

傑西卡走到他麵前,雙手按在他的肩上。“哥尼,為什麽要逼厄崔迪人殺死他們所愛的人呢?”她輕輕把哥尼敞開的衣袍從他手指下麵拉出來,為他掩好衣襟,又幫他把胸前的衣服係緊。

哥尼結結巴巴道:“但是……我……”

“你以為自己是在為雷托複仇,”她說,“正因如此,我才敬重你是一條漢子。”

“夫人!”哥尼說。他垂下頭,下巴埋在胸前,緊閉著雙眼,強忍著不讓淚水流出來。

“我們就把這次發生的事當成老朋友之間的誤會吧。”她說。保羅聽出她有意調整了語調,話中暗含撫慰。“一切都過去了,萬幸的是,我們之間再也不會有這樣的誤會了。”

哥尼睜開淚光閃爍的雙眼,低頭看著她。

“我認識的那個哥尼·哈萊克是一個精通劍術和巴厘琴的人,”傑西卡說,“而我最敬重的,是彈琴的哥尼。難道那個哥尼·哈萊克不記得了,當年我是多喜歡聽他為我彈琴啊?你還帶著巴厘琴嗎,哥尼?”

“我換了把新琴,”哥尼說,“是從秋夕星帶來的,音色美妙極了。彈起來就像是維羅塔親手製作的樂器,盡管上麵沒有他的簽名。我覺得它是維羅塔的學生製造的。而這個學生……”他突然頓住了,“我這是在說什麽呢,夫人?盡是東拉西扯……”

“不是東拉西扯,哥尼。”保羅說。他走過去,站在母親身旁,正眼盯著哥尼,“不是東拉西扯,而是朋友之間分享樂事。如果你現在願意為她彈琴,我會非常感激你的。戰鬥計劃可以等一會兒再談,至少明天之前我們不打算開戰。”

“我……我去拿我的琴,”哥尼說,“就在過道裏。”他從他們身邊繞過去,穿過門簾走了。

保羅把手放在他母親的手臂上,發現她在發抖。

“都過去了,母親。”他說。

她沒有轉回頭,隻是用眼角的餘光朝上看著。“過去了?”

“當然,哥尼……”

“哥尼?哦……是的。”她垂下眼簾。

門簾沙沙地響,哥尼帶著巴厘琴回來了。他開始調音,回避著他們的目光。牆上的壁毯削弱了回聲,樂音變得柔和而親昵。

保羅扶著母親來到一個墊子旁坐下,讓她背靠在牆上厚厚的掛毯上。他突然吃驚地發現母親變得十分蒼老,臉上開始出現沙漠人特有的那種幹燥引起的皺紋,一雙藍眼睛的眼角周圍已經現出了魚尾紋!

她累了,他想,我們必須想個法子,減輕她的負擔。

哥尼撥了撥琴弦。

保羅看了他一眼,說道:“我……有些事要去處理。你在這裏等我。”

哥尼點點頭。此刻,他的思緒似乎已經飄向了遠方,仿佛正徜徉在卡拉丹遼闊的天空下——地平線上烏雲滾滾,預示著即將到來的暴風雨。

保羅硬下心,轉身離去,穿過厚重的門簾,走進側道。他聽見哥尼在身後開始彈起小調,便停在屋外站了一會兒,聆聽著微弱的琴聲。

果樹園,葡萄園,

**豐滿的美女,

為我斟滿美酒。

為什麽要談戰爭?

高山化為塵土。

為什麽我感到如此悲哀?

天堂的大門敞開,

灑下遍地財富;

隻需合起雙手就能聚起無數。

為什麽我還想著埋伏,

想著杯中投下的劇毒?

為什麽我會感慨年華老去?

愛人伸出臂膀召喚我,

帶著溢於言表的幸福,

迎接我的還有伊甸園裏快樂無數。

為什麽我還記得這些傷痕。

為什麽我要夢見過去的罪惡?

為什麽我總是帶著恐懼陷入噩夢深處?

一位身著長袍的敢死隊信使從前麵通道的拐角處走出,向保羅走來。他的兜帽拋在腦後,蒸餾服鬆鬆地掛在身上,這說明他剛從外麵的沙漠中歸來。

保羅示意他停下,然後離開門簾,沿著通道走到那信使身旁。

那人雙手抱在胸前,以弗雷曼人在典禮上向聖母或薩亞迪娜行禮的方式,向保羅彎腰敬禮。他說道:“穆阿迪布,各部落的首領已經陸續抵達了。”

“這麽快?”

“這些是斯第爾格早些時候派人去叫的,他當時覺得……”他聳了聳肩。

“我知道了。”保羅回頭望了望,從屋裏傳出微弱的琴聲,回想起那是母親最喜愛的一首老歌,一首曲調歡快、歌詞悲哀的奇怪歌謠,“斯第爾格很快就會和其他首領一起趕來,待會兒你帶他們到我母親那兒去,她正等著呢。”

“我會在這裏等他們,穆阿迪布。”信使說。

“好的……行,你就在這裏等。”

保羅從信使身邊擠過去,繼續朝洞穴深處走。每個這樣的洞穴裏都有一個特殊場所——就在儲水池旁邊。在那裏,他會找到一條小小的夏胡魯,不到九米長,被四周的水溝包圍著,因為生長受到限製而長不大。一旦從小小造物主的菌體中孵化出真正的造物主,就不能再接觸水了,水對它們來說是一種劇毒。將造物主淹死在水中,這是弗雷曼人的最高機密,這種行為將獲得那種把他們凝聚成為一體的物質——生命之水,而水中所含的毒素隻能由聖母來改變。

保羅的這個決定源自剛才母親麵對的危急關頭。他以前從沒在未來的預見中看到過那個時刻,從沒看見出自哥尼·哈萊克的這個危機。未來,灰雲籠罩中的未來,整個宇宙翻騰著向前湧動,衝向一個沸騰的關鍵點。這個未來包圍著他,仿佛一個幻影世界。

我必須看清它,他想。

他的身體已漸漸對香料產生了某種抗藥性,預知的幻象於是越來越少……越來越朦朧。對他來說,解決辦法就擺在那兒。再明顯沒有了。

我要淹死那條造物主。現在就讓我們來看一看,我到底是不是魁薩茨·哈德拉克。隻有魁薩茨·哈德拉克才能經受住聖母所經受過的考驗。

那是沙漠戰爭爆發後的第三年,保羅-穆阿迪布獨自躺在鳥巢洞的一間內室中,頭頂的牆上掛著一幅以弗雷曼神話傳說為背景的壁毯。他像一個死人般躺在那兒,癡迷於生命之水帶來的啟示。這種能夠賜予新生的毒藥改變了他,使他不再受到時間的限製。於是,那個預言被證實了:李桑·阿爾-蓋布可以在活著的同時死去。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厄拉科斯傳奇故事集》

黎明前的黑暗籠罩著哈班亞盆地,契尼從盆地中走出,聽著把她從南方帶到這裏來的那架撲翼飛機呼呼地飛往荒漠中的一處隱蔽地。在她周圍,護衛隊與她保持一定距離,呈扇形在山脊的岩石中散開,以防出現任何不測。這是她——穆阿迪布的女人,他長子的母親——的請求:想要獨自走一會兒。

他為什麽召我來?她暗自發問,他跟我說過,要我和小雷托及厄莉婭一起留在南方。

她攏起長袍,輕快地躍起,越過一道岩石屏障,跳上登山小道。在黑暗中,這些小道隻有經過沙漠訓練的人才辨認得出。腳下的小石子滑動著,可她照樣如履平地,全然不覺。

爬山讓人興奮,緩解了她內心的恐懼——她害怕,一是她的護衛隊靜悄悄地消失在視線之外,二是因為派來接她的竟是一艘珍貴的撲翼機。馬上就要與保羅-穆阿迪布——她的友索——重聚了,隨著這一時刻逐漸逼近,她的心劇烈跳動起來。他的名字可能已經成了整個星球上的戰鬥口號:“穆阿迪布!穆阿迪布!穆阿迪布!”但是,她所認識的那個男人不僅僅是穆阿迪布,更是她兒子的父親,她溫柔的愛人。

一個高大的身影赫然聳現在她頭頂的岩石上方,示意她加快速度。她立即加快了步伐。黎明的鳥兒已經開始活動,紛紛鳴叫著飛上天空,一道蒙矓的曙光灑在東方的地平線上。

上麵的那個人影並不是她的護衛隊員。是奧塞姆?她心想,覺得那個身影的動作和風格都很熟悉。她走到他麵前,在逐漸變亮的晨光中認出了敢死隊小隊長奧塞姆那張扁平的大臉。他的兜帽掀開了,嘴上的過濾器鬆鬆地係著。有些時候,如果隻打算到沙漠裏待一小會兒,還是可以冒險穿成這個樣子出來。

“快,”他輕聲道,帶著她沿著隱秘的裂縫進入隱蔽的山洞,“天馬上就要亮了,”他一邊為她打開密封門,一邊小聲說,“哈克南人一直在這一帶巡邏,想要最後一搏,我們現在還不敢冒被他們發現的危險。”

他們走過狹窄的邊門支道進入鳥巢洞。球形燈亮了起來。奧塞姆從她身邊擠過去,說道:“跟我走,快。”

他們沿著通道快步往下走,經過另一道密封門,拐入另一條通道,然後撥開門簾,走進一間廂房。鳥巢洞原先隻是供人們日間休息的驛站,當時這間廂房是薩亞迪娜的休息室。現在,房間的地麵上鋪著厚厚的地毯和軟墊,一幅繡著紅色巨鷹的壁毯遮住岩壁。一旁的矮桌上扔著幾張以香料為原料製成的紙張,散發出陣陣香料氣息。

聖母獨自一人坐在門對麵。她抬起頭,眼神仿佛能穿透別人的內心,讓人禁不住想發抖。

奧塞姆雙手合十,說道:“我已把契尼帶到。”他躬身行禮,接著掀開門簾退了出去。

傑西卡想:我該怎麽跟契尼講?

“我孫兒怎麽樣了?”傑西卡問。

啊,符合禮儀的問候,契尼想,她突然又感到一陣惶恐,穆阿迪布呢?他為什麽沒在這裏迎接我?

“他很健康,也很快樂,我的母親,”契尼說,“我把他和厄莉婭留給哈拉照看了。”

我的母親,傑西卡想,是的,在正式的問候禮儀中,她有權這麽稱呼我。她給我生了個孫子。

“我聽說,柯努亞穴地送來了布匹,作為禮物。”傑西卡說。

“一塊漂亮的布匹。”契尼說。

“厄莉婭有什麽消息讓你捎來嗎?”

“沒有。但人們已經漸漸開始接受她這個奇跡了。穴地裏的一切比以前順利多了。”

她為什麽要拖拖拉拉地問這些?契尼感到奇怪,肯定出了什麽急事,否則他們不會派撲翼機來接我。可現在,我們卻在這些繁文縟節上浪費時間。

“我們得從新料子上剪幾塊下來,給小雷托做些衣服。”傑西卡說。

“一切隨您心意,母親。”契尼說。她埋下頭,問道:“有戰鬥的消息嗎?”她竭力保持麵無表情的樣子,好讓傑西卡猜不出她的心思。畢竟,這是一個有關保羅-穆阿迪布的問題。

“又打了一起勝仗,”傑西卡說,“拉班已經派人送來一份措辭謹慎的休戰書。我們取走了他那些信使的水,把他們的屍體送回去了。拉班甚至還決定減輕一些窪地村民的賦稅,但他做得太遲了。大家都知道,他是出於對我們的畏懼才那麽做的。”

“事態發展正如保羅的預計。”契尼說。她盯著傑西卡,竭力隱藏內心的恐懼。我已經提到了他的名字,可她仍然毫無反應。別人很難從她那張石頭一樣的臉上看出一絲蛛絲馬跡……可她的態度也太僵硬了點吧。她為什麽閉口不談?我的友索到底出了什麽事?

“我希望我們此刻是在南方,”傑西卡說,“那些綠洲在我們離開時是多麽美麗!難道你不希望有一天整個家園也一樣開滿鮮花嗎?”

“家園確實很美,”契尼說,“但也有許多悲傷。”

“悲傷是勝利的代價。”

她這是讓我為悲傷做好思想準備嗎?契尼想。她說:“有那麽多女人失去了男人。當她們知道我被召到北方來的時候,都很嫉妒我呢。”

“是我召你來的。”傑西卡說。

契尼感到心突突亂跳。她想用手捂住耳朵,害怕聽到那可能的消息。但她仍然保持著平靜:“信上的署名是穆阿迪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