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1)

充當誘餌的香料田後麵是一片遼闊的沙丘地帶,一陣鼓聲從那邊傳來。沉悶的鼓聲震撼著大地,仿佛用腳就可以聽到。哥尼看見弗雷曼人沿著沙蟲前進的路線在沙地上一一散開。

沙蟲奔襲而來,就像一條沙海中遊動的大魚,高高拱起沙丘地表。它的環節彎曲著,掀起陣陣沙浪。沒過多久,哥尼便在岩頂的有利位置上親眼目睹了沙蟲被製服的一幕。先是一個鉤手大膽地翻身一躍,跳到沙蟲身上,隨即,那生物翻身扭動起來,一側的鱗甲在陽光下閃閃發亮,接著,整整一隊人都躍到沙蟲彎曲的背上。

“這就是你不該看到的一件事。”保羅說。

“一直有這種傳言,”哥尼說,“但若非親眼所見,實在是難以置信。”他搖搖頭,“厄拉科斯的所有人都害怕這怪物,你們卻把它當成了坐騎。”

“你過去也聽我父親講起過沙漠的力量,”保羅說,“這就是。這顆行星的地表屬於我們!任何風暴、任何生物、任何惡劣的環境都無法阻擋我們。”

我們,哥尼想,他指的是弗雷曼人。聽他說話的口氣,儼然已經把自己看成了弗雷曼人的一員。哥尼再次打量著保羅那雙香料藍的眼睛。他知道,自己的眼睛也染上了幾分香料藍,但走私徒可以得到宇宙各地的食物,所以受影響的程度還不是很嚴重。另一方麵,在走私徒中間,眼睛的色澤是一種微妙的暗示,標誌著他們的身份地位。當他們說某人有“香料刷過的痕跡”時,意思是指那人太土著化,通常暗示著不可信任。

“曾幾何時,在這個緯度範圍,我們不會在光天化日下騎乘沙蟲。”保羅說,“但如今,拉班的空中部隊已所剩無幾,他不會浪費軍力在沙漠上尋找幾個小黑點。”他看著哥尼,“你的撲翼機出現在這兒,著實讓我們吃了一驚。”

我們……我們……

哥尼搖搖頭驅走那樣的想法。“和你們相比,大吃一驚的人應該是我們吧。”他說。

“拉班在窪地和村莊的人有什麽消息?”保羅問。

“據說他們在穀地村莊裏加強了防禦工事,你們傷害不了他們。我還聽說他們隻需守在防禦工事裏,你們就會在徒勞無益的進攻中將自己的有生力量消耗殆盡。”

“一句話,”保羅說,“他們龜縮不動。”

“而你們則可以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哥尼說。

“這是我從你那兒學到的策略,”保羅說,“他們失去了主動權,也就意味著他們輸掉了這場戰爭。”

哥尼露出一絲心照不宣的微笑。

“我們的敵人就待在我想要他們待的地方。”保羅說。他看了看哥尼,“好了,哥尼,你會加入我的隊伍,和我一起打完這一仗嗎?”

“加入?”哥尼看著他,“大人,我從來沒有棄你而去。是你棄……我以為你死了,於是我四處漂泊,每天得過且過,等著尋找機會拿自己的命去換另一個人的命——拉班的命。”

保羅尷尬得默不作聲。

一個女人爬上山岩朝他們走來,蒸餾服兜帽和麵罩之間露出眼睛,目光在保羅和他的同伴間遊走。她在保羅麵前停下腳步。哥尼注意到她站得離保羅很近,一副暗示保羅屬於她的氣勢。

“契尼,”保羅說,“這是哥尼·哈萊克,我跟你說起過他。”

她看了看哈萊克,接著回頭看向保羅。“我記得。”

“那些人騎著造物主去哪兒?”保羅問。

“他們隻是把它趕走,好讓我們有時間搶救設備。”

“那麽……”保羅突然頓住,用鼻子嗅了嗅空氣。

“風來了。”契尼說。

他們頭頂的山脊上有人高聲喊道:“嗨——風來了!”

這下子,哥尼發覺弗雷曼人的行事速度明顯加快了,他們跑來跑去,給人一種匆忙的感覺。沙蟲沒有讓弗雷曼人恐懼,風卻使他們緊張起來。沉重的香料機車爬上他們腳下幹燥的沙灘。一扇石門突然在岩石間打開,露出一條通道……香料工廠一進洞,石門在它身後合攏,不留一絲痕跡。這機關做得如此巧妙,竟連哥尼也沒有察覺。

“你們有很多這樣的隱藏點嗎?”哥尼問。

“很多。”保羅說。他看著契尼,“去找柯巴。告訴他,哥尼說走私徒中有些人不能信任。”

她又看了看哥尼,接著回頭望向保羅,點點頭,隨即轉身跳下岩石,靈巧得像一頭羚羊。

“她是你的女人。”哥尼說。

“我長子的母親,”保羅說,“如今,厄崔迪家族又添了一位雷托。”

哥尼什麽也沒說,隻是睜大雙眼,接受了這個事實。

保羅警惕地觀察著周圍的動靜。此時,南方的天空呈現出一片咖喱色,斷斷續續的陣風和迅疾的氣流刮起沙塵,揚到他們頭頂的半空中。

“封好你的蒸餾服。”保羅說著,係緊了自己的麵罩和兜帽。

哥尼照他說的做。多虧有這些過濾器。

保羅問道:“有哪些人你不信任,哥尼?”隔著過濾器,聲音有些含糊不清。

“有一些新招的人員,”哥尼說,“是從外星球來的……”他猶豫了一會兒,突然對自己的用詞感到驚訝。外星球來的,他輕易地就說出了這個詞。

“哦?”保羅說。

“他們不像我們平常招的那些尋寶者,”哥尼說,“相比之下更加強悍。”

“是哈克南的間諜?”保羅問。

“大人,我想,他們不是哈克南的人。我懷疑他們為皇帝服務,感覺有一絲來自薩魯斯·塞康達斯的跡象。”

保羅銳利的目光刺向他。“薩多卡?”

哥尼聳了聳肩。“可能是。但他們偽裝得很好。”

保羅點點頭,心想:哥尼輕易便恢複成了厄崔迪的臣子……但還是稍有保留……與原來不太一樣。厄拉科斯也改變了他。

兩個戴兜帽的弗雷曼人從他們身下的亂石中走了出來,開始往上爬。其中一人肩上扛著一個很大的黑色包裹。

“我的人呢?”哥尼問。

“關在我們腳下的岩洞裏,”保羅說,“我們在這兒有個山洞——鳥巢洞。風暴過後,我們將決定如何處置他們。”

山脊上有人喊道:“穆阿迪布!”

保羅聞聲轉去,看見一個弗雷曼衛兵正在招呼他們,要他們進山洞。保羅發出信號,表示他聽見了。

哥尼目光驟變,他重新打量著保羅。“你就是穆阿迪布?”他問,“你是‘沙之意誌’?”

“那是我的弗雷曼名字。”保羅說。

哥尼轉了個身,他心裏突然感到一陣壓抑,有一種不祥的感覺。他的一半人馬已經倒在了沙漠裏,其餘人都被俘。他並不關心那些新招募的家夥,那些可疑的人。但其餘人裏有好人,有朋友,有他覺得應該負責的人。“風暴過後,我們將決定如何處置他們。”這是保羅的話,穆阿迪布的話。哥尼想起那些關於穆阿迪布,關於李桑·阿爾-蓋布的傳聞:他如何剝下一名哈克南軍官的皮做鼓麵;如何在弗雷曼敢死隊員的簇擁下衝鋒陷陣;那些敢死隊員們又如何嘴裏哼著死亡聖歌,毫無畏懼地衝入戰場。

正是他!

兩個爬上岩頂的弗雷曼人輕快地躍到保羅麵前的一個石台上,黑臉的那人說道:“全都關押好了,穆阿迪布。我們現在最好就到山洞裏去。”

“好!”

哥尼注意到那人說話的語氣——一半是命令,一半是請求。這就是那個叫斯第爾格的人,弗雷曼新傳奇中的另一個人物。

保羅看著另一個人扛著的包裹,問道:“柯巴,你扛著什麽東西?”

斯第爾格回答說:“是在機車上找到的,上麵有你這位朋友的姓名縮寫。裏麵裝著一把巴厘琴,我聽你講過好多次哥尼·哈萊克彈琴的故事。”

哥尼打量著說話的人,看見從蒸餾服麵罩裏露出的黑色胡須,一雙銳利的鷹眼,還有一個鷹鉤鼻。

“大人,你有個很會動腦子的同伴,”哥尼說,“謝謝你,斯第爾格。”

斯第爾格示意同伴把包裹遞給哥尼,說道:“謝謝你的公爵大人吧,全靠他的支持,你才得以加入我們的隊伍。”

哥尼接過包裹,對方話裏的刻薄之意讓他迷惑不解。這人明顯帶著挑釁的口氣。哥尼納悶,是不是這個弗雷曼人在嫉妒他。突然跑出來一個叫哥尼·哈萊克的家夥,甚至在保羅到達厄拉科斯前就認識他了,還跟他有著深厚的交情,而這份情誼是斯第爾格永遠無法插足的。

“你們兩人都是我的好朋友。”保羅說。

“弗雷曼人斯第爾格,這名字可非常有名,”哥尼說,“能認識你這個朋友是我的榮幸,任何殺哈克南人的勇士都是我的朋友。”

“斯第爾格,你願意和我的朋友哥尼·哈萊克握個手嗎?”保羅問。

斯第爾格慢慢伸出手來,握住哥尼結滿老繭的厚實大手,那是一隻使慣劍的手。“很少有人沒聽說過哥尼·哈萊克的大名。”說完,他放開了哥尼的手,轉身對保羅道,“暴風的勢頭很猛。”

“馬上走。”保羅說。

斯第爾格轉過身,帶著他們向下穿過岩石堆,沿著一條彎彎曲曲的小徑走到一塊隱蔽的凸岩下麵,那裏有一個低矮的洞口。他們剛走進山洞,裏麵的人便急忙用密封條把他們身後的門封上。球形燈照亮了一間寬大的圓頂洞室,洞室一側有一條高起的岩石小道,一條通道從那裏伸向山洞深處。

保羅跳上岩石小道,帶頭進入通道,哥尼緊隨其後,其他人則朝洞口對麵的另一條通道走去。保羅帶路經過一個前廳,進入一個內室,內室的牆上掛著葡萄酒色的深紅壁毯。

“我們可以在這兒不受幹擾地待一會兒。”保羅說,“其他人尊重我的……”

房間外突然響起叮叮的警鈴聲,緊接著傳來大聲呼喝和武器撞擊的聲音。保羅急忙轉身往回衝,穿過前廳,跑到外麵那塊凸岩上,俯視著腳下的大廳。哥尼緊隨其後,手裏已經抽出了武器。

下麵的洞底,一群人正混在一起奮力拚殺。保羅站了片刻,打量著眼前的場景。他辨認出戰鬥一方是身穿弗雷曼長袍和波卡的自己人,另一方則身著不同的裝束。憑著母親過去對他的訓練,保羅能察覺到最細枝末節的線索,他一眼便看出,這些弗雷曼人在與那些身穿走私徒服裝的人搏鬥,但走私徒三人一組蹲伏在地,背靠背組成一個三角,抵抗著圍攻。

這種在近身搏鬥時組成三角形戰鬥小組的習慣,正是皇家薩多卡的招牌戰術。

一位敢死隊員看見穆阿迪布,洞內頓時一片呐喊:“穆阿迪布!穆阿迪布!穆阿迪布!”

另一個人也看見了保羅。一把烏黑的匕首兀然飛向保羅,保羅一躲,隻聽匕首啪的一聲劈在了他身後的岩石上。哥尼撿起了它。

三角隊形被壓縮得越來越小,逐漸向後退去。

哥尼舉起匕首,把它遞到保羅眼前,指著匕首上發絲一般細的黃色紋章,是皇室的顏色,那是一隻金色的獅頭,匕首柄上還刻著許多眼睛。

是薩多卡,毋庸置疑了。

保羅走到凸岩邊上。下麵隻剩三個薩多卡了,洞室的地上橫七豎八蜷縮著血肉模糊的屍體,有薩多卡,也有弗雷曼人。

“住手,”保羅喊道,“以保羅·厄崔迪公爵的名義,我命令你們住手!”

打鬥的人動搖起來,遲疑著。

“你們,薩多卡!”保羅朝剩下的那幾人喝道,“你們這是奉誰的命令,竟敢威脅一位有統治權的公爵?”他的人開始從四麵八方壓向那幾個薩多卡,保羅迅速補上一句:“我命令你們住手!”

被團團圍住的三角形隊伍中的一人挺身問道:“誰說我們是薩多卡?”

保羅從哥尼手上拿過那把匕首,舉過頭頂。“這把匕首說的。”

“那麽,又是誰說你是一位有統治權的公爵?”那人又問。

保羅指指他周圍的敢死隊員。“這些人說我是一位有統治權的公爵。你們的皇帝把厄拉科斯賜給了厄崔迪家族,我就是厄崔迪家族的。”

薩多卡人沉默地站著,有點坐立不安。

保羅打量著那人——身材高大,相貌平庸,左邊臉頰上有一條蒼白的傷疤,劃過半邊臉。他的態度暴露出內心的憤怒和迷惑,渾身上下卻仍舊散發出一股傲氣。所有薩多卡都有一股傲氣,沒有這股傲氣,就跟沒穿衣服一樣——而有了這股傲氣,即使他赤身**,看上去也像是全副武裝。

保羅看了看他的敢死隊小隊長,問道:“柯巴,他們如何弄到武器的?”

“他們的蒸餾服有隱秘的口袋,裏麵藏著匕首。”那小隊長說。

保羅審視著滿屋的死者和傷者,又把目光投向小隊長。什麽也不用說,小隊長自己就埋下了頭。

“契尼在哪裏?”保羅問。他屏住呼吸,等待著回答。

“斯第爾格把她帶到一邊去了。”他朝另外一條通道努努嘴,然後看著地上的死傷人員,“該為這個過失負責的人是我,穆阿迪布。”

“這些薩多卡人有多少,哥尼?”保羅問。

“十個。”

保羅敏捷地跳下凸岩,大步走到那個薩多卡人身旁,站在他的攻擊範圍內。

弗雷曼敢死隊員緊張起來,他們不喜歡看到保羅離危險那麽近。他們誓死保衛保羅,竭力避免讓他犯險。弗雷曼人希望保有穆阿迪布的智慧。

保羅頭也不回地問小隊長:“我們的傷亡情況怎樣?”

“四人受傷,兩人死亡,穆阿迪布。”

保羅看到薩多卡身後有動靜,是契尼和斯第爾格,他們正站在另外那條通道裏。他把注意力轉回那個說話的薩多卡人身上,緊盯著對方的眼睛。這雙眼睛帶著外星特征,有很分明的眼白。“你,叫什麽名字?”保羅問道。

那人僵住了,左右四顧。

“沒用的,”保羅說,“我知道得很清楚,你們受命找出誰是穆阿迪布,然後設法幹掉他。我敢說,準是你們建議到這沙漠深處來尋找香料的。”

身後的哥尼歎了一聲,保羅禁不住露出一絲微笑。

那個薩多卡臉漲得通紅。

“站在你們麵前的不止有穆阿迪布。”保羅說,“你們死了七個人,而我們隻死了兩個。三比一。跟薩多卡戰鬥,這戰績可是相當不錯了,對嗎?”

那個薩多卡人剛想踮腳往前,敢死隊員們馬上壓上前,他不得不重新退後。

“我在問你的名字,”保羅命令道,他運用了音言,“告訴我你的名字!”

“上尉阿拉夏姆,皇家薩多卡!”那人脫口而出。他張大了嘴,迷惑地望著保羅,原先那種把這個石洞看成野蠻人巢穴的傲慢態度漸漸消失了。

“啊,阿拉夏姆上尉,”保羅說,“為了你今天看到的一切,哈克南人肯定樂意付出昂貴的價碼。至於皇帝嘛——雖說是他背信棄義,但為了得到這個厄崔迪家還有幸存者的情報,恐怕也會不惜一切代價的。”

上尉看了看一左一右留在身邊的兩人。保羅幾乎能看出那人腦子裏正轉著什麽念頭:薩多卡不會投降,但必須讓皇帝知道這個威脅的存在。

保羅繼續使用音言:“投降吧,上尉!”

上尉左邊那人在毫無征兆的情況下突然撲向保羅,沒想到卻撞上了自己人。上尉匕首一閃,刺入他的胸膛。襲擊者呆呆地癱倒在地,身上還插著上尉的匕首。

上尉轉向唯一剩下的同伴,說道:“我知道什麽是對皇帝陛下最有利的。”他說,“明白嗎?”

另一個薩多卡的雙肩耷拉了下來。

“丟下你的武器。”上尉說。

那名薩多卡照他的話做。

上尉轉向保羅。“我已經為你殺了一個朋友,”他說,“不要忘了這件事。”

“你是我的俘虜,”保羅說,“你向我投降了。你的生死對我來說無關緊要。”保羅示意衛兵把這兩個薩多卡帶走,又打了個手勢,讓那個負責搜身的小隊長過來。

衛兵走上前,押著俘虜離開了。

保羅彎腰湊向那個小隊長。

“穆阿迪布,”那人說,“我讓你失望了……”

“是我的錯,柯巴,”保羅說,“我應該提醒你該搜查什麽。以後搜查薩多卡時,務必記住這次教訓。記住,每個薩多卡都有一兩個假腳趾甲,跟偷偷藏在身上的其他秘密物品相連,用作信號發射器。他們會有好幾顆假牙。頭發裏也暗藏誌賀藤編成的線圈,隱藏得十分巧妙,讓人幾乎無法察覺。那玩意兒非常結實,足以勒死一個人,如果運用得當,甚至能把頭勒下來。要對付薩多卡,你必須認真搜查,仔細掃描——既用普通的儀器,也要使用X光,甚至剃掉他們身上的每一根毛發。可即使你這麽做了,肯定還是會漏掉些什麽。”

他抬頭看了看哥尼,後者走到了他身旁,聽著他講話。

“那我們最好還是把他們殺了。”小隊長說。

保羅搖搖頭,眼睛仍望著哥尼。“不。我打算放他們走。”

哥尼正眼瞪著他。“大人……”他喘息道。

“怎麽?”

“你的手下說得對,應該立刻將這些俘虜處死,銷毀他們的所有證據。你已使皇家薩多卡很丟臉了,被皇帝知道,他會寢食難安的,非把你架在小火上慢慢燒死才能一解心頭之恨。”

“皇帝不大可能有那麽大的能耐,他勝不了我。”保羅說。他的語速很慢,語氣冷漠。麵對那些薩多卡時,他的內心深處發生了某些變化,意識裏突然生出一係列決策。“哥尼,”他說,“拉班身邊有許多宇航公會的人嗎?”

哥尼挺直身子,眼睛眯成一條縫。“你的問題毫無……”

“有沒有?”保羅怒吼道。

“厄拉科斯爬滿了公會的密探,他們到處購買香料,好像那是宇宙中最珍貴的東西似的。要不你以為我們為什麽要冒險深入到……”

“那的確是宇宙中最珍貴的東西,”保羅說,“對他們來說是。”

他朝斯第爾格和契尼望去,看到他們正穿過岩室大廳朝這邊走來。“而我們控製著香料,哥尼。”

“哈克南人控製著香料。”哥尼反駁道。

“能摧毀它的人,才是真正控製它的人。”保羅說。他揮了揮手,不讓哥尼繼續爭執下去,然後朝身旁的契尼和站在他麵前的斯第爾格點了點頭。

保羅左手握著薩多卡的匕首,把它遞給斯第爾格。“你為部落的利益而活,”保羅說,“你能用這把匕首汲取我的生命之血嗎?”

“為了部落的利益!”斯第爾格低聲咆哮道。

“那就用這把匕首吧。”保羅說。

“你是在向我挑戰嗎?”斯第爾格問。

“如果你把它當成挑戰的話。”保羅說,“我會站在這兒,不帶任何武器,讓你殺死我。”

斯第爾格倒吸一口涼氣。

契尼大叫:“友索。”她看了哥尼一眼,又把目光轉向保羅。

斯第爾格還在掂量著保羅的話,保羅繼續道:“你是斯第爾格,一個鬥士。但當薩多卡人在這裏戰鬥時,你卻不在最前線,你最先想到的是保護契尼。”

“她是我的侄女。”斯第爾格說,“而且我相信你的敢死隊對付這群豬綽綽有餘了,如果對此稍有懷疑的話……”

“為什麽你先想到的是契尼?”保羅問。

“不是!”

“哦?”

“我先想到的是你。”斯第爾格承認道。

“你覺得你能舉起握刀的手,來對付我嗎?”保羅問。

斯第爾格的身體顫抖起來,他小聲嘟囔著說:“這是傳統。”

“殺死在沙漠中發現的外來者,奪走他們的水,作為夏胡魯賜予的禮物,這才是傳統。”保羅說,“可那天晚上,你卻讓兩個人活了下來,那就是我和我母親。”

斯第爾格沉默不語,渾身顫抖,盯著保羅。保羅接著說道:“傳統已經改變,斯第爾格,是你自己改變了它。”

斯第爾格低下頭,看著手裏那把匕首上的黃色徽記。

“當我成為厄拉奇恩的公爵,身邊有契尼陪伴時,你以為我還有時間關注泰布穴地每一件具體的日常管理事務嗎?”保羅問,“難道你自己會插手每戶家庭的家務事嗎?”

斯第爾格仍舊盯著手裏的匕首。

“你以為我會砍掉自己的左膀右臂嗎?”保羅質問道。

斯第爾格慢慢抬起頭,望向保羅。

“你!”保羅說道,“你以為我願意使自己或整個部落失去你的智慧和力量嗎?”

斯第爾格低聲說道:“我部落中這位我知道他姓名的年輕人,我能在決鬥場上殺死他,如果那是夏胡魯的意誌的話。但李桑·阿爾-蓋布,卻是我不能傷害的人。當你將這把匕首交給我的時候,你就已經知道了?”

“我知道。”保羅表示讚同。

斯第爾格攤開手,匕首“當啷”一聲掉到石頭地麵上。“傳統已經改變。”他說。

“契尼,”保羅說,“到我母親那裏去,叫她到這裏來,我要聽聽她的建議……”

“可你說過我們要去南方。”她抗議道。

“我錯了。”他說,“哈克南人不在那裏,戰爭也不在那裏。”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接受了這個命令。所有沙漠女人都會這麽做的。碰上生死攸關的大事時,她們會毫無怨言地接受一切。

“你給我母親親自捎個口信,隻能告訴她一個。”保羅說。“告訴她,斯第爾格已承認我是厄拉科斯的公爵,但必須找到一個好辦法,既能讓年輕人接受這一點,又無須動用暴力。”

契尼看了看斯第爾格。

“照他說的去做,”斯第爾格吼道,“我們倆都知道他可以打敗我……我根本下不了手……這是為了部落的利益。”

“我會跟你母親一起回來。”

“就讓她來,”保羅說,“斯第爾格的本能反應很正確。隻有你安然無恙,我才能更強大。你要留在穴地。”

她想要抗議,但還是把話咽了回去。

“塞哈亞。”保羅說著,用上了對她的昵稱。他飛快地轉向右邊,正好迎上哥尼那雙瞪著的眼睛。

自從保羅提到他母親以來,哥尼便仿佛失去了知覺。保羅和那位年長的弗雷曼人說了些什麽,他無知無覺,那些話就像雲彩一樣從他身旁飄了過去。

“你母親。”哥尼說。

“遭襲的那天夜裏,艾達荷救了我們。”保羅說。一想到要與契尼分別,他禁不住心煩意亂起來,“現在,我們已經……”

“鄧肯·艾達荷怎麽了,大人?”哥尼問。

“他死了——他用生命為我們贏得了逃跑的時間。”

那個巫婆還活著!哥尼想,那個我發誓要向她複仇的人!還活著!很明顯,保羅公爵還不知道生他的這個人到底是個什麽東西。那個魔鬼!竟把他父親出賣給了哈克南人!

保羅從他身邊擠過去,跳上岩石小道。他回頭瞥了一眼,發現傷者和死者已經被搬走了,而他苦澀地想到,保羅-穆阿迪布的傳說隻怕又添了新的一章。我甚至沒有拔刀,可人們會說,這一天我親手殺死了二十個薩多卡。

哥尼跟在斯第爾格身後,亦步亦趨地走在岩石地麵上,但他完全意識不到自己身在何處。怒火使他甚至看不見這個洞穴和球形燈黃色的燈光。那巫婆還活著,可那些被她出賣的人卻成了孤墳中的森森白骨。在我手刃她之前,我一定會向保羅揭穿她的真麵目。

多少次,人們的憤怒讓他們聽不見自己內心的聲音。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語錄》

聚在洞內大廳的人群散發出一種氣氛,傑西卡以前也曾感受過,和保羅殺死詹米那天的氣氛一模一樣。人們的喃喃低語聲中透出緊張不安。大家三三兩兩聚在一起,就像長袍上的衣結。

傑西卡從保羅的私人住所出來,一邊朝小道上走,一邊把一個信筒塞進衣袍。她從南方一路北上,長途跋涉,累是累了些,但現在已經休息夠了。但保羅不允許他們使用繳獲的撲翼機,這讓她十分生氣。

“我們還沒有完全掌握製空權。”保羅是這麽說的,“而且,我們也不能過分依賴外星燃油。燃油和撲翼機必須集中起來並藏好,在總攻那天發揮最大的作用。”

保羅和一群年輕人一起站在小道附近。蒼白的燈光給眼前的景物染上了幾分不真實的意味,看上去像一幕舞台劇,隻不過加上了擁擠的人群所散發出的體味、嘈雜的低語、拖遝的腳步聲。

她打量著兒子,想知道他為什麽不急於向她展示意外驚喜——哥尼·哈萊克。一想到哥尼,過去的輕鬆生活便重新湧上心頭,那些與保羅父親相親相愛的美好時光映現在她眼前。

斯第爾格和他的那一小群人站在小道的另一邊。他一言不發,渾身散發出與生俱來的威嚴氣勢。

我們絕不能失去這個人。傑西卡想,保羅的計劃一定要成功。否則,不管發生什麽都將是極大的悲劇。

她大步走過小道,從斯第爾格麵前走過去,沒有看他一眼,徑直走到前麵的人群中,她朝保羅走過去的時候,人們紛紛為她讓出一條路,所到之處一片沉寂。

她知道這種沉默意味著什麽——憂慮不安和對聖母的敬畏。

走近保羅時,那些年輕人紛紛從保羅身邊散開,朝後退去。他們對保羅表現出一種不同於以往的尊崇,但這種尊崇卻讓她深感不安。“一切在你之下的人都覬覦你的地位。”貝尼·傑瑟裏特格言是這麽說的。可在這些人臉上,她沒有發現任何貪婪的表情。人們的宗教狂熱使他們對保羅隻有仰望尊崇之心,毫無覬覦之意。這時,她又記起另一句貝尼·傑瑟裏特諺語:“先知多死於暴力。”

保羅看著她。

“是時候了。”她說,把信筒遞給了他。

跟保羅在一起的人裏有一個比較膽大,他看著對麵的斯第爾格,說道:“你要向他提出挑戰了嗎,穆阿迪布?是時候了。否則他們會把你當成膽小鬼……”

“誰敢稱我為膽小鬼?”保羅怒喝,他的手飛快地伸向腰間,握住晶牙匕的刀柄。

保羅身邊的人首先沉默下來,隨後,沉默漸漸蔓延到了所有的人群。

“咱們有正事要幹。”保羅說,剛才提問的那人向後退去。保羅轉過身,擠過人群,來到小道上,接著輕盈地跳上了平台,麵向眾人。

“幹吧!”下麵有人尖聲叫道。

尖叫過後,人群響起一陣竊竊私語。

保羅等著大家安靜下來。在散亂的腳步聲和咳嗽聲中,整座岩洞慢慢安靜,最後,保羅抬起頭,開始講話,洪亮的聲音就連洞裏最遠的角落也能聽得一清二楚。

“你們已經等得不耐煩了。”保羅說。

他又等了一會兒,直到回應的喧嘩聲漸漸平息。

真的,他們已經等得不耐煩了,保羅想。他舉起信筒,思忖著裏麵的內容。他母親把它交到他手上,告訴他這是從一個哈克南信使身上繳獲的。

信裏的意思很清楚:拉班被拋棄了,現在隻能依賴厄拉科斯上現有的資源自力更生!他無法得到支援,也不會再有補給!

保羅再次高聲說道:“你們認為,現在時機成熟了,我該向斯第爾格挑戰,奪取軍隊的領導權!”沒等大家回答,保羅憤慨地厲聲說道,“你們以為李桑·阿爾-蓋布這麽愚蠢嗎?”

山洞裏一片死寂。

他認可了那些傳說,正打算為自己披上宗教的外衣,傑西卡想,他不該這麽做!

“這是慣例。”有人大聲叫道。

“慣例改了。”保羅淡淡地扔出這句話,試探著人們的情緒反應。

山洞一角響起一個憤怒的聲音:“要改些什麽得我們說了算!”

人群中響起幾聲零星的應和。

“悉聽尊便。”保羅說。

傑西卡聽出了保羅話中的微妙語調,知道他正在運用自己教他的音言。

“你們說了算,”保羅認同道,“但先聽聽我怎麽說。”

斯第爾格沿著小道走來,蓄著大胡子的臉看上去非常冷漠。“這也是慣例。”他說,“全民大會上,任何弗雷曼人都有發言權。保羅-穆阿迪布也是弗雷曼人。”

“部落的利益高於一切,對嗎?”保羅問。

斯第爾格繼續用威嚴而平淡的語氣說道:“這個原則始終領導著我們前進的步伐。”

“很好。”保羅說,“那麽,請問,我們部落的軍隊是由誰來統領的?我們用神奇的格鬥術訓練了一批指揮官,又是誰通過這些指揮官統率著所有弗雷曼部落和軍隊?”

保羅稍等了片刻,掃視著人群。沒人回答。

過了一會兒,他繼續道:“是斯第爾格統領著這一切嗎?他自己都說不是。難道不是我在統領大家嗎?就連斯第爾格有時都會聽令於我。而那些德高望重的老人們,智者中最睿智的人,就連他們也都聽取我的意見,都在聯合會議上對我表示尊重。”

人們繼續保持沉默。

“那麽,”保羅說,“是我母親在統領大家嗎?”他指指台下身穿神職黑袍站在人群中的傑西卡,“大家都知道,麵臨重大抉擇的時候,斯第爾格和其他部落的首領幾乎每次都會前來征詢她的意見。但聖母會走在沙漠裏,帶領戰士們突襲哈克南人嗎?”

保羅看到,不少人皺起眉頭開始思索,但還有些人在憤怒地嘟囔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