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2)

沙浪把他頂了起來,地表的沙塵從他周圍橫掃過去。他竭力穩住身形。隻看到一堵彎曲的沙牆如烏雲壓頂般從他麵前掠過,分節的軀幹像懸崖一樣高高矗立,一節一節的環形界線清楚地勾勒出每一節軀幹。

保羅舉起矛鉤,順著鉤尖往上看,然後把矛鉤斜著向造物主的軀幹搭去。他感到鉤子勾住了什麽,拉住他往前直衝。他向上一躍,雙腳牢牢蹬住那堵牆,斜吊在已經固定住的矛鉤上。這是真正的考驗時刻:如果他的矛鉤已經準確地鉤住造物主軀幹上環節的邊緣,成功地扯開環節,它就不會側滾下來壓扁他。

造物主的速度慢了下來。它從沙槌上滑過去,沙槌靜了下來。慢慢地,它的軀幹向上卷起——向上,向上——將那兩根刺進鱗甲裏的鉤刺極力抬高,讓環形鱗甲下的柔軟肌肉盡量遠離充滿威脅的沙礫。

保羅發現自己已經高高騎在了沙蟲背上。他感到極度興奮,感覺自己像一位正在巡視疆域的帝王。他突然衝動起來,想在這沙蟲身上蹦一蹦、跳一跳,想讓它轉個身,想充分展示自己是這生物的主人。但他終於還是克製住了這種欲望。

他突然明白當初斯第爾格為什麽要警告他,別去學那些莽撞的年輕人:他們在這些魔頭身上起舞,耍弄它們,在它們的背上倒立,取掉雙鉤,然後在沙蟲把他們甩下去之前重新把雙鉤插回沙蟲身上。

保羅把一個矛鉤留在原處,取下另一個,把它重新勾進沙蟲軀幹側下方的環甲邊緣。第二個矛鉤牢牢鉤住後,他取下第一個矛鉤,再勾進側下方的另一處環甲邊緣,就這樣他一點一點往下移。造物主翻滾著,一邊滾,一邊掉過頭來,直奔等在遠處細沙地上的其他人,然後在保羅手下繞著那片細沙地兜圈子。

保羅看著他們走來,拿著鉤子往上爬,但盡量避免碰及它那些敏感的環節邊緣,直到全部爬上了頂部。他們呈人字形排在他後麵,用鉤子穩住身體。

斯第爾格沿著隊列往前挪動,檢查著保羅鉤子的位置,抬頭瞥見保羅的笑臉。

“你成功了,啊?”斯第爾格問,他提高嗓門,壓過沙蟲前行的噝噝聲,“你就是這麽想的?成功了?”他挺直身子說,“現在讓我告訴你,你這活兒幹得太爛了。我們有些十二歲的小家夥都能做得比你更好。在你等待造物主的那個地方,左邊就是一片鼓沙區,要是沙蟲往那邊轉,你根本別指望退到那片沙地上去。”

笑容從保羅臉上消失了。“我看見那片鼓沙區了。”

“那為什麽不發信號?為什麽不讓我們中的某個人幫你占據後備位置以防萬一?就算是在考驗中,這也是允許的。”

保羅咽了口口水,把臉轉向行進中迎麵吹來的風。

“你覺得我現在跟你講這些話很沒意思,”斯第爾格說,“但這是我的職責。我要考慮你對整個隊伍的價值。如果你失足進入鼓沙區,造物主就會扭頭朝你奔過去。”

“情況緊急的時候,總要給自己留個幫手。萬一你失手了,也會有人製服那條造物主,”斯第爾格說,“記住,我們要並肩戰鬥,這樣才能確保勝利。並肩戰鬥,記住了嗎?”

他拍了拍保羅的肩膀。

“並肩戰鬥。”保羅同意。

“現在,”斯第爾格說,聲音尖利刺耳,“讓我看看你是否懂得駕馭造物主。我們這是在沙蟲的哪一麵?”

保羅低頭看了看腳下的沙蟲,仔細觀察著他體表的環狀鱗甲,注意記下鱗甲的特征和大小,發覺右邊的鱗甲大一些,左邊的小些。他知道,每條沙蟲遊走起來都有自己的特點,其中一麵會經常朝上。當它長大時,哪一麵朝上就幾乎固定不變了。相比之下,沙蟲底部的鱗甲會更大些、更厚重些,也更光滑一些。通過鱗甲的大小,就可以得出哪邊是它的頂部。

保羅移動雙鉤,向左側挪去。他示意那一側的人跟他一起動作,沿著沙蟲的軀幹用矛鉤往下勾開沙蟲一側環節上的鱗甲,使沙蟲直著身子滾動。在它轉過身子之後,他又示意兩個舵手走出隊列,到最前麵的位置上。

“阿克,嗨——喲!”他喊起了傳統的號子。這時,左邊的舵手勾開那麵一個環節處的鱗甲。

造物主為了保護它被勾開的環節,氣勢磅礴地轉了個圈,把身子扭過來。一會兒工夫,它已經完全掉過頭來,朝南轉向它來時的方向。這時,保羅高呼道:“蓋拉特!”

舵手鬆開鉤子,沙蟲筆直地向前疾馳而去。

斯第爾格說:“很好,保羅·穆阿迪布!勤加練習,你總還是可以成為沙蟲騎士的。”

保羅皺了皺眉,心想:難道我不是第一個爬上來的?

身後突然爆發出一陣笑聲,整個隊伍開始有節奏地齊聲高呼他的名字,呼聲直插雲霄。

“穆阿迪布!穆阿迪布!穆阿迪布!穆阿迪布!”

沙蟲背脊的尾部遠遠傳來刺棒敲擊尾環的聲音。沙蟲開始加快速度。他們的長袍在風中獵獵飛揚,沿途與沙麵摩擦發出的嚓嚓聲越來越響。

保羅回頭望著身後的隊伍,在他們中間發現了契尼的臉。他一麵望著她,一麵對斯第爾格說:“那我現在是沙蟲騎士了,斯第爾?”

“哈喲!你是沙蟲騎士了。”

“那麽,我可以選擇我們的目的地了?”

“是這個規矩。”

“我是今天誕生在哈班亞沙海這兒的弗雷曼人。我的人生今天才真正開始,之前我隻是個孩子。”

“不完全是孩子。”斯第爾格說,重新係緊被風掀開的兜帽一角。

“但以前我的世界有一條封印,如今它被掀掉了。”

“沒有封印了。”

“我要去南方,斯第爾格——走上二十響的路。我要親眼看看我們創造的那片土地,那片我隻能通過別人的眼睛看到的土地。”

我還要去看看我的兒子和家人,他想,現在,我需要一段時間來考慮在我頭腦中已成過去的將來。騷亂開始了,要是我無法妥善解決,事情就會變得難以收拾。

斯第爾格用一種堅定沉著的眼光打量著他。保羅的注意力仍被契尼所吸引,他看見她臉上呈現出對他的關心,也注意到他的話對人群造成的興奮之情。

“大夥兒渴望與你一起去襲擊哈克南人的窪地巢穴,”斯第爾格說,“那地方隻有一響的距離。”

“弗雷曼敢死隊員曾和我一起出擊,”保羅說,“他們將會再次和我並肩作戰,直到厄拉科斯的天空下再也沒有哈克南人。”

造物主急速前行,斯第爾格默默打量著保羅。保羅意識到,此刻的這一幕勾起了眼前這個男人的回憶,讓他回想起當年列特·凱恩斯死後,他如何成為泰布穴地的首領,又如何取得了部落首領聯合會的領導權。

他已獲悉有關弗雷曼年輕人鬧事的報告,保羅想。

“你希望召集部落首領嗎?”斯第爾格問。

隊伍中的年輕人兩眼冒光。他們騎在造物主身上,興奮得扭動身體,觀察著事態發展。保羅從契尼的眼神中看到了她心中的不安。她看看斯第爾格,這是她的叔叔,又看看保羅,這是她的男人。

“我心裏想什麽與你無關。”保羅說。

他想:我不能退縮,我必須控製住這些人。

“今天,你是沙蟲馭者,”斯第爾格說,語氣冰冷生硬,“你要如何行使這個權力?”

我們需要時間放鬆,需要時間冷靜,保羅想。

“我們去南方。”

“即使我說,我們必須趕在今天結束前回北方?”

“我們去南方。”保羅重複道。

斯第爾格用長袍緊緊裹住自己,渾身散發出一貫的威嚴氣勢。“我們將召集部落首領會議,”他說,“我會發出通知的。”

他以為我將向他挑戰,保羅想,他知道自己沒法與我為敵。

保羅麵向南方,任由大風吹打自己**的臉頰,他思索著所有必須考慮在內的因素,以便做出決定。

他們不知道是怎麽回事,他想。

但保羅知道,他不能因為心存顧忌,偏離自己的路線。在他預見到的未來的時間風暴中,他必須牢牢守住中間的那條道。未來的某個瞬間,將出現可以平息動**的關鍵一刻,但前提是,他必須守在可以一擊必殺的至關重要的一點上。

隻要還有一線希望,我就不會向他挑戰,保羅想,隻要還有辦法阻止這場聖戰……

“我們將在哈班亞山脊下的鳥巢洞中宿營,在那兒吃晚飯、祈禱。”斯第爾格說。造物主邊走邊晃,他用一隻矛鉤穩住自己的身體,伸手指向前方突起在沙漠上的一道低矮的岩石屏障。

保羅觀察著那道懸崖,層層疊疊的岩石像波浪一樣漫過懸崖,延伸向遠方。沒有半點能讓剛硬的地平線顯得柔和些的綠意或花朵。懸崖後麵便是深入南方沙漠的路徑,就算他們驅使造物主全速前進,行程至少也需要花上十天十夜。

二十響。

這條路通向哈克南人巡邏範圍以外很遠的地方。他知道那裏是什麽樣子,夢境已經把那片土地展示給他了。在他們行進中的某一天,遙遠地平線上的顏色會有一點點輕微的變化——變化如此之小,以至於他會覺得,那是因為自己滿懷希望而幻想出來的。那兒就是他們的新營地。

“我的決定符合穆阿迪布的心意嗎?”斯第爾格問。他的話裏隻帶了極其輕微的一絲譏諷,但弗雷曼人一向敏感,就連鳥鳴的每一個音調、碧水鳥的每一句信息都能分辨得清清楚楚。所以大家都聽出了斯第爾格的譏諷語氣,紛紛把目光轉向保羅,看他怎麽回應。

“在我們獻身敢死隊時,斯第爾格聽過我向他宣誓效忠的誓言。”保羅說,“我的敢死隊員們都知道我滿懷敬意地發了誓,難道斯第爾格對此有所懷疑嗎?”

保羅的話中流露出真正的痛心。聽了這些話,斯第爾格不由得垂下了眼簾。

“友索,我同一個穴地的夥伴,我永遠也不會懷疑他。”斯第爾格說,“但你是保羅-穆阿迪布,厄崔迪公爵,也是李桑·阿爾-蓋布,天外之音。這些人我甚至不認識。”

保羅扭頭望著聳立在沙漠上的哈班亞山脊。他們腳下的造物主仍然強健而溫馴,還能載他們走很長一段路。弗雷曼人以前從沒見過這麽大的造物主,在他們所經曆過的騎沙旅程中,走得最遠的也無法跟它媲美,恐怕連一半都比不上。他知道這一點。除了講給孩子們聽的古老傳說以外,沒有哪隻沙蟲的年紀能與這位沙漠老爺爺相比。保羅意識到,它將成為一個新的傳奇。

一隻手抓住了他的肩膀。

保羅看了看那隻手,然後順著手臂看到了那人的臉——斯第爾格露在麵罩和蒸餾服兜帽之間那雙深色的眼睛。

“在我之前領導泰布穴地的那個人,”斯第爾格說,“是我的朋友。我們一起共患難。我救過他好幾次……他也救過我好幾次。”

“我是你的朋友,斯第爾格。”保羅說。

“沒人懷疑,”斯第爾格說。他移開手,聳了聳肩,“但這是慣例。”

保羅知道,斯第爾格過於注重弗雷曼人的慣例,無法考慮任何其他的可能性。在這裏,要想取得部落的領導權,繼任者必須殺死前任首領。如果前任首領出於意外死於沙漠,繼任者就必須殺死部落中最強壯的人。斯第爾格就是這樣挺身而出成為耐布的。

“我們該讓造物主回到沙地下去了。”保羅說。

“是的,”斯第爾格表示讚同,“我們可以從這裏走到山洞那裏。”

“我們騎得夠遠了,它會鑽進沙裏,生上一兩天的悶氣。”保羅說。

“你是沙蟲馭者。”斯第爾格說,“由你來決定,我們什麽時候……”他突然停下來,凝視著東方的天空。

保羅轉過身,在香料作用下變異的藍眼睛使他眼裏的天空有些發暗,碧藍如洗的天空映射著遠方有節奏的閃光,顯得十分清晰。

撲翼飛機!

“一架小型撲翼機。”斯第爾格說。

“可能是架偵察機,”保羅說,“你認為它發現我們了嗎?”

“從這麽遠的距離看過來,我們隻不過是地表的一條沙蟲。”斯第爾格說,他用左手打了個手勢,“下去,在沙地上散開。”

一行人開始從沙蟲側麵往下滑,一個接一個跳下去。躲在他們的鬥篷下,與沙漠融為一體。保羅特意記下了契尼跳下去的位置。不一會兒,沙蟲背上隻剩他和斯第爾格。

“第一個上來,最後一個下去。”保羅說。

斯第爾格點點頭,用矛鉤穩住身形,從側麵跳了下去,落在沙地上。

保羅一直等到造物主安全離開小隊的分散區,這才取下矛鉤。沙蟲此刻還沒有精疲力竭,所以現在是一個很微妙的時刻。

從刺棒和矛鉤中解脫出來,那條巨大的沙蟲開始往沙裏鑽。

保羅輕盈地沿著它那寬闊的背脊往後跑;仔細算準時機往下跳。一著地就跑,按平時學到的那樣竭盡全力躍向沙丘的滑沙麵,裹著衣袍,把自己藏在紛紛落下的沙瀑下麵。

現在,就是等待……

保羅輕輕翻過身,從衣袍縫隙望出去,看到了一線天空。他想象著身後一路藏起來的其他人,他們一定也正做著相同的動作。

還沒看到撲翼機,他就先聽到了機翼撲打的聲音。撲翼機的噴氣式發動機輕輕轟鳴,掠過他那片沙漠的上空,然後繞了一個很大的彎,朝山崖那邊飛去。

保羅注意到,這是一架沒有標誌的飛機。

飛機在哈班亞山脊後麵消失了。

沙漠上傳來一聲鳥叫,又一聲。

保羅抖掉身上的沙,爬上沙丘頂端,其他人也都站直身子,從山脊那邊一路行來,排成蜿蜒的一條線。保羅在他們中間找到了契尼和斯第爾格。

斯第爾格朝沙脊發出信號。

他們聚攏過來,開始在沙麵上行走,小心地以節奏散亂的步伐滑過沙麵,以免引來造物主。斯第爾格主動靠過來,和保羅並排走在被風壓實的沙丘頂端。

“那是走私徒的飛機。”斯第爾格說。

“看上去像,”保羅說,“但對走私徒來說,這裏已經過分深入沙漠腹地了。”

“他們跟哈克南巡邏隊之間也有麻煩。”斯第爾格說。

“如果他們能深入沙漠腹地這麽遠,就有可能去得更遠。”保羅說。

“沒錯。”

“如果他們冒險深入南部地區,就有可能看到他們不該看到的東西。那樣就不好了。走私徒也販賣情報。”

“你不覺得,他們是在尋找香料?”斯第爾格問。

“那樣的話,一定會有一支空中小隊和一台香料機車在某個地方等著。”保羅說,“我們有香料,就讓我們在沙地上設個誘餌,抓幾個走私徒。該給他們一次教訓了,好讓他們明白這是我們的土地。再說,我們的人也需要練習一下新式武器。”

“友索說話了,”斯第爾格說,“友索在為弗雷曼人著想。”

但在那個可怕的目的麵前,友索也不得不屈從,作出違背自己心願的決定,保羅想。

一場風暴正在醞釀。

當法律和職責在宗教的作用下結為一體時,你永遠無法擁有完全的自我意識。你總是集體的一員,而非獨立的個體。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宇宙中的九十九個奇跡》

走私徒的香料機車和它的運輸機來到一座沙丘斜坡上,旁邊圍著數架嗡嗡轟鳴的撲翼飛機,就如同一群蜜蜂圍著它們的蜂王。在機群正前方,一條低矮的山脊從沙漠中拔地升起,仿佛一座屏蔽場城牆,幹燥的山脊兩側被新近刮起的暴風掃得幹幹淨淨。

在機車的控製室裏,哥尼·哈萊克傾身向前,調整著雙筒望遠鏡的焦距,仔細觀察周圍的地形。山脊另一邊有一片黑色區域,可能是香料富礦。他向一架在空中盤旋的撲翼飛機發出信號,令它前往那裏進行偵察。

撲翼飛機扇動著翅膀,表示收到信號。它飛出機群,迅速撲向那片黑色沙麵,繼而盤旋在那片區域的上空,垂下探測器,一直放到貼近地麵的高度。

它幾乎立即作出反應,折起翼尖,機頭向下,開始在空中盤旋,告訴等在岩脊這邊的香料機車,表示它找到了香料。

哥尼收起雙筒望遠鏡,知道其他人也看到信號了。他喜歡這塊香料田,因為山脊為工廠提供了良好的隱蔽和保護。這裏是沙漠腹地,不大可能遇伏……然而……哥尼還是發信號派出一個機組飛到山脊上空,好好偵察了一番,同時命令後備機組在這片區域附近散開,占據有利位置——不能到太高的地方去,不然會在遠處就被哈克南人的探測器發現。

話雖如此,哥尼懷疑哈克南人的巡邏隊根本不會深入到南方這麽遠的地方。這兒仍是弗雷曼人的地盤。

哥尼檢查了自己的武器,他知道屏蔽場在這兒派不上用場,於是忍不住罵了幾句怨天怨地的話。必須不惜一切代價,避免使用任何會招來沙蟲的設備。他揉搓著下頜上的墨藤疤痕,打量起周圍的景致來。他覺得,最安全的做法是派出地麵部隊,沿山脊到達香料生長地。步行探查仍然是最可靠的方法。在弗雷曼人和哈克南人相互殘殺之時,再怎麽小心都不為過。

在這兒,使他不安的是弗雷曼人。隻要你出得起價錢,他們並不介意你花錢買走他們的所有香料;但如果你涉足被他們視為禁區的地方,他們就會變成嗜殺好戰的惡魔。近來他們都像魔鬼一般狡猾。

這些土著在戰鬥中很狡猾,又熟悉地形,這使哥尼非常苦惱。他們是哥尼遇到過的最老練的戰士。要知道,哥尼本人可是由宇宙中最好的鬥士訓練出來的。他久經沙場,隻有極少數頂尖的戰士才能從那些極其殘酷的戰爭中幸存下來。

哥尼再次觀察周圍的地形,奇怪自己為什麽總感到不安。也許是他們看見的那條沙蟲……但那是在山脊的另一邊。

一個腦袋突然從甲板上冒了出來,就在哥尼身旁。這是香料機車的機車長,一個獨眼龍老海盜,長著滿臉胡須,因長期食用香料食品而長了一雙藍眼睛,還有滿口雪白的牙齒。

“看樣子像一片香料富礦,長官。”機車長說,“要我把香料機車開過去嗎?”

“飛到那片山脊上,”哥尼命令道,“讓我先指揮我的人登陸。你們可以從那兒把香料機車拉到礦區去。我們要看看那塊岩石附近的情況。”

“遵命。”

“萬一出了什麽事,”哥尼說,“先救機車,我們可以乘撲翼飛機離開。”

機車長向他敬了個禮。“遵命,長官。”他從艙口鑽出,退回下麵去了。

哥尼再一次掃視地平線。他不得不考慮到弗雷曼人在此出沒的可能,因為他正帶人侵入他們的領地。弗雷曼人既頑強又難以捉摸,讓他憂心忡忡。這次行動有許多方麵使他不安,但酬金也非常豐厚。同時,他不能讓撲翼機升到高空偵察,還必須保持無線電靜默,這一切都讓他愈發不安。

運輸機載著香料機車掉了個頭,開始下降。它輕輕地向山腳下幹燥的沙灘滑下去,起落架平穩地落在沙麵上。

哥尼打開頂蓋,解開安全帶,機車剛一停穩,他便爬了出去,順手把艙蓋“砰”地關上。他翻過護欄,直接跳到緊急救生網外麵的沙地上。他的五個衛兵則從前艙的緊急出口衝出,站在他旁邊。另有人依照程序鬆開連接機車和運輸機的機械手,兩者剛一分離,運輸機便離開地麵,上升至低空盤旋起來。

巨大的香料機車剛一著陸,便歪著身子離開岩脊,搖搖擺擺地朝沙漠中那片黑色的香料田挪去。

一艘撲翼飛機突然俯衝下來,滑了幾米,停在附近。然後,其他撲翼機開始一架接一架著陸,吐出哥尼的手下之後,又再升到空中,懸浮在那裏。

哥尼穿著蒸餾服稍事運動,舒展筋骨。他把麵罩從臉上取下,這樣一來,等一會兒發布命令時,聲音就會顯得更有力些。為達到效果,即使損失些水分也是必要的。他開始往岩石上爬,一邊察看著地形。腳下的沙礫有鵝卵石和豆粒般大,還有陣陣的香料氣息。

一個設立應急基地的好地方,他想,也許應該在這兒埋藏一些供給品。

他回頭瞥了一眼,見手下在他身後散開。多麽出色的戰士!就連那些他還沒來得及測試的新人都出色不已。太出色了!用不著每次都去跟他們說該怎麽做,任何人身上都見不到屏蔽場發出的閃光。這群人裏沒有懦夫,沒人把屏蔽場帶進沙漠,因為沙蟲會感應到屏蔽場,跑來搶走他們找到的香料。

哥尼站在岩石中一處略有些坡度的高地上,從這裏望過去,可以看到大約半公裏外的那片香料田,香料機車剛剛抵達其邊緣地帶。他抬頭看了看護航機隊,注意到它們的高度——不算太高。他自顧自點了點頭,轉身繼續往山脊上爬。

就在這時,山脊上炸開了!

十二條怒吼的火龍直奔盤旋著的撲翼飛機和運輸機。香料機車那邊也傳來一陣爆炸聲,哥尼周圍的岩石上突然間滿是頭戴兜帽的戰士。

哥尼都來不及細想,僅僅是腦中一念而過:聖母在上!火箭!他們竟敢使用火箭!

隨即,他與一個頭戴兜帽的人對峙起來,那人把身子壓得很低,手持晶牙匕準備出擊。另外還有兩人站在高處的岩石上,一左一右等在那裏。哥尼麵前的這個戰士包著頭,隻能看見他的兜帽和沙色麵罩之間露出的那雙眼睛。然而,那人蓄勢待發的姿勢無疑是個警訊,提醒他此人是個訓練有素的戰士。而那雙藍中帶藍的眼睛表明,對手是住在沙漠腹地的弗雷曼人。

哥尼伸手拔刀,一雙眼睛則死死盯住那人手裏的晶牙匕。既然他們敢用火箭,他們就很可能還有其他投射式武器。這種時候尤其要小心。他單憑聲音就能判斷出,他的護航機隊至少已經有一部分被擊落。同時還聽到身後傳來陣陣吼叫,說明還有幾個人正在拚死戰鬥。

那弗雷曼戰士看著哥尼拔出了刀,接著收回目光,看著哥尼的眼睛。

“把刀收回去,哥尼·哈萊克。”那人說。

哥尼猶豫著,即便透過蒸餾服的過濾器,那聲音聽起來也很耳熟。

“你知道我的名字?”他說。

“你沒必要拿刀對著我。”那人說著,站起身,將晶牙匕插入袍下的刀鞘中,“告訴你的人,停止無謂的抵抗。”

那人把頭罩拋到腦後,把過濾器拉到一邊。

哥尼看到了那人的臉,一下子驚呆了。一開始他以為見到了雷托·厄崔迪公爵的鬼魂,慢慢地,他才清醒過來。

“保羅,”他低聲說著,接著放聲叫道,“你真的是保羅嗎?”

“難道你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保羅問。

“他們說你已經死了。”哥尼喘著粗氣,向前邁了半步。

“告訴你的人快投降!”保羅命令道,他朝山脊的下方揮了揮手。

哥尼轉過身,極不情願地把眼睛從保羅身上挪開。他隻看到隻有少數幾處仍在戰鬥;似乎漫山遍野都是戴兜帽的沙漠人;香料機車靜靜地躺著,機車頂上站著弗雷曼人;空中也不見了撲翼機的蹤影。

“別打了!”哥尼吼道。他深深吸了口氣,合攏雙手圍成喇叭模樣,“我是哥尼·哈萊克!聽我命令,別打了!”

慢慢地,打鬥的人小心翼翼地分開,一雙雙眼睛疑惑地看著他。

“這些人是朋友。”哥尼放聲說道。

“好個朋友!”有人高聲叫道,“我們中有一半人被殺了。”

“這是個誤會,”哥尼說,“別再錯上加錯。”

他轉回身麵向保羅,盯著這個年輕人藍中透藍的弗雷曼眼睛。

保羅的嘴角露出微笑,但表情卻有一種冷酷的感覺,哥尼不由想起了老公爵,保羅的祖父。他隨即注意到保羅強健粗壯的筋骨,厄崔迪家以前沒有一個人有這般身材。保羅的皮膚變得像皮革一樣粗糙,目光卻很銳利,仿佛隻用眼睛隨便一瞥,就可以掂量出任何東西的分量。

“他們說你已經死了。”哥尼又說了一遍。

“讓他們這樣想是最好的保護措施。”保羅說。

哥尼意識到,自己被拋在一旁,無依無靠,隻能相信年輕的公爵……他的朋友……已經死了,到頭來,就隻得到了這一句歉意。於是,他突然很想知道,這個他曾經非常了解的男孩,這個他用訓練鬥士的方法教出來的男孩的身上究竟還有沒有什麽屬於過去的東西留下來。

保羅向前走了一步,離哥尼更近了,發覺了他眼中的悲痛。“哥尼……”

一切仿佛自然而然就發生了,他們擁抱在了一起,拍著彼此的背部,感受著對方可靠的堅實臂膀。

“你這小子!你這小子!”哥尼不住地說著。

而保羅則叫著:“哥尼,老夥計!哥尼,老夥計!”

過了一會兒,他們各自退開一步,互相打量起來。哥尼深深吸了口氣。“原來,你就是那個讓弗雷曼人在戰術上變得如此聰明的家夥。我早該想到的。他們不斷使出隻有我本人才能設計出來的戰術。要是我早知道……”他搖了搖頭,“要是你給我捎個信兒就好了,小子。什麽也阻擋不了我,我會不顧一切地跑來追隨你,而且……”

保羅的眼神使他停了下來……一種嚴厲的、權衡輕重的眼神。

哥尼歎了口氣。“當然,肯定有人會想哥尼·哈萊克為什麽會不顧一切地跑到弗雷曼人那裏去,有些人不僅會提問題,還會進一步到處搜尋答案。”

保羅點點頭,瞧著他們周圍的弗雷曼人——弗雷曼敢死隊員臉上紛紛露出好奇的神情。他把目光從敢死隊員的臉上移回到哥尼身上,發覺從前的這位劍術大師滿臉掛著歡喜。保羅把這看成一個好兆頭,表明自己踏上了一條通向美好未來的大道。

有哥尼在我身邊……

保羅的目光越過弗雷曼敢死隊員,沿著山脊朝下看了一眼,打量著與哈萊克一同前來的走私徒們。

“你的人站在哪一邊,哥尼?”他問。

“他們都是走私徒,”哥尼說,“哪邊有利可圖,他們就站在哪一邊。”

“在我們的冒險生涯裏,沒多少利益可圖。”保羅說。就在這時,他注意到哥尼正晃動右手的手指,發出幾不可察的暗號。這是他們過去的手語暗號,告訴他走私徒裏有不可信任的人,必須提防。

保羅努努嘴,表示自己知道了。他抬頭望了望站在上方岩石上擔任警戒任務的人,看到斯第爾格也在那兒。一想到與斯第爾格之間還有未了的麻煩,保羅漸漸冷靜下來,不再那麽興高采烈了。

“斯第爾格,”他說,“這位是哥尼·哈萊克,我經常向你談起的那個人。他是我父親的軍事統帥,一位劍術大師,我的老朋友。在任何時候,他都是可信賴的人。”

“我聽說,”斯第爾格說,“你是他的公爵。”

保羅盯著高處那張黝黑的麵孔。斯第爾格為什麽這麽說?他的公爵。最近,斯第爾格的話裏總有一種奇怪的調子,很微妙,仿佛他倒寧願說些別的什麽。這不像是斯第爾格的作風啊,他是弗雷曼首領,一個心直口快的人。

我的公爵!哥尼想,他再次望著保羅,是的,雷托公爵死後,公爵的頭銜就落到了保羅頭上。

厄拉科斯上弗雷曼戰爭的戰術模式在哥尼腦海中現出了新的輪廓。我的公爵!他心裏原本已經死去的一個角落又複活了。他自顧自地想著心事,隻有一部分意識集中在保羅身上,聽到保羅下令解除走私徒的武裝,打算盤問他們。

哥尼聽到自己的一些手下紛紛抗議,思緒這才回到保羅的命令上。他搖搖頭,轉過身去。“你們這些人都聾了嗎?”他大聲吼道,“他就是厄拉科斯的合法公爵,照他的命令去做。”

走私徒抱怨著,但還是屈從。

保羅走到哥尼身邊,低聲說道:“我沒想到落入陷阱的會是你,哥尼。”

“我可是被好好教訓了一頓。”哥尼說,“我敢打賭,那片香料田隻有地麵上撒著厚厚一層香料,地下除了沙子什麽也沒有。那是引我們上鉤的誘餌。”

“這個賭你贏了。”保羅說。他看著下麵那些被解除武裝的人,“在你的隊伍中,有沒有我父親的人?”

“沒有。我們分得很散。自由行商那邊隻剩下不多幾個,大多數人一攢夠買船票的錢就離開了。”

“但你留了下來。”

“我留了下來。”

“因為拉班在這裏。”保羅說。

“我以為,除了複仇之外我已經一無所有了。”哥尼說。

山脊頂上突然傳來奇怪的吆喝聲,聲音很短促。哥尼一抬頭,見一個弗雷曼人正揮動著方巾。

“造物主來了。”保羅說。他走到一塊凸出的岩石尖上,哥尼緊隨其後,兩人一起朝西南方向望去。在不遠處的沙漠裏,可以看見一條沙蟲拱起一個大沙包,一路沙塵滾滾,穿越無數沙丘,直奔山脊而來。

“它真大呀!”保羅說。

下麵的機車發出一聲劈裏啪啦的聲音,它開動了,如同一隻巨大的昆蟲,踏著隆隆的步子朝岩石那邊挪去。

“可惜沒辦法救下那艘運載機。”保羅說。

哥尼瞟了他一眼,回頭看看散布在沙漠上的一縷縷焦煙和飛船殘骸,是被弗雷曼人用火箭打下來的大型運輸機和撲翼飛機。他突然為這些喪命的人感到痛心——都是他的人。他說:“你父親會更關心那些沒能救下的人。”

保羅狠狠瞪了他一眼,低下頭。過了一會兒,他說道:“他們是你的朋友,哥尼,我理解。可是對我們來說,他們是入侵者,可能看見了他們不該看到的東西。你必須明白這一點。”

“我明白,”哥尼說,“現在,我很想看看那些我不該看到的東西。”

保羅抬起頭,看到哈萊克臉上露出過去熟悉的狡黠笑容,他下頜上那條黝黑的藤狀傷疤也扭曲起來。

哥尼朝他們腳下的沙漠點點頭。到處都是弗雷曼人,各自忙著自己的事。使他感到震驚的是,似乎沒人擔心沙蟲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