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1)

保羅彎下腰,把沙槌深深埋入迎風麵的沙裏。迎風麵的沙很密實,能讓鼓聲傳得更遠。然後,他頓了頓,溫習了一下學過的知識,溫習著每一個足以決定生死的必要步驟。

隻要他一拔掉插銷,沙槌就會發出召喚的擊打聲。在沙漠的另一邊,巨大的沙蟲——造物主——聽到鼓聲,便會立刻趕來。保羅明白,有了那鞭子模樣帶鉤的杆子,他就可以騎到造物主高高拱起的背上。隻要用鉤子鉤開沙蟲環狀鱗甲的前端,暴露出沙蟲十分敏感的軟組織,這怪物由於擔心沙子鑽進鱗甲裏引起擦傷,就不會鑽回到沙地下。事實上,它會卷起巨大的軀幹,使被鉤開的部分盡可能遠離沙漠地表。

我是一名沙蟲騎士,保羅對自己說。

他低頭看了一眼左手的鉤子,心想,隻需劃動鉤子,沿著造物主巨大身軀的曲線向下,就可以讓它翻滾轉身,指揮它去任何他想去的地方。他見別人這樣做過。訓練的時候,他也在別人的幫助下,爬上沙蟲背,騎過一小會兒。等捉來的沙蟲被騎得筋疲力盡,躺在地上一動不動時,就必須召喚另一條沙蟲了。

保羅知道,一旦他通過了考驗,就有資格踏上二十響的旅程,前往南方休整一番,恢複自己的體力。那裏是女人和家人為躲避屠殺而隱藏的地方,也是部落培養新人、生育後代的地方。

他抬起頭望向南方,一邊提醒自己:響應召喚、從沙海中心狂奔而來的造物主是個未知數,這次考驗對召喚者本人而言也同樣是個未知數。

“你必須仔細判斷造物主離你有多遠。”斯第爾格曾解釋說,“你必須站在足夠近的地方,這樣才能在它經過時騎上去;但也不能靠得太近,否則它會一口吞掉你。”

保羅突然下定決心,抽掉了沙槌的插銷,沙槌開始旋轉,召喚的鼓聲從沙下傳了出去,一種緩慢而有節奏的敲擊聲:“咚……咚……咚……”

他直起身,掃視著地平線,記起斯第爾格所說的話:“仔細判斷趨近的沙浪。記住,沙蟲很少能在不被發現的情況下接近沙槌。同時還要仔細聆聽。一般情況下,看見它之前,你首先會聽到它的聲音。”

契尼的話也回**在他的耳邊。那是晚上她擔心得睡不著覺,輕聲跟他講的注意事項。“當你在沙蟲前進的路線上站好位置之後,必須紋絲不動。你必須把自己想象成沙漠的一部分,好好藏在鬥篷下,把自己完完全全變成一座小沙丘。”

他慢慢掃視地平線,凝神聆聽,搜尋著別人教授的那些識別沙蟲活動的跡象。

東南方向遠遠傳來一陣噝噝聲,一種沙的低語。不一會兒,他看到了遠方曙光下沙蟲軌跡的輪廓。保羅立即意識到,自己以前從未見過這麽大的造物主,甚至沒聽說過有這麽大尺寸的沙蟲。它的長度看上去超過半裏格【7】,凸起的巨頭一路拱起沙浪,像一座不斷向前移動的大山。

無論在夢中還是在現實裏,我從沒見過這樣的景象,保羅提醒自己。他急忙跑上前,在那怪物將要經過的路線上站好位置,所有注意力完全集中在這緊張的一刻上。

“控製貨幣和法庭——其餘的留給賤民好了。”帕迪沙皇帝如是教導你們。他說:“想獲利,就要掌握統治權。”這話不乏真理,但我問自己:“誰是賤民,誰又是統治者?”

——穆阿迪布寫給蘭茲拉德的密信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厄拉科斯的覺醒》

一個念頭不由自主地鑽入傑西卡腦海中:此刻,保羅正在經曆騎沙蟲的考驗。他們竭力向我隱瞞,但這是明擺著的事。

契尼也走了,去執行什麽神秘的差事去了。

傑西卡坐在休息室裏,抓緊時間享受晚課間隙的一刻寧靜。這是一個舒適的房間,但不如躲避大屠殺前她在泰布穴地住過的房間寬敞。不過這個房間的地板上同樣鋪著厚厚的地毯,也有柔軟的靠墊,近在咫尺的矮咖啡桌,牆上掛著絢麗多彩的壁毯,頭頂則是發出柔光的黃色球形燈。房間裏充溢著弗雷曼穴地特有的刺鼻氣味,但現在,她已經將它等同於了安全感。

然而,她知道自己永遠也無法克服那種身處異鄉的感覺。地毯和壁毯極力隱藏的,就是這種粗糙。

一陣丁零當啷的聲音隱約傳入休息室。傑西卡知道這是慶賀嬰兒出生的慶典儀式,可能是蘇比亞吧,她的預產期就在這幾天。傑西卡也知道,自己很快就會看到這個嬰兒,一個藍眼睛的胖娃娃,被帶到聖母這裏接受賜福。她還知道,她的女兒厄莉婭準在慶典儀式上,一會兒就會向她詳細描述儀式的經過。

還不到為離家在外的人舉行夜禱的時間,也不是為在波裏特林、貝拉·特古斯、羅薩克和哈蒙塞普諸星被擄為奴隸而死的人們哀悼的時間,他們不會在那種時刻為嬰兒舉行慶生禮。

傑西卡歎了口氣。她知道,自己之所以東想西想,其實是讓自己不去想她的兒子和他麵對的危險:帶毒鉤的陷阱,哈克南人的突襲(盡管次數越來越少,因為弗雷曼人用保羅帶給他們的新戰術消滅了大量哈克南撲翼機和巡邏隊),還有沙漠本身的危險——造物主、幹渴和沙陷。

她想叫一杯咖啡。隨著這個念頭,她突然想到了弗雷曼人自相矛盾的生活方式,這想法其實早已有了:與穀地人相比,他們在穴地山洞裏的生活好多了;然而,他們在廣闊的沙漠中長途跋涉時所遭受的苦難,卻比那些哈克南奴隸多得多。

一隻膚色很深的手從她旁邊的門簾後伸出,把一個杯子放在咖啡桌上,然後縮了回去。杯子裏冒出陣陣香料咖啡的芳香。

慶生禮的禮物,傑西卡想。

她端起咖啡,啜了一口,不由會心一笑。在我們這個宇宙裏,她暗自問道,還有哪個社會,像我這種身份的人可以放心大膽地接受來曆不明的飲料,還敢毫不畏懼地大口喝下它?當然,現在的我能在任何毒藥對我造成傷害之前就改變它的毒性,但那個送咖啡的人是意識不到這一點的。

她喝幹咖啡,感受著熱乎乎、香噴噴的飲料中蘊藏的能量和興奮作用!

她又想,還有哪個社會,人們會這麽自然而然地尊重她的隱私,關心她的生活,以至於來送禮的人僅把禮物放下,卻不進來打攪她。送禮之人對她含著尊重和愛——當然,還帶有一絲懼意。

而另一個念頭也自然而然地出現在她的意識中:她一想到咖啡,咖啡就出現了。她知道,這絕不是心靈感應。這是“道”,指整個弗雷曼穴地社區凝成一體的趨勢。通過平時共享的香料食品,他們一起中了這種奇妙的香料毒,而一體化就是大自然給他們的補償。當然,這群人永遠也不可能獲得香料帶給她的那種頓悟;他們沒受過相關的訓練,也沒有任何心理準備麵對這一切。他們的思維抵製那些他們不能理解或無法接受的知識。但有的時候,這群人依然可以像單獨一個有機體那樣感受外物,作出反應。

他們也從沒想過這種巧合的緣由。

保羅通過沙漠中的考驗了嗎?傑西卡思忖,他有這個能力,但意外可以擊倒最有本事的人。

等待。

等待是件折磨人的事,她想,你隻能幹等著,最後精疲力竭。

在他們的一生中,有各種各樣的等待。

我們到這兒已經兩年多了,她想,哈克南人派來的執政官是惡魔統治者——野獸拉班。要想把厄拉科斯從他手裏奪回來,就算隻是剛能看到希望,也至少還需要再等上四年。

“聖母?”

門簾外傳來一個聲音,是哈拉,保羅家的另一個女人。

“進來吧,哈拉。”

門簾分開,哈拉像是從中間滑了進來。她穿著穴地便鞋,身穿一件紅黃色的袍子,兩隻手臂暴露在外,幾乎一直露到肩頭。她的黑色頭發從中間分開,向後梳起,像昆蟲翅膀一樣頂在頭上,平滑油亮。她緊緊皺起眉頭,五官凸出,一副潑辣好勝的樣子。

跟在哈拉後麵進來的是厄莉婭,一個大約兩歲的小女孩。

看到自己的女兒,傑西卡又被這個小姑娘吸引住了,她和以前的小保羅像極了——他們都有同樣嚴肅、充滿好奇的大眼睛,都有黑色的頭發、堅毅的唇線。但還是有一些細微的差別,這也正是大部分大人覺得厄莉婭令人不安的地方。這孩子不比一個剛學會走路的小孩大多少,卻具有遠遠超出她那個年紀的沉著冷靜和豐富學識。大人們震驚地發現,當他們開有關兩性之間的玩笑時,盡管那些話很隱晦,她卻能聽懂,也會跟著哈哈大笑。有時候,他們還會發覺自己竟被她口齒不清的話音所吸引。他們聽著她那尚未發育完全的柔軟聲帶發出模模糊糊的聲音,發覺她的話裏暗帶狡黠,而那種狡猾完全不是一個兩歲大的孩子可能擁有的。

哈拉惱怒地大出一口氣,一屁股坐到沙發上,皺眉看著厄莉婭。

“厄莉婭。”傑西卡朝女兒打了個手勢。

孩子徑直走到母親身旁的靠墊旁坐下,抓緊母親的手。肉體的接觸聯通了兩人的意識,甚至早在厄莉婭出生之前,兩人就一直是這樣。這並不是什麽共有的思想(這種情形隻出現過一次:當傑西卡那次改變生命之水的毒性成分時,兩人的接觸爆發出了共同的思想),這種互通的意識更是某個更宏觀的體驗,是對另一個生命火花的直接感受,一種尖銳而痛苦的東西,一種可以使她們在感情上形同一人的神經共鳴。

哈拉是兒子家中的一員,傑西卡按照符合對方身份的正式禮節問候道:“Subakh ul kuhar,哈拉,今晚過得可好?”

哈拉以同樣的傳統禮節回答道:“Subakh un na。我很好。”聲音單調而機械。她重又大出了一口氣。

傑西卡察覺到厄莉婭在笑。

“我哥哥的甘尼瑪在生我的氣呢。”厄莉婭用她口齒不清的聲音說。

傑西卡留意到厄莉婭稱呼哈拉的詞——甘尼瑪。在弗雷曼語中,這個詞的意思是“戰場上的戰利品”,其引申義是指某樣不再用於其最初目的的東西。比如說,一個用做窗簾墜物的矛頭。

哈拉滿麵愁容地看著厄莉婭。“不要侮辱我,孩子。我知道我的地位。”

“這回又幹什麽了,厄莉婭?”傑西卡問。

哈拉回答道:“今天,她不但不和其他孩子玩,還闖進……”

“我躲在簾子後麵,看蘇比亞生孩子。”厄莉婭說,“是個男孩。他哭啊哭啊,嗓門可真大!當他哭夠了之後……”

“她走出來,摸了摸他,”哈拉說,“然後他就停下不哭了。大家都知道,一個弗雷曼孩子出生時,隻要是在穴地,就必須哭個夠。因為以後他絕對不能再哭了,免得在沙漠旅途中暴露我們的行蹤。”

“他已經哭夠了,”厄莉婭說,“我隻是要感受他的生命火花。僅此而已。當他感覺到我時,他就不想再哭了。”

“這隻會在大夥兒中間引起更多的閑言碎語。”哈拉說。

“蘇比亞的孩子還好嗎?”傑西卡問。她看出有什麽東西在深深困擾著哈拉,很想知道那是什麽。

“像任何母親希望的那樣健康,”哈拉說,“她們知道厄莉婭並沒有傷害他,也不介意她撫摸他。他立即安定下來,很高興的樣子。隻是……”哈拉聳了聳肩。

“隻是我女兒的怪異之處,是嗎?”傑西卡問,“因為她說起話來那種語氣遠遠超出了她的年紀;也因為她說了許多她這個年齡的孩子不可能知道的事——屬於過去的事。”

“她怎麽會知道貝拉·特古斯星球上的孩子長什麽樣?”哈拉問。

“但他確實像啊!”厄莉婭說,“蘇比亞的孩子看起來就像米莎在離開貝拉·特古斯之前生的兒子。”

“厄莉婭!”傑西卡斥責道,“我警告過你。”

“但是,母親,我看見過,是真的,而且……”

傑西卡搖搖頭,看見哈拉臉上不安的神色。我生下的究竟是什麽啊?傑西卡問自己,她一生下來就知道我所知道的一切……甚至比我知道的還要多。看樣子,我體內那些聖母們把時間長廊裏一切舊事全都顯示給她了。

“不僅她說的那些話,”哈拉說,“還有她的行為,她的坐姿和凝視岩石的方式。她能隻動鼻子旁邊的一塊肌肉,或是手指指背上的一塊肌肉,或是……”

“那是貝尼·傑瑟裏特的訓練方式,”傑西卡說,“你知道的,哈拉。你不會否認我女兒遺傳了我的基因吧?”

“聖母,你知道,這些對我來說無關緊要,”哈拉回答道,“但外麵的人在說閑話,他們對此談論不休。我覺得危險。她們說您女兒是魔鬼,其他孩子也不和你女兒一起玩耍,因為她……”

“她的確與其他孩子不同,”傑西卡說,“但她絕不是魔鬼,隻是……”

“她當然不是了!”

傑西卡對哈拉激烈的言辭感到驚訝,她低頭看了看厄莉婭。這孩子似乎正在沉思,渾身散發出一種……等待的感覺。傑西卡又把注意力移回哈拉身上。

“你是我兒子家中的一員,我尊重這一點。”傑西卡說(厄莉婭在她手中不安地扭動起來),“你盡可暢所欲言,和我講講,究竟什麽事讓你那麽煩惱。”

“過不了多久,我就不再是您兒子家中的一員了。”哈拉說,“我是為我兒子才等了這麽久的,為了讓他們能作為友索的兒子受到特殊訓練。我能給他們的也隻有這些了,因為人人都知道,我沒跟您兒子同過床。”

厄莉婭又在她身旁扭動起來,半眠半醒的樣子,身上暖意洋洋。

“盡管如此,你一直都是我兒子的好伴侶。”傑西卡說。她暗暗補充了一句,說出心裏的念頭:伴侶……而非妻子。隨後,傑西卡直接想到問題的實質,想到自己內心深處的痛苦:穴地裏的人普遍認為,她兒子與契尼的伴侶關係已經成為一種永久性的關係了——婚姻。

我愛契尼,傑西卡想。但是她提醒自己:愛情必須為了皇室的需要而讓路。皇室婚姻除了愛以外,還有別的理由。

“您以為我不知道您為您兒子所作的安排?”哈拉問。

“你這是什麽意思?”傑西卡質問。

“您打算讓各部落團結在他周圍。”哈拉回答道。

“這有什麽不對?”

“我感覺到他有危險……而厄莉婭就是危險的一部分。”

這時,厄莉婭愈發往母親身上湊,她睜開了眼睛,打量著哈拉。

“我一直在觀察你們兩人,”哈拉說,“觀察你們接觸的方式。穆阿迪布就像我的兄弟,而厄莉婭是他妹妹,所以她就像是我的親骨肉。過去,她還隻是個小嬰兒,我們開始打遊擊,然後又跑到這兒來。從那一天起,我一直在照看她,保護她。我在她身上看到了許多東西。”

傑西卡點點頭,感覺到了她身邊的厄莉婭變得愈加不安起來。

“你明白我的意思,”哈拉說,“從一開始,她就知道我們在談論她。什麽時候出過這麽怪的嬰兒?這麽小就懂得嚴格的用水紀律?還有哪個嬰兒能像她那樣,對保姆所講的第一句話就是:‘哈拉,我愛你’?”

哈拉看著厄莉婭。“您知道我為什麽忍受了這種冒犯?因為我知道那些話裏沒有惡意。”

厄莉婭抬頭看著她的母親。

“是的,我有預知能力,聖母,”哈拉說,“我也可能成為薩亞迪娜,我已經見到了我曾經預見過的東西。”

“哈拉……”傑西卡聳聳肩,“我不知道該說什麽好。”她對自己的態度感到驚奇,因為哈拉說的實際上是真的。

厄莉婭直起身來,挺了挺肩膀。傑西卡感到那漫長的等待終於結束了,感到了女兒混雜了決斷和悲哀的情緒。

“我們犯了一個錯誤,”厄莉婭說,“我們現在需要哈拉。”

“我早就看出來了。就是在那次慶祝播種的儀式上,”哈拉說,“在您改變生命之水的時候,聖母。當時厄莉婭還在您肚子裏沒出生呢。”

我們需要哈拉?傑西卡暗自思忖。

“除了她,還有誰能在族人中間為我們說話,還有誰能讓她們了解我?”厄莉婭說。

“你要她做些什麽?”傑西卡問。

“她早就知道該怎麽做了。”厄莉婭說。

“我將告訴她們真相。”哈拉說。她的臉似乎突然蒼老下來,滿臉悲傷,橄欖色的皮膚上露出愁眉不展的皺紋,反倒使那張五官鮮明的臉顯得特別有魅力。“我會告訴她們,厄莉婭隻不過是裝成是個小女孩,但她從來就不是一個小女孩。”

厄莉婭搖著頭,淚水順著臉頰往下流。傑西卡感到女兒的悲哀如波浪般傳到自己身上,仿佛是她自己的悲哀一般。

“我知道我是個怪胎。”厄莉婭低聲道。成年人的話出自一個孩子之口,就像是痛苦的認罪。

“你不是怪胎,”哈拉斥責道,“誰敢說你是怪胎?”

傑西卡再一次對哈拉那種出於保護的嚴厲語氣大為吃驚。隨即,她看出厄莉婭的判斷是對的——她們確實需要哈拉。部落裏的人會理解哈拉,理解她的話,理解她的感情。很明顯,她愛厄莉婭,就像愛她自己的孩子一樣。

“是誰說的?”哈拉再次問道。

“沒人說過。”

厄莉婭拉起母親的長袍,擦掉臉上的淚水,然後把弄濕揉皺的袍角拉平。

“那你也別說。”哈拉命令道。

“好的,哈拉。”

“現在,”哈拉說,“告訴我到底是怎麽回事,這樣我就可以告訴其他人了。跟我說說,你怎麽了。”

厄莉婭吞了口口水,抬頭望著母親。

傑西卡點點頭。

“有一天我醒來,”厄莉婭說,“就像是從睡夢中醒來一樣,隻不過,我記不得怎麽會睡過去的。我發覺自己身處一個溫暖而黑暗的地方。嗯,我嚇壞了。”

聽到女兒稍有些口齒不清的童音,傑西卡想起了在大山洞裏舉行儀式的那一天。

“我嚇壞了,”厄莉婭說,“想要逃,但無處可逃。過後我看見一點火花……但好像不是用眼睛看到的。那火花就在我身邊,和我在一起,我能感覺到那個火花的情緒……它撫慰我,讓我安下心來,告訴我一切都會好起來的。那火花就是我母親。”

哈拉揉著眼睛,對厄莉婭微笑著,撫慰著她。但這個弗雷曼女人的眼神中還是閃過了一絲瘋狂,炯炯有神,仿佛這雙眼睛也在努力傾聽厄莉婭的敘述。

傑西卡心想:我們真的能明白這種人心裏究竟是怎麽想的嗎?眼前這一位,她的祖先、她所受過的訓練,以及她的人生經曆,全都與我們不同。

“就在我感到安全、定下心來之後,”厄莉婭繼續說,“旁邊又出現了另一個火花,跟我們融匯在一起……一切就在那一刻發生了。另外那個火花是老聖母。她把……許多人的畢生經曆傳給我母親……一切……我跟她們在一起,目睹了一切……一切的一切。而結束之後,我就是她們,包括所有其他人,也包括我自己……隻是,我花了很長時間才重新找回自己。那兒有那麽多人。”

“這很殘酷,”傑西卡說,“沒人應該這樣獲得自我意識。問題在於,所發生的一切,你隻能接受,別無選擇。”

“我什麽都做不了!”厄莉婭說,“我不知道該如何拒絕,也不知道該怎麽隱藏我的意識……關閉它……一切就這麽發生了……一切……”

“我們不知道,”哈拉喃喃道,“當我們把聖水交給你母親,讓她改變生命之水時,並不知道你正在她肚子裏。”

她停下來,側耳傾聽。

哈拉坐在靠墊上,腳後跟在地上一頂,向後一靠,盯著厄莉婭看了看,然後把注意力轉回到傑西卡臉上。

“你不懷疑?”傑西卡問。

“噓……”厄莉婭說。

一道門簾把他們與穴地過道隔開,很有節奏感的聖歌遠遠傳來,穿過門簾。歌聲越來越大,現在已經很清晰了。“呀!呀!喲!呀!呀!喲!穆讚,瓦拉!呀!呀!喲!呀!呀!喲!穆讚,瓦拉!”唱歌的人從外屋門口經過,他們低沉的歌聲穿入內室,然後漸漸遠去。

當歌聲減弱到差不多了的時候,傑西卡開始了儀式,聲音中充滿悲戚:“齋月啊,貝拉·特古斯上的四月。”

“我的家人坐在院子裏的水池邊,”哈拉說,“噴泉飛沫四濺,水汽讓空氣潮潤清新。院中有棵橘子樹,金燦燦的橘子伸手可及,又大又香。身旁的籃子裏裝著米西米西、白拉瓦和一杯杯利班——各式各樣的美味佳肴。在我們的花園裏,在我們的畜欄中,有的隻是和平……洋溢在整個大地上的和平。”

“我們的生活充滿幸福,直到侵略者來到。”厄莉婭說。

“在朋友們的哭喊聲中,熱血變冷。”傑西卡說,感到過去的記憶不斷湧出。那是與其他聖母共享的過去。

“啦,啦,啦,女人在哭泣。”哈拉說。

“侵略者穿過庭院,手持利刃向我們撲來,刀上淌著我們男人的血。”傑西卡說。

和穴地所有房間裏一樣,沉默籠罩著她們三人。她們在沉默中回憶,過去的悲痛記憶猶新。

片刻之後,哈拉宣布儀式結束,嚴厲刺耳的口氣是傑西卡以前從沒聽到過的。

“永不饒恕,永不遺忘。”哈拉說。

說完之後,三人在一片沉寂中陷入沉思。就在這時,隻聽到外麵傳來人們的竊竊私語,還有許多袍裙沙沙作響的聲音。傑西卡感到有人站在了她房間的門簾外。

“聖母?”

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傑西卡聽出是薩薩,斯第爾格的妻子之一。

“什麽事,薩薩?”

“出事了,聖母。”

傑西卡心頭一緊,突然擔心起保羅的安危來。“保羅他……”她喘息著說。

薩薩分開門簾,走進房間。在簾子落下之前,傑西卡瞥見外屋站著黑壓壓的一群人。她抬起頭來看著薩薩。這是個矮小的、皮膚黝黑的女子,穿著一件繪著紅色圖案的黑袍,藍眼睛緊緊盯著傑西卡,小鼻子的鼻孔張開來,露出因鼻塞長期摩擦留下的疤痕。

“出什麽事了?”傑西卡問。

“沙漠裏傳來了消息,”薩薩說,“友索今天要接受考驗,他要麵對造物主。年輕人都說他不會失敗。夜幕降臨之前,他就會成為沙蟲騎士。這裏的年輕人正在拉幫結夥,要搞一場奇襲。他們會衝到北方,與友索會合。他們說,到時他們會大聲歡呼,還說要迫使他向斯第爾格挑戰,要他奪取部落的領導權。”

集水、固沙、植草,緩慢而穩妥地改造這個世界——但這些已經不夠了。傑西卡想,小規模奇襲,持續的進攻——自從我和保羅訓練好他們之後,這些也不夠了。他們感到了自己的力量,他們渴望戰鬥。

薩薩把身體的重量從一隻腳移到另一隻腳上,她清了清嗓子。

我們都明白,需要小心謹慎地等待時機,傑西卡想,但關鍵在於伴隨著等待的挫折感。我們也清楚地知道,等得太久反而有害。因為,如果等待的時間太長,我們就會丟失當初等待的初衷。

“年輕人都說,如果友索不向斯第爾格挑戰,那他一定是害怕了。”薩薩說。

她垂下了眼簾。

“原來如此。”傑西卡喃喃道。她心裏想:我早就知道這事會發生的,斯第爾格也是。

薩薩再一次清了清嗓子。“就連我弟弟夏布也這麽說。”她說,“他們不會讓友索有選擇的餘地。”

這一刻終於來了,傑西卡想。保羅將不得不自己處理這件事,聖母不能卷入爭奪領導權的紛爭。

厄莉婭把手從母親手裏掙脫出來,說道:“我將和薩薩一起去,聽聽那些年輕人怎麽說的,或許有什麽解決問題的辦法。”

傑西卡和薩薩對視了一眼,嘴裏卻對厄莉婭說道:“那就去吧。要盡快向我報告。”

“我們並不希望這事發生,聖母。”薩薩說。

“對,我們不希望,”傑西卡讚同道,“部落需要保存它的全部力量。”她看了哈拉一眼,“你願意和她們一起去嗎?”

哈拉聽出了這句話中沒說出口的顧慮,便直接回答道:“薩薩不會允許任何人傷害厄莉婭的,她知道我倆很快就會成為同一人的妻子。她和我,我們將共享同一個男人的懷抱。我們已經談過了,薩薩和我。”哈拉抬頭看看薩薩,又轉回頭來對傑西卡說,“我們已經達成了共識。”

薩薩伸出一隻手來拉著厄莉婭,說道:“我們必須趕緊了,年輕人馬上就要出發了。”

她們急匆匆地鑽過門簾,小個子女人拉著孩子的手,可看上去帶路的卻是那個孩子。

“如果保羅-穆阿迪布殺了斯第爾格,對部落不是什麽好事,”哈拉說,“以前總是這樣,這是決定繼任者的老辦法,但時代不同了。”

“時代不同了,對你來說也是。”傑西卡說。

“你該不會以為,我對這種決鬥的結果有所懷疑吧,”哈拉說,“隻會是友索勝出。”

“我正是這個意思。”傑西卡說。

“您以為我的個人感情會影響我的判斷。”哈拉搖了搖頭,水環在她脖子上叮當作響,“您大錯特錯了。或許您還以為我懊悔沒被友索選中,以為我在妒忌契尼?”

“你按你自己的意誌作出了選擇。”傑西卡說。

“我可憐契尼。”哈拉說。

傑西卡愣住了。“你這是什麽意思?”

“我知道您怎樣看待契尼,”哈拉說,“您認為她不是你兒子的妻子。”

傑西卡重新平靜下來,全身放鬆,坐在靠墊上。她聳聳肩。“也許吧。”

“也許您是對的,”哈拉說,“但如果您真這樣想,或許您還找到了一個令人驚訝的同盟——契尼本人,她也希望讓他得到所有最好的東西。”

傑西卡突然感到喉頭一緊,她艱難地咽了口口水:“契尼跟我很親,”她說,“她完全可以……”

“您這兒的地毯太髒了。”哈拉說。她避開傑西卡的目光,環顧四周,“您這兒總有那麽多人進進出出的,真該多多打掃才對。”

正統宗教無法擺脫與政治之間的相互影響。在一個正統社會中,宗教與政治的鬥爭勢必滲透到訓練、教育及律法等各個方麵。由於這種壓力,這個社會的領導人將麵對如何解決這一內部鬥爭的大難題:或屈從於完全的機會主義,依附於占上風的一方,以維護自己的統治地位;或冒著犧牲自我的風險,以維護傳統的道德規範。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的宗教問題》

保羅在龐大造物主前進路線旁的沙地上等著。我絕不能像走私徒一般等待,必須平心靜氣,他提醒自己,我必須成為沙漠的一部分。

現在,那東西離保羅隻有幾分鍾的路程了,穿行時發出的噝噝聲充斥在晨風裏。他那山洞般的圓形巨口敞開著,露出嘴裏的巨牙,像某種碩大無朋的怪花。一股香料味從它口中散發出來,彌漫在空氣中。

保羅的蒸餾服貼身而舒適,隻隱約感覺得到鼻塞和麵罩。他現在滿腦子想的隻有斯第爾格教他的動作要領,滿心感受到的隻有沙漠中痛苦難熬的分分秒秒,其他的一切全都拋在了腦後。

“在豆粒狀沙地上,你應該躲在離造物主多遠的範圍外?”斯第爾格問過他。

他的回答準確無誤:“造物主的直徑每增加一米,安全距離就應增加半米。”

“為什麽?”

“為了避開它快速前行時產生的旋風,同時也便於有足夠的時間跑過去,騎到它背上。”

“你已經騎過為播種和製造生命之水而馴養的小型造物主。”斯第爾格說,“但是,這次考驗將會召喚一條野生造物主,是沙漠之長。對它,你必須保有適當的敬意。”

現在,沙槌重重的打擊聲與造物主前行的噝噝聲混在了一起。保羅大口吸著氣,即使隔著過濾器,他也能嗅出沙地裏香料礦的刺鼻氣味。那野生造物主,沙漠之長,漸漸逼近,幾乎要撞上他了。它那高高聳立的前節部位猛撲過來,掀起的沙浪都快要掃過他的膝蓋。

來吧,你這可愛的魔頭!他想,來,聽從我的召喚了吧?來吧,快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