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先知 001(2)

哈瓦特坐回到座位上,閉上眼睛沉思起來。“這麽說,這就是他們探查厄拉科斯的原因,”他說,“好了,完了。”他睜開眼睛,“到現在已經兩年了,厄拉科斯肯定布滿了他們的眼線了。”

“但是,我隻不過隨便建議了一句……”

“在皇帝眼裏沒有隨便的事!你向拉班發了什麽指示?”

“隻是讓他使厄拉科斯害怕我們。”

哈瓦特搖搖頭。“你現在有兩種選擇,男爵。一是把土著殺光,把他們徹底消滅,要麽……”

“除掉整個勞動力來源?”

“難道你希望皇帝和他的那些大家族一齊到這裏來,把傑第主星像刮葫蘆瓢一樣,掏個一幹二淨?”

男爵打量著他的門泰特,然後說道:“他不敢!”

“真不敢嗎?”

男爵的雙唇顫抖著。“另一個選擇是什麽?”

“舍棄你親愛的侄兒拉班。”

“舍……”男爵沒再說下去,隻是盯著哈瓦特。

“不再給他派軍隊,不給任何援助,也不給他回信,隻說你已聽說了他在厄拉科斯處理事務的糟糕方式,一有可能,你會立即采取措施加以糾正。我會作出相應的安排,有意讓你的部分信息被皇帝的眼線截獲。”

“但香料怎麽辦?收入,還有……”

“繼續索要你作為男爵應得的收益,但要注意你的方式。給拉班定一個固定的數目。我們能……”

男爵雙手一攤。“但我怎麽確認我那狡猾的侄兒不……”

“我們在厄拉科斯上還有密探。告訴拉班,要麽完成你分派給他的香料配額,要麽就派人取而代之。”

“我了解我的侄兒,”男爵說,“這隻會讓他變本加厲地壓榨那裏的人民。”

“他肯定會這麽做!”哈瓦特厲聲說道,“現在已經停不下來了!你隻能希望不要弄髒自己的手,讓拉班為你打造屬於你的薩魯斯·塞康達斯吧。甚至沒有必要送任何犯人給他,他手頭就有需要的人。如果拉班驅使他的人民來完成你的香料配額,那皇帝就不會懷疑你有其他動機。有充足的理由把這顆星球擺在刑架上。而你,男爵,無論講話還是行動,都不要表現出你另有所圖。”

男爵的語氣中不禁流露出讚賞。“啊,哈瓦特,你可真是個狡詐之輩!那麽,我們該怎麽重新進入厄拉科斯,利用拉班為我們準備好的東西?”

“再簡單不過了,男爵。如果你把每年配額定得比上一年高一些,問題很快就會爆發。產量會下降。然後你就可以借機除掉拉班,自己取而代之……糾正當地的混亂局麵。”

“天衣無縫,”男爵說,“不過,我已經厭倦了這一切,我準備讓另外一個人為我接管厄拉科斯。”

哈瓦特盯著對麵那張肥胖的圓臉,這個老兵兼間諜緩緩地點了點頭。“菲德-羅薩,”他說,“那麽,這就是現在實行高壓政策的原因。你也非常狡猾,男爵。也許我們能把這兩個計劃合二為一。是的,你的菲德-羅薩可以到厄拉科斯當他們的救星,贏得民心。是的。”

男爵麵帶微笑。在笑容背後,他暗自思忖:那麽,這個計劃在哈瓦特的私人圖謀中又扮演著什麽角色呢?

哈瓦特明白自己可以離開了,於是站起身,走出了這間紅牆房間。他一麵走,一麵想著厄拉科斯上的一些變數,他不能不考慮這些令人不安的未知因素,它們影響他對厄拉科斯的計算。哥尼·哈萊現在藏在走私徒那裏,他發來過情報,提到了一個新的宗教領袖——一個名叫穆阿迪布的人。

也許我不該告訴男爵,而該讓這個宗教在它自己的地盤上興盛起來,甚至傳播到盆地和穀地那兒去,他心下尋思,不過話說回來,殘酷的鎮壓會使宗教更加興旺發達。

他又想起哈萊克關於弗雷曼人戰鬥策略的報告,這種策略帶有哈萊克的風格……或是艾達荷的風格……甚至哈瓦特本人的風格。

難道艾達荷還活著?他思忖著。

這個問題問得毫無意義。事到如今,他也沒問過自己,保羅是否還活著。他知道,男爵相信所有的厄崔迪人都死了。他還承認那個貝尼·傑瑟裏特女巫一直都是他的武器,這隻能意味著一切都結束了——甚至包括那個女巫的親生兒子。

她對厄崔迪家族的恨是多麽深啊,他想,就像我對這個男爵所懷的深仇大恨。我對他的致命一擊能否像她一樣,徹底結束他的一切呢?

世間萬物都有模式,這種模式是我們這個宇宙的一部分。它勻稱、簡潔、雅致——這些特性,總能在真正的藝術家的作品中發現。在季節的變換中,在沙粒沿著沙脊的流動中,在灌木叢的枝丫和葉片中,你可以找到這種模式。在樹葉的花紋中,你也可以找到這種模式。我們努力模仿這種模式,將它複製到我們的生活和社會中,試圖追尋這種宜人的節奏。然而,在尋找終極完美的過程中,還是有可能遇上某些危險。很明顯,這種模式發展到極致時便已固化。在理想的模式中,一切事物隻能走向死亡。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語錄》

保羅·穆阿迪布記得曾吃過一頓富含香料萃取物的餐飯,他牢牢抓著這個記憶不放——它就像一個錨點,隻要抓住這個點,便能區分現實和夢境。他最終認定最近的這次經曆必定是一個夢。

我就像一個舞台,正上演著各種戲碼,他對自己說,種種不完美的幻象、種族意識和它那可怕的目的:我是這些東西的獵物,被他們緊緊攫取。

然而,他始終無法擺脫內心深處的恐懼,擔心自己跑得太遠,已經失去自己在時間長河中的位置,以至於過去、未來和現在都混在一起,再也難以分辨。這是一種視覺疲勞,他知道,他必須不斷將預見到的未來當成某種記憶存儲下來,而他所預見的未來本身又與過去糾纏不清。

那頓飯是契尼為我準備的,他告訴自己。

而現在,契尼正在遙遠的南方——那個烈日照耀下的寒冷國度——躲藏在新穴地的某個秘密堡壘中,很安全,身邊還帶著他們的兒子,雷托二世。

抑或,這事還沒發生?

不,他打消了自己的疑慮。因為怪人厄莉婭,他的妹妹,已經跟著母親以及契尼一起到那兒去了——乘著安放在野生造物主背上的聖母轎,長途跋涉二十響,往南方去了。

他甩掉腦中騎乘巨型沙蟲的想法,暗自尋思:抑或,厄莉婭還沒出生?

我在組織一場襲擊,保羅回想起來,我們發起奇襲,收回了犧牲在厄拉奇恩的死者的水。我在火葬堆中找到了父親的遺骸。然後,我來到俯瞰哈格山口的一個弗雷曼岩石山丘上,將父親的遺骨存放在了那裏的神龕中。

抑或,這也是一件還沒發生的事?

我受的傷是真的,保羅告訴自己,我的傷疤是真的,安葬我父親的神龕也是真的。

保羅仍處在半夢半醒之間,他突然記起一件事:哈拉,詹米的妻子,曾闖進他的房間,告訴他穴地的走廊裏有人打起來了。那事發生在臨時穴地,之後女人和孩子們被送到了遙遠的南方。當時,哈拉站在內室的門口,黑色的發辮用水環串成的鏈子紮在腦後。她撩開臥室的門簾,告訴他契尼剛剛把某人殺了。

這事已經發生了,保羅告訴自己,這是真的。不是從時間長河中看到的幻象,不是還有可能發生變化的未來。

保羅記得自己急忙跑了出去,發現契尼正站在走廊黃色的球形燈下,她穿著一件顏色鮮豔的藍色袍子,兜帽拋在腦後,淘氣的臉蛋因剛剛的搏鬥而泛著紅暈。她正將一把晶牙匕插入刀鞘,旁邊一群人擠作一團,抬著一個包袱匆匆忙忙沿著過道跑遠了。

保羅記得自己當時心裏的想法:無論什麽時候抬屍體,他們都是這個樣子,一眼就能看出來。

因為是在穴地裏,契尼公然把水環用繩子拴著,戴在脖子上。轉身麵向他時,那些水環叮叮當當地響著。

“契尼,這是怎麽回事?”他問。

“有個家夥前來向你挑戰,我把他打發了,友索。”

“你殺了他?”

“是的。不過也許我該把他留給哈拉。”

(保羅回想起,當時周圍的人對這句話讚賞不已,就連哈拉也大笑起來。)

“但他是來向我挑戰的!”

“你已經教會了我那神奇的格鬥術啊,友索。”

“當然!但你不該……”

“我生在沙漠,友索。我知道如何使用晶牙匕。”

他壓著心中的怒意,盡量通情達理地說:“也許這都是事實,契尼。但……”

“我不再是在營地手提燈籠捉蠍子的孩子了,友索。我不是在玩遊戲。”

保羅瞪著她,注意到她不經意的態度中帶著一種古怪的狠勁。

“他不值得你出手,友索,”契尼說,“我不會讓他這類人來打攪你的沉思。”她朝他走近,眼角瞥著他,把聲音降到隻有他才能聽到的地步,“而且,親愛的,這樣做是為了讓人們明白,挑戰者可能首先需要麵對我,並且會在穆阿迪布的女人手下可恥地死去。等他們接受了這個教訓,就再也不會有多少人來向你挑戰了。”

是的,保羅尋思道,這事肯定發生過了,是真實的過去。之後,想要試試穆阿迪布新刀的挑戰者也的確驟減了。

某個地方,在並非夢境的世界裏,有什麽東西在運動,一隻夜鶯在啼叫。

我在做夢,保羅再次打消自己的疑慮,這是香料食物的作用。

但他仍然有一絲被拋棄的感覺。他想知道,他的汝赫之靈,可不可能已經悄悄溜進了阿拉姆·阿爾-米撒:與現實世界相似的另一個世界,一個超自然的領域,在那裏,所有物質世界的限製都不複存在。弗雷曼人相信,他的真身就在那個世界。一想到那樣的地方,他就感到害怕。因為一切限製不複存在,就意味著所有參考物都不複存在。在那樣一個神話般的世界裏,他完全沒有方向感,也就沒法說:“我就是我,因為我在這裏。”

他母親曾說過:“因為對你的看法不同,他們中的一些人分成幾派。”

我必須從夢中醒來,保羅尋思。因為事情已經發生了——他母親說的這種情況。傑西卡夫人現在是弗雷曼人的聖母,她的話已經應驗了。

保羅知道,傑西卡害怕他與弗雷曼人之間的那種宗教關係。無論穴地還是穀地,人們都把穆阿迪布當成救世主。她不喜歡這一點。她去各個部落了解情況,派出手下的薩亞迪娜刺探情報,搜集他們對此事的反應,並加以分析。

她曾給他引述了一段貝尼·傑瑟裏特諺語:“當宗教與政治同乘一輛馬車時,駕車人會覺得沒有什麽東西可以阻擋他們。他們會一路狂奔,速度越來越快,把一切思想障礙都拋到一邊。他們會把一切危機意識拋諸腦後,忘記前麵的懸崖並不會主動提醒閉起眼睛盲目狂奔的人。他們不懂得懸崖勒馬,直到為時已晚。”

保羅想起當時他坐在母親的房裏,一塊黑色門簾遮住內室,門簾上織滿了以弗雷曼神話為主題的圖案。他坐在那裏聽她說話,發覺她總是在留心觀察,就連她低頭時也是如此。一張鵝蛋臉上新添了幾條皺紋,就在嘴角邊,但頭發還是泛著青銅色,閃著光澤。然而,那雙大大的綠眼睛已經隱沒在香料染成的藍色陰影下了。

“弗雷曼人有一套簡單實用的宗教。”他說。

“宗教從沒有簡單的。”她警告道。

保羅看到未來仍舊陰雲密布,頓時怒氣上衝。他不由自主地說道:“宗教把我們的力量聯合在一起,它是我們的製勝法寶。”

“你有意在營造這種氣氛,這種聲勢,”她指責道,“你一直不停地在灌輸這些東西。”

“這都是你教我的。”他說。

那天,他們從早到晚都在爭論不休。小雷托的割禮儀式也是在那天舉行的。保羅理解她不安的某些原因。她始終不肯接受他與契尼的結合——“年輕人的婚姻”。但是契尼已為他生下一個厄崔迪子嗣,傑西卡覺得自己再也不能排斥這對母子了。

在保羅咄咄逼人的目光下,傑西卡終於坐不住了,她說道:“你認為我是一個不近人情的母親。”

“當然不是。”

“我和你妹妹在一起時,你看我的眼神很不對勁。其實,你並不了解你妹妹。”

“我知道為什麽厄莉婭與眾不同,”他說,“在你改變生命之水時,她還在你肚子裏,還是你身體的一部分。她……”

“你完全不了解!”

保羅突然無法把自己從時間幻象中獲得的信息表達出來,隻好說:“我不認為你不近人情。”

她看出他的不安,說:“有件事我要和你說,兒子。”

“什麽事?”

“我喜歡你的契尼了,我接受她了。”

這是真的,保羅對自己說,並不是隨著時間的推移仍然有可能發生變化的不完美圖像。

這個疑慮打消了,保羅重新把握住了他的世界。現實一點點透過夢境,進入他的意識。兀然間,他明白自己是在一個海瑞格裏,一個沙漠宿營區中。契尼把他們的蒸餾帳篷搭在粉沙上,因為粉沙很軟,睡在上麵會很舒服。這隻能說明契尼就在附近——契尼,他的靈魂;契尼,他的塞哈亞,像沙漠之春一樣甘甜;契尼,南方沙漠的女兒。

這時,他記起臨睡前她給他唱的一首沙漠船歌:

哦,我的魂兒,

今夜還不想進入天堂。

我向夏胡魯起誓,

當你前往天堂時,

我一定緊緊追隨我的愛。

她還唱了情侶們在沙漠一起哼唱的行走歌,節奏就像在沙丘上拖著腳走動時發出的沙沙聲。

跟我說說你的眼,

我就跟你說說這心。

跟我說說你的足,

我就跟你說說這手。

跟我說說你的夢,

我就跟你說說這醒。

跟我說說你的願,

我就跟你說說這需。

當時,他聽見另一個帳篷傳出巴厘琴的聲音,於是想起了哥尼·哈萊克。真是熟悉的琴聲,他記得曾在一群走私徒的商隊中見過哥尼的臉,但哥尼要麽是沒有看見他,要麽是不能看他,或不能認他,生怕引起哈克南人的注意,怕他們發現本來應該命喪黃泉的公爵之子其實還活著。

然而,夜幕下彈奏者的演奏風格,手指在巴厘琴上彈出的獨特韻律,讓保羅明白了誰是真正的樂手。是跳躍者卡特。弗雷曼敢死隊的隊長,穆阿迪布的護衛隊領隊。

我們在沙漠裏,保羅記起來了,在哈克南巡邏隊的勢力範圍外的沙海中心地帶。我來這裏,是為了在沙地上走一走,引一條造物主,想辦法騎到它背上,駕馭住它。隻有那樣,我才會成為一名徹頭徹尾的弗雷曼人。

他摸了摸別在腰上的毛拉手槍和晶牙匕,隻感覺周圍一片死寂。

這是黎明前那種特殊的沉寂,這時夜鳥歸巢,而白天出沒的生物還沒有被它們的敵人太陽所驚醒。

“你必須在白天破沙前進,好讓夏胡魯看見你,知道你無所畏懼,”當時斯第爾格這麽說,“所以我們要把時間調整過來,今天晚上休息。”

保羅悄悄坐起身,感到身上的蒸餾服鬆鬆垮垮的,蒸餾帳篷隱沒在一片陰影中。他輕輕地移動,但契尼還是聽見了他的聲音。

她在帳篷的黑影中說道:“天還沒亮,親愛的。”

“塞哈亞。”他說,語氣中半含笑意。

“你把我稱作你的沙漠之春,”她說,“但今天我是驅策你的刺棒,是監督儀式按規則進行的薩亞迪娜。”

他開始係緊自己的蒸餾服。“你曾給我講過《求生手冊》中的一句話,”他說,“你說:‘女人就是你的沃野,快到你的田裏耕耘去吧。”

“我是你長子的母親。”她承認道。

保羅看著契尼灰蒙蒙的身影也跟著他動了起來,她穿好自己的蒸餾服,準備進入露天沙漠。“你應該盡量休息。”她說。

他從她的言語中感受到她的愛,於是溫柔地責備道:“負責監督的薩亞迪娜不會對應試者多說什麽,無論告誡還是警告都不應該。”

她溜到他身邊,用手掌撫摸他的臉頰。“今天,我既是監督者,也是你的女人。”

“你應該把這個職責留給別人。”他說。

“等待是最糟糕的事,”她說,“我寧可守在你身邊。”

他吻了吻她的手心,然後係緊蒸餾服的麵罩,轉身扯開帳篷的密封簾。一股並不十分幹燥的空氣帶著寒意迎麵撲來,這種濕度的空氣會在黎明時分凝結出少量的露水。隨風吹來的還有香料菌的味道。他們早已探測到香料菌叢位於東北方向,這意味著造物主就在附近。

保羅鑽出密封簾,站在沙地上,伸了個懶腰。一個珍珠形發光體發出暗淡的綠光,慢慢侵蝕著東方的地平線。下屬的帳篷偽裝成小型沙丘散布在四周,籠罩在黎明前的黑暗裏。他看到左邊有人在動。是衛兵,他知道他們看見自己了。

他們很清楚他今天要麵對的危險,每一個弗雷曼人都已麵對過它。為了讓他做好充分準備,他們把為時不多的最後寧靜留給了他。

今天一定要辦好這件事,他對自己說。

他想起在麵臨哈克南人大屠殺時贏得的那些力量:把兒子送到他這裏接受神奇格鬥術訓練的老人;那些在會議上聽他演講、遵照他的策略行動的老戰士;還有一些人得勝歸來、向他贈予弗雷曼人的最高榮譽。

“你的計謀生效了,穆阿迪布!”

然而,有一件事,哪怕最平凡、最年輕的弗雷曼武士都能做到,他卻從沒做過。大家都知道他這個“與眾不同”之處,保羅知道,他的領袖地位也因此遭到質疑。

他從來沒有騎過造物主。

是的,他曾經與其他人一起接受過沙漠旅行的訓練,參加過奇襲戰,但卻從沒有孤身遠行過。在那以前,他的世界隻得受限於別人的才幹,離開他們就寸步難行。沒有一個真正的弗雷曼人會容忍這種狀況發生在自己身上。在這片沙海的另一邊約二十響的地方,就是南方廣袤的土地。如果他不能自己駕馭造物主,就連南方的家門也不會為他敞開,除非他下令準備一頂轎子,像聖母或其他病人及傷者一樣,坐在轎子裏旅行。

整個晚上他都在思索,與自己的內心作鬥爭。他看到了奇怪的較量——如果他駕馭了造物主,他的統治將更加堅固;如果他駕馭了靈眼,他就能控製它。但是,在這兩者之外,還存在著陰雲密布的地方,巨大的不安。整個宇宙似乎混雜其中。

整整一晚上,回憶不斷湧上心頭,在他的內心湧動。他發覺,駕馭造物主和駕馭靈眼這兩件事竟有著不可思議的相似之處。如果他能夠駕馭造物主,他的領導地位就將鞏固;如果他能夠駕馭靈眼,就將獲得另一種意義上的領導權。如果做不到,未來便是烏雲密閉的領域,潛伏其中的是席卷整個宇宙的大動**。

他了解宇宙的方法與眾不同,觀察到的結果既準確又有誤差,這使他飽受折磨。他在預見中看到了未來。然而,當那一刻真正降臨的時候,當未來步步進逼、越來越趨近於成為現實的時候,現實卻仿佛有了自己的生命,自行衍生出種種微妙的變化。那個可怕的目的依然存在,種族意識也依然存在,籠罩在一切上方的是血腥瘋狂的聖戰。

契尼鑽出帳篷,站到他身旁。她抱著雙肘,像平時揣摩他心情時那樣,歪著頭,用眼角瞅著他。

“再跟我說說你出生地的水,友索。”

他明白她想分散他的注意力,好在這生死考驗前放鬆他的緊張情緒。天慢慢變亮,她看見一些弗雷曼敢死隊員已經開始收帳篷了。

“我寧願你給我講講穴地,講講我們的兒子。”他說,“我們的雷托還成天抱住我母親不放嗎?”

“他還抱著厄莉婭不放,”她說,“他長得很快,會長成一個大個子。”

“南方是什麽樣子的?”他問。

“你騎上造物主,就能自己去看看。”她說。

“但我希望先通過你的眼睛看看。”

“那兒寂寞得厲害。”她說。

保羅撫摸著從她前額蒸餾服子裏露出來的產子頭巾。“為什麽不談營地的事?”

“我已經說過了。沒了男人,我們的營地變得非常寂寞,隻是個幹活的地方。我們天天在工廠或陶器作坊裏幹活兒。要製造武器;要去埋預測天氣的沙杆;要采集香料當賄金;要在沙丘上植草,讓植物生長,固定沙丘;要織布,編毯子;要給電池充電;還要訓練孩子們,好保證部落的力量永不枯竭。”

“這麽說來,營地裏就沒有令人高興的事了?”

“孩子們很高興。我們隻是料理部落的各種日常事務,好在食物足夠。有時,我們中間的某個人還可以到北方來,和她的男人在一起。生活還是要繼續。”

“我妹妹厄莉婭,大家還是無法接受她嗎?”

契尼在漸明的曙光中轉身向著他,目光如炬。

“這件事以後再談,親愛的。”

“現在就談。”

“你應該保存體力,應付今天的考驗。”她說。

他看出他已觸到某個敏感的問題,聽出她有退縮之意。“如果不搞明白,我會更加煩惱。”他說。

她點了點頭,說道:“還是有些……誤解,因為厄莉婭行事古怪。女人們感到害怕,因為這孩子比嬰兒大不了多少,可她說的事……隻有成年人才知道。厄莉婭在你母親肚子中……就發生了變化,這讓她變得不同,但她們不明白。”

“有麻煩嗎?”他一邊問,一邊心想:我已經看到過許多厄莉婭遇到麻煩的幻象了。

契尼望著地平線上的一縷曙光。“有些女人合夥告到了聖母那裏,要求她驅除附在她女兒身上的惡魔。她們引用經文說:‘不能容忍一個女巫生活在我們中間。’”

“我母親怎麽說?”

“她引用了一段律法,把那群女人打發了。她還說:‘如果厄莉婭引起了麻煩,那是大人的過錯,因為她沒能預見並阻止這麻煩的形成。’她竭力向大家解釋,當日的變化如何影響到了腹中的厄莉婭。但女人們還是很生氣,因為她們一直以來都被這件事困擾著。最後,她們嘟嘟囔囔地離開了。”

厄莉婭會惹出大麻煩,他想。

一股夾雜著細沙的風吹打著他暴露在麵罩外的臉,帶來陣陣香料菌的香氣。“埃爾·塞亞,帶來清晨的沙雨。”他說。

他望著遠方灰茫茫的沙漠風光,望著那片毫無憐憫之心的死亡之地,望著漫無邊際的漫漫黃沙。一道幹澀的閃電劃破黑暗,閃過南方的天際。這是個征兆,表明一場風暴正在那裏積聚電勢。隆隆的滾雷聲過了許久才隱約傳來。

“裝點大地的雷聲。”契尼說。

更多人從帳篷裏鑽出來忙碌開來。衛兵們紛紛從兩邊朝他們走來。無需任何命令,一切都遵循古法,準備工作在平靜中順利展開。

“盡量少發命令,”他父親曾告訴過他……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一旦你對某件事下達過什麽指令,你就不得不總是針對同一類事物下達命令。”

弗雷曼人本能地知道那種慣例。

隊伍裏的司水員開始了晨禱。今天的歌聲中加進了激勵沙蟲騎士的語句。

“空空世界不過是個軀殼,”那人吟唱起來,哀痛的聲音越過沙丘,飄向遠方,“有誰能逃避死亡的天使?夏胡魯的天命啊,必須遵從。”

保羅聽著,想起他手下弗雷曼敢死隊死亡頌歌的歌詞,意識到這段禱詞也是死亡頌歌開頭的那一段,此外,也是敢死隊隊員投身戰鬥前所念的誓詞。

過了今天,這裏會不會也豎起一座岩石聖殿,以紀念另一個亡魂?保羅暗自思忖,將來,弗雷曼人會不會紛紛在這裏駐足,每人都往聖殿加一塊石頭,憑吊死在這裏的穆阿迪布?

他知道,今天是足以決定未來的重要轉折點之一。他可以清楚地看到,從當前的時空位置輻射出無數通往未來的軌跡。一幕幕不完整的幻象折磨著他。他越抵製他那可怕的使命,越反對那即將到來的聖戰,交織在未來幻象中的局麵就愈加混亂。他的整個未來就像一條湍急的河流,正朝一個峽穀急衝而去。那洶湧的節點完全隱沒在一片雲霧之中。

“斯第爾格過來了,”契尼說,“我得站到邊上去了,親愛的。現在,我的身份是塞亞迪那,必須監督整個儀式的進行。要知道,以後的編年史會真實地記錄這次儀式的整個過程。”她抬頭看看他。有那麽一小會兒,她的情緒顯得很低落,但很快就重新控製住了自己。“等這事過後,我會親手給你準備早餐。”她說著,便轉身離開了。

斯第爾格越過粉沙地向他走來,腳下揚起小片的沙塵。他仍然帶著桀驁不馴的眼神,深陷在眼窩裏的一雙眼睛緊緊盯著保羅。蒸餾服麵罩下隱約露出烏黑發亮的胡子尖,凹凸不平的臉頰上滿是皺紋,仿佛由天然岩石風化而成。

他扛著一根旗杆,旗杆上掛著保羅的軍旗:一麵綠黑旗,旗杆上有一根水管。這麵旗幟已經成為這塊土地上的傳奇了,保羅半帶自豪地想:現在,隨便我做什麽,即使是最簡單的事也會變成傳奇。他們會把一切全都記錄下來:我如何與契尼分開,如何問候斯第爾格——我今天的一舉一動全都將記錄在冊。無論生死,我都將成為傳奇。但我決不能死,否則這一切就僅僅是個傳奇,再也沒有任何力量阻止聖戰的爆發了。

斯第爾格把旗杆插在保羅身旁的沙地裏,雙手垂在兩側,藍中帶藍的眼睛平視前方,專心致誌。保羅想起了他自己的眼睛是怎樣因食用香料食物而染上了這種顏色的。

“他們拒絕了我們的朝覲。”斯第爾格莊嚴地說道。

保羅用契尼教過他的話回應:“誰能否決一個弗雷曼人想去哪裏就去哪裏的權利,無論他徒步行走還是騎乘?”

“我是耐布,”斯第爾格說,“發誓決不活著落入敵人之手;我是死亡三腳的一隻腳,誓把仇敵消滅。”

沉默降臨。

保羅掃了一眼散立在斯第爾格身後沙地上的其他弗雷曼人,隻見大家全都站著一動不動,各自祈禱著。這時,他聯想到弗雷曼這個民族獨特的個性,不知這一切究竟是如何形成的。殺戮對他們來說是生活的一部分,整個民族終日生活在憤怒與悲痛之中,從來沒考慮過可以用什麽來取代這種生活方式——隻除了一個夢,也就是列特·凱恩斯生前灌輸給他們的那個夢。

“領導我們穿越沙漠和避開陷阱的主啊,在哪裏?”斯第爾格問。

“他永遠和我們在一起。”弗雷曼人齊聲應和。

斯第爾格挺直肩膀,靠近保羅,壓低聲音說道:“嗨,記住我告訴你的那些話,動作要簡單直接,別耍什麽花樣。我們的族人十二歲就開始騎造物主。雖然你的年紀已經大了六歲,可你畢竟不是生來就過著我們這種生活的人。你沒有必要為了給別人留下深刻印象而刻意做出大膽的舉動。我們都知道你很勇敢。你所要做的隻是召來造物主,然後騎上去。”

“我會記住的。”保羅說。

“一定要記住。我絕不允許你讓我的教導蒙羞。”

斯第爾格從衣袍內掏出一根長約一米的塑料棒,一頭尖,另一頭裝著一個上緊發條的沙槌。“這個沙槌是我親自為你準備的,很好用,給。”

保羅接過沙槌,觸摸著那溫暖光滑的塑料表麵。

“你的鉤子在西薩克利那裏,”斯第爾格說,“等你走上那邊那個沙丘時,他會把鉤子交給你。”他指著右邊,“召一條大造物主,友索,讓我們看看你的本事。”

保羅注意到斯第爾格說話的語氣,半帶正式,半含朋友的擔心。

就在此時,太陽似乎突然躍出了地平線,染上一片銀白的藍色天空表明,即便對厄拉科斯來說,今天也是極其幹燥、極其炎熱的一天。

“現在正是炎炎一日內最適當的時候,”斯第爾格說,已完全是一副正式的口氣了,“去吧,友索。騎上造物主,像領袖一樣在沙漠上奔馳。”

保羅向軍旗敬了個禮。晨風已經停止,綠黑旗軟軟地耷拉著。他轉身朝斯第爾格所指的沙丘走去。那是一座灰蒙蒙的褐色斜坡,上麵有一個S形沙脊。絕大多數人早就開始朝反方向撤出,爬上另一個遮蔽著他們營地的沙丘。

保羅前麵隻剩下一個身穿長袍的身影:西薩克利,弗雷曼敢死隊的一個班長。那人靜靜地站著,隻看得見蒸餾服兜帽和麵罩之間縫隙裏的一雙眼睛。

保羅走近時,西薩克利把兩根細細的、可以像長鞭一樣舞動的杆子遞過來。杆子大約一點五米長,一端是閃閃發亮的塑鋼鉤子,另一頭打磨得很粗糙,可以牢牢握住。

保羅按照儀式要求,用左手接過杆子。

“這是我自己用的鉤子,”西薩克利聲音粗啞地說,“它們從來沒有讓人失望過。”

保羅點了點頭,繼續保持著必要的沉默。他走過西薩克利身邊,爬上沙丘斜坡。在沙脊上,他回頭望了一眼,看到隊伍像一群昆蟲般四散開來,他們的衣袍在風中飄動。如今,他獨自一人站在沙脊上,眼前隻有一望無際的地平線——平坦的、一動不動的地平線。這是斯第爾格特意替他選定的沙丘,比周圍所有的沙丘都要高,視野開闊,便於觀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