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4(1)

“是我簽的,當時他的敢死隊小隊長都在場。”傑西卡說,“這是一個必要的托詞。”傑西卡心裏想:我家保羅的女人很勇敢呢。即使她幾乎要被惶恐壓垮了,卻還是能保持謹慎。是的,也許她就是我們現在需要的那個人。

契尼的聲音裏僅僅流露出幾分聽天由命的語氣,她說:“您現在可以把真相告訴我了。”

“我們需要你到這兒來幫我救活保羅。”傑西卡說。她想:就這樣!我說得恰到好處。救活他。這麽一來,她就會知道保羅還活著,也知道他現在危在旦夕。全在這一個詞裏了!

契尼愣了一會兒,接著很快便冷靜下來,說道:“我應該怎麽做呢?”她突然想撲向傑西卡,搖晃她,向她尖叫:“帶我去見他!”但她隻坐在那裏,靜靜地等待傑西卡回答。

“我懷疑,”傑西卡說,“哈克南人在我們的人中安插了一個間諜,想毒死保羅。這似乎是唯一合理的解釋。這是一種十分罕見的毒藥,我用盡了各種辦法查驗他的血,就是查不出個所以然。”

契尼撲向前,跪倒在地。“毒藥?他痛苦嗎?我能……”

“他現在昏迷不醒,”傑西卡說,“他的新陳代謝十分緩慢,隻有用精度最高的檢測方法才能探測到他的體征。如果發現他的人不是我,別人早就把他當死人處理了。一想到這一點我就不寒而栗。在未經訓練的人看來,他已經死了。”

“您召我來的理由應該不僅僅是出於禮節吧。”契尼說,“我了解您,聖母。有什麽事是您認為我能做而您做不到的呢?”

她勇敢、可愛,而且,啊,悟性很高。傑西卡想,她原本可以成為一名優秀的貝尼·傑瑟裏特。

“契尼,”傑西卡說,“你也許會認為這難以置信,但我自己也不太清楚為什麽要召你前來。這是出於本能……一種原始的直覺,那念頭自己跳出來了:‘去叫契尼來。’”

生平第一次,契尼看到傑西卡臉上露出悲傷的神情,痛苦甚至讓她那洞察人心的銳利眼神也變得溫和了。

“我什麽方法都試過了,”傑西卡說,“全試過了……用盡所有遠遠超出你想象的手段,可還是……沒有用。”

“那個老家夥,哈萊克,”契尼問,“會不會是奸細?”

“不是哥尼。”

簡簡單單四個字,卻傳達出了長篇大論才能表現的內容。從傑西卡的語氣中,契尼看出了她做過的種種嚐試:到處搜尋線索,一次又一次地測試……然後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敗。

契尼身體向後一挺,站起身來,撫平沾滿沙塵的長袍。“帶我去見他。”她說。

傑西卡站起身,轉身穿過左邊的一道門簾。

契尼跟在她身後,走進了一間內室。這個房間過去一直是貯藏室,如今,四麵岩壁都被厚厚的帷幔遮了起來。房間另一頭靠牆壁的地上鋪著一張野營床墊,保羅就躺在床墊上。一盞球形燈吊在他頭頂上方,照亮了他的臉。一件黑色長袍齊胸蓋在他身上,雙臂則露在外麵,筆直伸在身體兩側。長袍下的他好像沒穿衣服,**在外的肌膚像蠟一樣,硬邦邦的。他身上連一絲動靜都沒有。

契尼強忍住想衝上前撲到保羅身上的念頭。相反,她發覺自己現在滿腦子想的都是兒子——雷托。在這一刹那,她意識到傑西卡也曾經曆過這種時刻——自己的男人受到死亡的威脅,她不得不認真考慮,究竟要怎麽做才能拯救稚子的性命。這一認知使契尼突然感到與那位老婦人之間有了一層更為親密的關係。契尼伸出手去,緊握住傑西卡的手,而對方也緊緊握住她的手,握得那麽緊,幾乎讓人感到疼痛。

“他活著。”傑西卡說,“我保證他還活著。但他命懸一線,生命跡象非常微弱,稍有疏忽就檢測不到了。有些首領早就咕噥說,說他還活著的人是一位母親,而非聖母;又說我兒子明明已經死了,可我卻不願意把他的水獻給部落。”

“他這樣有多久了?”契尼問。她從傑西卡手中抽回手,朝屋子的盡頭走去。

“三個星期。”傑西卡說,“我花了差不多三個星期的時間,想要將他喚醒。我們開過會,爭論過……也做過調查,後來我就派人去叫你了。敢死隊還服從我的命令,不然我也拖不了這麽長時間……”傑西卡用舌頭舔了舔嘴唇,看著契尼向保羅走去。

契尼俯身看著他,注視著這個滿臉都是鬆軟胡須的年輕人,看著他那高高的眉骨、堅挺的鼻梁,還有緊閉的雙眼——他沉沉地靜臥著,臉上一片祥和。

“他如何攝取營養?”

“他身體對營養的需求變得非常少,到現在還無需進食。”傑西卡說。

“有多少人知道這事?”契尼問。

“隻有他最親近的顧問、幾位部落首領、弗雷曼敢死隊隊員,當然還有那個下毒的人。”

“找不到下毒的人嗎?”

“完全查不出來。”傑西卡說。

“弗雷曼敢死隊隊員怎麽說?”契尼問。

“他們相信保羅正處於一種入定的狀態,是為了在最後的戰鬥來臨前凝聚神力。這種說法是我有意散播的。”

契尼跪在床墊旁,彎腰湊近保羅的臉,她立即察覺到他臉部周圍的空氣裏有一種不太尋常的味道……但那隻是香料的味道——無所不在的香料。事實上,弗雷曼人的生活中到處彌漫著香料味道。不過……

“你們跟我們不一樣,並非生來就與香料生活在一起。”契尼說,“您查過沒有,會不會是因為他的身體對飲食中過量的香料產生了抵抗?”

“過敏反應全呈陰性。”傑西卡說。

她突然感到無比疲憊,於是閉上眼睛,仿佛想把這一幕完全抹去。我有多長時間沒睡過覺了?她問自己。太久了。

“當您改變生命之水的時候,”契尼說,“您是通過內部意識在體內進行的。您用這種內部意識給他驗過血了嗎?”

“隻是普通弗雷曼人的血。”傑西卡說,“已經完全適應了這兒的飲食和生活。”

契尼跪坐在腳後跟上。她打量著保羅的臉,努力把恐懼埋在心底。這是她通過觀察諸位聖母的舉止學到的小竅門。時間可以調節情緒,理清思路。必須集中全部注意力來思考。

過了一會兒,契尼問:“這裏有造物主嗎?”

“有幾條,”傑西卡疲憊地說道,“這些天來,我們離不開它們。每次勝利都需要它的祝福,發起突襲前的每次祈禱儀式……”

“但保羅-穆阿迪布一直回避這些儀式。”契尼說。

傑西卡點點頭,想起了兒子對香料的矛盾心理,因為香料會帶來突發性的預知能力。

“你是怎樣知道的?”傑西卡問。

“大家都這麽說。”

“閑話說得太多了。”傑西卡不快地說。

“把造物主的原水拿給我。”契尼說。

契尼的話語中帶著命令的口氣。傑西卡不禁渾身一僵,但隨即便察覺到這年輕女人正高度集中注意力,努力思考。於是傑西卡說道:“馬上就去。”她掀開門簾走了出去,派人叫司水員來。

契尼跪在那裏,盯著保羅。如果他設法嚐試了,她想,這會是一件他想竭力嚐試的事……

傑西卡跪到契尼身旁,遞上一個普通的軍用水壺,一股濃鬱的毒藥味撲向契尼的鼻孔。她用手指蘸了蘸那**,伸向保羅的鼻子。

鼻梁上的皮膚微微收縮了一下,鼻孔慢慢翕動著。

傑西卡大口喘息起來。

契尼用蘸了毒液的手指碰了碰保羅的上唇。

他長長地吸了口氣,似乎在啜泣。

“怎麽回事?”傑西卡問。

“安靜,”契尼說,“馬上轉換一點聖水出來,快!”

傑西卡沒再提出任何質疑,因為她聽出契尼話裏有一種領悟的意思。傑西卡把水壺舉到嘴邊,吸了一小口水。

保羅突然睜開了眼,盯著契尼。

“沒必要轉換水了。”他說,聲音微弱,但很堅定。

傑西卡口中一蘸到毒液,身體就立即作出響應,幾乎完全自動地改變了水中的毒素。像在典禮儀式中一樣,她產生了一種欣快感,隨即感覺到了來自保羅的生命火花——一個閃光點,進入她的意識。

在那一時刻,她明白了一切。

“你喝了聖水!”她脫口而出。

“隻喝了一滴,”保羅說,“很少的一點點……就那麽一滴。”

“你怎麽能幹這種蠢事?”她質問道。

“他是你兒子。”契尼說。

傑西卡瞪著她。

保羅的嘴角露出很久沒有過的笑容,那是一種溫和、充滿理解的微笑。“聽聽我心愛的人怎麽說。”他說,“聽聽她的話吧,母親。她知道。”

“別人能做的事,他也必須做到。”契尼說。

“當我喝下那滴聖水,當我感覺到它,聞到它的氣味,當我了解到它會對我起什麽作用的時候,我立刻就明白了,我也能做到你曾經做過的事。”他說,“你那位貝尼·傑瑟裏特學監提到過魁薩茨·哈德拉克,但她們絕對想不到我去到了多少地方,就在那幾分鍾裏,我……”他突然停下來,皺著眉,疑惑地看著契尼,“契尼?你怎麽來的?你不是應該在……你為什麽會在這兒?”

他想用臂肘撐起自己的身子,卻被契尼輕輕推回到床墊上。

“躺下,我的友索。”她說。

“我感到很虛弱,”他說,目光掃視著房間,“我在這裏躺了多長時間?”

“你已經昏迷了三個星期了,就連生命火花也似乎消失了。”傑西卡說。

“可……我就在剛才喝了那滴水,而且……”

“對你來說是一小會兒,對我來說卻是擔驚受怕的三星期。”傑西卡說。

“不過是一小滴,而且我改變了它,”保羅說,“我使生命之水發生了變化。”裝著毒液的水罐就放在他身旁的地板上,沒等契尼和傑西卡阻止,他已經把手插進了罐子中,捧起一捧毒液,滴滴答答地送到嘴邊,大口吞咽著掌中的**。

“保羅!”傑西卡尖叫道。

他抓住她的手,望著她,臉上掛著將死者的微笑,同時把他的意識一波接一波傳向她。

這種意識互通不像與老聖母或厄莉婭互通時那麽溫和,不是分享,也無法相互包容……但它仍舊是意識互通:整個意識全麵敞開。這種聯係使她震驚,使她虛弱,使她畏縮,心中充滿對他的畏懼。

他大聲說道:“你提到過一個你進不去的地方?一個聖母也無法麵對的地方,在哪兒,指給我。”

她搖搖頭,被這個念頭嚇壞了。

“指給我看!”他命令道。

“不!”

但她無法逃避。在他那可怕力量的威逼下,她隻好閉上眼睛,集中精力——朝深藏在意識中的那個黑暗方向望去。

保羅的意識從她身邊經過,包裹著她,奔向那黑暗的地方。恐懼使她不由自主地閉上眼睛,但在此之前,她模模糊糊地瞥到了那個地方。不知為什麽,她一看到那東西便渾身顫抖起來。那個地方暴風吹襲,火花閃爍,一圈圈的光環不斷地擴張、收縮,一條條膨脹開來的白色條狀物在光環的上下左右不停地飛舞,仿佛被某種黑暗力量和不知從什麽地方吹來的風驅趕著,四處竄動。

過了一會兒,她睜開眼睛,看到保羅正抬頭望著她。他仍然抓著她的手,但是那種可怕的意識聯係消失了。她讓自己鎮定下來,停止顫抖。保羅放開了她的手。仿佛某個支撐物被抽掉了一般,她的身體前後搖晃起來,要不是契尼跳上前扶住她,她鐵定會一頭栽倒在地。

“聖母!”契尼說,“怎麽了?”

“好累,”傑西卡低聲道,“太……累了。”

“到這兒來,”契尼說,“坐在這兒。”她扶著傑西卡,走到靠牆的一張靠墊旁坐下。

年輕強壯的手臂讓傑西卡覺得十分舒服,她緊緊抱住契尼。

“他看到了生命之水,是真的嗎?”契尼問。她輕輕掙脫了傑西卡的擁抱。

“他看見了。”傑西卡小聲說。她的思緒翻江倒海,仍在回味剛才心靈上的接觸。就像在惡浪滔天的海上漂流數周後,剛剛踏上堅實的陸地。她覺得體內的老聖母……以及所有其他人,全都驚醒了過來,正一個個地發著質問:“那是什麽?怎麽回事?那是什麽地方?”

一切線索都指向同一個結論:她兒子確實是魁薩茨·哈德拉克,那個可以同時存在於許多時空的人,他就是那個出現在貝尼·傑瑟裏特夢想中的人物。而這個事實使她深感不安。

“怎麽了?”契尼問道。

傑西卡搖了搖頭。

保羅說:“在我們每個人的身上,都有兩種古老的力量,一種是奪取,一種是給予。一個男人不難麵對他身體裏那股奪取的力量,但他幾乎不可能看到給予的力量,除非他變成男人以外的其他什麽性別。而對女人來說,情況恰恰相反。”

傑西卡抬起頭,發現契尼正盯著她,她也在聽保羅的話。

“你明白我的意思嗎,母親?”保羅問。

她唯有點頭的份。

“我們體內的這些東西非常古老,”保羅說,“甚至植根於我們體內的每一個細胞深處。這兩種力量塑造了我們。你可以對自己說:‘是的,我知道這是怎麽回事。’但當你真正直視內心世界,毫無遮擋地麵對你自己生命的原始力量時,你才能看到其中蘊藏的危險。你清楚地知道這個危險會壓倒你、製服你。對給予者而言,最大的危險就是奪取的力量;而對奪取者而言,最大的危險就是給予的力量。無論是給予,還是奪取,二者之中,任何一種力量都可以輕易控製一個人。”

“那你呢,我的兒子,”傑西卡問,“你是給予者呢,還是奪取者?”

“我正好處於這個杠杆的支點上,”他說,“沒有奪取我就不能給予,沒有給予我也不能奪取……”他停了下來,朝右邊的牆壁看去。

契尼感到有一股氣流吹上臉頰,扭過頭,看見掛簾合上了。

“是奧塞姆,”保羅說,“他一直在偷聽。”

一聽這話,契尼也感受到了某些折磨著保羅的預感。她清楚地知道會發生什麽事,就好像這件事已經發生過了一樣。奧塞姆會把他剛才看見的、聽到的全都說出來,而其他人則會把它傳揚出去。最後,這個故事將如野火般在整個大地上蔓延開。人們會說,保羅-穆阿迪布絕對異於常人。再也不用懷疑了。他雖然是個男人,卻以聖母的方式看到了生命之水:毫無疑問,他就是李桑·阿爾-蓋布。

“你看到了未來,保羅,”傑西卡說,“能說說看到了什麽嗎?”

“不是未來,”他說,“我看到的是現在。”他掙紮著坐了起來。契尼走過來幫他,但他揮手拒絕了。“厄拉科斯的空中布滿了公會的飛船。”

聽到他那確鑿無疑的語氣,傑西卡不禁顫抖起來。

“帕迪沙皇帝禦駕親征了,”保羅說,他望著房間的岩石天花板,“同行的還有他寵幸的真言師,以及五個軍團的薩多卡。老男爵弗拉基米爾·哈克南也在,杜菲·哈瓦特在他身邊,七艘飛船滿載著他招募來的新兵。每個大家族都往我們這兒派出了入侵者,就在我們頭頂……等著呢。”

契尼搖著頭,目光死死盯著保羅。他奇怪的舉止、平淡的語調,還有他的目光,都使她心中充滿敬畏。

傑西卡咽了一口唾沫,說道:“他們在等什麽?”

保羅向她看去。“等公會允許他們著陸的許可。如果任何隊伍未經許可擅自在厄拉科斯著陸,那公會會讓它們陷於困境。”

“公會在保護我們?”傑西卡問。

“保護我們?搞鬼的正是宇航公會!他們到處散播謠言,詆毀我們在這兒所做的一切,又大幅調低軍隊運輸費用,搞得連那些最窮的家族現在也跑到這兒來,等著掠奪我們。”

傑西卡發現他的語氣中並無苦澀之意,不禁感到驚訝。她並不懷疑他的話。她還記得當初他指出了未來的路,說未來將把他們帶到弗雷曼人中間。現在的他就和當時一模一樣。

保羅深深吸了口氣,開口道:“母親,你必須為我們轉換大量的聖水,我們需要這種催化劑。契尼,派一支偵察部隊出去……找到香料菌的生長地。要是我們在香料菌生長的土地上倒上大量的生命之水,你知道會發生什麽事嗎?”

傑西卡掂量著他的話,接著恍然大悟。“保羅!”她抽了一口氣。

“死亡之水,”他說,“這將產生連鎖反應。”他指指地下,“在小小造物主之間傳播死亡,切斷香料和造物主這個生命圈中的一個環節。這樣一來,厄拉科斯將會成為一個真正的荒漠——沒有香料,也沒有造物主。”

契尼一隻手捂住了嘴,被保羅這些褻瀆神靈的言辭驚呆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有能力摧毀它的人,才是真正控製它的人。”保羅說,“我們有能力摧毀香料。”

“那公會為什麽還不動手?”傑西卡輕聲問。

“他們在找我。”保羅說,“想想吧!公會最好的領航員,那些走在所有人之前、為最快的遠航機尋找最安全航線的人,他們全都在找我……可誰也找不到我。他們害怕得渾身發抖呢!他們知道我手裏掌握著他們的秘密。”保羅舉起握成拳頭的手,“沒有香料,他們就是瞎子!”

契尼終於開口問道:“你說你看到的是現在!”

保羅又躺下了,搜尋著在眼前展開的現在,它的邊界線逐漸擴展到未來和過去。生命之水的刺激作用開始衰退,他勉強保持著清醒。

“照我的命令去做。”他說,“未來正在變成一片混沌,對公會來說如此,對我來說同樣如此。幻象的線越收越緊,所有通往未來的線索都集中在這裏——香料產地……他們以前不敢幹涉,因為幹涉就意味著他們將失去這無法失去的東西。但現在他們不顧一切了。所有道路都通向黑暗。”

這一天終於到來:厄拉科斯進入了宇宙的焦點,命運的車輪即將轉動。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厄拉科斯的覺醒》

“快看那兒!”斯第爾格耳語道。

保羅趴在他旁邊,隱蔽在屏蔽場城牆上的一條岩縫裏,雙眼緊貼弗雷曼望遠鏡的目鏡。望遠鏡的鏡頭對著一艘暴露在曙光中的星際飛船,它正停在他們腳下的盆地裏。飛船麵朝東方的那一麵寬大船體在白色日光的照射下閃閃發光;而在陰影裏的另一麵船體上,依然看得見一排排亮著燈的黃色舷窗。橫亙在飛船後麵的是冰冷的厄拉奇恩城,在北方太陽的照射下,隱約可見灰色的城垣。

保羅知道,激起斯第爾格敬畏之心的並不是這艘飛船,而是敵人的整體布局,那艘飛船不過是這個龐大艦隊的中心。這是一座一體化的金屬臨時軍營,有好幾層樓高,以飛船為圓心向外延伸,形成一個半徑約一千米的圓圈,一座由許多金屬扇形建築連成一體的兵營。這個臨時營地駐紮著五個軍團的薩多卡,還有禦駕親征的陛下,帕迪沙皇帝沙達姆四世。

哥尼·哈萊克蹲在保羅左邊,說道:“我數了數,有九層,一定來了不少的薩多卡。”

“五個軍團。”保羅說。

“天要亮了,”斯第爾格小聲道,“你這樣會暴露行蹤的,我們不喜歡這樣,穆阿迪布。快回下麵的山岩中去吧。”

“我在這裏很安全。”保羅說。

“那艘飛船裝有投射武器。”哥尼說。

“他們以為我們有屏蔽場保護,”保羅說,“即使我們被看見了,他們也不會浪費炮彈來襲擊三個身份不明的人。”

保羅掉轉望遠鏡,對準盆地遠處的岩壁,看著對麵坑坑窪窪的懸崖,上麵一個個小斜坡標誌著一個又一個墳墓,裏麵埋葬著他父親的眾多士兵。刹那間,他突然覺得那些人的靈魂此刻也正俯視著這個盆地,關注著這場戰役。區域屏蔽場外圍的哈克南要塞和城鎮要麽已經落入弗雷曼人之手,要麽就是被切斷了補給,像被砍斷根莖的植物一樣漸漸枯萎。隻有這個盆地和厄拉奇恩城還在敵人的控製之下。

“如果我們被看見了,”斯第爾格說,“他們可能會派撲翼飛機來襲擊我們。”

“讓他們來吧!”保羅說,“那我們今天就有一艘撲翼飛機可燒了……何況我們知道,要起風暴了。”

然後,他又掉轉望遠鏡,對準厄拉奇恩另一邊的著陸區。哈克南的護衛艦在那邊排成一條線,飛船前麵的地上插了幾根旗杆。宇聯公司的旗幟在旗杆上輕輕飄揚。他想,絕望之下,宇航公會不得不允許這兩撥人登陸,卻把其他家族的軍隊留在大氣層外。公會就像一個在沙地上樹帳篷的人,先把腳趾彈上去試試溫度,看看這地方是否合適。

“看到什麽新情況了嗎?”哥尼問,“我們該進入掩體了,風暴要來了。”

保羅再次把注意力集中到巨大的臨時營房上。“他們連女人也帶來了,”他說,“還有侍衛和奴婢。啊……親愛的皇帝,你可真夠自信啊!”

“有人從密道上來了,”斯第爾格說,“可能是奧塞姆和柯巴回來了。”

“好吧,斯第爾,”保羅說,“咱們回去吧!”

然而,他還是用望遠鏡朝周圍的一切掃了最後一眼——打量著盆地裏的那片平原和停放在平原上的高大飛船、閃閃發光的金屬兵營、寂靜的城市、哈克南雇傭軍的護衛艦。接著,他繞過岩坡朝後麵滑下去。一名敢死隊哨兵立即補上了他在望遠鏡旁的位置。

保羅進入屏蔽場城牆表麵的一塊淺凹地中,這是一個直徑約三十米、深約三米的天然石坑,坑底就是弗雷曼人的半透明偽裝掩體。凹地右邊的岩壁上有一個洞,洞旁堆著通訊設備。敢死隊員們在這塊凹地裏展開成警戒隊形,等著穆阿迪布發布攻擊的命令。

兩個人從通訊設備旁的洞內鑽出,和那裏的守衛講了幾句。

保羅看了斯第爾格一眼,朝那兩個人的方向點了點頭。“過去聽聽他們說些什麽,斯第爾。”

斯第爾格聽命走了過去。

保羅背對岩石伸了個懶腰,接著直起身。他看見斯第爾格又派那兩人鑽回到黑黝黝的岩洞裏去了,他們要在那條狹窄的人工隧道裏爬很久才能潛入盆地底下。

斯第爾格朝保羅走來。

“什麽情報這麽重要,不能派碧水鳥送?”保羅問。

“碧水鳥是為了戰鬥用的,要省著用。”斯第爾格說。他看了看通訊設備,又看著保羅。“即使有密光通訊,也不能隨便使用這些設備,穆阿迪布。他們可以通過訊號定位找到你。”

“他們很快就會忙得沒時間找我了,”保羅說,“那兩人說了什麽?”

“我們抓住的那兩個薩多卡已經在‘老隘口’附近的山窪裏被放回去了,正趕著向他們的主子複命呢。火箭發射器和其他投射武器均已各就各位,戰鬥人員都按你的命令部署好了。都是例行程序。”

保羅掃了一眼這個淺凹地,借著經偽裝掩體過濾後的光線,打量著他的手下。他覺得時間變慢了,就像一隻昆蟲正奮力爬過一塊毫無遮蔽的岩石。

“在薩多卡發信號召來運兵艦之前,走路要花去他們一點時間。”保羅說,“有人監視他們嗎?”

“有。”斯第爾格說。

哥尼·哈萊克站在保羅身旁,清了清嗓子,說道:“我們是不是應該到一個安全的地方去說?”

“沒有什麽安全的地方,”保羅說,“天氣預報怎麽說?是否仍然對我們有利?”

“一場特大風暴就要來臨,”斯第爾格說,“難道你感覺不到嗎,穆阿迪布?”

“的確有點感覺,”保羅同意道,“但我還是喜歡用沙杆測天氣,它們更加準確。”

“風暴一小時之內就會抵達。”斯第爾格說。他朝隘口揚了揚頭,從那裏可以望見對麵的皇帝的臨時兵營和哈克南人的護衛艦,“他們也知道風暴的消息了。空中看不到一架撲翼機,所有艦船都著陸了,拴得牢牢的。看樣子,他們從太空的朋友那兒搞到氣象報告了。”

“敵人有偵察行動嗎?”

“自從他們昨晚著陸以來,還沒有任何動靜,”斯第爾格說,“他們知道我們在這兒。我認為他們在等待時機。”

“是我們在挑選時機。”保羅說。

哥尼朝天上看了一眼,大聲說道:“如果他們讓我們挑選的話。”

“那支艦隊隻會待在太空。”保羅說。

哥尼搖著頭。

“他們別無選擇,”保羅說,“我們能毀掉香料,公會不敢冒這個險。”

“孤注一擲者最為危險。”哥尼說。

“難道我們不算孤注一擲?”斯第爾格問。

哥尼瞪著他。

“你還不了解弗雷曼人的夢想。”保羅提醒他,“斯第爾格想的是我們花在賄賂上的水,還有多年來的漫長等待。這一切原本都是為了讓厄拉科斯開滿遍地的鮮花。他不是……”

“啊……”哥尼皺起了眉頭。

“他幹嗎老板著臉?”斯第爾格問。

“每次打仗前,他總板著臉,”保羅說,“這是哥尼表達幽默感的唯一方式。”

哥尼臉上慢慢浮現出狼一般的獰笑,蒸餾服麵罩的缺口處露出一口白牙。“一想到那些可憐的哈克南鬼魂,一想到我們將無情地送他們去地獄,我的臉就更加陰沉了。”他說。

斯第爾格歡快地笑了起來。“他講起話來活像一名弗雷曼敢死隊員。”

“哥尼是天生的敢死隊員。”保羅說。他心裏想:是的,在我們與平原上的那支部隊交手前,在我們接受真正的考驗前,就讓他們聊聊家常吧,別老想著戰鬥。他朝岩壁上的裂縫看了看,又把目光轉回到哥尼身上,發現這位吟遊詩人又恢複了他那陰沉的樣子,皺著眉頭正沉思著什麽。

“憂慮會使人喪失鬥誌,”保羅小聲說,“這話是你告訴我的,哥尼。”

“我的公爵,”哥尼說,“我擔心的主要是原子彈。如果你用它們在屏蔽場城牆上炸個洞的話……”

“就算我們動用原子彈,上麵那些人也不會用原子武器來對付我們。”保羅說,“他們不敢……理由是一樣的:它們不敢冒這個險,害怕我們真會摧毀香料源。”

“但禁令規定……”

“禁令!”保羅吼道,“讓各大家族禁絕使用原子彈互相攻擊的,是恐懼,而不是禁令。聯合協定寫得很清楚:‘使用原子彈對付人類,將導致整個星球的毀滅。’我們準備炸毀的是屏蔽場城牆,而不是人類。”

“這觀點也太直白了!”哥尼說。

“上麵那些人心驚膽戰,巴不得能有這樣一個觀點。”保羅說,“這件事就到此為止吧。”

他別過頭,暗自希望自己真的能像表現出來的那麽自信。過了一會兒,他問道:“城裏那些人怎麽樣了?是否也已經進入了指定位置?”

“是的。”斯第爾格輕聲道。

保羅看著他。“那你為何悶悶不樂?”

“我從來不覺得城裏人可以信賴。”斯第爾格說。

“我自己就曾經是一個城裏人。”保羅說。

斯第爾格僵住了,他的臉漲得通紅。“穆阿迪布,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明白你的意思,斯第爾格。但是,對一個人的評價,不是依據你認為他會做什麽,而是看他實際做了些什麽。這些城裏人有弗雷曼的血統,他們隻是還沒學會掙脫束縛。我們會教會他們。”

斯第爾格點點頭,懊悔地說道:“這是一輩子的習慣了,穆阿迪布。在喪原,我們學會了蔑視這群城裏人。”

保羅看了哥尼一眼,他在打量斯第爾格。“給我們講一講,哥尼,為什麽薩多卡要把下麵那些城裏人趕出家園?”

“老花招了,公爵。他們以為可以利用這些難民來加重我們的負擔。”

“遊擊戰早就成了往事,那些自以為強大的人也早就忘記該如何跟遊擊隊作戰了。”保羅說,“薩多卡已經落入我們的圈套。他們以劫掠為樂,強搶城裏的女子,用反抗者的頭顱裝點他們的戰旗。他們已經在當地人中間製造出一股仇恨的浪潮,要不是這樣,城裏人原本可能會給我們即將發起的戰役造成極大的阻礙……可現在,推翻哈克南人的可能性大大增加了。薩多卡是在為我們招兵買馬,斯第爾格。”

“城市人確實渴望戰鬥。”斯第爾格說。

“他們的仇恨之火剛剛點燃,”保羅說,“所以我們才招募他們組成突擊部隊。”

“他們的傷亡將會極其慘重。”哥尼說。

斯第爾格點頭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