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裴洛拉特輕輕敲了敲門,在門外等了許久,卻一直沒有聽到任何回應。他終於悄悄走進駕駛艙,這才發現崔維茲正盯著星像場出神。

裴洛拉特喚了一聲:“葛蘭——”便靜靜等著他的回答。

崔維茲抬起頭來。“詹諾夫!請坐。寶綺思呢?”

“在睡覺——原來我們已經進入太空了。”

“完全正確。”對於裴洛拉特輕微的詫異,崔維茲一點也不覺得奇怪。身處這種新型重力太空艇中,根本無法察覺起飛的過程。從頭到尾,沒有慣性效應,沒有加速推力,沒有任何噪音,也沒有一點震動。

遠星號能將外界的重力場全部隔絕,或隔絕任意比例,因此當它從行星表麵升空時,仿佛漂浮在宇宙之洋中。在此期間,說來也真奇怪,太空艇內的重力效應卻始終維持正常。

太空艇尚未脫離大氣層之際,自然沒必要加速,因此並沒有氣流急速通過所引起的呼嘯與振動。然而,在離開大氣層後,太空艇便能迅速加速,同樣不會令乘客有任何感覺。

這已經是舒適的極限,崔維茲無法想象還有什麽能改進的地方。除非將來人類發現某種方法,能讓人直接在超空間中倏忽來去,無需借助任何航具,也不必擔心附近的重力場可能太強。而如今,遠星號必須花上幾天的時間,盡快駛離蓋婭之陽,直到重力強度減低到適當的程度,才能開始進行超空間躍遷。

“葛蘭,我親愛的夥伴,”裴洛拉特說,“我可不可以跟你說一會兒話?你不會很忙吧?”

“根本不忙,我一旦下達了正確指令,電腦就能處理一切。有些時候,它似乎能預先猜到我的指令,幾乎在我未曾好好想一遍之前,它就搶先完成了。”崔維茲愛憐地輕拂著電腦桌麵。

於是裴洛拉特說:“葛蘭,我們認識沒有多久,就成了非常要好的朋友。雖然我必須承認,我覺得這段時間可不算短,其間發生了太多的事情。說來真是難以置信,當我靜下心來,回顧我這不算短的一生,竟然發現我一輩子的經曆,有一半都集中在過去幾個月,或說好像是這樣子。我幾乎可以認定……”

崔維茲舉起一隻手。“詹諾夫,我確定你是愈扯愈遠了。你原來說的,是我們在很短的時間內成為非常要好的朋友,沒錯,的確如此,現在也沒有任何改變。話說回來,你認識寶綺思的時間更短,而你們現在卻更親密。”

“這當然是兩回事。”裴洛拉特清了清喉嚨,顯得有點尷尬。

“當然,”崔維茲說,“可是從我們不久卻彌堅的友誼,你要引申出什麽來?”

“我親愛的夥伴,倘若正如你剛才所說,我們依舊是朋友,我就必須將話題轉到寶綺思身上。而也正如你剛才所說,我對她特別珍愛。”

“我了解,所以呢?”

“我知道,葛蘭,你不喜歡寶綺思。可是,看在我的份上,我希望……”

崔維茲又舉起手來。“慢著,詹諾夫。我雖然沒有拜倒在寶綺思裙下,卻也不憎恨她。事實上,我對她並沒有任何敵意。她是個迷人的年輕女性,就算不是,看在你的份上,我也願意認為她很迷人。我不喜歡的是蓋婭。”

“但寶綺思就是蓋婭。”

“我知道,詹諾夫,這就是事情變得複雜的原因。隻要我把寶綺思當普通人,一切都沒問題,但我若是把她想成蓋婭,問題馬上就來了。”

“可是你並沒有給蓋婭任何機會,葛蘭。聽著,老弟,我要向你坦白一件事。寶綺思和我親熱的時候,有時會讓我分享她的心靈,時間頂多一分鍾,不能再久了,因為她說我的年紀太大,已經無法適應——喔,別咧嘴,葛蘭,你同樣早就超齡了。如果一個孤立體,譬如你或我,和蓋婭融合的時間超過一兩分鍾,就有可能導致腦部的損傷;如果長達五到十分鍾,則會造成無法複原的傷害。我希望你有機會體驗一下,葛蘭。”

“體驗什麽?無法複原的腦部傷害?不,謝了。”

“葛蘭,你故意曲解我的話,我指的是短暫的結合。你不曉得自己錯過了什麽,那簡直無法形容,寶綺思說那是一種愉悅的快感。就像你快要渴死的時候,終於喝到一點水的那種感覺,我甚至不知道該怎樣向你描述。想想看,你能分享十億人所有的喜樂。那並不是一成不變的快感,否則你很快就會麻木。它不斷在顫動,在閃爍,具有一種奇特的脈動節奏,緊緊抓住你不放。它比你單獨所能體驗的快樂更多——不,不是更多,而是更美好。當她關上心扉的時候,我幾乎要哭出來……”

崔維茲搖了搖頭。“你的口才實在驚人,好朋友,但你很像是在形容‘假腦內啡’的毒癮,或是其他迷幻藥的癮頭。你可以從它們那裏得到短暫的快感,代價卻是長久活在痛苦的深淵。我可不願意!我絕不要出賣我的獨立性,以換取某種短暫的快感。”

“我還是擁有我的獨立性啊,葛蘭。”

“如果繼續耽溺下去,你還能堅持多久,詹諾夫?你對劑量的要求會愈來愈高,直到大腦損壞為止。詹諾夫,你不能讓寶綺思對你這樣做——也許我該跟她談談。”

“不!別去!你自己也知道,你說話不夠婉轉,我不願讓她受到傷害。我向你保證,在這方麵她對我的保護超乎你的想象,她比我更擔心腦部受損的危險,這點你大可放心。”

“好吧,那麽我跟你說就好了。詹諾夫,千萬別再這樣做。在你五十二年的生命中,你的大腦一向承受慣有的快樂和喜悅,別再染上新奇的不良嗜好,否則你一定得付出代價。即使不是近在眼前,最後還是逃不掉的。”

“好吧,葛蘭。”裴洛拉特一麵低聲回答,一麵低頭望著自己的鞋尖。然後他又說:“也許你可以這麽想,假如你是個單細胞生物……”

“我知道你要說什麽,詹諾夫。算了吧,寶綺思和我已經談論過這個類比。”

“我知道,可是值得再想一想。讓我們假設一群單細胞生物,它們擁有人類般的意識,以及思考判斷的能力,再假設它們遇到難得的機會,可以組成一個多細胞生物。這些單細胞會不會惋惜喪失了獨立性,會不會因為將被迫組成單一生物體而感到厭惡?它們這樣做有沒有錯?單細胞能夠想象人腦的威力嗎?”

崔維茲猛力搖了搖頭。“不對,詹諾夫,這是個錯誤類比。單細胞生物並沒有意識和思考能力——即使有,也極其微小,根本可以忽略。對這種生物而言,組合之後雖然會失去獨立性,其實等於毫無損失。然而,人類卻有意識,也的確具有思考能力,人類將喪失的是真正的意識和獨立的心智,所以你的類比並不成立。”

兩人好一會兒不再說話,這種沉默幾乎令人窒息。最後裴洛拉特決定改變話題,於是說:“你為什麽盯著顯像屏幕?”

“習慣成自然。”崔維茲帶著苦笑答道,“電腦告訴我,並未發現蓋婭的太空船跟蹤我們,也沒有賽協爾的艦隊等在前麵,但我仍然不安地盯著屏幕。唯有我自己的眼睛看不見任何船艦,我才能真正放心,雖說電腦感測器比我的肉眼更敏銳、更有力數百倍。此外,電腦能夠非常靈敏地偵測出太空的許多性質,那些都是我自己的感官無論如何察覺不到的——雖然這些我都明白,我卻仍盯著它。”

裴洛拉特說:“葛蘭,如果我們真是朋友……”

“我答應你,不會做出任何讓寶綺思為難的事,至少在我能力範圍之內。”

“我現在講的是另一件事。你還沒把你的目的地告訴我,好像不信任我似的。我們到底要去哪裏?你認為自己知道地球在何處嗎?”

崔維茲抬起頭,同時揚起了眉毛。“抱歉,我一直緊抱著這個秘密不放,對不對?”

“對,可是為什麽呢?”

崔維茲說:“是啊,老友,我也在想,是不是因為寶綺思的關係。”

“寶綺思?你不想讓她知道嗎?真的,老夥伴,你可以完全信任她。”

“並不是這個問題,我不信任她又有什麽用?如果她真想知道,我猜她能從我心中揪出任何秘密來。我想,我自己有個更幼稚的理由,我覺得你現在的注意力都擺在她身上,好像我這個人不存在了。”

裴洛拉特看來嚇了一大跳。“可是這並非事實,葛蘭。”

“我知道,我隻是試圖分析自己的感受。你來找我,是擔心我們的友誼生變,現在我想想,感到自己好像也有同樣的疑懼。我尚未真正對自己承認,但我想我自認為被寶綺思取代了。也許我故意賭氣瞞著你一些事,想要以此作為‘報複’。我想,這真是幼稚。”

“葛蘭!”

“我說這實在幼稚,對不對?可是誰不曾偶爾做些孩子氣的事?不過,既然我們仍是朋友,這點我們已經達成共識,我不會再玩這種遊戲了。我們要去康普隆。”

“康普隆?”一時之間,裴洛拉特想不起來有這麽一個地方。

“你一定還記得我的朋友,那個出賣我的曼恩·李·康普,我們曾在賽協爾碰到他。”

裴洛拉特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我當然記得,康普隆是他祖先的母星。”

“或許是,我並不完全相信康普說的話。但康普隆是個眾所周知的世界,而康普說過其上居民知道地球的下落。嗯,所以嘛,我們要去那裏調查一下。這樣做也許根本徒勞無功,卻是我們目前唯一的起點。”

裴洛拉特又清了清喉嚨,顯得半信半疑。“喔,我親愛的夥伴,你能肯定嗎?”

“這件事無所謂肯不肯定。我們隻有這一個起點,不論機會多麽渺茫,我們都沒有其他選擇。”

“沒錯,但我們若要根據康普的說法行動,或許就該把他說的每一點都納入考量。我好像記得他告訴過我們,而且是以相當肯定的口氣說,地球不再是個活生生的行星,它的表麵充滿放射性,上麵完全失去生機。果真如此的話,我們去康普隆注定隻是白忙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