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他們三人正在用餐區吃午餐,幾乎將小小的空間塞滿了。

“真好吃,”裴洛拉特的口氣聽來相當滿意,“這是我們從端點星帶來的食物嗎?”

“不,全都不是,”崔維茲說,“那些早就吃完了。這是我們航向蓋婭之前,在賽協爾采購的食物。很特別,是不是?這是一種海鮮,不過挺脆的。至於這個,我當初買的時候以為是甘藍菜,現在吃起來卻覺得根本不像。”

寶綺思靜靜聽著,但什麽話也沒說,隻是仔細地在餐盤中挑挑揀揀。

裴洛拉特柔聲道:“你必須吃一點,親愛的。”

“我知道,裴,我正在吃呢。”

崔維茲說:“我們也有蓋婭食物,寶綺思。”他的口氣透著些許不耐煩,但他實在無法完全掩飾。

“我知道,”寶綺思說,“但我寧願把它先留下來。我們不知道要在太空待多久,我終究還是得適應孤立體的食物。”

“這些東西難以下咽嗎?還是蓋婭非吃蓋婭不可?”

寶綺思歎了一口氣。“事實上,我們有句諺語:‘蓋婭食蓋婭,無失亦無得。’隻不過是意識在不同層級上下移動而已。在蓋婭上,我吃的東西都屬於蓋婭,當食物經過消化吸收,大多變成我的一部分之後,它們仍然屬於蓋婭。事實上,通過我進食的過程,食物的某些部分才有機會參與較高級的意識。當然,其他部分則變成各式各樣的廢物,因此在意識層級中下降不少。”

她堅決地咬下一口食物,用力嚼了一會兒才吞下去,又說:“這算是個巨大的循環,植物長成之後被動物吃掉,而動物既是獵食者也是獵物。任何生物死亡之後,都會變成黴菌細胞或細菌細胞的一部分——依舊屬於蓋婭。在這個巨大的意識循環裏,甚至無機物質也參與其中,而組成循環的每個成分,都有機會周期性地參與較高級的意識。”

“你說的這些,”崔維茲道,“可以適用於任何世界。我身上每個原子都有一段久遠的曆史,它過去或許曾是許多生物的一部分,當然也包括人類;它也可能曾有很長一段時間身為海洋的一員,或者曾經構成一團煤炭、一塊岩石,乃至吹拂到我們身上的風。”

“然而在蓋婭上,”寶綺思答道,“所有的原子也始終屬於一個更高的行星級意識,而你對這個意識一無所知。”

“嗯,這麽說的話,”崔維茲道,“你現在吃的這些賽協爾蔬菜會起什麽變化呢?它們會變成蓋婭的一部分嗎?”

“會的,隻是過程相當緩慢。而從我身上排泄出去的廢物,則會慢慢脫離蓋婭。由於我具有高層級的意識,所以能和蓋婭維持比較間接的超空間接觸,但是任何東西一旦離開我,就會和蓋婭完全失去聯係。這種超空間接觸,可以——慢慢地——將我吃下的非蓋婭食物轉變成蓋婭的一部分。”

“我們儲藏的蓋婭食物又會有什麽變化?會不會慢慢變成非蓋婭物質?若是這樣,你最好趁早吃掉。”

“這倒不必擔心。”寶綺思說,“我們的蓋婭食物都經過特殊處理,可以長時間保持為蓋婭的一部分。”

裴洛拉特突然說:“但我們倘若食用蓋婭食物,那又會怎麽樣?還有,我們在蓋婭時吃了不少蓋婭食物,本身究竟發生了什麽變化?我們自己也會慢慢轉變成蓋婭嗎?”

寶綺思搖了搖頭,臉上掠過一絲莫名的愁容。“不會的,你們吃下的食物是我們的損失。至少,經過消化吸收後,成為你們身體組織的那部分,我們永遠要不回來了。不過,你們的排泄物仍然屬於蓋婭,會慢慢變成蓋婭的一部分,因此最後又會回到平衡點。但是無論如何,你們的造訪仍使眾多的原子脫離蓋婭。”

“為什麽會這樣呢?”崔維茲好奇地問道。

“因為你們無法承受轉換的過程,甚至極小部分也受不了。你們是我們的客人,可說是被迫來到我們的世界,所以我們必須保護你們,即使損失蓋婭的一小部分也在所不惜。這是我們願意付出的代價,雖然不能算是欣然付出。”

“這點我們很遺憾。”崔維茲說,“反之,你確定每一種非蓋婭食物都對你無害嗎?”

“是的,”寶綺思說,“你們能吃的食物,我全都能吃。隻不過我多了一道麻煩,除了要將這些食物消化吸收,成為我的身體組織,還得將它們轉換成蓋婭。這就形成一種心理上的障礙,讓我多少有些倒胃口,所以我才吃得這麽慢,但我會慢慢克服的。”

“傳染病呢?”裴洛拉特問道,高亢的聲音充滿了驚慌,“我怎麽一直沒想到這個問題,寶綺思!我們要降落的每個地方,都可能有許多微生物,而你對它們毫無抵抗力,隨便一種輕微的傳染病就會要你的命。崔維茲,我們必須掉頭回去。”

“別慌,親愛的裴。”寶綺思帶著微笑說,“當微生物通過食物,或是其他任何方式進入我體內,也會全部同化為蓋婭。如果它們有傷害我的傾向,同化的速度就會更快。一旦成為蓋婭的一部分,它們就不會再傷害我了。”

此時正餐已經用完,裴洛拉特正呷著一杯溫熱的調味綜合果汁。“親愛的,”他一麵說,一麵舔著嘴唇,“我想現在又該換個話題了。我實在有種感覺,我在這艘太空艇上,唯一的工作就是改變話題。為什麽會這樣呢?”

崔維茲以嚴肅的口吻說:“因為我和寶綺思總是抓著一個話題不放,至死方休。我們得仰仗你,詹諾夫,幫助我們保持清醒。你想換個什麽話題,老朋友?”

“我查遍了有關康普隆的參考資料,康普隆所在的那個星區,每個世界都擁有許多古老的傳說。根據這些傳說,那些世界都是很久以前建立的,是在超空間旅行出現後的第一個仟年。在康普隆的傳說中,甚至還提到一位名叫班伯利的締造者,不過並未提到他來自何處。他們流傳著一種說法,康普隆這顆行星原來叫做‘班伯利世界’。”

“詹諾夫,依你看,這些記載有多少真實性?”

“也許隻有核心部分吧,可是誰猜得出核心在哪裏呢。”

“在正史記載中,我從來沒見過班伯利這個名字。你呢?”

“我也沒聽說過。不過你該知道,在帝政末期,帝國之前的曆史曾經遭到刻意打壓。帝國的最後數個世紀,時局始終紛擾不安,皇帝們都忙著壓製本土意識,因為他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本土意識是導致分裂的原因。因此,幾乎銀河中每個星區的正史,包括完整的記錄和確切的年表,都變成從川陀興起的年代開始寫起,當時那些星區不是已和帝國結盟,就是已經被帝國並吞。”

“我很難相信曆史會如此輕易就被銷毀。”崔維茲說。

“很多方麵並非如此,”裴洛拉特答道,“但是一個有決心的強勢政府,卻能大大削弱曆史的影響力。這樣一來,早期曆史就隻剩下零散的資料,很容易淪為民間傳說。這類民間傳說一律充滿誇大不實的記述,多半將自己的星區說得比實際上更古老、更強盛。可是不論某個傳說多麽愚蠢,或者多麽不切實際,仍會成為本土意識的一部分,該區居民一定全部深信不疑。我可以證明,銀河各個角落都有一些傳說,提到最早的星際殖民是從地球開始的,雖然他們對這顆母星可能有不同的稱呼。”

“還有什麽別的稱呼?”

“名稱可多了,有時管它叫‘獨一世界’,有時稱之為‘最古世界’。也有人用‘有衛的世界’,根據某些權威的解釋,這個名稱源自地球有個巨大的衛星。可是也有人堅持它的意思是‘失落的世界’,而‘有衛’則是‘久違’的轉音,那是個流行於銀河標準語之前的詞匯,意思是‘失落’或‘不見蹤影’。”

崔維茲溫和地插嘴道:“詹諾夫,暫停!你的權威和反權威理論會說個沒完沒了。這種傳說到處都有,你是這個意思嗎?”

“喔,是的,我親愛的夥伴,幾乎俯拾即是。你得通通看過之後,才能體會人類這種共通的習性——一旦有了某個事實當種子,便會在上麵加上一層又一層美麗的謊言,就像芮普拉星牡蠣那樣,可以由一粒沙慢慢生成一顆珍珠。這個極佳的比喻是我在……”

“詹諾夫!別再說啦!告訴我,在康普隆的傳說中,有沒有跟其他世界不同之處?”

“喔!”裴洛拉特木然地凝視著崔維茲,一會兒之後才說,“不同?嗯,他們聲稱地球就在附近,這點頗不尋常。其他的世界如果提到地球,不管選用哪個名稱,大多都有一種傾向,就是將它的位置講得曖昧不明——不是說不知道有多遠,就是說位於虛無縹緲之處。”

崔維茲說:“是呀,就像在賽協爾上,有人告訴我們蓋婭位於超空間中。”

寶綺思突然哈哈大笑。

崔維茲立刻瞥了她一眼。“這是真的,我們親耳聽到的。”

“我不是不相信,隻是覺得很有意思。當然啦,這正是我們希望他們相信的事。如今我們隻希望不被打擾,難道還有比超空間更安全、更隱密的地方嗎?如果大家都以為我們在那裏,即使事實並非如此,也跟我們藏在超空間中沒有兩樣。”

“沒錯,”崔維茲冷冷地說,“同理,大家會相信地球不存在,或者位於很遠的地方,或者它的地殼具有放射性,也一定是有原因的。”

“隻不過,”裴洛拉特說,“康普隆人相信地球和他們相距不遠。”

“卻說它的地殼有放射性。凡是擁有地球傳說的民族,不論說法如何,都一致認為地球無法接近。”

“差不多就是這樣。”裴洛拉特說。

崔維茲又說:“賽協爾上有許多人相信蓋婭就在附近,有些人甚至還能正確指出它的恒星,偏偏一致公認蓋婭是個去不得的地方。而在康普隆上,或許有人能指認出地球的恒星,雖然他們會堅持地球具有放射性,而且早已失去生機。即使他們這樣說,我們仍然要向地球進發,我們要拿當初進軍蓋婭的行動做榜樣。”

寶綺思說:“當初是蓋婭願意接納你,崔維茲。你在我們的掌握中一籌莫展,但我們根本無意傷害你。如果地球也是一樣威力強大,卻對我們並不友善,那該怎麽辦?”

“我不計一切後果,無論如何都要試圖接近它。然而,這是我個人的任務,等我找出地球的下落,準備前進時,你們再離開仍不算太遲。我會把你們留在最近的基地世界,如果你們堅持的話,我也可以帶你們回蓋婭去。然後,我再一個人前往地球。”

“我親愛的兄弟,”裴洛拉特顯然很難過,“別說這種話,我做夢也不會想丟下你。”

“而我做夢也不會想丟下裴。”寶綺思一麵說,一麵伸出手來摸摸裴洛拉特的臉頰。

“那就太好了。我們很快就能進行躍遷,直奔康普隆,然後嘛,希望下一站——就是地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