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 康普隆 第三章 入境太空站 09

寶綺思一麵走進艙房,一麵說道:“崔維茲有沒有跟你說,我們隨時可能躍遷到超空間?”

正埋首盯著顯像盤的裴洛拉特抬起頭來說:“事實上,他剛才順便來打個招呼,告訴我說‘半小時之內’。”

“我不喜歡想到這種事,裴。我向來不喜歡躍遷,它讓我有一種內髒要跑出來的古怪感覺。”

裴洛拉特顯得有些驚訝。“我從來沒想到你也經常旅遊太空,寶綺思吾愛。”

“我並非這方麵的專才,我也不是專指我個人的這一部分。蓋婭本身並沒有機會經常作太空旅行,基於我/們/蓋婭的天性,我/們/蓋婭並不從事探索、貿易或太空遊曆。話說回來,還是需要有人駐守入境太空站……”

“所以我們才有幸遇到你。”

“是呀,裴。”她對他投以深情的一笑,“基於種種理由,我們也需要派人到賽協爾或其他星域探訪——通常都是在暗中進行。但不論是明是暗,總是需要經曆躍遷。當然,不論蓋婭哪一部分進行躍遷,所有的蓋婭都感覺得到。”

“那實在很糟。”裴洛拉特說。

“還有更糟的事。因為蓋婭絕大部分並未經曆躍遷,所以效應被大量稀釋,可是,我好像比大部分的蓋婭感覺更為強烈。這正是我一直試圖告訴崔維茲的事,雖然所有的蓋婭都是蓋婭,各個成分卻並非完全相同,我們彼此也有個體差異。由於某種原因,我的身體構造對躍遷特別敏感。”

“等一等!”裴洛拉特好像突然想到什麽,“崔維茲跟我解釋過,隻有在普通船艦中,你才會有那種糟透了的感覺。普通船艦進入超空間之際,一定會離開銀河重力場,而在重返普通空間時,又會重新回到重力場中,那種感覺便是一去一來所產生的。但遠星號卻是一艘重力太空艇,它絲毫不受重力場的作用,在進行躍遷時,並未真正離開和重返重力場。因此,我們不會有任何感覺,親愛的,這點我能以個人經驗向你保證。”

“那實在太好了,我真希望早就想到跟你討論這件事,那樣我就不必窮操心了。”

“此外還有個好處。”難得有機會擔任太空航行解說員,裴洛拉特感到精神大振,“一般的船艦必須在普通空間中遠離巨大物體,例如恒星,然後才能進行躍遷。原因之一,愈接近恒星重力場愈強,躍遷引起的感覺就愈劇烈。此外,重力場愈強,想要進行一次安全的躍遷,抵達預期的普通空間目的地,需要解的方程式就愈複雜。

“然而,在重力太空艇中,根本不會引起‘躍遷感’。況且,這艘太空艇有一台新型電腦,比普通的電腦先進許多倍,能以非凡的功能和速度處理複雜的方程式。所以說,遠星號不必為了找一個安全舒適的躍遷地點,花上幾周的時間來避開一顆恒星,它隻需要飛兩三天就夠了。尤其是我們不受製於重力場,也就不受慣性效應的影響,這個優勢就更為明顯——我承認自己並不了解這些理論,但這些都是崔維茲告訴我的。”

寶綺思說:“很好啊,這都要歸功於崔有辦法駕馭這艘非凡的太空艇。”

裴洛拉特微微皺了一下眉頭。“拜托,寶綺思,請說‘崔維茲’。”

“我會的,我會的。不過當他不在的時候,我想輕鬆一下。”

“別這樣,你絲毫不該縱容這種習慣,親愛的,他對這點相當敏感。”

“他敏感的不是這個,他是對我敏感,他不喜歡我。”

“不是這樣的。”裴洛拉特一本正經地說,“我跟他討論過這件事——哎,哎,別皺眉頭,我講得萬分委婉,小寶貝。他向我保證,他不是不喜歡你,而是對蓋婭仍有疑慮。他不得不選擇蓋婭作為人類未來的藍圖,這點令他悶悶不樂,我們一定要體諒他。等他慢慢了解到蓋婭的優點,他就會沒事了。”

“我也希望這樣,但問題不隻是蓋婭。不論他跟你說什麽,裴——記住,他對你很有好感,不希望讓你傷心——但他就是不喜歡我這個人。”

“不,寶綺思,這是不可能的。”

“不能因為你喜歡我,就得人人都喜歡我,裴。讓我解釋給你聽,崔——好吧,崔維茲——認為我是個機器人。”

一向麵無表情的裴洛拉特,此時臉上布滿訝異之色。他說:“他絕不可能認為你是個人造人。”

“這有什麽好大驚小怪的?蓋婭就是靠機器人協助而創建的,這是眾所皆知的事實。”

“機器人或許有些幫助,就像機械裝置一樣,但是創建蓋婭的是人類,是來自地球的人類。崔維茲的想法是這樣的,我知道他是這樣想的。”

“我告訴過你和崔維茲,蓋婭的記憶並未包含任何有關地球的資料。不過,機器人的確存在於我們最古老的記憶中,即使在蓋婭建立了三千年之後,機器人仍舊存在,它們的工作是將蓋婭轉變成適宜住人的世界。與此同時,我們也致力發展蓋婭的行星級意識,這項工作花了很長時間,親愛的裴。我們的早期記憶之所以模糊不清,這是原因之一,也許並非如崔維茲所想象的,是來自地球的力量將它們抹除……”

“好的,寶綺思,”裴洛拉特以焦急的口吻說,“可是那些機器人呢?”

“嗯,蓋婭形成之後,機器人就全部離開了。我們不希望蓋婭之中包含機器人,因為我們始終深信,不論是孤立體的社會或行星級生命體,隻要含有機器人這種成分,終究會對人類有害。我不知道我們是如何得到這種結論的,有可能是根據銀河早期曆史中的一些事件,因此蓋婭的記憶無法延伸到那裏。”

“既然機器人離開了……”

“沒錯,可是假如有些留下來了呢?假如我就是其中之一,也許我已經有一萬五千歲,崔維茲就是懷疑這一點。”

裴洛拉特緩緩搖了搖頭。“但你不是啊。”

“你確定自己真的相信嗎?”

“我當然相信,你絕不是機器人。”

“你怎麽知道?”

“寶綺思,我知道,你身上沒有一處是人工的。要是連我都不知道,就沒有人知道了。”

“有沒有可能是我的設計太過精妙,因此不論哪一方麵,從最大到最小,我都和自然生成的一模一樣?果真如此的話,你如何能看出我和真人的差別?”

裴洛拉特說:“我不相信你會是個設計精妙的假人。”

“暫且不管你怎麽想,萬一真有這個可能呢?”

“我就是不相信。”

“那麽,讓我們把它當作一個假設的案例。假設我是個幾可亂真的機器人,你會作何感想?”

“這個,我……我……”

“說得具體一點,你對於跟一個機器人**有什麽感想?”

裴洛拉特突然右手拇指與中指相扣,發出清脆的一聲響。“你可知道,銀河中流傳著一些女**上男性人造人,或是男**上女性人造人的傳說。我一直認為那隻能算寓言,從未想到它們會是千真萬確的事實。當然啦,在我們降落賽協爾之前,我和葛蘭從來沒聽說過機器人,可是我現在想想,那些男女人造人一定就是機器人。在銀河曆史早期,這種機器人顯然曾經存在,這就表示必須重新考量那些傳說……”

裴洛拉特陷入沉思,寶綺思等了一會兒,突然用力拍了拍手,嚇得他跳了起來。

“親愛的裴,”寶綺思說,“你在用你搜集的神話來回避問題。我的問題是:你對於跟一個機器人**有什麽感想?”

他不安地凝視著她。“一個完全足以亂真的機器人?一個和真人無法區分的機器人?”

“是的。”

“我認為,和真人無法區分的機器人就是人類。如果你是這樣一個機器人,對我而言,你就是不折不扣的人類。”

“我想聽的正是這句話,裴。”

裴洛拉特頓了一下,然後說:“嗯,既然你聽到了我的回答,親愛的,現在你是不是該告訴我,你是自然的人類,好讓我不必再跟假設的情境奮戰?”

“不,我不會那樣做。你將自然的人類,定義成具有一切自然人類特質的物件,而你如果認為我具備所有這些特質,那我們的討論可以就此結束。我們已經得到一個操作性定義,不需要再加油添醋。畢竟,我又怎麽知道你並不是一個以假亂真的機器人?”

“因為我跟你說我不是。”

“啊,但如果你是個足以亂真的機器人,也許你本身的設計,會讓你跟我說你是個自然人類,你甚至可能被設定成相信自己是個真人。操作性定義是我們僅有的依據,我們也隻能推論出這樣的定義。”

她將手臂攬在裴洛拉特脖子上,開始親吻他。她愈吻愈熱情,幾乎欲罷不能,裴洛拉特好不容易才擠出一點聲音,像是被蒙住嘴巴似的說:“可是我們答應過崔維茲,不會把這艘太空艇變成蜜月小屋,以免令他尷尬。”

寶綺思哄誘他說:“讓我們達到忘我的境界,就不會有時間去想什麽承諾。”

裴洛拉特感到很為難。“可是我做不到,親愛的。我知道這一定會讓你不高興,寶綺思,但我無時無刻不在思考,我天生不願意讓自己被感情衝昏頭。這是我一輩子的習慣,也許會讓別人感到非常討厭。凡是曾經和我共同生活的女人,遲早會對這點表示不滿。我的第一任妻子——不過我想現在不適合討論這……”

“是的,的確不太適合,不過沒有那麽嚴重,你也不是我的第一個愛人。”

“喔!”裴洛拉特有點不知所措,但隨即注意到寶綺思淺淺的笑意,連忙道,“我的意思是,這理所當然,我從來就沒有奢望自己是。總之,我的第一任妻子不喜歡我這個習慣。”

“可是我喜歡,我覺得你不斷陷入沉思的習慣很迷人。”

“我真不敢相信,但我的確有了另一個想法。我們已經同意,機器人和真人沒有什麽差別,然而,我是個孤立體,這點你是知道的,我並不是蓋婭的一部分。我們在親熱的時候,即使你讓我偶爾參與蓋婭,你仍是在分享蓋婭之外的情感,而這種情感的強度,也許比不上蓋婭和蓋婭的愛情。”

寶綺思說:“愛上你,裴,自有一種特別的喜悅,我已心滿意足。”

“但這不僅僅是你愛上我這麽簡單,你不隻是你個人而已。假如蓋婭認為這是一種墮落呢?”

“如果它那麽想,我一定會知道,因為我就是蓋婭。既然我能從你這裏得到快樂,蓋婭一樣可以。當我們**時,所有的蓋婭多少都會分享到快感。當我說我愛你,就等於說蓋婭愛你,雖然隻是由我這部分擔任直接的角色——你好像很困惑。”

“身為一個孤立體,寶綺思,我真的不太了解。”

“我們總是可以拿孤立體的身體來作類比。當你吹口哨的時候,是你整個身體,你這個生物,想要吹出一個調子,可是直接擔任這項工作的,卻隻有你的嘴唇、舌頭和肺部,你的右腳拇指什麽也沒做。”

“它也許會打拍子。”

“但那並非吹口哨的必要動作,用大腳趾打拍子不是動作的本身,而是對動作的回應。事實上,蓋婭每一部分多少都會對我的情感產生些反應,正如我對其他成員的情感也會有所回應一樣。”

裴洛拉特說:“我想,實在沒有必要對這種事感到臉紅。”

“完全不必。”

“可是這為我帶來一種古怪的責任感。當我努力使你快樂的時候,我覺得必須盡力使蓋婭所有的生物都感到快樂。”

“應該說所有的原子——但你做到了。我讓你短暫分享的那個共有喜悅,你的確對它作出了貢獻。我想由於你的貢獻太小,所以很難察覺,但是貢獻的確存在,而你知道了它的存在,就會使你更加快樂。”

裴洛拉特說:“我希望能夠確定葛蘭正忙著駕駛太空艇穿越超空間,有好一陣子無法離開駕駛艙。”

“你想度蜜月嗎?”

“是的。”

“那麽拿一張紙來,寫上‘蜜月小屋’,然後貼在門外。如果他硬要進來,就是他自己的問題。”

裴洛拉特依言照做。在他們接下來的雲雨之歡中,遠星號終於進行了躍遷。裴洛拉特與寶綺思都未曾察覺,即使兩人特別留意,也不可能會有任何感覺。

10

其實,裴洛拉特遇見崔維茲,以及離開端點星,進行生平首度的星際之旅,隻不過是幾個月前的事情。在此之前,他的大半生完全在端點星上度過,前後已超過半個世紀(根據銀河標準時間)。

在他心目中,自己在這幾個月間已成了太空老兵。他曾經從外太空看過三顆行星:端點星、賽協爾以及蓋婭。如今,他又從顯像屏幕上看到另外一顆,不過這回是借著電腦控製的望遠裝置,而這顆行星就是康普隆。

然而,這是他第四度感到莫名的失望。不知道什麽原因,他始終認為從太空俯瞰一個適宜住人的世界,應該可以看到鑲在海洋中的大陸輪廓,而若是一個幹燥的世界,也該看得到鑲在陸地中的眾多湖泊。

可是他從來沒有看到過。

倘若一個世界適宜住人,就該同時擁有大氣層與水圈;既然又有空氣又有水分,表麵一定會有雲氣;而隻要有雲,外表看起來便相當朦朧。這次也不例外,裴洛拉特發現底下又是無數白色漩渦,偶爾還能瞥見一些蒼藍或鏽褐色的斑點。

他悶悶不樂地想到,如果某顆距離遙遠的行星,比方說位於三十萬公裏之外,它的影像投射到屏幕後,是否有人能分辨出它是哪個世界?誰又能分辨兩團渦狀雲的異同?

寶綺思以關懷的眼神望著裴洛拉特。“怎麽啦,裴?你似乎不大高興。”

“我發現所有的行星從太空看來都差不多。”

崔維茲說:“那又怎樣,詹諾夫?假如你在端點星的海洋中航行,那麽出現在地平線的每道海岸線,也都是大同小異。除非你知道要找的是什麽——一座特別的山峰,或是一個形狀特殊的離島。”

“我想這話沒錯,”裴洛拉特說,但他顯然並不滿意,“可是在一大片移動的雲朵中,你又想找些什麽呢?即使你試著去找,在你確定之前,可能已經進入行星的暗麵了。”

“再看仔細點,詹諾夫。假如你好好觀察雲朵的形態,將會發現它們都趨向同一個模式,那就是以某一點為中心,環繞著行星打轉,而那個中心差不多就是南極或北極。”

“是哪一極呢?”寶綺思顯得很感興趣。

“相對於我們而言,這顆行星以順時針方向旋轉,因此根據定義,我們俯瞰的這端是南極。由於這個中心和晝夜界線,也就是行星的陰影線,距離大約十五度,而行星自轉軸和公轉軸的夾角是二十一度,所以現在的季節應該是仲春或仲夏,至於何者正確,要看南極目前正在遠離還是接近晝夜界線。電腦可以計算出這顆行星的軌道,如果我問它,就能立刻得到答案。這個世界的首府在赤道北邊,因此那裏的季節是仲秋或仲冬。”

裴洛拉特皺起眉頭。“這些你全都能看出來?”他望著雲層,仿佛認為它現在會(或者應該)開口跟他說話,但這當然是不可能的。

“還不隻這些呢,”崔維茲說,“如果你仔細觀察兩極地區,將會發現那裏的雲層沒有裂縫,這點跟其他地區很不一樣。事實上裂縫還是有的,不過裂縫下麵都是冰層,所以你看到的是白茫茫一片。”

“啊,”裴洛拉特說,“我想兩極的確應該有這種現象。”

“任何適宜住人的行星當然都有。至於毫無生機的行星,上麵也許根本沒有空氣或水分,或者,有可能具有某些征狀,顯示其上的雲氣並非‘水雲’,或是冰層並非‘水冰’。這顆行星完全沒有那些征狀,因此我們可以知道,眼前的確是水雲和水冰。

“接下來,我們應該注意日麵這一大片白晝區,有經驗的人一看就知道,它的麵積大於平均值。此外,你可以從反射光中,觀察到一種相當昏暗的橙色光芒。這表示康普隆之陽比端點星之陽溫度低,雖然相較於端點星,康普隆和它的太陽距離較近,但由於這顆恒星溫度偏低,因此就適宜住人的世界而言,康普隆算是寒冷的世界。”

“你像是在閱讀影視書一樣,老弟。”裴洛拉特以敬佩的口吻說。

“別太崇拜我。”崔維茲露出誠摯的笑容,“電腦將有關這個世界的統計資料都給了我,包括它稍微偏低的平均溫度。既然知道了結果,就不難反過來找些理由推論一番。事實上,康普隆正瀕臨冰河期,若非陸地形態的條件不合,它早已進入冰河期。”

寶綺思咬了咬下唇。“我不喜歡寒冷的世界。”

“我們有保暖的衣物。”崔維茲說。

“話不是這麽說,人類天生就不適應寒冷的氣候,我們沒有厚實的毛皮或羽毛,也沒有足以禦寒的皮下脂肪。一個具有寒冷氣候的世界,似乎多少有些漠視各個成員的福祉。”

崔維茲說:“蓋婭是不是處處氣候都很溫和?”

“大部分區域都是,我們也提供一些寒帶地區給寒帶動植物,以及一些熱帶地區給熱帶動植物。不過大多數地區都保留給其他生物,當然包括人類在內,所以一律四季如春,從來不會太冷或太熱。”

“當然包括人類在內。就這方麵而言,蓋婭所有的部分一律平等,不過有些成員,例如人類,顯然比其他成員更加平等。”

“別作不智的挖苦。”寶綺思顯得有點惱怒,“意識的層級和程度是很重要的因素,一個人類成員和同樣重量的岩石相比,自然是人類對蓋婭比較有用。整體而言,蓋婭的性質和功能必須以人類為標準來衡量——然而,並不像孤立體世界那般看重人類。此外有些時候,蓋婭這個大我如有需要,也會以其他標準自我衡量,甚至也許每隔很長一段時間,需要以岩石內部的標準來衡量。這點也絕對不可忽視,否則蓋婭每一部分都會受連累。我們可不希望來一場沒有必要的火山爆發,對不對?”

“當然不希望,”崔維茲說,“如果沒有必要的話。”

“你不以為然,是嗎?”

“聽我說,”崔維茲道,“我們有氣溫低於或高於平均值的世界,有熱帶森林占了很大麵積的世界,還有遍布大草原的世界。沒有哪兩個世界一模一樣,對適應某個世界的生物而言,那個世界就是家園。我個人習慣端點星相當溫和的氣候——事實上,我們將它控製得幾乎和蓋婭一樣適中——可是我也喜歡到別處去,至少暫時換個環境。相較之下,寶綺思,蓋婭欠缺的是變化。倘若蓋婭擴展成蓋婭星係,每個世界是否都會被迫接受改造?這種千篇一律的單調將令人無法忍受。”

寶綺思說:“如果真的無法忍受,如果真的希望有些變化,仍然可以保留多樣性。”

“這算是中央委員會的賞賜嗎?”崔維茲諷刺道,“在它能容忍的範圍內,撥出一點點的自由?我寧可留給大自然來決定。”

“但你們並未真正留給大自然來決定,銀河中每個適宜住人的世界,全都受到過改造。那些世界剛被發現的時候,自然環境都無法讓人類舒適地生活,因此每個世界都被盡可能改造得宜人。如果眼前這個世界過於寒冷,我確定是因為它的居民無法做得更好。即使如此,他們真正居住的地方,也一定用人工方法加熱到適宜的溫度。所以你不必自命清高,說什麽留給大自然來決定。”

崔維茲說:“我想,你是在替蓋婭發言吧。”

“我總是替蓋婭發言,我就是蓋婭。”

“如果蓋婭對自己的優越性那麽有信心,你們為什麽還需要我的決定?為什麽不自己向前衝呢?”

寶綺思頓了一下,仿佛在集中思緒。然後她說:“因為太過自信是不智的。我們對於本身的優點,自然看得比缺點更清楚。我們渴望做正確的事,它不一定是我們自認為正確的,但是必須具有客觀正確性——如果所謂的客觀正確性真正存在。我們經過多方的找尋,發現你似乎是通向客觀正確性的最佳捷徑,所以我們請你來當我們的向導。”

“好一個客觀正確性,”崔維茲悲傷地說,“我甚至不了解自己所作的決定,因而必須千方百計尋求佐證。”

“你會找到的。”寶綺思說。

“我也這麽希望。”崔維茲應道。

“說句老實話,老弟,”裴洛拉特道,“我覺得這次的對話,寶綺思輕而易舉占了上風。你怎麽還看不出來,她的論證已經足以說明,你決定以蓋婭作為人類未來的藍圖是正確的?”

“因為,”崔維茲厲聲道,“我在作決定的時候,還沒有聽到這些論證,當時我對蓋婭這些細節一概不知。是另一個因素影響了我,至少是潛意識的影響。那是個和蓋婭的細節並無關聯的因素,可是一定更為基本,我必須找出的正是這個因素。”

裴洛拉特伸出手來拍拍崔維茲,安慰他說:“別生氣,葛蘭。”

“我不是生氣,隻是覺得壓力大得幾乎無法承受,我不想成為全銀河的焦點。”

寶綺思說:“這點我不怪你,崔維茲。由於你天賦異稟,才不得不接受這個角色,我實在感到抱歉。我們什麽時候登陸康普隆?”

“三天以後,”崔維茲說,“我們得在軌道上某個入境站先停一下。”

裴洛拉特說:“應該沒什麽問題吧?”

崔維茲聳了聳肩。“這要由許多因素來決定,包括前來這個世界的太空船有多少、入境站有多少,還有更重要的一點,就是核準或拒絕入境的特殊法規,這種法規隨時都有可能改變。”

裴洛拉特憤慨地說:“你說拒絕入境是什麽意思?他們怎麽可以拒絕基地公民入境?康普隆難道不是基地領域的一部分?”

“嗯,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這是個微妙的法政問題,我不確定康普隆會如何詮釋。我想,我們有可能被拒絕,但我相信可能性並不太大。”

“如果遭到拒絕,我們該怎麽辦?”

“我也不知道。”崔維茲說,“讓我們靜觀其變,別把精神耗在假想的狀況上。”

11

現在他們已經相當接近康普隆,即使不借助望遠設備,呈現眼前的也是個可觀的球狀天體。如果經由望遠鏡放大,那就連入境太空站都看得見了。這些入境站比軌道上大多數的人造天體更深入太空,而且個個燈火通明。

遠星號由南極這端慢慢接近這顆行星,能看到行星表麵的一半始終沐浴在陽光下。位於夜麵的入境站是一個個的光點,自然顯得特別清楚,全都均勻排列在一個弧圈上。有六個入境站清晰可見(在日麵上無疑還有六個),全部以相同的固定速度環繞著這顆行星。

裴洛拉特麵對這個景象,敬畏之情油然而生。他說:“那些距離行星較近的燈光,都是些什麽東西?”

崔維茲說:“我對這顆行星不太了解,所以答不上來。有些可能是軌道上的工廠、實驗室或觀測站,甚至是住人的太空城鎮。有些行星喜歡讓人造天體外表看起來一片漆黑,隻有入境站例外,例如端點星就是如此。就這點而言,康普隆顯然比較開放。”

“我們要去哪個入境站,葛蘭?”

“這得由他們決定,我已經送出登陸康普隆的請求,早晚會收到回複,指示我們該向哪個入境站飛去,以及何時該去報到。這主要取決於目前有多少太空船等候入境,如果每個入境站都有成打的太空船排隊,我們除了耐心等待,根本沒有其他選擇。”

寶綺思說:“在此之前,我隻有兩次超空間旅行的經驗,兩次都是去賽協爾或附近的星空,我從來沒到過這麽遠的地方。”

崔維茲以銳利的目光盯著她。“這有關係嗎?你依然是蓋婭,對不對?”

寶綺思一時之間顯得有些惱怒,但不久就軟化為帶點尷尬的笑聲。“我必須承認這次被你抓到語病,崔維茲。‘蓋婭’這個名稱有雙重含意,它可以代表太空中一個球狀的固體、一顆具有實體的行星,也可以代表包括這顆行星在內的生命體。嚴格說來,對於這兩種不同的概念,我們應該使用兩個不同的名詞,不過蓋婭人總能從上下文的意思,了解對方指的是哪一個。我承認,孤立體有時可能會被搞糊塗。”

“好吧,那麽,”崔維茲說,“目前你距離蓋婭這顆星球有數千秒差距,你仍是蓋婭這個生命體的一部分嗎?”

“就生命體的定義而言,我仍是蓋婭。”

“沒有任何衰減?”

“本質上並沒有。我確定自己曾經告訴你,跨越超空間而想繼續身為蓋婭,的確有些困難存在,但我做到了。”

崔維茲說:“你是否想到過,可將蓋婭視為一個銀河級的魁肯——傳說中充滿觸須的怪獸,那些觸須無孔不入。你們隻要派幾個蓋婭人到每個住人世界,就等於建立了蓋婭星係。事實上,你們也許已經這樣做了。那些蓋婭人都在哪裏?我想至少有一個在端點星上,也至少有一個在川陀。這項行動進行到什麽程度了?”

寶綺思看來相當不高興。“我說過我不會對你說謊,崔維茲,但並不表示我有義務告訴你全部真相。有些事情你不需要知道,蓋婭獨立成員的位置和身份便是其中之一。”

“就算我不需要知道他們的下落,寶綺思,我是否有必要知道這些觸須存在的原因?”

“蓋婭認為你也不需要知道。”

“不過,我想我可以猜猜,你們相信自己是銀河的守護者。”

“我們渴望有個安全、穩固、和平且繁榮的銀河,而謝頓計劃,至少是哈裏·謝頓當年擬定的那個計劃,則是準備發展出比第一銀河帝國更穩定、更可行的第二帝國。後來,謝頓計劃經過第二基地的不斷修正和改良,直到目前為止,似乎都進行得很順利。”

“蓋婭卻不希望謝頓計劃中的第二帝國付諸實現,對不對?你們期盼的是蓋婭星係——一個活生生的銀河係。”

“既然已經得到你的準許,我們便希望蓋婭星係終能出現。假使你不準,我們便會努力經營謝頓的第二帝國,盡可能使它變得安全穩固。”

“可是第二帝國到底……”

崔維茲耳際突然響起一陣輕柔的隆隆聲,於是他說:“電腦對我發出訊號,我想它收到了有關入境站的指示,我去去就來。”

他走進駕駛艙,將雙手放在桌麵的手掌輪廓上,便得到了該前往哪個入境站的指示——包括那個入境站相對於康普隆自轉軸(從中心指向北極)的坐標,以及指定的前進航線。

崔維茲發出同意的訊號,然後仰靠在椅子上休息了一會兒。

謝頓計劃!他已經很久沒想到了。第一銀河帝國早已土崩瓦解,而基地起初與帝國爭霸,後來在帝國的廢墟中崛起,至今已有五百年——一切都在按照謝頓計劃進行。

其間也曾經由於“騾亂”而中斷,騾一度對謝頓計劃形成致命威脅,差一點粉碎了整個計劃,但基地終究渡過了難關。或許是一直隱身幕後的第二基地伸出援手,不過援手也可能來自行蹤更為隱密的蓋婭。

如今謝頓計劃所受到的威脅,卻遠比騾亂更為嚴重。原定浴火重生的帝國遭到淘汰,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史無前例的組織——蓋婭星係。而他自己,竟然同意了這樣做!

可是為什麽呢?是謝頓計劃有什麽瑕疵?有根本的缺陷嗎?

一刹那間,崔維茲似乎覺得缺陷的確存在,也知曉這個缺陷究竟是什麽,而且當初在作出決定之際,他就已經明白了一切。可是這個乍現的靈光……如果的確是真的……卻來得急去得快,沒有在他心中留下任何印象。

也許當初作出決定的那一刻,以及剛才的靈光一閃,兩次頓悟都隻是一種幻覺。畢竟,除了心理史學所倚仗的基本假設之外,他對謝頓計劃一竅不通。此外,對於其中的細節,尤其是數學理論,他根本沒有絲毫概念。

他閉起眼睛,開始沉思……

結果是一片空白。

他是不是需要電腦提供額外的力量?他將雙手放在桌麵上,立時感到被電腦的溫暖雙手緊緊握住。他闔上雙眼,再度凝神沉思……

依舊是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