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在崔維茲暫住蓋婭的短暫時日中,這是他第一次造訪寶綺思的住處——現在這裏也是裴洛拉特的窩。

崔維茲四處瀏覽了一下。在蓋婭上,房舍的結構都顯得很簡單。既然幾乎沒有任何不良氣候,既然這個特殊緯度的氣溫常年適中,既然連地殼板塊在必須滑動時,也都曉得平穩地慢慢滑,因此並沒有必要給房舍添加過多的保護功能,也不必刻意營造一個舒適的環境,將不舒適的大環境隔絕在外。換句話說,整個行星就像一幢大屋子,容納著其上所有的居民。

在這座星球屋中,寶綺思的房子是一棟不起眼的小建築,窗戶上隻有紗窗而沒有玻璃,家具也相當少,但優雅而實用。四周牆上掛著一些全息像,有不少都是裴洛拉特的,其中一張表情顯得既驚愕又害羞。崔維茲看了忍不住咧開嘴,但他盡量不讓笑意顯現,索性低下頭來仔細調整寬腰帶。

寶綺思凝視著他。她不像平常那樣麵帶微笑,而是顯得有些嚴肅,一雙美麗的眼睛張得很大,微鬈的黑發披在肩上,像是一道黑色的波浪。隻有塗著淡淡口紅的豐唇,為她的臉龐帶來一絲血色。

“謝謝你來見我,崔。”

“詹諾夫顯得很著急,寶綺思奴比雅蕊拉。”

寶綺思淺淺一笑。“答得妙。如果你願意叫我寶綺思,這是個很不錯的簡稱,那麽我也願意試著以全名稱呼你,崔維茲。”最後兩個字她說得有點結巴,但幾乎聽不出來。

崔維茲舉起右手。“這是個好主意。我知道蓋婭人平常在交換訊息時,習慣用簡稱來稱呼對方,所以你如果偶爾稱呼我‘崔’,我並不會介意。不過,我更喜歡你盡可能試著叫我崔維茲,而我會稱呼你寶綺思。”

如同以往每次碰麵一樣,崔維茲又仔細打量她。就個體而言,她是個二十出頭的妙齡女郎,然而身為蓋婭的一部分,她已經有好幾千歲。這點從外表雖然看不出來,但有時她說話的方式,以及環繞在她身邊的氣氛,還是多少會顯現出差異。他希望一切眾生都變成這樣嗎?不,當然不!可是——

寶綺思說:“讓我開門見山,你曾強調想要找到地球——”

“我隻跟杜姆提過。”崔維茲決定為自己的觀點力爭到底,絕不輕易向蓋婭讓步。

“我知道,但是你跟杜姆說話的時候,同時也在跟蓋婭以及其中每一部分說話,譬如說,就等於在跟我說話。”

“我說的話你都聽到了?”

“沒有,因為我並未仔細傾聽。不過事後我如果集中注意力,有辦法記起你說的每句話。請你相信這點,以便我們回到原來的話題——你曾強調想要找到地球,並且堅持這件事極為重要。雖然我看不出其中的重要性,可是既然你天賦異稟,能夠作出正確判斷,我/們/蓋婭就必須接受你的說法。如果這項任務和你選擇蓋婭有著重大關聯,那麽蓋婭也會認為它是件極重要的任務,因此蓋婭必須跟你一道去,即使隻是為了試圖保護你。”

“你說蓋婭必須跟我一道去,意思就是你自己必須跟我去,我說得對不對?”

“我就是蓋婭。”寶綺思幹脆地答道。

“在這顆行星上的一切,每樣東西都是蓋婭,那麽為何是你呢?為何不是蓋婭的其他部分?”

“因為裴希望跟你去,如果他去了,他不會喜歡蓋婭的其他部分同行,隻有我跟去,他才會開心。”

裴洛拉特原本一言不發坐在角落的椅子上(崔維茲注意到,他剛好背對著牆上自己的相片),此時他輕聲說道:“這是實話,葛蘭,我的蓋婭就是寶綺思。”

寶綺思突然露出微笑。“你這麽想可真令我興奮。當然,這種說法相當新奇。”

“嗯,讓我想一想。”崔維茲雙手放在後腦勺,將椅子向後傾,細瘦的椅腿隨即嘎嘎作響。他立刻發覺這張椅子沒那麽堅固,不能讓他玩這種遊戲,趕緊讓四隻椅腿回複原位。“如果你離開蓋婭,你還會不會是它的一部分?”

“不一定需要。舉例來說,假如我有受重傷的危險,或是有其他特殊理由,我可以把自己孤立起來,這樣一來,我受到的傷害就不會連累蓋婭。但這僅限於緊急狀況,通常我都是蓋婭的一部分。”

“即使在我們進行超空間躍遷的時候?”

“即使是那時候,隻不過情形比較複雜。”

“我總覺得有點不太對勁。”

“為什麽?”

崔維茲皺起鼻子,仿佛聞到什麽怪味。“這就代表說,在太空艇中的一言一行,隻要給你聽到看到,就等於被所有的蓋婭聽到看到。”

“我就是蓋婭,因此我所看到、聽到、感覺到的一切,蓋婭都看得到、聽得到、感覺得到。”

“一點也沒錯,連那道牆也看得到、聽得到、感覺得到。”

寶綺思望了望他所指的那堵牆,聳了聳肩。“對,那道牆也可以。它隻具有極微小的意識,所以隻有極微小的感覺和理解力。可是我想,比如我們現在說的這些話,也會導致它產生某種次原子尺度的移位,讓它更能和蓋婭融為一體,而更加造福這個大我。”

“可是如果我希望保有隱私呢?我也許不想讓這道牆知曉我在說什麽或做什麽。”

寶綺思顯得很惱火,裴洛拉特趕緊插嘴道:“你知道的,葛蘭,我本來不想多嘴,因為我對蓋婭的了解顯然有限。不過,這陣子我都和寶綺思在一起,多少能作些推斷。這麽說吧,如果你走在端點星的人群中,你會看到和聽到很多事情,也會記得其中一部分。事後,在適當的大腦刺激下,你甚至可能全部記起來,可是這些事你大多不會注意,會隨看隨忘。即使某個感性的場麵吸引了你的目光,即使你覺得有趣,然而如果素昧平生,如果事不關己,你會看過就算,你會很快忘掉。蓋婭的情形也一定如此,即使整個蓋婭都對你的舉動了若指掌,卻不代表蓋婭一定在乎——這樣說對不對,寶綺思吾愛?”

“我從未這樣想過,裴,但你的說法的確有些道理。然而,崔——我是說崔維茲——所說的隱私,在我們眼中一點價值也沒有。事實上,我/們/蓋婭感到難以理解——不想成為整體的一部分,不讓自己的聲音被人聽到,不讓自己的行動曝光,不讓自己的思想被他人感知——”寶綺思使勁搖了搖頭,“我剛才說,在緊急狀況下,我們可以讓自己和蓋婭隔絕,可是誰會想要那樣活著,哪怕隻有一個鍾頭?”

“我就想要,”崔維茲說,“這就是我必須找到地球的原因。我想知道究竟是什麽特殊理由——如果真有的話——促使我為人類的未來選擇了這麽可怕的命運。”

“這並不是可怕的命運,不過我們別再爭論這個問題了。我跟你一起去,不是要去監視你,而是以朋友的身份幫助你;蓋婭跟你同行,也不是要監視你,而是以朋友的身份幫助你。”

崔維茲以陰鬱的口吻說:“蓋婭如果想幫我,最好的辦法就是領我到地球去。”

寶綺思緩緩搖了搖頭。“蓋婭並不知道地球的位置,這點杜姆已經告訴過你。”

“這點我可不大相信。無論如何,你們一定有些記錄,但我來到蓋婭之後,為什麽從未看到任何記錄?即使蓋婭真的不知道地球的位置,我也有可能從那些記錄中,找到一些蛛絲馬跡。我對銀河相當熟悉,絕對要比蓋婭在這方麵的知識更豐富,我可能有辦法從你們的記錄中,解讀出或許連蓋婭也不完全了解的線索。”

“你指的是什麽樣的記錄,崔維茲?”

“任何記錄,書籍、影片、錄音、全息相片、工藝製品等等,隻要你們有的都好。自從來到蓋婭,直到目前為止,我還沒發現什麽可稱之為記錄的東西——你呢,詹諾夫?”

“沒有,”裴洛拉特以遲疑的口氣說,“但我並未認真找過。”

“我找過了,暗地裏找的。”崔維茲說,“而我什麽都沒看到,什麽都沒有!我唯一能想到的答案,是有人故意將那些記錄藏了起來。我很納悶,這是為什麽呢?你能不能告訴我?”

寶綺思皺起細嫩光滑的前額,顯出很訝異的樣子。“你以前怎麽不問呢?我/們/蓋婭不會隱藏什麽,我們也從來不說謊。一個孤立體——孤立的個體——可能會說謊,因為他是有限的,所以他會感到恐懼。然而,蓋婭是個具有強大心靈力量的行星級生命體,根本就沒什麽好怕的,因此蓋婭完全不需要說謊,或是杜撰一些與事實不符的陳述。”

崔維茲嗤之以鼻。“那麽為何刻意不讓我見到任何記錄?給我一個說得通的理由。”

“當然可以,”她伸出雙手並攤開手掌,“因為我們根本沒有任何記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