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貝萊數到一百之後,便邁開堅定的步伐,朝法斯陀夫走去。但他的表情或許太僵硬了些,而且下巴咬得太緊,背脊也挺得太直了。

他四下望了望,周遭的景致和衛生間裏的幻象沒有太大差別,也許法斯陀夫就是利用前者當作藍本。到處都是綠油油的一片,某個角落還有一道溪流順著山坡緩緩流下。雖然或許是人工的景致,但至少並非幻象,因為水是真的,當他經過的時候,還能感覺到飛濺的水花。

不過整體而言,就是有那麽點溫室花朵的味道。相較之下,地球的戶外(雖然貝萊也沒見過多少)似乎就比較狂野,而且更為壯麗。

法斯陀夫輕碰一下貝萊的臂膀,並做了一個手勢。“往這兒走,你看那邊!”

一大片草坪夾在兩棵大樹之間。

直到這個時候,距離感才猛然浮現,貝萊還看到遠方地平線上有一戶住家。房子很矮但相當寬,綠色的外表幾乎和鄉間環境融為一體。

“這裏是住宅區。”法斯陀夫說,“或許你覺得不像,因為你習慣了地球上的巨大蜂窩,不過別忘了,這裏是奧羅拉,而我們腳下的這座厄俄斯城,正是這個世界的行政中心。總共有兩萬人住在這裏,因此不隻奧羅拉,就算在整個太空族世界,它也是最大的城市。要知道,整個索拉利的人口加起來也隻有那麽多。”法斯陀夫驕傲地說。

“有多少機器人呢,法斯陀夫博士?”

“在這個地區?或許十萬個吧。整個世界平均而言,機器人和人類的比例是五十比一,遠小於索拉利的一萬比一。我們的機器人大多待在農場、礦區、工廠以及太空中。或許應該說,我們覺得機器人還是太少了,尤其是家用機器人。大多數奧羅拉人隻有兩三個家用機器人湊合著用,有些人甚至隻有一個。話說回來,我們可不想朝索拉利模式發展。”

“有多少人根本沒有家用機器人?”

“一個也找不到,那樣對大家都沒有好處。如果某人因故無法擁有機器人,政府會提供一個給他,必要的時候,還會用公費替他維修。”

“隨著人口的增長,你們會增加機器人的數量嗎?”

法斯陀夫搖了搖頭。“人口是不會增長的。奧羅拉總共有兩億人口,而且已經穩定維持了三個世紀。這是個理想的數目,你一定在那些膠卷書中讀到過。”

“沒錯,”貝萊承認,“可是我覺得難以置信。”

“我向你保證那是真的。在這個數目下,我們能擁有足夠的土地、足夠的空間、足夠的隱私,以及足夠的自然資源。我們的人口恰到好處,既不像地球上那麽多,也不像索拉利上那麽少。”他伸出手臂讓貝萊搭著,好讓貝萊能繼續向前走。

“在你眼前的,”法斯陀夫又說,“是一個馴服的世界。我帶你出來,就是要你親眼看看,貝萊先生。”

“這裏毫無危險嗎?”

“危險總是有的。我們仍有暴風、暴雪、地震、滑坡、雪崩,而且還有一兩座火山——意外死亡率永遠不可能降到零。此外各種負麵情緒,例如憤怒、嫉妒,以及不成熟的愚蠢、短視的瘋狂等等,也都會帶來危險。然而,這些都隻是非常微弱的刺激,對這個文明世界的太平影響並不大。”

法斯陀夫這番話似乎令他自己陷入沉思,一會兒之後,他才歎了一聲,然後說:“對於這個現狀,我幾乎不想作任何改變,不過在理智上,我還是有若幹保留。當年我們帶到奧羅拉的動植物,僅限於我們覺得具有實用價值或觀賞價值的。多年來,我們盡全力鏟除我們眼中的雜草和害蟲,乃至其他不合標準的事物。而且我們刻意選擇強壯、健康、俊美的人種,當然,這是根據我們自己的標準。我們還試圖——我發現你在笑,貝萊先生。”

其實貝萊隻是嘴角**了一下。“沒有沒有,”他說,“並沒有什麽好笑的。”

“有的,因為你我都心知肚明,根據奧羅拉的標準,我自己可算不上俊美。問題在於我們無法完全控製基因的組合,以及母體對胎兒的影響。當然,如今隨著人工繁殖越來越普遍——不過我希望永遠別像索拉利上那麽普遍——像我這種人在胎兒的晚期就會被剔除了。”

“那樣的話,法斯陀夫博士,銀河中就失去了一位偉大的理論機器人學家。”

“萬分正確,”法斯陀夫臉不紅氣不喘地說,“可是大家永遠不會知道,對不對?總之,我們努力建立一個非常簡單但完全可以運作的生態平衡,包括穩定的氣候、肥沃的土壤,以及盡可能平均分配的資源。結果就是這個世界提供了我們一切的所需,而且,如果用擬人化的說法,這個世界對我們相當體貼——要不要我講講我們所追求的理想?”

“請講。”貝萊說。

“我們的理想,是打造一個整體而言服從機器人學三大法則的行星。它絕不會因為任何的作為或不作為,導致人類受到傷害。而隻要我們不要求它傷害人類,它就會完全遵從我們的意思。此外它還懂得保護自己,除非在某些特殊的時間和地點,它必須犧牲自己來服務或拯救人類。我敢說除了奧羅拉,再也沒有其他世界——無論是地球或任何太空族世界——幾乎達成了這個理想。”

貝萊感慨萬千地說:“地球人對這個境界同樣夢寐以求,可是一來我們早就人口過盛,二來過去的無知導致地球受到了嚴重傷害,以致如今根本欲振乏力——不過,奧羅拉原有的那些生物呢?當初你們到達的絕非一顆死氣沉沉的行星。”

法斯陀夫說:“如果你讀過我們的曆史書,就該知道的確是這樣的。我們來到奧羅拉的時候,這裏已經有些動物和植物——以及氮氧大氣層。這一點,五十個太空族世界沒有任何例外。但奇怪的是,無論哪個太空族世界,原本的生物都相當稀少,種類也不多。而且,那些生物對母星並沒有什麽特別的依戀,我們可以說不費一兵一卒就取而代之——從此,隻有在水族館、動物園,以及少數刻意維持的保留區,才能見到那些原生物種了。

“有幾個相關問題,我們至今尚未真正了解,一是人類所找到的這些有生命的行星,上麵的生命為何都那麽貧乏;二是為何隻有地球擁有如此多樣化的生命,而且幾乎無所不在;三是似乎隻有地球發展出了智慧生命。這背後的原因到底是什麽?”

貝萊說:“可能是數據不足導致的巧合吧,因為目前為止,我們探索過的行星還太少了。”

“我承認,”法斯陀夫說,“這是最有可能的解釋。或許在銀河某個角落,存在著和地球一樣複雜的生態平衡;而在另一個角落,存在著智慧生物和科技文明。可是,地球文明已經朝四麵八方擴展了數十秒差距,如果其他角落也孕育著生命和智慧,他們為何偏偏沒有擴展——雙方為何從來未曾相遇?”

“大家都知道,這或許隻是早晚的問題。”

“或許吧。但如果這樣的接觸已經為期不遠,我們更不應該隻是被動等待。我認為我們越來越被動,貝萊先生。已有兩個半世紀的時間,未曾出現新的太空族世界了。我們這些世界是如此溫馴、如此可愛,使得我們實在不願離開。你知道的,當初人類之所以移民這個世界,是因為地球的情況越來越糟,因而相較之下,蠻荒世界上的艱難險阻也就不算什麽了。等到五十個太空族世界一一建立起來——索拉利是最後一個——對外發展的動力和需要便消失了。至於地球,則退縮到地底鋼穴中。故事就此結束。”

“你並不真的這麽想吧。”

“難道我們要維持現狀嗎?難道要繼續過著平靜、舒適、不思進取的日子嗎?告訴你,我真的就是這麽想。人類若想繼續茁壯,一定要設法擴展活動範圍,而途徑之一就是開拓外層空間,就是不斷發現新的世界。如果我們不這麽做,其他進行這種擴展的文明就會接觸到我們,而我們將無法抵擋對方的旺盛活力。”

“你預期會有一場太空大戰——像超波劇裏那種戰爭場麵。”

“不,我不太相信有那種必要。一個在太空中不斷擴展的文明,根本看不上我們這幾十個世界,而且他們或許已經進化到某種智慧高度,根本不覺得需要用武力在此建立霸權。然而,如果被一個更有活力、更有生氣的文明所包圍,我們將感到相形見絀,無形的壓力就會毀掉我們。一旦了解到當前的處境,以及過去所浪費的潛能,我們必定會自暴自棄,從此一蹶不振。當然,我們或許能用其他的擴展來補償——例如擴充科學知識,或是文化內涵。但我擔心沒有任何擴展能夠獨立發展,它們的興衰總是彼此牽連。顯然,如今我們正處於全麵衰退中——我們活得太久,過得太舒服了。”

貝萊說:“我們在地球上,總是認為太空族無所不能,而且自信心十足。所以我很難相信,從你這個太空族口中會說出這種話。”

“我的觀點和主流背道而馳,其他太空族都不會對你這麽說。既然別人無法忍受,我在奧羅拉上也就很少談這種事。我換個方式,直接鼓吹新一波的拓荒運動,至於我所擔心的事情,也就是不這麽做將會帶來災難,我則故意避而不提。這一點,至少我算是贏了。奧羅拉已經認真地——甚至狂熱地——考慮開啟一個新的探索與拓荒時代。”

“可是聽你的口氣,”貝萊說,“卻一點狂熱也沒有。出了什麽問題嗎?”

“因為馬上就要談到我想毀掉詹德·潘尼爾的動機了。”

法斯陀夫頓了頓,搖了搖頭,然後繼續說:“貝萊先生,我很希望自己對人類能有更深刻的了解。我已經花了六十年來研究正子腦的複雜結構,而且預計還要再花上十五到二十年的時間。但由於人腦要比正子腦複雜得多,關於人腦的問題,目前我才摸到一點邊而已。到底有沒有類似機器人學三大法則的人類法則呢?如果真有的話,總共有幾條,又該如何以數學表達呢?我完全沒概念。

“不過,或許總有一天,會有人研究出這組人類法則,然後就能預測人類未來的大方向——例如將來會發生些什麽事,以及要怎麽做才能趨吉避凶——而不是像我這樣,隻能作些猜想和臆測。有時我會夢想建立一門數學分支,我將它稱為‘心理史學’,但我明白自己做不到,甚至擔心永遠沒人做得到。”

他有點說不下去了。

貝萊等了一會兒,然後柔聲道:“你想毀掉詹德·潘尼爾的動機到底是什麽,法斯陀夫博士?”

法斯陀夫似乎沒有聽到這個問題,總之並未有所回應,當再度開口時,他隻是說:“丹尼爾和吉斯卡再次回報一切正常。告訴我,貝萊先生,你想不想和我再走遠一點?”

“去哪裏?”貝萊謹慎地問。

“去隔壁的宅邸。在那個方向,穿過草坪就到了。你受得了這種開放感嗎?”

貝萊抿著嘴,朝那個方向望去,仿佛試圖測量它對自己的影響。“我相信自己受得了,我認為沒問題。”

這時吉斯卡已經來到附近,聽到了這句話,他向貝萊更靠近些,看得出在陽光底下,他的雙眼不再閃閃發光。“先生,請容我提醒你,昨天太空船降落奧羅拉之際,你曾經極為不舒服。”就算他的聲音絲毫不帶人類情感,這句話仍明白顯示他的關切。

貝萊隨即轉頭麵向吉斯卡。縱使他把丹尼爾當成好朋友,縱使移情作用早已改善了他對機器人的態度,此時此刻卻另當別論,這個造型原始的吉斯卡令他感到分外厭惡。他竭力壓抑心中的怒火,回應道:“我在太空船上會那麽大意,小子,是因為我太好奇了。麵對一個從未經曆過的景象,我根本來不及調適。現在可不一樣。”

“先生,你現在是不是覺得不舒服?可否跟我確定一下?”

“是不是並不重要。”貝萊以堅定的口吻說,同時他還提醒自己,機器人是第一法則的奴隸,自己應該試著對這團金屬客氣一點,畢竟他的福祉是吉斯卡唯一的考慮。“重要的是我身負重任,如果我龜縮起來,就無法執行任務。”

“身負重任?”聽吉斯卡的口氣,仿佛他的程序無法解讀這幾個字。

貝萊朝法斯陀夫的方向迅速望了一眼,但法斯陀夫默默站在原地,毫無介入的意思。而且,他似乎聽得出了神,仿佛正在衡量機器人對某種新情況的反應,以便拿來和隻有他自己了解的變數、常數,以及微分方程等關係式互相比較。

至少,貝萊是這麽想的。他很不高興自己被當成觀察的對象,於是(他知道,口氣或許太嚴厲了)反問:“你明白什麽是‘責任’嗎?”

“就是應該做的事情,先生。”吉斯卡答道。

“你的責任是服從機器人學三大法則,同理,人類也有他們必須遵守的法則——正如你的主人法斯陀夫博士剛剛說的。我必須執行上級交付的任務,這是很重要的事。”

“可是在開放空間中,硬撐著走下去……”

“雖然如此,我還是得這麽做。也許有一天,我的兒子會前往另一顆行星,那兒的環境一定比這裏糟得多,他下半輩子都得暴露在戶外。但如果我有辦法,一定會跟他一起去。”

“可是你為何要那樣做呢?”

“我告訴過你,我將它視為自己的責任。”

“先生,我不能違背三大法則,但你能否違反你的法則呢?因為我必須勸你——”

“我可以選擇逃避責任,但我不會那麽做——我偶爾就是會有這種難以抗拒的衝動,吉斯卡。”

沉默了一會兒之後,吉斯卡又說:“如果我成功說服你不再向前走了,會對你造成傷害嗎?”

“會的,至少我會覺得自己沒有盡到責任。”

“比起處於開放空間,這種傷害令你更不舒服嗎?”

“不舒服得多。”

“謝謝你對我解釋這些,先生。”吉斯卡說。這時,根據貝萊的想象,在這個機器人毫無表情的臉孔上,出現了一個滿意的神色(擬人化的傾向是人類壓抑不了的)。

等到吉斯卡退下,法斯陀夫博士才終於開口:“剛才這段很有趣,貝萊先生。吉斯卡需要適當的指引,才能充分了解該如何調整正子電位對三大法則的反應,或者說,才能讓這些電位根據實際情況自行調整。現在,他知道該怎麽做了。”

貝萊說:“我注意到丹尼爾什麽也沒問。”

法斯陀夫說:“丹尼爾了解你,他曾經在地球和索拉利上跟你合作過。好啦,可以走了吧?咱們走慢一點,四下多注意些。還有,無論什麽時候,如果你想停一停,休息一下,甚至向後轉,我都希望你立刻告訴我。”

“我答應你,但走這趟的用意為何呢?你已預見我可能不舒服,仍然建議我走一趟,不會是吃飽了沒事幹。”

“沒錯,”法斯陀夫說,“我認為你會想看看詹德的軀體。”

“形式上的確如此,但我認為不會有什麽實際作用。”

“我完全讚成,不過,你或許能借著這個機會,問問詹德的那位臨時主人。除了我之外,你當然會希望和其他人談談這件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