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可怕的堅忍

第二天進辦公室以後,紀佳程照例喝一杯苦咖啡、燒水泡茶、出門把女同事們誇獎一輪,誰都看出他心情不錯。等沙靚靚來了,他就把她叫到自己的辦公室裏。他已經把那份沈星文起訴丁龍斌夫婦的判決書又複印了一份,現在就推給她看。

“你仔細看看。我本想研究徐昕的業務能力,卻有了意外的收獲。”

沙靚靚拿過那份十幾年之前的判決書,有些懵懂,因為她不知道紀佳程是什麽意思。看到原告時她發了一會兒呆,才眉頭一皺,說了句“是沈星文?昨天光顧著打印,居然沒注意到!”。隨後埋頭讀了起來。等翻完這三頁紙,她抬起頭來說:“還有這事兒。”

“現在看來,沈星文和徐昕至少在1999年就認識了。”紀佳程說,“這個案子標的不低,我記得徐昕是那兩年開始翻身的,不知道跟這個案子有沒有關係。這些先不講,光說判決書,你有沒有覺得怪怪的?”

“師父,我看不出。”沙靚靚嘟囔道。

紀佳程搖了搖頭,於是開口解釋了起來。這個案子的奇怪之處共有三點:

第一,借款金額達到了兩千二百八十萬元,這麽高額的借款,雙方之間居然沒有簽訂借款合同,沒有約定利息,沒有設定抵押,連個借條都沒打。兩千多萬的數額,隻出借五個月,就要一次性歸還,中途也沒有約定按月還款。這種做法對出借一方全無保障,現實中極為罕見。要麽沈星文是個腦殘,要麽沈星文道德情操高尚,在學雷鋒做好事。

第二,這麽大的標的,被告居然不出庭。從判決書的行文來看,丁龍斌是“經人民法院傳票傳喚無正當理由拒不到庭”,這句話的意思是:法院已經將傳票成功送達了,但是丁龍斌自己不來。

第三,丁龍斌沒來,他太太倒是出庭了,他太太的律師還不代理他。這個案子如果是紀佳程來做,一定會辯稱實際上是公司借款,目的是減輕個人責任。他太太在法庭上居然照單全收,等同於給原告做證,承認自己和老公個人欠對方錢。

“這當老婆的是想把自己老公給幹掉吧。”聽完這些分析,沙靚靚下結論道。

紀佳程深有同感。他還提出了另一個問題:沈星文哪來這麽多錢借給丁龍斌?要知道那是1999年,兩千二百八十萬元是什麽概念?當時一百多萬元就夠買兩三套市中心一百平方米的房子了。能拿出兩千二百八十萬元借給別人,簡直是富豪級別的了。

可是,沈星文就是個混混啊,過去是,現在也是。他的資金來源是什麽?

“魏巍講過,徐昕就是那兩年靠一個案子翻身的,”他說,“看標的很有可能就是這個案子。沒想到這案子裏居然還有沈星文,這就更有趣了。我想查查這個案子的細節。”

“師父,查這個案子沒什麽必要吧?跟茶類中心的案子沒什麽關聯。”沙靚靚提醒說。

“是沒什麽必要,可是我好奇啊。”紀佳程說,“昨天咱們分析徐昕這麽敢於下賭注,已經顛覆了我對他的認知。想想也是,怎麽說也是‘五院四係’出身,怎麽能輕視他呢?一戰翻身不是件容易的事,這案子又這麽奇怪,我想知道徐昕到底是水平高還是運氣好。”

“您這麽重視他啊?”沙靚靚問。

“對。”紀佳程說,“我現在不會再輕視他了。小沙,你記一下。”

沙靚靚立刻打開筆記本。

“第一,去查一下丁龍斌和舒琳雯的戶籍資料,”紀佳程說,“如果是離婚的狀態,查查他們是哪年離婚的。”

“是。”沙靚靚低頭記著。

“第二,查一查這個笛什麽……”紀佳程低頭看了一眼,“笛聲商貿有限公司,看看現在是什麽狀況。”

“是。”

“第三,查查有關這個案子的其他信息。比如這案子後來有沒有上訴,怎麽執行的。——對了,查一查丁龍斌和舒琳雯現在在不在失信名單裏。還有其他任何與這案子有關的信息,都匯總給我。”

“好的。”沙靚靚說。

紀佳程雙手交叉,露出一絲微笑:“我繼續看其他的文書,看看這位師兄到底有多厲害。如果有其他的案例,照此辦理。”

交代完這些事,等到中午吃飯的時候,紀佳程跑去找魏巍了。

魏巍是紀佳程的師兄,比他大一屆,兩個人在大學時就認識。紀佳程幾年前就是在魏巍的介紹下加入這個律所的。有了這層同事加師兄弟的關係,兩個人關係甚近。魏巍為人活絡,和所有的校友——包括徐昕——都保持著良好的關係,通常誰家有什麽事需要幫忙,他能到一定到。

紀佳程去找他時,魏巍正打算下樓,便邀請紀佳程一起吃飯。兩個人溜達到樓下,選了個叫“夥房水產”的日料店坐下,點了午市套餐。

“今天中午我請吧。”紀佳程說。

“小金庫裏又進了錢了?”魏巍問。

“什麽小金庫,我這是光明正大地請。”

“你小子,”魏巍說,“跑來請我吃飯,是有事找我吧?”

“看你話說的,”紀佳程虛情假意地說,“咱們師兄弟吃個飯不是很正常嗎?”

“還不知道你?”魏巍說,“說吧,啥事?”

“沒啥事兒,就是想問問徐昕的事。”紀佳程說,“咱們中間就你和他熟,打聽打聽。”

“你不是現在有案子和他打對門嗎?”魏巍說。

“所以才要了解他嘛。”紀佳程說,“我也不瞞你,案子現在搞得比較複雜,又關係到林清他媳婦的公司,我不慎重不行。”

“你想了解點啥?”

這時候套餐端上來了,紀佳程等魏巍吃了一口,才問道:“師兄你覺得徐昕的業務能力如何?”

“這個怎麽回答。”魏巍回答道,“見仁見智。他這個人的交際能力還是不差的,值得你學習。”

“我是說辦案能力。”

“……這個嘛,我覺得一般。”

紀佳程拿起味噌湯喝了一口,問:“我記得他以前混得挺差的,還記得不,你跟我說他在拘留所外麵租房子的事兒。”

“那怎麽不記得?”魏巍訕笑著說,“他那時候都窮瘋了。”

“他是怎麽轉運的?”

“嗯……是辦了個案子,賺了幾百萬元律師費。”魏巍回憶著,“一個案子翻身的。”

“幾百萬元?”紀佳程問,“什麽案子?幾百萬元?”

“是幾百萬元,”魏巍說,“他自己說的,打了個風險代理,律師費賺了幾百萬元。”

“師兄你知道那是啥案子嗎?”紀佳程問。

“這麽久了。”魏巍皺起眉頭說,“好像是幫人家追債吧?對了,我想起來了,追債嘛。”

紀佳程低頭思索,一個案子收幾百萬元律師費,這得是多大的案子啊,別說是1999年,放到今天都不常見。這案子和早上討論的丁龍斌案是一個案子嗎?如果是的話,標的兩千二百八十萬元,律師費就有幾百萬元,沈星文對律師真夠慷慨大方的;如果不是,自己還需要去查查魏巍說的這個案子。

“師兄你還記不記得這是哪年的事?”紀佳程問。

“嗯……1998年、1999年吧。”魏巍說,“這事兒我記得清楚,那年郝朝暉結婚嘛,徐昕一個份子就送了五千元,我們當時都說他發財了,他跟我們說幫人討債,贏了個大的,律師費掙了幾百萬元。”

紀佳程暗自思忖:時間上對得起來。

“打個案子,弄幾百萬元律師費,人家就這麽舍得給?”

“誰知道呢?”魏巍說,“他吹噓說自己水平高,什麽運籌帷幄、巧妙布局、讓對方入局,如何如何的。”

紀佳程聽到徐昕“運籌帷幄、巧妙布局”,不由得心裏一顫。他心思重,算計徐昕的同時一直擔心自己被徐昕算計。此刻聽到徐昕居然能“巧妙布局、讓對方入局”,頓時有些不安。

“那個案子的委托人你知道是誰嗎?”

“我要是沒記錯的話是沈星文,你也認識,”魏巍說,“老和徐昕混在一塊兒的那個。”

“那個案子的被告是不是姓丁?”紀佳程追問道。

“這個我就不知道了。”魏巍說,“我對他那個案子的詳情不了解。”

“這樣的經典案例,他難道不講講?”

魏巍笑著搖了搖頭:“他就是在郝朝暉結婚那天,喝酒以後吹噓了一下。我們後來聚會時也問過他,畢竟這樣的成功經驗,誰不想學習下呢?他卻什麽也不肯說,後來也就沒人提了。徐昕不太喜歡別人提那個案子。”

“為啥這麽說?”

“幾年前我們班的李鶯歌來這邊出差,你也知道她是我們班的女神啊,大家肯定要聚餐吃飯,就叫了幾個校友同學聚了一下。中途老柯提了一下徐昕那事兒,說他的經曆很勵誌。”魏巍說,“李鶯歌隨口問了一下那是個什麽案子,結果徐昕發火了,說老提那事兒幹什麽,起來就走了。”

“這事兒有什麽可發火的?”紀佳程眯起眼睛。

“是呀,”魏巍說,“從那以後,我們都不提這茬了。”

紀佳程說:“這孫子,在女神麵前裝什麽。”心裏卻在琢磨:幹這行的,做了經典案例拿出去宣傳才對,徐昕這是個什麽路數?低調謙虛?在印象裏,徐昕和“低調謙虛”四個字根本不沾邊,無論是在電視節目上還是在生活裏,徐大律師最喜歡講的就是自己辦了多經典的案子,有什麽成績。

宣傳是律師的本能,那些疑難的、巧妙的、標的大的案件最有宣傳價值。紀佳程當年也是靠一個案子打開局麵:他要求法院將國際公約《聯合國國際貨物銷售合同公約》作為定案依據,而不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合同法》。那個案子也作為罕見的“依據國際公約進行判決”的經典案例被各大法律數據庫收錄。紀佳程對外提交律師介紹時,這個案例是必講的。

徐昕這個收了幾百萬元的案子,標的額巨大,他又“運籌帷幄、巧妙布局”,應該好好宣傳才是。他居然不許別人提,還發火走人,這就很奇怪了。魏巍這麽一講,紀佳程對丁龍斌案更有興趣了。

“我知道你想研究徐昕,”魏巍吃了幾口,富有深意地望著紀佳程,“他的業務能力是一方麵,你別忘了徐昕的另一個特性。”

“什麽特性?”

“他這個人,不達目的決不罷休,那份堅持才是最可怕的。”魏巍說,“我就給你講一件事,你知道他是如何追到袁莉的嗎?”

“這個還真不知道。”紀佳程登時精神大振,眼神中流露出八卦的光芒。

袁莉是徐昕的妻子,兩個人已經結婚二十多年了。徐昕在外麵工作,袁莉在家裏做全職太太。她是個非常美麗的女人,雖然年近五十,但是由於保養有術,從外貌看上去也就三十多歲,體形纖細苗條,完全看不出生過孩子。

有這樣美麗的太太應該是一件很有麵子的事。不過徐昕很少帶袁莉參加聚會,據說原因是袁莉不太喜歡拋頭露麵。偶爾一兩次見麵,袁莉的打扮都是雍容華貴的,手上拎著愛馬仕的手包,腕表是江詩丹頓的——可見徐昕對老婆多麽舍得投入。

“聽說,聽說啊,”魏巍說,他一提起八卦,也精神抖擻,“袁莉以前是咱們法學院的院花,你曉得吧?”

“她的條件,夠得上。”紀佳程咂巴著嘴點頭認可。

“你看徐昕那個矬樣子,要身高沒身高,要模樣沒模樣,”魏巍頓了頓,接著說,“要運動細胞沒運動細胞,要學習成績沒學習成績,還窮。你說他怎麽有膽子追袁莉?”

“是哦,”紀佳程說,“院花身邊應該有大把的追求者才對。”

“可是這小子就真的去追。聽說,聽說啊,”魏巍說,“這老小子一入學就盯緊了袁莉,然後苦苦追了六年。”

“六年?”

“大學四年,工作後兩年。”魏巍伸出兩個指頭,“大學四年,他天天跑去幫袁莉她們寢室打熱水,出遊時幫人家全寢室的人拎包。每次放假前,他跑到火車站守一夜去給袁莉買火車票。這裏頭還有故事呢,袁莉在大學裏也交過幾個男朋友,你猜徐昕做到了什麽地步?”

“啥地步?”紀佳程眼睛裏的八卦之火熊熊燃燒。

“他把袁莉男朋友的火車票一起買了,然後繼續天天給袁莉寢室打水。”

“這個……”紀佳程嘖嘖了兩聲,“這事兒吧,往好了說是高尚,往壞了說……這不是賤嗎?”

“誰說不是呢!”魏巍說,“總之,不管袁莉有沒有男朋友,他都一個樣,就是一副‘我喜歡你,隻要你高興就行’的樣子。大學四年,他就這樣搞了四年。大學畢業,袁莉到這裏工作,徐昕也跑到這裏來找工作。聽說每到周末,他就跑到袁莉的住處去大掃除。袁莉在這邊也談過男朋友,徐昕估計連個備胎都算不上,可是人家就是不死心,就這麽堅持著。你看看現在。”

“厲害。”

“這堅持,這心性,你說一般人有嗎?”

“是啊。”紀佳程承認,“可是,不是說他現在和袁莉關係不太好嗎?”

“誰家夫妻倆還不鬧點別扭?”魏巍訕笑著,“人就是這樣,錢多了,事就多了,有得必有失。有時候為了事業,就得犧牲點家庭。”

“你說,”紀佳程身子前傾,“徐昕不會在外頭有人了吧?”

“應該不會,”魏巍說,“你別忘了,徐婧兒成天跟著他呢。要是徐昕在外頭有事,他女兒總能察覺出一點吧——哎,話題扯遠了。”

他說著,轉了話鋒。

“老紀,咱倆的業務水平不見得在他之下,可是這份堅忍,這份執著,咱們絕對比不上他。跟你講這事兒,是要說明:徐昕這老小子隻要認準了一件事,就會全力去做,絕不會半途而廢。你和他打對門,要做好心理準備。”

紀佳程想起這半年多的情況,不禁點了點頭。就拿茶類中心係列案來說,徐昕能夠一個案子接一個案子地來試探,這樣的布局和堅持,確實非常人可及。紀佳程之前輕視徐昕,內心深處有點看不起徐昕,聽了魏巍的介紹,對徐昕倒是有些刮目相看,乃至有些忌憚了。

他懷著這樣的心思吃完這頓飯,心裏更加堅定了摸摸徐昕的底的念頭。回到辦公室,他把那些裁判文書一份一份地讀了一遍,隨後叫來了沙靚靚。

“這是我挑出來的五份判決書,除了午飯前我交代你的那些事,你把這五個案子的詳細資料也查一查。”

“怎麽查?”沙靚靚問。

“查查這個案子裏的證據詳情,雙方的代理詞,證人證言什麽的。”

“這個怎麽查啊?”沙靚靚叫苦道,“我們不是當事人,也不是代理人,沒法去法院調檔的。”

“你要發揮主觀能動性,”紀佳程隻好諄諄教導之,“法院調不到檔,但是律所也有檔案啊,徐昕以前在那個百類律師事務所,你看看有沒有師兄、師弟、師姐、師妹、師叔、師伯、師侄、師侄女……”

沙靚靚說:“師父我還年輕……”

“反正看看有沒有認識的人在百類所,能不能求他們幫著調調檔,”紀佳程說,“反正自己想辦法。年輕人不要有畏難情緒,調到了我給你發獎金。快去!”

聽到“獎金”二字,沙靚靚登時來了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