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排除法

“你找我,是為了跟我聊聊你推斷到了什麽?”周燁君聳聳肩膀,“那咱們就沒必要談了,你推斷出什麽東西來又怎樣?又能把我怎樣?”

“是不能把你怎麽樣,而且我也不想把你怎樣。”紀佳程說,“隻不過有一些真相你知道,我不知道;有一些真相我知道,你不知道。”

“有些真相你知道,我不知道?”周燁君嘴角微微上翹,“你就別套我的話了。紀律師,事情已經結束了,你就別費心思了吧。”

“不費心思不行啊,”紀佳程說,“我做了二十年律師,但是這次也在你的布局裏,跟個棋子似的。我這人心眼兒小,最恨被別人利用,你想讓這事兒過去,我卻得弄個明白。”

周燁君笑了,說:“何必呢?”

“因為咱倆都比較執著。”紀佳程說,“想必你在複仇之前,也花了很長時間去弄明白當年的真相吧?”

“別套我的話,我不會上當的。”周燁君看了看時間,“如果你說的就是這些,那就別談了,我現在還要上去辦手續呢。”

他說著就往門口走,紀佳程在他身後說道:“黃春玲女士是重慶人,在她二十三歲的時候,她來到上海,在羊毛衫廠工作,在那裏她認識了來自山東的周天航先生。他們1994年初結了婚,當年生下了一個男孩,取名叫周毛毛。”

周燁君的腳步停住了。

紀佳程繼續說道:“夫妻倆的身體都不好,1996年羊毛衫廠倒閉,夫妻兩個都下崗了,後來在周逸馨的介紹下,他們進入了笛聲商貿。黃女士的工作是銷售助理,周先生管庫。”

周燁君回頭望著紀佳程,眼神冷下來了。紀佳程的目的達到了:一個人在聽到別人談論自己的父母時,是無法安然走開的。

“可惜,這樣的好日子非常短暫。”紀佳程說,“徐昕串通沈星文,在老板娘舒琳雯的配合下侵占了丁龍斌的資產,也間接導致了笛聲商貿破產倒閉。黃春玲女士和周天航先生在貧困中先後離世,周毛毛目睹了周先生的去世過程,從那以後養成了收集棒冰包裝紙的習慣。”

最後一句,是他猜出來的。

周燁君的臉色陰沉下來了:“紀律師,我很尊敬你。可是,我不希望你談論我的父母。”

“我很抱歉。”紀佳程說,“不過,這樣你至少承認你是周天航和黃春玲的兒子了。”

“有意義嗎?”

“有啊,”紀佳程說,“是的話,我才好講下去,因為我就能確定你的動機了。猜出你的身份後,我去查了當年的戶籍檔案,查到你後來戶口遷移到了粵省某市。我去了一趟粵省,從你落戶的地方查起,把你的人生軌跡理了一遍。你被你姑媽周振穎收養,在那裏改名叫周燁君。你在粵省的羊城上了大學,法學專業,成績優異,本來你導師推薦你加入一家大的律師事務所,待遇優厚,可是你堅決離開了羊城,到了‘魔都’,直接就去了徐昕的律所求職,而且是不惜降低待遇,不給錢都要給徐昕當徒弟。現在看來,你的目的性很強,可能一開始就是奔著報仇來的。”

周燁君哼了一聲,說:“為什麽你不覺得我是看中了他們所有發展前景?”

“連沈星文這種流氓都在事務所裏有辦公室,這樣的律所會有前途?”紀佳程笑了,“徐昕這個人我知道,錢給得越少越好,用人卻把人往死了用,他給你的工資隻有一點點,讓你幹累活,還讓你當司機。這樣的待遇你能待好幾年,我挺佩服你。”

周燁君把眼睛轉向別處。

“咱們開誠布公吧,”紀佳程說,“你苦學法律的目的就是複仇。你之所以哭著喊著要跟隨徐昕,不過是為了接近他,找到整倒他的機會。為了獲取他的信任,你兢兢業業,任勞任怨,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為了得到他的信任,你還追求徐婧兒。徐昕相信你死心塌地,也就逐漸把一些重要的案子交給你做。而實際上,你一直在尋找將徐昕徹底打倒的機會,這次的茶類中心係列案件就是這樣一個好機會。”

他說到這裏時停了一下,看了看周燁君的臉。那個年輕人麵無表情,未置可否,卻沒有離開的意思。

紀佳程之前曾經估計過,當聽到別人分析自己苦心經營的計劃時,百分之九十的人是會留下來聽一聽的,因為他們想知道別人是否看破了這一計劃,看破了多少,或者想知道別人對這一計劃的評價。

“根據我目前從趙朱平和警方那裏了解到的消息,綜合我自己的分析,”紀佳程說,“徐昕應該是想在茶類中心係列案件中大撈一筆。他組織了幾個維權群,裏麵聚集了一兩百名所謂的投資人;然後沈星文出麵承諾買斷債權給他們托底,條件是以他們的名義起訴。如果打贏了,付了托底的費用,剩下的錢他和沈星文分。當然,如果打輸了,他們也將虧得一塌糊塗。

“這個案子標的額巨大,沈星文甚至借錢去付保全程序需要的擔保金。為了取得投資人的信任,他還向一部分投資人支付過一定比例的托底費用,為此他連他母親的房子都抵押了。

“對你來說,這是一個難得的機會,隻要把這個案子弄輸了,徐昕和沈星文就會陷入巨大的麻煩,甚至破產。事實上你也正是這麽做的。”

“紀律師,我的代理思路有不妥嗎?”周燁君突然問。

“不,挺好的。”紀佳程說,“這個案子很有迷惑性,坦率地講,如果不是為此專門研究,我也搞不清期貨交易的這些特點。非法期貨交易是我一定會選擇的方向之一。”

“那我們在法庭上不努力嗎?”周燁君嘴角微微翹起。

“這個案子你們輸了,是因為法律關係方麵的原因,而不是律師不努力,換了我的話,未必能做得比你好。”

“那麽你剛才的猜測就是不成立的。”周燁君說。

“要不是收到那份《茶類中心係列案代理思路》,我現在還真的不敢往這方麵想。”紀佳程說,“你選的日期不錯,在沈星文和趙朱平去鬧事的那天給我寄光盤和截圖,順便把一些不相幹的材料夾在裏麵,這些材料裏恰好就有那份代理思路!老實說,聽說了益度所裏發生的衝突後,我一度真的以為你是忙中出錯,現在看來,你是故意的。你對我們這邊的業務能力不放心,為了保證徐昕這些案子必死,你故意把代理思路寄給了我們。”

周燁君冷笑一聲,沒說話。

“徐昕的案子輸了,投資人果然去事務所裏鬧事,但是隻要徐昕與沈星文切割,至少徐昕本人在法律上是無須擔責的,達不到摧毀徐昕的目的,所以你一開始就力圖製造徐昕和沈星文的矛盾。我聽說,有人給沈星文的母親打電話,告訴她沈星文把她的房子抵押掉了,結果老太太就進了醫院。這事兒和你有關嗎?”

“你怎麽想到會和我有關?”周燁君問。這句話模棱兩可,既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能夠知道沈星文家屬的電話,還了解沈星文抵押房子,必然是認識沈星文,而且了解案情的,這樣的人可不多啊。”紀佳程說,“徐昕自己肯定不會這麽做,趙朱平實際上是沈星文一夥的,既然知道你跟他倆有仇,我當然要往你這裏想。後來投資人的電話打給沈星文的母親,以至於老太太心髒病發作死亡,他們又是怎麽知道老太太電話的呢?現在我懷疑這也有可能來自你。”

周燁君的臉色凝重下來了。

“但是沈星文不知道你跟他是有仇的。事情發生以後,他會像我一樣用排除法,隻不過在他的立場上,他會先把你排除掉,因為他認為你隻是個小角色;趙朱平也不可能,因為是自己人;這樣就隻剩下和他矛盾激化的徐昕了。”紀佳程說,“徐昕和沈星文之前已有積怨,第一個電話打給沈老太太,正值你們在法庭上失利,矛盾開始激化;第二個電話打過去時,矛盾已經徹底激化,他本人都被徐昕送進拘留所了。在這樣的情況下,沈星文是不可能仔細分析的,他隻知道:徐昕和他有仇,而且徐昕想犧牲他,所以害自己的一定是徐昕。在母親去世了的情況下,沈星文百分之百會去找徐昕拚命。”

“這是你的猜測。”周燁君緊盯著紀佳程說,“而且全無邏輯可言。”

“你錯了,燁君,”紀佳程說,“我有證據。”

“什麽證據?”周燁君眉毛抬了一下。

“那些投資人和沈星文出現在徐昕的樓下,就是證據。”紀佳程說,“徐昕死的那天,他給我打過電話,約我到他那裏聊聊,還說順便認認門。我當時問他是不是找到新住處了,他告訴我除了他自己、婧兒和你,我是第四個知道的,還讓我別告訴別人。燁君,告訴我,如果隻有我們四個人知道,那些投資人是怎麽知道的?徐昕自己會告訴那些投資人?婧兒會告訴那些投資人?還是我會告訴那些投資人?”

“無稽之談。”周燁君說了一句。

“徐昕的那些黑材料,也是你給趙朱平的吧?”紀佳程說,“趙朱平從警察那裏得到的結果是,那些放到他辦公室的材料是用你們所的打印機打印的。還有,趙朱平說他在徐昕被殺的前一天收到一個陌生號碼發來的短信,告知他徐昕會在電視台做節目。熟悉徐昕那天下午要去電視台做節目的,也隻有徐昕、婧兒和你吧。”

周燁君的臉上擠出嘲諷的笑,但是在紀佳程看來,這笑容已經不太自然了。

“熟悉這個案子的詳細情況,了解沈星文和徐昕的矛盾,了解沈星文的家庭狀況和聯係方式,能夠使用益度所的辦公設備,熟悉趙朱平和徐昕的矛盾,熟悉趙朱平的性格和為人,了解徐昕的藏身之處,知曉徐昕最後一天的日程,這樣的標準組合起來,值得懷疑的人隻剩下你了。”紀佳程說,“本來我很疑惑,因為你畢竟是徐婧兒的男朋友,為什麽要這麽做,但是婧兒的死讓我意識到,你對她可能根本沒有感情,這樣我肯定更加懷疑你了。當我再次找到周逸馨,得知你就是當初的周毛毛後,再結合那些關於笛聲商貿公司的材料,一切豁然開朗,一切也都得到了解釋。所以我才會去粵省調查你的軌跡,因為我已經肯定是你在幕後策劃、操縱著這一切。我,婧兒,甚至趙朱平都不過是你在這場棋局中利用的棋子。說真的,我挺佩服你這個計劃的。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能布這樣的一個連環局。”

周燁君臉色此刻已經鐵青了。

“我感慨的是,徐昕的遭遇過於慘了,”紀佳程說,“他的老婆跑了,似乎老天都在幫你,現在他女兒也死了,這算真正的家破人亡,我想問你,你滿意嗎?”

周燁君沒有回答,慢慢開始轉身。

“喂,還有婧兒的死,你滿意嗎?”紀佳程問,“逼死一個愛你的女孩子,你心裏滿足嗎?”

這句話讓周燁君停止了身體的轉動,他的臉色開始漲紅了。他開口問道:“紀律師,你對徐昕這個人怎麽評價?對他在笛聲商貿那個案件中的所作所為怎麽評價?”

紀佳程思考了一下,答道:“敗類。”

“丁龍斌就應該那麽死嗎?”周燁君問,“我母親就應該那麽病死嗎?我父親就應該忍饑挨餓,最後被車撞死嗎?我是親眼看著我爸爸被撞死的!”他的聲音逐漸激動起來,“還有那些員工,就應該那麽悲慘嗎?在我們跌入社會最底層苦苦掙紮的時候,誰來幫助過我們?還有你,你受過這些苦嗎?你是誰,你也有資格在這裏責問我?”

他用手指點著紀佳程:“你告訴我,當我們被踐踏如泥的時候,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卻走上人生巔峰,住豪宅,開豪車,當典型,上電視,這公平嗎?這公平嗎?這公平嗎?”

這一連串的問題紀佳程無法回答。事實上,他本來就對徐昕有點厭惡,當他分析出徐昕的發家史後,對徐昕的厭惡變成了鄙夷。但是如果他說“不公平”,又似乎認可了周燁君複仇手段的正當性。

“冤有頭,債有主。”紀佳程答道,“你收拾徐昕或許算他罪有應得,可是你沒聽說過禍不及家人嗎?”

“你是說婧兒?”周燁君問。

“不隻是她,還有沈星文的老娘。”紀佳程答道,“沈星文不是個好東西,可是他的母親是個本本分分的人,她害過你的家人嗎?她有什麽錯?徐婧兒對你的感情有多真,你不清楚嗎?她傷害過你的家人嗎?她又有什麽錯?”

“當初害我們的時候,他們考慮過我們的家人沒有?”周燁君反問,“我們這些‘家人’被禍害了沒有?”

紀佳程又被問住了。

“當初他們讓我們家破人亡,現在我讓他們家破人亡,有問題嗎?”周燁君冷笑著說,“紀律師,收起你那套道德說教吧。沒錯,是我找人給沈星文的老娘打的電話,那又如何?是我發信息通知投資人和沈星文,告訴他們徐昕在哪兒的,有問題嗎?我又沒有親自動手殺他!對不對?我還不怕告訴你,我那個師娘為什麽會出軌,你知道嗎?因為那個情夫是我的朋友!他也是當年的員工後代,明白嗎?是我安排他們認識的!”

“啊?”紀佳程愣住了。

“我隻不過是讓當年他做過的事在他身上重演一遍,”周燁君嘲弄地說,“老婆跑掉,事業全毀,不這樣的話,怎麽對得起當初我們受的那些苦?現在我那個師娘的錢也全部被卷走了,她已經淪落到在小出租屋裏活命了。怎麽樣,和當年的舒琳雯像不像?這算不算是個報應?不過她的命比舒琳雯好多了,婧兒找到她,實在是心軟,還給了她一張卡,那裏麵好像是徐昕給婧兒積攢的錢,一兩百萬元是有的。”

這些信息讓紀佳程一時不知說什麽好,他一直把袁莉的出軌當作徐昕的報應,沒想到這居然也是周燁君設計的!而徐婧兒在知道母親拋夫棄女的情況下,還會把錢給她,怕她生活無著,這份善良和她最後的下場尤其讓他心裏發酸。

一想到婧兒,紀佳程感覺內心深處又湧出了難以遏製的怒氣。

“你還叫她婧兒啊?”紀佳程慢慢地說。

“哦……”周燁君沉默了一下,答道,“叫習慣了。”

“你愛過婧兒沒有?”紀佳程問。

周燁君又沉默了。

紀佳程又問道:“你要讓徐昕家破人亡,那麽你希望婧兒死嗎?”

周燁君不說話,紀佳程繼續說道:“她沒有害過人,對每個人隻有善意。她對你是真心真意的,連和你吵架分開後,都要找一個固定的地點‘躲著’,讓你能找到她。我一直覺得,在你們的交往中,她表麵強勢,實際上卻很卑微。周燁君,你告訴我,你是不是一開始就想著,最後把她也給弄死?”

隨著最後一句話說完,紀佳程用雙手揪住周燁君的衣領,用力地將他頂在了牆壁上。周燁君的身體與牆壁之間濺起一股股塵霧,發出了一聲悶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