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一塊多米諾骨牌

1963年,美國氣象學家愛德華·洛倫茲(Edward N.Lorenz)提出了一個理論,這個理論最常見的闡述是:“一隻南美洲亞馬孫河流域熱帶雨林中的蝴蝶,偶爾扇動幾下翅膀,可以在兩周以後引起美國得克薩斯州的一場龍卷風。”通俗地講,就是蝴蝶扇動翅膀產生微弱的氣流,而微弱的氣流引起四周空氣發生相應的變化,變化和影響持續、連鎖反應,最終導致其他係統的極大變化,這被稱為“蝴蝶效應”。

這有點類似於多米諾骨牌效應:在一個相互聯係的係統中,一個很小的初始能量就可能產生一係列的連鎖反應。

紀佳程一直認為,每一個人做的任何事,哪怕再細微,都有可能直接、間接地造成不可預料的影響。徐昕當年不知是怎麽認識沈星文的,也許是街頭借個火,也許是酒桌上碰個頭,這個偶然最終要了他的命。也許當年沒有和沈星文認識,兩個人就不會勾結,更不會結成這樣緊密的關係,最後也不會為了利益弄得你死我活。

同樣的道理,紀佳程不知道自己現在的努力會形成怎樣的最終效果,蝴蝶效應中的每一個環節、多米諾骨牌中的每一塊骨牌,都不知道後麵會發展出什麽,但他仍然執著地想找出真相。他討厭徐昕,看不起徐昕,可是對於徐婧兒的死,紀佳程是無論如何難以釋懷的。

也許他就是多米諾骨牌中的一塊,而且是一塊不安分的。

整整半個月,沙靚靚按照他的安排,往返奔波於不同的檔案館和民政部門之間,她仍然是那個幹練的助手。紀佳程也去了一些地方,甚至南下了一趟粵省的省城。隨後,他蟄伏在辦公室裏,每天照常辦案,一旦有空閑,就在一些紙上寫寫畫畫,琢磨著什麽。

徐昕的死和沈星文的被捕,成了茶類中心係列案件終結的號角。無人組織的投資人如同一盤散沙,失去了主心骨和托底者。益度所的律師跑得七零八落,無人肯接手這一係列案子,最後是趙朱平和另外幾個合夥人硬著頭皮出麵和投資人們談判,協商解決之道。在他們談出結果之前,法院的判決到了:駁回何四為的全部訴請。

如紀佳程和林清謀劃的那樣,他們取得了有決定性意義的判決書。

接到判決書後,紀佳程翻了翻就遞還給沙靚靚,說:“給林清一份,然後把案卷歸檔吧。”

“為什麽?”沙靚靚說,“對方還可以上訴啊。”

“這案子他們上訴了也是浪費時間,”紀佳程說,“而且沒有律師費的事,趙朱平他們肯定不願做下去。歸檔吧,其他案卷也整理一下,估計都會撤訴的。”

“這是為什麽啊?”沙靚靚問。

“這個案子輸了,他們別的案子也就知道結果了。”紀佳程說,“現在撤訴,還能拿回一半的案件受理費。”

隨後他又埋頭看他的那些材料,在紙上寫寫畫畫。果然,接下來的幾天裏,法院的撤訴裁定陸續而來。

趙朱平到紀佳程這裏來過兩次,他希望何華王紀集團這邊能夠象征性地給一點,“哪怕出於人道主義”,這樣他至少能對那些被徐昕聚集起來的投資人有個交代。在紀佳程這邊給出否定的答複後,他那本來白皙的臉變得蠟黃蠟黃的。

“你看我現在都成了什麽樣了。”他頹喪地說,“這一堆爛攤子,我真的快撐不住了。”

“所裏怎麽樣了?”紀佳程問。

“人都要轉所,可是公章在徐昕手裏,現在不知道去哪兒了,我們都沒法給他們蓋章。”趙朱平訴苦說,“他們天天來所裏鬧,那些投資人也來鬧。還有沈小妹,也就是沈星文的妹妹,被你在法庭上捋過,你還記得嗎?”

“記得。”紀佳程想起了當初法庭上的那個中年女律師。

“她天天披麻戴孝地到所裏來哭,因為她媽媽死了,哥哥被抓了,她哥哥借的那些錢,人家都找她要。”趙朱平歎息著說,“還有,當初那些案件受理費都是沈星文出的錢,可是這筆錢是以投資人的名義交的,現在法院退回一半的訴訟費,隻能退給那些投資人,不能退給沈小妹。那夥人拿了這錢,肯定不肯吐出來,你說她能不發瘋嗎?”

他悶悶地喝了杯茶,嘟囔了一句:“這可咋整啊……”

過了一會兒,他抬頭問紀佳程:“你知道周燁君的下落嗎?”

“不知道,”紀佳程說,“我也在找他。”

“也不知道公章是不是到他手裏去了。”趙朱平說,“我們所現在必須把公章弄回來,還有一大堆人等著蓋章呢。”

“掛失補辦啊。”

“已經在這麽做了,還需要幾天,可是那枚公章在外麵也得有個說法吧。”趙朱平說,“他之前和徐昕走得那麽近,公章很有可能在他身上。紀律師,咱倆說好,誰要是碰到他了,立刻通知另外一個人,好不好?”

“好。”紀佳程點點頭,“可是他會承認嗎?”

“我身上帶了個錄音筆,突然出現和他去談,也許他不防備,能問出一點什麽來。”趙朱平說。

“你小子現在不會在錄我的音吧?”紀佳程身子一挺。

“沒有。錄音筆我帶了,可是沒打開。”趙朱平從口袋裏掏出一隻黑色的筆,“在你這裏我也沒什麽可錄啊。”

紀佳程確認那筆確實沒有打開,又還給了他,問:“萬一很長時間見不到他呢?”

“那我就等。”趙朱平說,“我就不信了,他難道連律師證都不在乎了?他的執業證還掛在我們所呢,他想走的話是不是要到律協去辦手續?就算他不走,他的證每年也要所裏給他去年檢吧?我已經向律協通知過了,我們所原來的公章遺失,萬一他去律協辦手續,手續上有公章,律協肯定會向我們核實真偽,律協一聯係,我們不就可以立刻趕過去了嗎?”

“這倒是個辦法。”

趙朱平又喝了兩杯茶,訴了一會兒苦,看到自己的賣慘無法使紀佳程讓步,最終黃著臉告別而去。等他走了,紀佳程叫沙靚靚把他用過的茶具收走,又埋頭寫寫畫畫了。

益度所那邊的後續狀況如何,趙朱平他們的麻煩如何解決,紀佳程沒有打聽。日子一天天過去,街上仍是熙熙攘攘,生活仍然忙忙碌碌,校友們偶爾還會聚餐。《律政進行時》換了新的律師嘉賓,與主持人張斯佳和以前的嘉賓胡蝶飛一起高談闊論,收視率似乎也沒受到什麽大影響。說到底,人之個體於社會,不過是大海中的一滴水,即便翻出一個浪花,也會迅速歸於沉寂。山還是那座山,海還是那片海,以前在那裏,以後也還是在那裏。

周五早上到辦公室時,紀佳程臉色很差,沙靚靚給他泡了杯枸杞,問他要不要回去休息。紀佳程搖搖頭,答道:“還要寫代理詞呢。”

“我幫你寫唄。”沙靚靚說。

“你啊,筆頭子還差點,”紀佳程說,“再說你寫的東西是按照你的思路來的,我按照自己的思路,改起來有時就很費事,還不如我一開始就自己寫。”

“師父你給我留點麵子行嗎?”沙靚靚繃著臉說。

“挺留麵子了,你上一份代理詞寫得確實不怎麽樣嘛。”紀佳程說,“你才工作多久啊,水平的提高是一步步來的。”他看看沙靚靚的臉,歎了口氣,“算了,你寫吧,記得我的思路:先歸納案件事實,再列出爭議焦點,隨後分析法律關係,結合各方權利義務來寫。”

“好!”沙靚靚拿起案卷,轉身離開。走到門口,她突然反應過來,轉頭說:“師父,我怎麽覺得有點怪啊?我幫你寫代理詞,怎麽還搞得像我求你似的?”

紀佳程忍不住笑了。現在的沙靚靚和以前一樣尊重紀佳程,但是已經不再刻意地接近他了。看著這小妮子出去做事,單純的師徒關係讓紀佳程感覺分外輕鬆。

青春時期總會有許多感性的衝動,有的人會因此迷失,有的人會因此犯錯,而有的人會及時調整自己。沙靚靚能夠果斷拋開不切實際的幻想,迅速回到正常的工作和生活狀態中,這讓紀佳程對她的理性、她的情商有了更高的評價。他可以想象,幾年後的沙靚靚必定會成為一名非常優秀的律師,也許還會成為本所一位非常優秀的合夥人。

紀佳程中午一點多才下樓,溜達了半天,最後在一家小店吃了碗蘭州牛肉拉麵。趙敏打電話問他在幹什麽,紀佳程把那碗拉麵說得無比高大上:“我在吃西北料理。”

“那你明天要不要和我去品嚐一下西洋**料理?”趙敏問。

“敢問是何妙物?”紀佳程問。

“乃是西洋茶飲,名為咖啡之物。”趙敏興致勃勃地說道,然後把她的新創意告訴紀佳程。原來她琢磨了一個雄心勃勃的計劃——把‘魔都’所有的網紅咖啡店一家一家地喝個遍,每周一家,名為“魔都網紅咖啡拔草計劃”。趙敏決定明天讓紀寶寶自己在家裏寫作業,她則拉著紀佳程去正式開啟這一“偉大征程”。

紀佳程自然沒有不答應(事實上他也不敢不答應),就在他想要問趙敏第一家選了哪裏時,手機顯示又有一個電話打進來,撥打人居然是趙朱平。

“等一下,我有電話進來了。”他對趙敏說,“稍晚我給你打過去。”隨後他接通了趙朱平的電話,問道:“趙律師,您找我?”

“紀律師,周燁君現在在律協呢!”趙朱平在電話裏說,“你去不去?”

“現在?”紀佳程說,“等我過去他早走了。”

“走不了!”趙朱平急促地說,“他是去辦理轉所的,負責人不在,讓他到樓下的咖啡館坐一坐。那個負責人開會去了,大約兩點半才能回來!”

紀佳程迅速看了下時間:現在是一點半。

“他走了以後,工作人員想起我們曾經向律協說公章遺失了,已經掛失補辦,就打電話過來問我們他文件上的公章是不是真的。”趙朱平說,“紀律師,我在客戶這裏,我盡快和客戶說一聲然後趕過去,你要是想見他,就現在過去吧!”

電話掛斷了,紀佳程盯著麵前的碗看了幾秒鍾,隨後站起身來往店外跑去。他沒有浪費時間跑回辦公樓去拿車鑰匙開車,而是直接鑽進了一輛出租車。

二十分鍾後,在律協所在的君姚大廈樓下,紀佳程開始在各個小店和咖啡館裏穿梭,一邊走一邊四處掃視、搜尋著。然而一連走了幾家店,他都沒看到周燁君的身影。

趙朱平的信息是可靠的嗎?

紀佳程決定上樓去問問工作人員。就在他走到大樓門口準備上台階時,一個人正好低著頭從台階上走下來,那熟悉的身影讓紀佳程一時有點錯愕。

周燁君。

在那之前,每次見到周燁君,他的臉上都帶著謙卑的、可靠的笑容,充滿陽光。但是那一天,他的臉色是嚴肅的。兩個人都沒預料到會有這樣的單獨相遇,站在台階上下彼此對視,目光都陰沉而戒備。紀佳程的整個身體似乎掠過了一絲冷風,他眼中的周燁君不再是那個溫和、有些拘謹的小夥子,而是一個渾身散發著寒意的、深不可測的人。

“嗨,好久不見。”他幹巴巴地說。

“是呀,”周燁君的臉上也露出一絲笑容,“我來辦點事。”說著他走下來。

“聊聊吧。”在他經過紀佳程的身邊時,紀佳程說道。

“聊什麽啊,”周燁君說,“沒什麽好聊的。”

“今天不聊一聊,可能以後再沒機會聊了。”紀佳程說,“有些事兒,我想確認一下。”

“不好意思,我還有事。”周燁君說著就要走。

“有那麽忙嗎,周毛毛?”紀佳程問。

周燁君停住了腳步,緩緩轉身,眼神陰冷。他眯起眼盯著紀佳程:“你怎麽知道這個名字?……你還知道些什麽?”

雙方之間的氣氛突然變得不可預測了。

“你的母親叫黃春玲。”紀佳程說道。

當他說出“黃春玲”這幾個字時,他看到周燁君的身子震動了一下,臉上微微扭曲。他繼續說下去:“你的父親是周天航,他們都是笛聲商貿的員工,是吧?你的小名叫毛毛。”

周燁君站在那裏,臉上的肌肉有些僵硬。他突然問:“你又去找周逸馨了?”

“還是去聊聊吧。”紀佳程向左右看了看,“找個沒人的地方。”

周燁君點點頭,他們向四周張望了一下,最終走向了大樓。兩個人都繃著臉,誰也沒注意到,遠處的趙朱平正急匆匆地飛奔而來。

進入一樓大堂後,紀佳程和周燁君都在四處張望,尋找無人的地方。張望了一會兒,周燁君說:“三樓現在在招租,一整層基本上都空著,我們去三樓聊聊吧。”

“哦,你怎麽知道的?”紀佳程問。

“中午我一直在那裏。”周燁君說。

“在那裏?”紀佳程想了想,問,“你是怕在律協這裏遇到熟人嗎?”

“算是吧。”周燁君說著推開了旁邊的防火門,兩個人走樓梯上樓,皮鞋踩在台階上,腳步聲回**在樓梯間裏。當他們的身影轉過樓梯間的轉角時,防火門又無聲地被推開了,趙朱平小心地走了進來,他聽著腳步聲,脫下了腳上的皮鞋,赤腳踩著台階,無聲地向上跟去。

三樓空無一人。從門牌上看,這裏原來整層屬於一家比較有名的韓國公司,不知為何這家公司搬離了這裏,隻剩下空曠、蒙灰的辦公室,還有幾張陳舊的桌子。有的辦公家具拆了一半就被遺棄了,鐵管子、木板就那麽扔在地上。

紀佳程和周燁君穿過打開的玻璃門,走入辦公區。前麵有一間房間,門開著,可以看到一扇巨大的窗戶,看起來像會議室。他們走進了這間“會議室”,一直走到窗前。

“這裏夠安靜吧。”

“是夠安靜。”紀佳程說,“居然能找到這裏,你就這麽不願意和認識的人碰麵?”

“見了麵又能聊什麽呢?”周燁君問。

“想逃避原來的社交圈嗎?”紀佳程嘲諷地笑了笑,“可是,這不是還是遇上了嗎?而且,隻要你的執業證還掛在益度所,你就免不了要和他們打交道。你今天來這裏幹嗎?”

“辦轉所手續。”周燁君說。

“找到下家了?”紀佳程問,“哪裏啊?”

“外省,具體哪裏就不必說了。”周燁君說。

“難怪這段時間你沒有聲音,”紀佳程說,“是到外地去聯係接收的律所了啊。怎麽,真的打算離開‘魔都’了嗎?”

“我在這裏的事已經辦理完了,沒什麽可留戀的了。”周燁君說。

“也是,你父母是葬在老家的,離開這裏的話,也就真的和這裏沒有關係了。”

“連我父母葬在哪裏您都打聽到了?”周燁君盯著紀佳程,“看來這段時間,您一直在調查我啊。”

紀佳程麵對著周燁君,目光直視著他的眼睛:“沒錯。周燁君,婧兒死後至今,我一直在找你,也一直在調查你。”

“我知道,我也做好了心理準備。”周燁君說,“那份笛聲商貿老員工的說明裏有周逸馨的簽字,隻要你去找她核實,就會發現是我讓他們寫了這份材料,我的身份也就無從隱瞞了。”

“對,我去找了周逸馨。”紀佳程承認說,“所以我才推斷出,原來周燁君就是那個周毛毛。綜合前後了解到的情況,我才能推斷出你是在報仇。”

他的確去找過周逸馨,詢問是誰讓她在那份《笛聲商貿老員工就笛聲商貿倒閉始末的聯合說明》上簽字,在周逸馨那裏,他得知“周天航的兒子毛毛回來找大家了”。而這份材料也曾經出現在徐婧兒的遺體附近,他最終確認:周燁君就是“毛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