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彼岸花開

紀佳程走到徐昕居住的小區時看了下表,時間是下午六點。這個時間,徐昕應該已經錄製完節目回來了吧。想起徐昕說有好酒喝,紀佳程覺得自己這麽兩手空空有點不像話,於是到小區旁邊的店裏買了兩樣熟食,又稱了兩斤油炸花生米,拎在手裏進了小區。

走進小區他就感受到了異樣,因為他看到有警察拉起了警戒線,小區道路兩邊停著幾輛警車。一些居民在附近圍觀著,交頭接耳。紀佳程狐疑地看了看,問一位老年人說:“爺叔,格哪能啦(這是怎麽啦)?”

“殺銀(人)了!”老年人一開口,原來是東北口音,“哎呀媽呀,大白天的,刀子呼呼地捅,把銀(人)給殺了!”

“殺了誰呀?”

“不知道啊!沒瞅見警察都來了嗎?”老人指著說,“那地上還有血呢!”

你什麽都不知道,還“刀子呼呼地捅”,就好像你在現場似的。紀佳程一邊腹誹,一邊繞過警戒線往徐昕居住的6單元走去。6單元裏也有警察進出,一位警官問紀佳程:“您在這兒住嗎?”

“不是,找人的。”紀佳程笑著說。

“請問去哪家?”警官客氣地說,“這裏發生了刑事案件,例行問一下。”

“我去1204。”

警官臉上的笑容呆滯了。一秒鍾後,兩位警官出現在紀佳程身邊,其中一位問道:“您去1204做啥?你們認識?”

“認識,我師兄,他叫我今晚來談事情。”紀佳程臉上的笑容也慢慢退去了。

“你曉得住在1204的人叫啥名字不?”

“徐昕。”紀佳程臉色慢慢凝重起來,“不好意思,是不是發生什麽事情了?”

警官們沒回答,而是開始呼叫,匯報說有人要去1204找徐昕。很快,通話器裏傳來了指示:“帶上來,詢問一下。”

一位警官客氣地說:“辛苦跟我們上去一趟,另外身份證給我們看一下。”

紀佳程心裏湧起一股不好的感覺。他把身份證交給這位警官,詢問道:“發生什麽事了?”

“您要找的這個徐昕兩個半小時前被害了,刑事案件。”警官幫他按了電梯,“我們需要了解一下他的背景、社會關係什麽的。您既然認識他,辛苦您上去幫我們做個詢問筆錄。”

紀佳程兩手的熟食嘩啦一聲掉到了地上。

“死了?怎麽可能?他,他……”

“詳情我們不好多說。”警官說,“您跟我同事上去吧。”

紀佳程先是在徐昕的住處接受了簡單的詢問,隨後警方希望他到隊裏詳細介紹一下徐昕的情況,於是紀佳程又配合到刑警隊裏把他所了解的情況講了講。他掌握的信息是有限的,主要介紹了一下徐昕和自己之間的這個案子,隨後講了一下他知道的徐昕的部分社會關係,並提示警方說,徐昕可能會跟投資人們有矛盾。

在詢問過程中,他得知了殺害徐昕的凶手是沈星文。他們問他知不知道沈星文和徐昕有什麽矛盾,紀佳程對此完全是發蒙的。警方最後詢問他有沒有徐昕家屬的電話,因為他們分別打了袁莉、徐婧兒的電話,兩個電話居然都是關機的。

從刑警隊出來已經是晚上十一點了,紀佳程卻毫無睡意。徐昕的死深深地刺激了他,更讓他揪心的是,不知道徐婧兒安全與否。她是否知道自己的父親被害了?他在開車回家的路上反複撥打徐婧兒的電話,可是婧兒的電話是關機的。於是他撥打周燁君的電話,那家夥的電話居然也關機。

回到家裏,趙敏還在等他。一聽到這個可怕的消息,趙敏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婧兒怎麽樣了”。

“還不知道,警察沒說沈星文威脅到婧兒的安全。再說了,她有周燁君保護呢,”紀佳程安慰道,“應該沒事的,可能是手機沒電了吧。”

“明天早上你再打打。”趙敏說,“家裏出了這樣的事,當媽的已經跑了,現在爸爸又被殺了,這孩子可怎麽辦啊?你和你那些同學聯係一下,這徐昕的後事什麽的,你們得幫著張羅啊。”

“嗯。”紀佳程點點頭,隨後就開始挨個兒打電話,雖然時間已經很晚了,卻也顧不得了。他先後通知了魏巍、老柯等人,約著明天碰個頭商量一下這事兒。那幾位師兄弟不出所料地全部驚呆了。

一直到淩晨一點多,紀佳程才躺下去。這一夜他輾轉反側。他不喜歡徐昕,甚至有些反感,可是他畢竟和徐昕相交多年。他不知道徐昕的死和自己打的這幾個案子有沒有關係,但是想到自己在法庭上對徐昕的趕盡殺絕,紀佳程隱隱有一絲歉疚。

還有徐婧兒,那個可愛的姑娘,總是把這裏當作吵架時的避風港。她也許還不知道自己不是徐昕的親生女兒。對她來說,母親已經跑了,如今父親又遇害了,她該如何麵對這一切?

她還隻是個涉世未深的姑娘啊。

紀佳程直到天明才蒙矓睡去,再一睜眼時已經是上午九點了。他揉著發昏的腦袋坐起來,又去撥打徐婧兒的電話,意外的是,她的電話還是關機的。

紀佳程隨即撥打周燁君的電話,這一次,電話撥通了。鈴聲響了一會兒以後,周燁君接通了電話。

“燁君,你師父出事了,你知道嗎?”紀佳程問。

“哦,我聽說了。”周燁君說。

“婧兒在你那兒嗎?”

“不在。”周燁君說,“我和她昨天分開以後,就沒見麵,她……她好像關機了。紀師叔,我能麻煩您件事兒嗎?”

“什麽?”

“您能不能到南奉公路盡頭的那個海灣看看?”周燁君說,“我……我昨天和她在那裏分開的。”

“什麽意思?”紀佳程眉頭一皺,問道,“發生什麽事了?你昨天在那裏和她分開?你們去那裏幹什麽?你為什麽不去看看?喂,燁君,到底怎麽回事?”

“師叔,一兩句話說不明白。”周燁君低聲說,“我和她分手了。她昨天自己留在那邊,後麵我就不知道了。”

“你說什麽?”紀佳程大喝一聲,“你——”

可是周燁君已經掛斷電話了。紀佳程再打過去,聽筒裏隻響起了“無法接通”的提示音。

這是把自己拉黑了嗎?紀佳程登時有了一絲不妙的感覺。他趕緊穿上衣服,跟趙敏打了個招呼,連早飯都沒吃就奔下樓去。

他開著車在車流中走走停停,不知過了多久,終於轉入了南奉公路。他沿著道路一路疾駛,隨著位置越來越往南,道路上的車輛漸漸稀少了。

天空陰沉沉的,但是視野很清晰。紀佳程在南奉公路上開了大半個小時,再往前就是海灣了。他放慢速度,睜大眼睛看著前方。車子轉過一個彎,他突然看見一輛越野車停在路邊,隨著距離接近,他認出那正是徐婧兒和周燁君常開的車。

紀佳程一腳油門,猛衝過去,隨後急刹停在那輛車後麵。他拔鑰匙熄火,拉起手刹,跳出駕駛室奔到那輛越野車前,看到越野車裏空空如也。

天色已經陰沉了,似乎馬上就要落雨。周圍沒有什麽人,他向左右望了望,沿著欄杆向前奔去。跑了數十步,他從那個入口處下到了防波堤上,一邊沿著石堤快步走著,一邊快速地掃視著那些黑黝黝的礁石。

突然,他遠遠看到一個人影似乎躺靠在石堤上,依稀能夠看出是個女子。他急忙跑了過去,等他跑到這個女子麵前,他的心猛地揪了起來。

徐婧兒靠在防波堤上,歪著頭,緊閉雙眼。她的姿態很放鬆,宛如在熟睡,似乎隨時會睜開眼。

她就那麽躺在那裏,一動不動。紀佳程慢慢走近她,她卻毫無反應。

“婧兒?”

她沒有回答。

不祥的預感向紀佳程襲來。他的目光停留在徐婧兒的右手上,那隻手是紅色的,而她的身下有一攤殷紅色的血跡,已經凝固了。紀佳程猛撲過去,要去抓她的手,在碰到之前他突然醒悟,將手縮了回來。她的手腕上有一道深深的傷口,一旁的地上有一片深褐色的玻璃碎片。

他去觸碰她的另一隻手,發覺那手是冰冷和僵硬的。徐婧兒仍然沒有動,他把手指放到她的鼻子下麵,她已經沒有呼吸了。

“婧兒!婧兒!”他抓住徐婧兒的肩膀,喊了兩聲。徐婧兒的身子被動地晃動著,紀佳程把她的遺體抱在懷裏,喊道:“你睜開眼,看一下紀叔叔啊!”

徐婧兒的頭軟軟地向後仰去,長發從紀佳程的手臂上垂下來。她的臉已經沒有了神采,顯得蒼白而微微發青,一絲活氣都沒有了。

紀佳程的眼裏湧出淚水。他當年第一次看到這個姑娘時,她還那麽小。那個當初紮著辮子的稚氣小姑娘如今已經到了風華正茂的年紀,她善良、單純、陽光,她曾擁有一切:父母的愛護,富庶的生活,愛人的嗬護。她本應品嚐愛情的甜蜜,體驗生活的美好,命運卻給了她一個殘酷的結局。

——她的家庭破碎了。

——她的父親被殺了。

——如今,她的生命也逝去了。

她為什麽會死在這裏啊?為什麽?為什麽啊!!!

在徐婧兒的身邊,是她的手機。紀佳程撿起來,那手機完全沒電了。紀佳程拿出自己的手機,撥打了報警電話。他把電話放下,向四周打量,看到了破碎的啤酒瓶碎片,以數量來看,似乎不止一瓶。突然,他發現遠處的礁石下麵夾著幾張紙。紀佳程輕輕放下徐婧兒的遺體,向那邊走過去。

那幾張紙被風吹得夾在了礁石中間,他小心地扯了出來,隨後看到了上麵的標題:《笛聲商貿老員工就笛聲商貿倒閉始末的聯合說明》。

紀佳程迅速翻閱了一下這幾張紙,眼神變得非常陰冷。他回到徐婧兒的遺體旁邊,緩緩坐下來,紅著眼圈望著遠處的海麵。雖然心亂如麻,但是他有一種直覺:這幾張紙出現在這裏絕不是偶然,徐婧兒的死跟笛聲商貿的那個案子一定有關聯。

他在那裏坐了不知多久,心裏很難接受這個姑娘真的走了。然而理智告訴他,這是事實。

“婧兒,你安心去吧。”紀佳程低聲說,“我們會讓你和你爸爸挨著的……你放心,如果是有人害你的,我們絕不會放過他……還有周燁君,他說和你分手了,你的死和他有關嗎?如果有的話,我們也不會放過他的……”

他閉上眼睛,不忍心再去看徐婧兒的那張臉。過了一會兒,他站起身踉踉蹌蹌地向回走去,他要到公路上去等待警方的到來。

徐婧兒的死因是自殺,直接的死因是失血過多。法醫還在她的胃裏發現了她的金戒指。那枚金戒指紀佳程見過,戒指的內側刻著“YJ JE”,也就是“燁君婧兒”的漢語拚音首字母。她喝了很多酒,將這枚愛情的信物吞了下去,隨後摔碎啤酒瓶,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這樣的死因讓紀佳程和幾位校友都難以接受,這個死因讓他們想到了一幅可怕的場景:在海邊漆黑的防波堤上,那個年輕的姑娘一邊哭,一邊喝著啤酒。寒風刺骨,黑暗可怖,到底是怎樣的絕望才讓她下定了這樣的決心?

電視台那裏,趙朱平曾去鬧場,他拋撒的文件被發到了網上,直接讓徐昕的名聲臭了。那幾封文件與徐婧兒死亡現場出現的文件相同,警方自然對趙朱平進行了詳細調查。徐婧兒死後的第三天,趙朱平垂頭喪氣地從刑警隊出來,剛一轉過路口,紀佳程就從旁邊閃出,一把揪住趙朱平的領子,將他頂到了牆上。趙朱平大驚失色,等他看到是紀佳程,他的臉色一下子漲紅了。

“你……你幹啥?你不要亂來,這旁邊是公安局,我要叫警察了。”

“說,是不是你設計的?”紀佳程沙啞著嗓子問。

“你說啥?什麽設計?”趙朱平磕磕巴巴地說。

“別給我裝糊塗,”紀佳程低聲吼道,“你在電視台散發的那些東西是哪兒來的?你在調查徐昕,是不是?這一切是你設計的,對不對?”

趙朱平瞠目看了紀佳程一會兒,使勁推了他一把,卻沒掙脫開。他有點氣急敗壞地說:“你不要胡說!我設計什麽了?”

“那些東西是哪兒來的?”

“有人放到我的房間的!”趙朱平嚷道,“我不知道是誰!裝材料的信封我還留著,昨天我就交給警察了!”他又猛地推了一把紀佳程,這一次成功掙脫了。

“別動手動腳的,”他抹著汗,“我是想搞倒徐昕,可我從沒想過要他的命。我要是有問題,警察早就把我抓了。你師哥幹了太多缺德事,這是有人盯著他呢,我也是被當了槍使。”

他整理了一下被紀佳程扯歪的領子,恨恨地看了紀佳程一眼,說:“我警告你,別再碰我,否則我會抓你的臉。”

他裹緊衣服,轉身就走。紀佳程盯著他沒說話。走了幾步,趙朱平轉過頭來,說:“跟你說件事……警察現在拿我那裏的材料去鑒定了,和我們所的打印機做比對,他們懷疑那是在我們所打印的。結果可能過幾天才出來,可是,那材料能放到我的辦公室,肯定是我們所的人幹的。”

他說完這番話,就低著頭走了。紀佳程盯著他的背影,陷入思索。他感覺這一切太詭異了,太巧合了,似乎有一個人在背後操控著。

一個名字開始在他的腦海裏盤旋不去。

從徐婧兒死的那天開始,整整十幾天,紀佳程都沒有見到周燁君。徐昕和徐婧兒火化的時候,連趙朱平都來了,代表益度所流了幾滴眼淚,周燁君卻完全沒出現。這讓大家都有些憤怒。他們不止一次向警方詢問,周燁君前一天和徐婧兒一起去那個海灣,究竟與徐婧兒的死有沒有關係。警方告訴紀佳程等人,本案的結論已經認定為自殺,周燁君那天是去和徐婧兒談分手的。至於為什麽要分手,為什麽那些紙張會出現在那裏,警方也不好透露太多。無論如何,周燁君似乎完全沒受到這件事的影響,他消失了。

沒有親屬來處理徐昕和徐婧兒的後事,最後還是幾位老同學湊錢將他們的骨灰盒暫存到了福壽園。他們曾經嚐試著尋找袁莉,她卻人間蒸發了。

從福壽園出來,紀佳程回首仰望著整座山,綠色的山坡上整齊地排列著一排排青色的石碑,每一座石碑都是一個靈魂的歸宿。這些石碑中沒有徐昕和徐婧兒的位置,因為在這個世界上,歸宿也是要花錢買的。兩個墓穴需要六十來萬元,幾個校友肯定沒法掏這麽多錢。至於徐昕的遺產——包括他在益度所裏的權益,校友們也沒有辦法去幫他討要。

或許他們的歸宿,真的就隻是架子上的那兩隻黑色的盒子了。

紀佳程拿出手機,撥通了沙靚靚的號碼。他簡短地說:“小沙,半小時後在辦公室碰頭。我有任務要交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