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背叛

車子停的位置是一個城中村,徐婧兒懷疑地看著外麵的環境,問周燁君:“真的在這裏?”

“對,在這裏,就在那間。”周燁君指著遠處的一間平房出租屋,“去吧。”

徐婧兒下了車,看了看那破舊的房屋,彎下腰湊在車窗邊說:“我有點怕,燁君,你陪我過去。”

“勇敢點。”周燁君鼓勵道,“有些事,你得獨自麵對。我如果在場的話,有些話就沒法說開了。去吧,我在這裏等你。”

徐婧兒點點頭,撩了一下頭發,向那個出租屋走去。路上,她小心地跨過地上的狗糞和汙水,觀察著這髒亂差的環境,神色複雜。來到那間出租屋前,她望著斑駁破舊的木門,一時間有些恍惚。最後,她深呼吸了一口,敲了敲門。

“誰呀?”一個女人的聲音問。

“是我。”徐婧兒回答。

門開了,袁莉站在門後,露出一張頭發散亂、沒有血色的臉。

看到徐婧兒,她的眼睛睜得很大,滿臉震驚,隨後就想關上門。徐婧兒不知哪裏來的力氣,用力扶住門板,猛地一推,將門板撞開了。袁莉踉踉蹌蹌地向後倒去,靠一個櫃子才支撐住身體。徐婧兒大步走進出租屋裏,打量了一圈。

這屋子昏暗、潮濕,帶有一股怪味兒。室內的陳設很簡單,一個櫃子,邊緣有些裂開了;一張木板單人床,上麵的被褥是散亂的;一張桌子,上麵有沒收的外賣餐盒。她看了一圈,向袁莉望去,袁莉已經站直身體,抱著手臂看著她。

她那曾經精致的臉已經不複存在,現在她的臉是黃色的,似乎幾天沒有洗過,頭發紛亂。身上的衣服倒是牌子貨,可是已經皺巴巴的。這個被徐昕當成女王供著的人,如今像一個街邊阿姨。不知道在她的身上發生了什麽,僅僅一段時間不見,她就已經過得如此淒慘。

這一對母女彼此對視,目光中充滿了敵意。在進門之前,徐婧兒是膽怯的,但是看到袁莉以後,她的腦子立刻被憤怒充滿了。

“怎麽,過來看我有多落魄?”袁莉冷漠地說。

“為什麽背叛爸爸?”徐婧兒責問道,“為什麽背叛?還有,你卷走的那些錢呢?為什麽躲在這裏?”

“翅膀長硬了,”袁莉冷笑一聲,“開始對我大吼大叫了啊。”

“回答我!”徐婧兒大喝一聲。

袁莉與她對視,她看到徐婧兒的眼裏冒著火焰。以往她在家裏是高高在上的存在,徐婧兒見了她如同老鼠見了貓,此刻在這個破舊的出租屋裏,她衣服皺巴巴的,那個當初的小姑娘卻衣衫光鮮地逼問著自己,兩個人的地位似乎調過來了。

“有什麽好說的?”袁莉冷笑一聲,轉身回到**躺下,“你不是看到了嗎?錢沒了,住在這種地方。回去告訴你爸爸,說我現在淪落到這副模樣了,叫他晚上開瓶酒慶祝一下。”

“我爸爸沒有你說的那麽無恥!”徐婧兒罵道,“不要把別人想得和你一樣!說吧,你為什麽背叛爸爸?他對你那麽好!”

“我為什麽背叛他?”袁莉冷笑道,“我背叛他?嗬嗬嗬,哈哈哈哈!”

“你笑什麽!”徐婧兒怒吼道,“你還有臉笑?爸爸現在被你害得那麽慘!”

“你回去問問他,他當初做過什麽事?”袁莉一口頂回來,“是他先背叛我的,明白嗎?當年他就和別人通奸,這是誰背叛了誰?”

“你胡說!”

“是不是胡說,你回去問問他不就行了嗎?”

徐婧兒一下子愣住了。

袁莉冷笑一聲:“走吧,回去告訴他,如果想來分錢的話,一分都沒有了。所有的錢都被一個叫張鳴的人卷走了,賣房子的錢、賣家裏電器的錢、我的首飾,還有銀行卡裏的錢……”她的眼裏流下淚來,“我瞎了眼,遇到一個禽獸還不夠,現在遇到了第二個禽獸……我前幾天打電話給你爸爸,想跟他借點錢,他關機了,發信息也不回。也是,我做了這樣的事,他怎麽會再理我呢?”

徐婧兒徹底蒙了,在她來這裏之前,她憤怒得恨不得給母親一耳光,可是見了麵以後,她卻舉不起手。此刻看到、聽到這一切,她不知所措了。

“為什麽你說爸爸背叛了你?”她怒氣衝衝地問,“你是在汙蔑爸爸,給自己找理由嗎?”話雖這麽說,她的聲音卻有一點虛了。

“回去自己問他,不要再來問我。”袁莉可怕地笑了笑,“不要高看自己,你沒資格管。”

“我是你們的女兒!我怎麽會沒有資格!”徐婧兒喊道。

袁莉一拍床板,張口要說什麽,卻硬生生地憋了回去,她的胸口劇烈起伏著。就在這時,門口傳來了周燁君的聲音:“婧兒,你還好吧?”

周燁君走了進來,攬住了徐婧兒的肩膀。袁莉看到他,臉色更加難看。徐婧兒軟軟地靠在周燁君身上,整個身子都在顫抖。

周燁君望著袁莉,表情鄙夷,說:“婧兒到處找你,想問問你為什麽。”

袁莉把臉別開,不看他們。

“師娘,我再叫您一句,”周燁君說,“種什麽因,結什麽果,時間到了,報應絲毫不爽。您記住,人在做,天在看的!”

“滾!”袁莉瘋了一般地指著門口吼道。

周燁君用力扶住徐婧兒,往門口走去,到了門口,徐婧兒卻掙脫了他的手臂。她回頭用仇恨的目光望了望袁莉,突然拉開自己的包,掏出錢包,把裏麵所有的錢和一張銀行卡放在了桌子上。她在一張便箋紙上寫下銀行卡的密碼,使勁往桌子上一放,頭也不回地奔出了出租屋。

門被關上了,袁莉木木地站起來。她一步一步地挪到桌前,拿起那些錢和銀行卡,端詳著。突然,她把錢和卡扔回桌麵,蹲在地上痛哭失聲。

車在公路上飛馳,徐婧兒坐在副駕駛座上,望著窗外,無聲地流著淚。

“我們去哪兒?”周燁君問。

“我想去海邊。”徐婧兒低聲說。

周燁君沒說什麽,開車轉而向南。在接下來的一個多小時內,兩個人都沒說話,車子沿著南奉公路一路向海邊駛去。

在一片海灣前,周燁君把車停在路邊。徐婧兒推開車門,下車向海邊走去。周燁君關上車門,跟在她身後。他們沿著海邊的欄杆走著,在一個入口處走到防波堤上。

徐婧兒低著頭在石堤上慢慢走著,海風吹亂了她的長發。她的左邊,是夾雜著黑色礁石和碎石的沙灘,再往遠處是灰暗的海麵和陰沉沉的天空。

“她說爸爸先背叛了她。”徐婧兒突然低聲說,“我爸爸對她那麽好,她說我爸爸背叛過她。”

“你覺得呢?”周燁君問。

“我不相信。”徐婧兒說,“從我記事時開始,我就沒看到爸爸對她不好過。我不相信爸爸是這樣的人。”

周燁君默默地看著她,隨後抬頭望了望天空。天空是陰暗的,如同他的心情。他突然長長地吐了一口氣,再度直視著徐婧兒。

“你有沒有想過,你爸爸對她那麽好,也許是因為愧疚?”周燁君問。

徐婧兒用不可思議的眼神回頭望了望周燁君。這種說法顯然不太尊敬徐昕,很難相信這話會從周燁君這個一向尊重師父的人嘴裏說出來。然而周燁君的表情是嚴肅的。

“你說什麽?”徐婧兒問。

周燁君把手插在口袋裏,慢慢從徐婧兒身邊走過。他背對著徐婧兒,把一粒小石子踢到了堤下。

“婧兒,你媽媽說的話是真的,你爸爸的確曾經對不起過她。”周燁君說,“他曾和一個比他大十四歲的女人通奸。”

沉默。徐婧兒快步走上前,一把拉過周燁君,狠狠地打了他一記耳光。

周燁君沒有捂臉。他站在那裏,表情平靜地看著徐婧兒。

“我知道你覺得很難接受,因為那是你爸爸。可是事實就是事實,我知道。你想知道是怎麽回事嗎?”

徐婧兒難以置信地看著他,風吹拂著周燁君的頭發,他的表情是以前沒見過的決然。他的目光深邃而冷漠,整個人似乎變得很陌生。

“二十年前,有一家經營得不錯的商貿公司,叫笛聲商貿,”周燁君望著徐婧兒,“笛聲商貿有幾十個員工,老板叫丁龍斌,老板娘叫舒琳雯。當時公司的業務蒸蒸日上,難免會發生一些欠款糾紛,於是就打算聘請一名法律顧問。後來,他們找了一個年輕的律師,就是你爸爸,徐昕。”

徐婧兒瞪大了雙眼。

“那時候徐昕已經結婚了,丁老板每年給他的顧問費也不少,他們合作得很愉快。可是你知道後來發生了什麽嗎?”周燁君平靜地說,“徐昕和老板娘舒琳雯通奸了。舒琳雯比他大十四歲,可是他們真的就搞在了一起。袁莉說徐昕先對不起她,說的就是這事兒。”

“你胡說!”徐婧兒喊道。

“我沒胡說。你不要覺得很難接受,後麵的事情比前麵的更可怕。”周燁君說,“徐昕和舒琳雯搞在一起後,他們決定把丁龍斌老板的財產搞到手,於是徐昕找了一個社會流氓沈星文,三個人聯手做了一個局。”

徐婧兒聽到沈星文的名字,表情更加震驚了。

“丁龍斌的銀行卡是被舒琳雯控製的,所以他們在這上麵動了腦筋。首先,他們借了兩千多萬元的錢,匯到了丁龍斌的一張銀行卡裏,舒琳雯再把那些錢轉走還掉,這樣他們就取得了沈星文向丁龍斌匯款的記錄。然後,沈星文控告丁龍斌和舒琳雯借錢不還,舒琳雯在法庭上證明借款確有其事,兩邊一配合,丁龍斌莫名其妙地背上了兩千多萬元的債務。利用這個訴訟,他們實際控製了笛聲商貿,把丁龍斌趕出了公司,並且很快將公司資產變現了。徐昕借著這一單,一下子成了有錢人,拿著這些錢開了律所,才有了今天。至於丁龍斌,他走投無路,最終跳樓自盡。”

徐婧兒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

“當然,這還沒結束。”周燁君說,“錢款到手後,舒琳雯覺得可以和小情人正大光明地在一起了,她的愛情實現了。可是她卻忘了一件事:在法律上,她是丁龍斌的妻子,在《最高人民法院關於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若幹問題的解釋(三)》出台前,那兩千多萬元的欠款是夫妻共同債務,她要還一半。徐昕拿到錢後立刻翻臉,不但把她趕走,還串通沈星文到法院去申請執行她。舒琳雯想不到小情人會這樣趕盡殺絕,她身無分文,走投無路,來到了她丈夫丁龍斌跳樓的地點。據目擊者說,她在那裏燒了一些紙,哭喊了十幾分鍾,說自己對不起老公。別人以為她在祭奠死者,沒想到她突然也跳下去了。”

徐婧兒“啊”了一聲,捂住了嘴。這故事無比可怕,她不知如何辯駁。她不能相信,那個從小到大關愛她的父親,那個在電視上光輝偉岸的父親,會做出這樣卑鄙無恥的事情。不,這一定不是真的。

她在腦海裏掙紮著,可是她越來越覺得周燁君說的可能是真的。袁莉的那聲嘶吼重新在她腦海中滑過。

“你回去問問他,他當初做過什麽事?是他先背叛我的,明白嗎?當年他就和別人通奸,這是誰背叛了誰?”

徐婧兒腿一軟,跌坐在地上。周燁君在離她兩米左右的地方看著她,表情仍然是平靜的,並沒有來扶她的意思。徐婧兒覺得他變成了另一個人。她淒然地看著他,問道:“你是丁龍斌的兒子嗎?”

“不是。”周燁君答道。

“那你怎麽會知道得這麽清楚?”

“有一對員工夫妻,妻子在公司負責做報表,丈夫負責倉庫的進出貨,夫妻兩個都有慢性病,還有一個兒子。”周燁君說,“笛聲商貿被搞垮以後,幾十名員工的生活都沒了著落,這對夫妻也陷入了困境。沒有收入,別說看病了,他們連飯都吃不起。這個妻子從藥費上節省,病越來越重,後來病死了。她死以後,丈夫一個人拖著病體找活兒,有什麽東西先給孩子吃,自己饑一頓飽一頓的。有一個高溫天,那個小名叫毛毛的孩子,他坐在街邊看別人吃雪糕,咽著口水。父親看孩子實在可憐,就到馬路對麵給毛毛買了一支一塊錢的鹽水棒冰,然而……然而……他過馬路的時候,又餓又渴,頭昏眼花……他向後倒在了地上。小毛毛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爸爸被一輛車碾過去。”

他的身子顫抖起來。

徐婧兒捂住嘴,瞪大眼睛,嚇呆了。

周燁君深呼吸了一下,繼續說:“後來,毛毛被遠親收養,去了外地,但他一直記著這一切。他養成了一個習慣,每年他父親的忌日,他都會給自己買根棒冰,吃完以後,把包裝紙留下來,夾在父親留給他的書裏。一張一張,一張一張,每一張都提醒他記住這仇恨……後來毛毛考上了大學,學習了法律,畢業後成功應聘進了徐昕的律師事務所,給他當了徒弟。他仍然在父親的忌日給自己買棒冰,一張一張,一張一張……”

徐婧兒驚恐地看著他,說:“你……你是……”

“是的,婧兒。”周燁君說,“我的小名叫毛毛,那個孩子,就是我。我回到這裏不為別的,隻是為了報仇。”

徐婧兒癱倒在地上,渾身顫抖,滿臉恐懼。她慌亂地說著:“這……這……這不可能,不可能……你,你,一定是搞錯了什麽……”

“這是事實。”周燁君嚴肅地說。他從背包裏取出一遝文件,舉在徐婧兒麵前,海風吹動著前麵的幾頁。徐婧兒一把抓過來,當她看到那些標題時,她感覺如墜冰窟。

《著名律師勾引笛聲商貿老總妻子謀財害命始末》,《笛聲商貿老員工就笛聲商貿倒閉始末的聯合說明》,判決書。

翻動著這些紙張,看著上麵的文字,徐婧兒的世界崩塌了。她無力地鬆開手,任那些紙張落在地上,在風中翻滾著。

“你現在打算怎麽報仇?”

“這不是已經開始了嗎?”周燁君說,“你父親如今家庭破裂,事業也將盡毀。”

“你說什麽?”徐婧兒驚駭地說,“你是說……”

“對。這一切都是我設計的。”周燁君說,“很久以前,我就在設計這一切了。”

“那你接近我,也是為了……”

“為了報仇。”周燁君冷酷地說,“利用了你的感情我很抱歉,但是為了報仇,我必須這麽做。如果你想問我一個問題,我可以提前回答你。——我從來沒有愛過你。”

徐婧兒坐在地上,麵如死灰。突然,她大聲喊道:“我不相信!”

“這不重要。”周燁君說,“重要的是,過了今天,所有人都會知道當年的事情,你父親會身敗名裂。”

徐婧兒緩緩撐起身體,跪在了周燁君麵前。

“燁君,求求你……”她無力地哀求著,“求你放過我爸爸吧……”

周燁君蹲在她麵前,注視著她的眼睛。

“我想放過他,可是誰來放過我的母親?誰來放過我的父親?”他輕聲說,“婧兒,我不恨你,可是我父母的仇,我不能不報。血債必須血償。這是你的命,也是我的命。”

“把我的命拿去,放了我爸爸。求你!”徐婧兒大聲說。

周燁君把車鑰匙放在徐婧兒麵前,低聲說:“還給你。”隨後站起身,轉身走開了。走了幾步,他回頭看了一眼,徐婧兒伏在地上,無聲地哭著。

“這裏很冷,你最好早點回市區吧。”

留下這句話,周燁君轉身離去。他走上公路,走過那輛車,向著漫長的道路走去,一邊走,一邊撥通了一個電話。

“張鳴?我給你發個位置,來接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