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身敗名裂

周五上午,周燁君給徐昕帶來了新消息:沈星文的母親心髒病病發,去世了。

徐昕聽了這個消息,坐到沙發上半晌沒說話。沈星文的母親因為有人打電話說房子被兒子押掉,很快就會被收走,一下子心髒病病發進了醫院,這件事他是知道的。可是怎麽也不至於會死啊?

和沈星文關係好的時候,他常去沈家,至今還記得那個樸實的老太太緊緊握住他的手,用帶著方言口音的普通話跟他說:“小徐啊,儂多幫幫他們兄妹!阿姨沒啥文化,沒教育好兒子,女兒嘛又是個潑辣的,阿姨揪心得很!現在星文能跟你做朋友嘛,總算是走了正道!儂要幫幫他啊!”

她每天在自己的家裏閑坐,偶爾在門口和隔壁的姆媽聊聊閑天兒,或者一個人拉著小車到菜場買點小菜,到居委會的老年人活動室看別人打打牌。沈星文給她送錢,她從來不要,說自己的退休工資夠吃。盡管沈星文是個人渣,沈老太太卻是個本分的人。

雖然打算把沈星文推出去當炮灰,可是聽到沈老太太的死,徐昕心裏仍然感到很不好受。老太太死的時候,她唯一的兒子不在身邊,之所以不在身邊,是因為自己把他送進了拘留所。

“怎麽會這麽突然?”徐昕問。

“據說是有好幾個投資人打了老太太的電話。”周燁君說,“沈星文被拘留的事情,大家都瞞著老太太。老太太本來已經快出院了,一聽說這幫投資人要來追債,沈星文已經坐牢了,她當場就捂著胸口倒下去了。”

“畜生!”徐昕罵道,“怎麽能去騷擾他娘?不知道禍不及家人嗎!他們是怎麽知道老太太的電話的?還有上次是誰打老太太電話的,查出來了嗎?”

“不知道啊!”周燁君說,“這些投資人簡直是神通廣大。現在沈家那邊已經布置靈堂了。”他看了徐昕一眼,小心翼翼地問:“咱們要去拜祭一下嗎,或者送個花圈?”

徐昕沉默了一會兒,緩緩搖了搖頭:“不去了。她兒子是我送進拘留所的啊。”隨後沒再說話。

下午,他叫周燁君去買了個家用打印機來,自己在寫字桌前寫了一些節略用於明天的節目錄製。周燁君坐在客廳沙發上幫著整理資料。到了晚上,周燁君和徐婧兒離開了,徐昕把那些資料又看了一遍,有點疲憊地坐到沙發上。

明天沈星文就要被放出來了,看到老娘的靈堂,他會怎麽樣?他是個孝子,看到老娘死了,死的時候自己還不在身邊,他可能會瘋掉的。

徐昕突然感覺到一絲寒意。他想起了沈星文那天的怒吼:“是不是你叫人打電話的……還有誰知道?還有誰和我有仇……我老娘有心髒病,你曉得的!現在進了醫院了!我告訴你,我老娘但凡有點事,你全家都要死!!”

現在他老娘真的死掉了,按照沈星文的性格,他真的有可能會遷怒到自己的頭上。這個流氓發起瘋來,什麽事情都做得出。

徐昕在黑暗中坐了良久,最終拿起了手機,打給了紀佳程。

他準備明天把紀佳程約過來,好好談一談。現在案子還沒有判決,如果能夠和紀佳程達成和解,讓茶類中心適當賠償一點,也許投資人們會接受。徐昕不指望這個案子能賺錢了,他現在想的就是少賠點,爭取不讓沈星文傾家**產。如果真的能談成,自己就可以去坦然地找沈星文,告訴他自己幫他止損了,也許兩個人還不至於搞到你死我活。

如果和紀佳程談不成,為了東山再起,沈星文必須被犧牲掉。自己別無選擇,哪怕兩個人你死我活。

電話接通了,紀佳程的聲音聽起來十分困倦:“喂?……師兄?”

“老紀,挺晚了是吧?”徐昕用輕鬆的口氣說,“不好意思,這麽晚打擾你。”

“沒事,”紀佳程說,“師兄,你最近怎麽樣?還好嗎?”

“挺好的,挺好的,”徐昕說,“大概你也知道了,我家裏和所裏都出了點問題,不過沒關係,一切盡在掌握!嗯,這個,給你打電話,也是想約你出來坐坐,想和你聊聊。”

電話那邊安靜了一會兒,紀佳程問道:“和案子有關嗎?”

“肯定有關,不過你也不用這麽嚴肅。”徐昕說,“咱們就放鬆聊聊,看看有沒有什麽雙贏的途徑。我這裏有一瓶好酒,咱倆還可以喝兩盅。”

“……行啊。”紀佳程有點遲疑地說,“在哪兒談?找個飯店?”

“到我這兒來吧,”徐昕說,“正好你也認一下門。”

“你找到新住處了?”紀佳程問。

“別告訴別人啊,”徐昕說,“除了燁君、婧兒和我,你是第四個知道的。”

電話那邊又安靜了。過了一會兒,紀佳程說:“師兄,是不是那些投資人在鬧事?”他腦子轉得快,立刻分析出徐昕不想暴露地址可能是在躲避誰,最大的可能就是躲避那些投資人。

“唉,這個隻是暫時的問題,還是那句話,一切盡在掌握。”徐昕幹笑兩聲說,“老紀,你看明天晚上過來一趟?”

“白天不行嗎?”

“白天我要去電視台錄節目。”徐昕說。

“那好吧。”

徐昕把地址告訴紀佳程後,掛斷了電話。他又點起一根煙,在黑暗中坐著。

第二天上午,徐昕難得早起了。他熱了杯牛奶,吃了兩片麵包,感覺自己渾身充滿了活力。他把自己的西裝、西褲和襯衫都熨了一下,選了一條亮色的領帶,然後洗了個澡,用吹風機吹了吹頭發,雖然離去電視台的時間還早,而且電視台的化妝師也會幫他整理一下儀容,但他還是把頭發梳得一絲不亂。穿好襯衫,打好領帶,鏡子裏又出現了那個氣定神閑的成功人士。

徐昕照著鏡子,進行了一下表情管理,感到很滿意。隨後,他坐在沙發邊,給自己泡了一壺茶,給周燁君打了個電話。

“怎麽還沒到?”他問道。

“爸,婧兒說有急事,要我送她出去一下,”周燁君在電話裏無奈地說,“我一忙完馬上過來,中午之前肯定到!”

“哦,婧兒有事?”徐昕說,“那——那你陪著她好了。我這裏也沒什麽,文件也不多,我自己去電視台也行。”

“我得開車送您啊。”周燁君說。

“沒事,我可以打個車。”徐昕和藹地說。在這個時候,既然徐婧兒需要周燁君送,他不想因為自己的事讓周燁君把婧兒扔下,畢竟自己這邊隻需要打個車就能解決問題。

唯一不便的是,周燁君不來,也就沒人給他準備午飯。徐昕不得不耐著性子下載了個外賣軟件,叫了一份比薩。他完全不知道,在他坐著吃比薩的同時,周燁君正開車帶著徐婧兒趕往某處。徐婧兒的臉色很凝重,甚至帶有一絲決然。

下午一點多,徐昕來到了電視台,這裏的保安都認識他,順利地為他辦理了出入證,遞給他的時候還笑著說:“徐律師今天氣質真好,錄製順利啊!”

徐昕笑著點點頭。來到十二樓,找到欄目組的辦公室,他發現章琪輝導演、主持人張斯佳和幾個工作人員已經在小會議室裏就座。節目搭檔胡蝶飛律師坐在一邊,正在看著今天的資料。

章導演簡短地和大家開了個小會,一起把接下來的流程簡要過了一下,等這些準備工作結束,已經大約兩點了。章琪輝看了看表,告訴大家休息一下,要上廁所的趕緊去上,需要補妝的讓化妝師趕緊補一補,兩點半準時開始錄製。

化妝師為徐昕簡單地化了化妝,在他臉上撲了些粉,這樣可以使他的臉在燈光下更亮一些。她在他的頭發上噴了點發膠,把他的頭發往後梳,一邊梳一邊說:“徐律師,您白頭發比上次多了好多啊,工作這麽累啊?”

“是嗎?”徐昕微笑著說,“這麽明顯?”

“我一直給您化妝啊,對比好明顯。”化妝師說,“回去可以做個染發了。”

“好啊。”徐昕說。小姑娘的手輕柔而利索,讓他感覺很舒服。他閉上眼睛,直到有一個聲音說:“好了,徐律師,可以去演播室了。”

徐昕睜開眼睛,看到攝製組的一位場務站在一邊,她是專門來叫自己的。

“再過十五分鍾就要開始錄製了,”場務說,“章導請您到演播室就位。”

“他們都過去了嗎?”徐昕問。

“胡蝶飛律師和張斯佳老師都過去了。”場務說,“您同事也過去了。”

“我同事?”徐昕微微一怔,隨後就釋然了:可能是周燁君趕來了。他站起來邁著穩重的步伐走出化妝室,向演播室走去。

演播室裏燈光昏暗,導演及工作人員都坐在相對較暗的地方,唯有演播台周邊打著明亮的光。這場景是他熟悉的,流程也是他熟悉的,徐昕走向演播台,突然停住了腳,問跟隨而來的化妝師:“我的形象還可以吧?”

助理把他額頭上垂下來的幾根發絲拉到了耳後,用一點點水抹住,再用手指把他臉上已經很均勻的粉又抹了兩下,隨後把他的身子往台上一推。

徐昕走上演播台,笑著和女主持人張斯佳、胡蝶飛律師點了點頭。他拉開椅子坐下後,將目光向下掃去,想看看周燁君在哪裏。演播台上的強光讓他難以看清昏暗中的那些人。

“十分鍾。”有人大聲說。

“台上準備好。再給他們檢查一下耳麥。”導演發著指令。

就在這時,有人說:“等一下,這是徐律師的稿子,我給他送過去!”

徐昕低頭看了看,他的發言提綱和資料好端端地鋪在桌子上,不知道為什麽還會有人說要送稿子給自己。他將目光投向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到一個黑影從後麵走過來。當這個黑影走到燈光下時,徐昕的眼睛睜大了。

白皙的皮膚,紅紅的嘴唇,胖乎乎的臉,趙朱平拿著一遝文件站在演播台前,帶著可怕的笑容盯著徐昕。在他的身後,章琪輝導演困惑地問助理:“這人是誰?怎麽沒見過?誰讓他進來的?”

“他說是徐律師的同事,我以為是徐律師帶來的。”助理慌張地說。

在台上台下困惑的目光中,趙朱平大步走上台,把手裏的文件分發給張斯佳、胡蝶飛,然後把一遝文件緩緩放在徐昕麵前。在此期間,他一直緊緊地盯著徐昕,那目光帶有一絲殘忍和仇恨。兩個人彼此仇恨地對視著。

“快開始了,叫他趕緊下來!”章琪輝發火了。

趙朱平逼視著徐昕,突然露出了一個笑容,他向後退了一步。下了演播台,他突然一轉身,用力將手裏的文件向演播室的上空扔去。霎時間,演播室裏紙張紛飛,隨後趙朱平後退著對著徐昕伸出了大拇指,用力抿了抿嘴,轉身迅速奔出了演播室。

“怎麽回事!”章琪輝大罵,“快把地上的紙撿起來!快快快!”

在這混亂中,徐昕緩緩低下頭,拿起了那遝稿子。當他讀到第一頁的標題時,他仿佛被電了一樣,大腦一下子木了。

《著名律師勾引笛聲商貿老總妻子謀財害命始末》。

當“笛聲商貿”幾個字閃過眼前時,徐昕感覺這個世界徹底崩塌了。他像個老人一樣佝僂著腰,似乎快要倒在桌子上,手指機械地翻著那一摞材料,眼神呆澀地掃過了後麵的每一頁。

《笛聲商貿老員工就笛聲商貿倒閉始末的聯合說明》。

當年的判決書。

這一頁頁紙,如同一把把刀,切割開他的皮肉,將他當年的陰暗行徑**裸地呈現在世人麵前。徐昕緩緩抬起頭,他看到胡蝶飛律師和主持人張斯佳也在看那些文件,兩雙美麗的眼睛裏充滿了震驚。他緩緩抬頭,目光掃過了演播室內每一個人的臉,這一刻,他知道自己徹底失去了事業,他已經身敗名裂。

徐昕的身子慢慢向後靠去,連人帶椅子摔倒了。沒有人扶他。這個幾分鍾前還一絲不苟的中年律師,此刻頭發淩亂,狼狽不堪。他掙紮著從地上爬起來,不敢看任何人,踉踉蹌蹌地向演播室外奔去,途中還撞翻了一個架子和一個飲水機,但他完全顧不上了,他隻想逃走。

“導演,怎麽辦?”張斯佳慌亂地問章琪輝,“隻剩三十秒了!”

“還能怎麽辦?”章導演咆哮道,“停止錄製!停止錄製!”

整個演播室裏的混亂此時已經與徐昕無關了。他踉踉蹌蹌地奔入電梯,踉踉蹌蹌地奔出大樓,踉踉蹌蹌地鑽進了一輛出租車。他想逃避這世界的喧囂,他想回到自己的住處,那個隱秘的、無人知曉的住處,那是他唯一能夠感到安全的地方。

出租車停在小區門口,徐昕失魂落魄地鑽出出租車,差點忘了付車費。他奔進小區,直奔住處,當他跑到自己住處的那幢樓下,路邊突然湧出了一群人圍住了他。無數人圍著徐昕,拉扯著,叫罵著。

“姓徐的,可算找到你了!”

“你以為你能躲得過去嗎?”

“我們的錢怎麽辦吧?”

“今天不說出個道道來,你別想走!”

“徐主任,那是我老公的看病錢,你說過給托底的!”

“你個騙子!”

“今天不給錢,我就跟你拚了!”

徐昕如同一葉單薄的小舟,在無數身影組成的驚濤駭浪中漂**著。他頭發被扯亂了,衣服被扯開了,臉上被抓出了兩道紅印。他費力而無用地喊著:“我沒說過托底!沒說過……”但是他的話被淹沒在喧囂裏。他高喊著:“你們應該去找沈星文!他負責托底的!他今天放出來了,我告訴你們去哪裏找他!……”

“不用找,我在這裏。”

一個人影凶狠地衝進了人群,在徐昕看清楚之前,他的肚子上一涼。緊接著,劇痛將他的姿勢定格了。他緩緩抬頭,看到沈星文緊緊地貼在自己麵前。

隨著一聲尖叫,人群呼啦一下散開了,徐昕大張著嘴巴,眼睛幾乎要瞪裂了。沈星文的頭上纏著白布,左手緊緊揪著徐昕的衣領,右手握著一把刀——那把刀已經深深地沒入了徐昕的身體裏。

“我說過,”沈星文咬牙切齒地說,“我老娘要是有點什麽事,我放不過你。姓徐的,我要謝謝你,老娘死的時候我在號子裏,最後一麵都見不到!……我老娘是被嚇死的,是你讓這些投資人去找我老娘的!你想推到我頭上,可以,可是你不該搞我老娘!!”

徐昕捂住肚子,搖晃著跪倒在地,身上已經被鮮血浸透了。他的身子向一側歪去,臉沉重地蹭在了冰冷潮濕的地磚上,眼前隻看到了一雙雙腳。那些驚叫和叱罵聲越來越縹緲,一切開始模糊……

一個人凶猛地撲到沈星文身上,將他壓倒在地——小區保安趕到了。他們將凶手緊緊按在地上,找來繩子捆住手腳,一邊呼叫救護車,一邊撥打報警電話。沈星文臉上帶著血,絲毫不反抗,隻是對著徐昕的軀體破口大罵著。

徐昕沒有任何回應。在救護車趕來之前,他躺在地上一動不動,就這麽靜靜地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