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輪回

兩個人在牆邊對視,紀佳程的眼裏隻有怒火,周燁君的眼裏則帶著憤怒和複雜難言的情緒。他的身體比紀佳程強壯,但是他並沒有還手,隻是用力把手壓在了紀佳程的手上。

“我沒有想讓她死。”周燁君緩緩地說。

這句話讓紀佳程的手稍微鬆了一下。周燁君的手緩緩下壓,紀佳程最後鬆開了手,他後退了一步。

“我那天把她帶到海邊,是不想她早點回去,看到投資人和沈星文找到徐昕,看到她爸爸身敗名裂。”周燁君緩緩地說,剛才的凶狠似乎不見了,“告訴她當年的真相,是為了和她分手,但是我一點都不想她死。走的時候,我還把車留給她了,叫別人來接我的。”

“後來你讓我去海邊找她,是擔心她?”紀佳程問。

“我沒想到她會自殺。”周燁君垂下頭。他慢慢蹲下,盯著地麵,把臉隱藏住。

“你愛過她嗎?”紀佳程又問了一遍。

周燁君沒回答。過了半晌,說道:“她是個好女孩……如果她不是徐昕的女兒,我真的想和她過一輩子。我也曾經猶豫過,想著是不是應該放棄報仇,可是一想到我父母,我就不再猶豫了。我對她不是完全沒感情,可是她的身體裏流著徐昕的血呢……我和她不可能,和她在一起,我怎麽去麵對死去的父母呢?”

這個年輕人身上沾著牆壁上的灰,頭埋在臂彎裏,微微顫抖著。然而僅僅過了幾秒鍾,在紀佳程開口前,周燁君就已經跳出了短暫的軟弱,抬起頭來。

“不過,這一切已經發生了。”他慢慢站起來,“我不後悔。我以後會想她,但是再給我一次機會,我還是會這麽做。我和她身上都背負著太多的東西,我有我的仇恨,她有她的原罪,我們注定不可能在一起。”

“原罪?”紀佳程重複道。這個詞尤其令他怒火中燒。

周燁君沒有回答。

“你把有血緣關係看成原罪?”紀佳程追問,“你給她定了罪了?”

周燁君哼了一聲。

“我不跟你爭你這混賬邏輯,可是如果你所說的‘原罪’指的是徐婧兒和徐昕的血緣關係的話,那麽你仍然錯了。”紀佳程說,“有些事情,你不知道。徐昕有原發性無**症,他根本就沒有生育能力。”

周燁君一怔,問道:“你說什麽?”

“我告訴你,徐昕沒有生育能力,一開始就沒有。”紀佳程說,“接下來你自己想想吧。”

周燁君愣了一會兒,突然笑了起來,表情怪異。

“紀律師,玩我啊?”他說,“你想讓我有愧疚感,選個合理的理由好不好?他沒生育能力,那婧兒是哪兒來的?”

“你父母在笛聲商貿公司有一個同事,叫陳橙。”紀佳程說,“你還記得這個人吧。”

周燁君微微皺起眉頭:“陳阿姨?”

“她有一個不到兩歲的女兒。公司垮掉以後,她把孩子交給鄰居阿婆,隨後不知所終。”紀佳程說,“阿婆無力撫養,後來街道幫忙把孩子送到了福利院。”

周燁君臉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紀佳程從口袋裏掏出一遝文件,舉在空中。

“這是沙靚靚跑了民政部門和檔案館,費盡力氣調來的資料。那個可憐的孩子進入福利院大約一年被人收養,收養她的人叫——徐昕。”

周燁君愣了愣,一把搶過那些文件,翻閱起來。

“沙靚靚拿著這些資料去找了當年的福利院院長。院長記得很清楚,因為徐昕是從街道那邊查找過來,指定要收養這個孩子的,”紀佳程說,“從此,這個孩子改名為徐婧兒。我不知道徐昕為什麽這樣,是不是有贖罪的想法,但是這個可憐的孩子總算有了一個家。徐昕把她當作自己的親生女兒,非常愛護。”

周燁君的臉色漸漸白了。

“大概你也注意到,袁莉對徐婧兒沒什麽感情吧。我以前覺得袁莉自私,現在明白這是沒有血緣關係的緣故。即便如此,他們兩口子畢竟給了徐婧兒一個家,讓這個孩子健康、幸福地成長。”

紀佳程深吸了一口氣,問道:“雖然她被徐昕撫養長大,可是從血緣上講,她是不是當初那些受害者之一?你告訴我,她這一生又有什麽‘原罪’?我就不明白了,她身上流不流徐昕的血,有多大關係?她沒害過誰,把全部的感情給了你,最終——”

他一字一句地說:“被你傷害,自殺在海邊。”

那些紙張掉落在地上。

“你記住,你害死的不僅僅是你的仇人,還有無辜的人。”紀佳程狠狠地說,“你的所作所為,跟當初的徐昕也沒什麽兩樣,誰也不比誰高尚一點!說到底,你們倆都是玩弄別人命運的敗類,不同的是,徐昕腦子裏隻想謀財,你一開始就奔著害命去的!你不要以為給自己找一個報仇的理由你就正義了,徐婧兒是你害死的!沈家老太太,是你害死的!那些投資人,被你當了棋子!”

“婧兒真的不是徐昕的親生女兒?”周燁君喃喃地說。

“你不是上帝,你沒有權利決定別人的生死,你沒有權利犧牲無辜者的生命和財產,隻為了追求你自己的心理滿足。”紀佳程說,“你可以揭露真相讓徐昕身敗名裂,可是你沒權利設計他被殺,還有沈老太太和婧兒!周燁君,你已經犯罪了。”

“婧兒真的不是徐昕的親生女兒?”周燁君喃喃地說。

“你覺得別人抓不到你打電話、發信息的證據,你就安全了?”紀佳程狠狠地說,“用過的陌生電話卡可以扔掉,可是這些事兒能扔掉嗎?我可能沒法證明你犯罪了,可是我能證明你損害客戶利益,違背律師操守,因為是你把代理思路寄給我的!結合你的背景,我會努力證明你有惡意,你是蓄意為之。我不知道你是會被吊銷執照,還是隻會停幾個月,但我至少要在你的檔案裏留下這一筆,這樣不論你將來到哪裏執業,這個汙點都會跟著你。隻要看到這個汙點,你就會想起你是怎麽害死一個愛你的女孩子的。”

“婧兒真的不是徐昕的親生女兒?”周燁君喃喃地說。

他突然身體向前,整個身子弓成了蝦米一樣,抖得像篩糠一樣,牙齒咬得咯吱咯吱響。隨後他踉蹌了一下,靠在牆壁上。

他在那裏拚命抑製著,右手緊緊捂著胸口,淚流滿麵,整張臉都變形了。從他的喉嚨裏擠出了壓抑的聲音。

“婧……婧兒……”

紀佳程用冰冷的目光看了他一眼,從地上撿起沙靚靚調取的那些文件,放進了口袋裏,轉身離去。至於周燁君會怎樣,他不再關心,因為當他確定徐婧兒的死與周燁君有關以後,那個人在他的心裏已經不算是人了。

走出這個“會議室”,他突然吃了一驚:在會議室外門邊,一個人貼著牆根蹲在那裏。這個人抬起頭來——是趙朱平。

趙朱平赤著腳蹲在門邊,身上、臉上都蹭上了白灰。他一定是緊緊貼在牆上,在門邊偷聽。不知道他是什麽時候來的,但是看起來他已經在這裏偷聽了很久。此刻,他的眼睛裏閃著光,不知是因為興奮還是因為蹲著,整個臉漲得通紅。紀佳程的目光向下望去,眼角不由自主地**了一下:趙朱平的手中,一支黑色錄音筆的藍燈正在亮著……

“你在錄音?”紀佳程脫口而出。

趙朱平緊緊握著錄音筆,咧開大嘴,眼睛瞪得大大的,似笑非笑。

“想不到啊,老紀,我和你,居然都被一個毛頭小子當槍使了!……不過沒關係,我都錄下來了!”

既然被發現,他也不再躲藏,便站起來,隔著紀佳程的肩膀看著周燁君。

“你明知道沈星文的老娘有心髒病,故意挑動別人打電話給她,把她嚇死!你發信息通知投資人和沈星文,挑動老沈去殺了徐昕!這錄音就是證據,知道嗎?小兔崽子,你完了!利用我?”

趙朱平的出現出乎紀佳程的意料,趙朱平的錄音更是讓紀佳程始料未及。短短一瞬間,紀佳程做出了決斷。他知道,依照趙朱平陰毒的性格,這個人絕對不會放過周燁君,而這錄音則真的可以將周燁君拖入麻煩之中。

不過,紀佳程並不反對這樣的結果。

紀佳程看了看趙朱平那張扭曲的臉,從他的身邊繞過去,沉默地走了。走出玻璃門,走到樓梯通道口,推開防火門走下去,他能聽到在他身後,趙朱平的聲音在亢奮地號叫。

他無法看到,周燁君蹲在地上,似乎被罵得抬不起頭來,一隻手卻偷偷伸向了旁邊的一根鏽跡斑斑的鐵管。

他走到一樓大廳,走向大廈門口。陽光透過玻璃門灑進來,在大廳裏投射出一片亮色。快到門口時,清涼的空氣撲在臉上,他想起了二十年前的那個上午。那一天他揣著借來的錢走出那幢大廈,丁龍斌的身體從天而降,砸在他身後的車上……

一時間,他有些恍惚。當年那個慘案的參與者如今或死去,或入獄,與他們有關的人都遭遇了各種不幸。人沒了,仇恨仍在,“一隻南美洲亞馬孫河流域熱帶雨林中的蝴蝶,偶爾扇動幾下翅膀,可以在兩周以後引起美國得克薩斯州的一場龍卷風”,或許在這世間的某個角落,隱藏的仇恨會生根發芽,並且在很多年後掀起新的風暴。

再走幾步,他就要走出大廈了。

就在這時,一聲慘叫響徹一樓大廳。紀佳程轉頭望去,隻見樓梯間的門大開,趙朱平跌跌撞撞地奔出。他的手上和身上沾著大片鮮血,臉上也有血點。他仍然赤著腳,樣子極其狼狽。

在他身後,跌跌撞撞地走出了一個人。這個人的身體幾乎被鮮血浸透了。

周燁君一隻手捂著肚子上的鐵管子,努力不倒下。他顫巍巍地舉起另一隻手,沾滿血汙的食指似乎已經無法伸直,微微彎曲著指向趙朱平。

“你……你居然……要殺我……”

隨後他倒在地上,身體蜷縮成一團。

趙朱平腿一軟,跌坐在地上,他掙紮著想站起來,可是有幾個人撲到他身上,將他按倒在地上。大廈的保安和工作人員按住他的手腳,有人在高喊“報警”,有人在喊叫“快拿繩子來”。兩名穿著黑西裝的安保人員奔跑到周燁君的身邊蹲下查看,隨後急促地拿起對講機說著什麽。其他的工作人員將圍觀的人向外疏散著。

趙朱平掙紮著,號叫著:“不是我!我沒有!”然而沒有人理他,他越掙紮,保安們按得越緊。他像個困獸一樣號叫著,就在這時,他發現了站在人群中的紀佳程。

“紀律師!……你跟他們說一下!不是我!……”他嘶吼道,“他自己捅的!……我想去扶他!……他把我的手按在鋼管上!……他是故意自殘!想冤枉我!……我錄下了他的……”

然而他的這一番話,紀佳程根本沒有聽到,因為他已經被保安向後推,隨著旁邊的人一起向外退去。他一邊後退,一邊震驚地望著大廳裏的一切。有一瞬間,他懷疑自己是不是眼花,因為他似乎看到周燁君的臉向自己這邊微微抬了一下,嘴角露出了一絲笑意。紀佳程眨了下眼,再睜開時,周燁君仍然蜷縮在那裏,生死未卜。

隨後他就被推出了大廈。他站在大廈外麵的人群裏,看到遠處的警車呼嘯而來。紀佳程站在那裏,看著這一切,又想起了二十年前那個上午。

一切宛如輪回。

紀佳程轉身離開了。這一刻,他什麽也不想做,隻想回家和趙敏、紀寶寶待在一起。他想對趙敏說:不用等明天了,今晚就去嚐一嚐她想要打卡的“名為咖啡之物”的“西洋**料理”。

平淡的幸福,對於有些人來說,是世界上最昂貴的奢侈品。而擁有者卻往往不會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