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挖坑

第二天早上林清到辦公室時,紀佳程已經到了,正在喝一小杯濃縮的純咖啡。麵前的水壺冒著熱氣,水已經燒開了。

紀佳程有一個台子,上麵堆滿了各種茶葉,櫃子裏放了七八套不同的茶杯茶壺,有鐵觀音專用的、紅茶專用的、咖啡專用的、綠茶專用的、花茶專用的、大紅袍專用的、普洱專用的……自動上水燒水壺、茶夾、茶匙、公道杯一應俱全,令人一見就心生敬意,感覺主人應該是個衣袂飄飄、仙風道骨的茶道高手。結果這個“高手”每天端著的卻是買奶茶時送的玻璃缸子。

每天早上,紀佳程都皺著眉頭喝一杯純咖啡,據說是為了防止將來得阿爾茨海默病,然後再燒水泡茶。茶水滾燙時,他端著茶缸子在辦公室裏溜達一圈,把見到的每一個女同事都誇一遍,他說“前台小葉今天明豔動人”“小熊紅光滿麵”“Cathy你怎麽又瘦了”“小雷你這件衣服不錯”“小韓你最近好有氣質”“張歡這個香奈兒包包和你真的很配”“小趙你家寶寶真是越來越可愛了”“小吳你上次的文件做得真好”……把一圈人誇完了,茶水正好到了可以飲用的溫度,他便踱回辦公室,砰的一聲把辦公室的門關上,美美地品一口廣東分所劉律師給他寄來的梅州豐順八鄉山特產鳳凰單樅,開始幹活兒。

林清進來時,紀佳程還處於喝咖啡的階段,後續的泡茶、誇人階段尚未開始。昨天晚上他又做了個亂七八糟的噩夢,此刻的精神狀態仍然不太好。林清把複印好的一套證據遞給紀佳程,紀佳程接過來放在桌子上,問林清:“真實性核實了嗎?”

“集團法務部今天上午會核實的。”林清說。

“行啊,讓他們慢慢核實,不用急,”紀佳程說,“反正對方提交的證據有百分之八十是些沒用的玩意兒。”

“你怎麽知道?”

紀佳程把一把茶葉放進茶壺,開始泡茶,說:“昨天在法庭上我翻了翻。一會兒我再看看。”

林清坐在紀佳程對麵,從紀佳程的茶台上拿了個杯子,放在自己麵前,等著喝茶。其實他經常覺得紀佳程有些過於瞧不起對方,而這畢竟是妻子公司的案子,林清不能不慎重,所以他追問一句:“萬一人家有後手呢?”

“你看那女的,像是個會把證據留著當後手的人嗎?”紀佳程笑著說,“再說法庭都給她延了這麽久了,她有證據早就扔出來了。我昨天翻一翻就知道,她現在腦子裏還是一團糨糊,基本的法律關係都沒搞清楚呢。”

“你師兄可在她背後呢。”林清說,“他們所畢竟也是幾十號人,總有個腦筋清楚的吧。對了,你師兄不是要找你嗎?”

“是啊。”紀佳程說,“我也在琢磨他找我的目的是什麽。突然搞個同學聚會……”

“你去嗎?”

“當然去了,”紀佳程說,“我覺得他可能感到不妙了,所以我得洗洗他的腦子,叫他認為他有機會贏呢。萬一他撤訴了,我豈不是前功盡棄了?”

他一邊說,一邊把茶水斟到林清的杯子裏,剩下的茶水倒進自己的玻璃缸子裏,兩個人都心照不宣地端起了茶杯。

確實,被告盼著原告不要撤訴的情形,實屬罕見。

這個案子是何華王紀集團前任董事長造的孽。

當年經濟過熱的時候,何華王紀集團的前任老總何柏雄以集團下屬子公司的名義,投資設立了一個現貨交易平台,名字起得高大上,叫作“五洲華夏茶類在線交易中心”,在上麵開展網上茶類交易,方式和股票差不多,每天看價格走勢,買進賣出賺差價。

看起來沒啥問題,問題是任何一種投資交易模式都會被人玩壞。茶類中心成立了幾年,不少資金量比較充足的交易會員就開始私下自己做莊,人為拉高價格。投資者一看某種茶葉的價格蠻高,還在升值,於是砸重金買個幾十萬元甚至上百萬元,準備賺錢。不料莊家立刻砸盤,沒幾天茶葉的價格就大跳水,把投資者虧得雞飛狗跳。

華芳菲接手何華王紀集團後,認為這樣下去絕對有風險,決定逐步關停這個茶類中心。這下子那些虧了錢的投資者不幹了——損失還沒撈回來,還沒轉嫁到別人身上,你說不幹就不幹?這些投資者成立了幾個“茶類中心維權群”,互相串聯,決定打官司。

徐昕就是這些維權群的群主。

紀佳程不太了解徐昕是怎麽嗅到這個案子的商機的,並且又是怎麽讓這些人相信他的。不管怎麽說,徐昕的群裏聚集了大量的投資者,紀佳程猜測,按照徐昕的套路,他一定又是向這些客戶承諾:“打不贏不收錢!”

問題是他得先打贏啊!

通俗地講,茶類中心隻是個交易平台,本身不承擔什麽責任。這些投資者要告的話,也應該去告那些坐莊的對家。可是徐昕評估了一下,覺得何華王紀集團最有錢,於是不去告做莊的、賣茶的,還是跑來告交易平台了。他賭的是何華王紀集團受不了這麽多人訴訟的壓力,會拿點錢出來擺平。於是他首先起訴了四個案子,指派了四個不同的律師。

可惜何華王紀集團這邊的律師是紀佳程。

紀佳程看了這幾份訴狀,堅決反對調解。他說這樣的案子如果和對方和解,後麵就會有更多的人來起訴;再說這幾份訴狀寫得像垃圾一樣,可見律師並不專業。這些投資者的情況完全一致,隻要能贏一個案子,拿到一份判決書,其他的基本上都會被嚇阻回去,法院也不會再做出其他的判決。

事實也正如紀佳程所說,徐昕的手下連法律關係都不能達成一致,有的說投資者和茶類中心是買賣合同關係,有的說是委托理財,有的說是欺詐,這些都被紀佳程在法庭上一個個駁了回去,每次法庭上都會出現原告律師被紀佳程和法官問得無言以對的場景。不過徐昕也算有點腦子,一看勢頭不妙,就全部撤了訴。紀佳程連打了三個案子,一份判決書都沒有拿到。

拿不到判決書,就沒法一錘定音。紀佳程為此傷透了腦筋。

這個案子是第四個。這次的女律師腦洞更加清奇,她說茶類中心是“非法期貨交易”,接著說出一大堆專有名詞,什麽“標準化合約”“T+0”“匿名交易”“集中交易”……極為唬人。紀佳程研究了一下期貨交易和現貨交易的差異,發現她的這種觀點表麵上還真有迷惑性,如果法官和律師沒有仔細研究,沒準兒還真能被她帶到溝裏去——畢竟並不是誰都會玩這麽專業的東西。紀佳程不禁對她胡說八道的程度大為讚賞,不過他還是想搞一份判決書出來,所以不敢一開始就把她?得太狠。這一來,女律師的氣焰就越來越囂張了。

說白了,紀佳程在這個案子裏設了個局,挖了個坑。目前來看,對方極其英勇地跳進了他挖的坑裏。

然而昨天在法庭上一?,女律師就算是傻子,也能體會點味道出來。紀佳程昨天夜裏睡覺時腦子轉了好久,先是對自己下午在法庭上沒控製住有點懊悔,唯恐女律師再撤訴,接著又突然意識到,徐昕找自己,也許是一個機會。

把坑再挖深一點,讓師兄也跳一跳。

這是心理一向陽光的中年非油膩男——紀佳程昨天晚上做噩夢後,睜著眼失眠五分鍾後做出的決定。

思路有了,如何實施又成了難題,尺度拿捏可能影響到整個案子的走向。第二天一整天,紀佳程都莫名地有些煩躁。他不但沒有像往常那樣把所有的女同事誇一通,還心緒不寧地向助理沙靚靚發了一通脾氣。他讓小沙寫下一次的開庭預備大綱,卻給不出任何具體指示,等下午小沙把開庭預備大綱交過來,紀佳程一臉陰雲,大聲叫:“沙靚靚!進來!”林清在隔壁溜達過來,一看紀佳程臉色發黑,愣是沒進去。

小沙來了,她是去年才加入律所的實習律師,聽到紀佳程叫她的口氣不善,戰戰兢兢地走了進去。林清端了個杯子,靠在紀佳程辦公室外麵,等著聽紀佳程罵人,萬一罵得狠了,他好進去解勸。

紀佳程說:“你知道我為什麽叫你來嗎?”

小沙可憐巴巴地問:“是我做的大綱不好嗎?”

其實她做的大綱還算不錯。紀佳程說:“說句實在話,你這個大綱做得過得去。”

小沙受寵若驚,說:“謝謝紀老師……”

“如果你一輩子隻想當助理,這當然過得去。如果你按照合夥人的級別要求自己,這玩意兒完全不合格!”紀佳程說著,把那份大綱給她推了回去,“好好想想,如果是你去開這個庭,你會這麽準備嗎?”

小沙撿起大綱,可憐巴巴地說:“您沒帶我去開過庭,我不知道怎麽寫……要不您教教我……”

紀佳程臉色一沉,他意識到其實自己更多的是在找人撒氣,況且沙靚靚說的是實話。林清從外麵走進來,看了一眼小沙,笑眯眯地說:“怎麽?大綱沒做好?來,我給你看看。”

“謝謝林律師……”小沙趕緊拿著大綱,跟在林清身後逃出了紀佳程的辦公室。

紀佳程喝著滾燙的茶,聽著林清在門外低聲教沙靚靚怎麽修改,心裏琢磨:等這個小妮子實習期滿,她十有八九會跑到林清那邊請求加入團隊——與臉色陰沉的紀大叔相比,帥氣多金、總是洋溢著微笑的林清哥哥更受女律師們的歡迎。

林清再進入紀佳程的辦公室,關上門,對紀佳程說:“對小姑娘不要太狠。”

“怎麽,你心疼?”

林清在紀佳程對麵坐下來,給自己倒了一杯茶,然後從自動上水機裏接了半壺水燒著。

“其實她那個大綱寫得也沒那麽差,稍微調整一下就可以。”林清說,“隻不過她不了解咱們的思路。”

“大綱裏麵的證據二十和證據十八這兩份證據如果提交上去,”紀佳程說,“徐昕就算是傻子,也會知道咱們有了對付他的手段。萬一他撤訴,我們這坑就又白挖了。”

“小姑娘不知道嘛。”林清勸解地笑著說,“她還年輕,不知道我們在這個案子裏動的是這樣的心思。等她把文件做好了,我們把這兩份文件抽掉不就得了。”他壓低聲音,“兄台啊,你看,我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不當講。”

“你看,我還沒說呢。”

“所以你有話直說嘛,”紀佳程無可奈何地說,“你既然這麽問,肯定沒好話。”

“兄台,帶小沙去開開庭吧。”林清嚴肅地說,“你老讓人家做些文字工作,她的水平提高得慢,而且不掌握你開庭的情況,自然會出紕漏。今天這材料的責任不在她,其實在你。”

紀佳程撓了撓頭:“你這樣數落我,對得起我的這杯茶嗎?”

“良藥苦口啊,”林清說,“為了答謝我這句良言勸告,你那茯茶給我拿兩包……”

“別做夢,這還是我從師兄那裏弄來的呢,我自己也不多了。”紀佳程說,“再說你這是什麽良言勸告?我這是為了她好,讓她多做點文字工作,打好基礎,否則……”

“我說句話,你可別不高興,”林清說,“我看你根本就沒打算好好帶她。”

“此話何來啊?”紀佳程拖著長調問。

“紀兄啊,”林清說,“你說說你這兩年,帶哪個助理去開過庭?人家來當律師,為的是多做點案子積累經驗,你老讓人家寫律師函、改合同、做文案,就是不帶他們實戰,人家能在你這裏學到什麽啊?你這算是好好帶她?”

“我是給他們打好基本功。”紀佳程說。

“拉倒吧。”林清說,“你這是心病。自打當年林曦走了以後,你就沒好好帶過一個助理。”

紀佳程不說話了。

林曦是他曾經的助理,也是他曾經全力帶過的一個徒弟。這個徒弟聰明,有野心,急於證明自己,最終卻因他對財富和女色的貪婪而喪了命,屍骨都沒有找全。

林清並沒有說錯,這確實成了他的心病。從那以後,他看每一個助理的目光都帶著一絲疑慮,如果這個年輕人工作努力,他反而會更加戒備。他知道,沙靚靚是一個上進的女孩子,但是並不像林曦那樣野心勃勃,盡管如此,他還是本能地不願意帶她做實際的案子。

“紀兄啊,你這樣會耽誤人家孩子的。”林清用長者的口吻說,“學了這麽多年,不就是為了當律師嗎?你這樣子,對她可不公平啊。”

他說完這句話,就把茶杯裏的茶一飲而盡,起身告辭。走到門口,他回頭看到紀佳程還在發呆,便回到桌子邊,翻開紀佳程的茶葉盒,把紀佳程昨天從魏律師那邊弄來的兩包茯茶揣到自己的口袋裏,嬉笑著走了。

紀佳程無可奈何,歎了口氣,在那裏坐著沉默了一會兒。隨後他大聲喊道:“沙靚靚!進來!”

小沙戰戰兢兢地又進來了,站在紀佳程的桌子前麵。

“把證據二十、十八抽掉,證據就沒問題了。”紀佳程皺著眉頭說,“你把這個證據目錄重新做好後,一式三份打印好。”

“好。”小沙怯生生地說。

紀佳程歎了口氣,說:“把案卷仔細研究一下,下次開庭你跟我去旁聽,這個案子的代理詞到時候就由你來寫。如果寫得好的話,我會安排一些案子和你一起代理。”

小沙愣了一下,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小聲問:“真……真的?”

紀佳程點點頭。他掃了一眼被林清打開的茶葉盒子,說:“還有最後一個考驗。”

“紀老師,您說!我一定做到!”小沙終於反應過來了,激動地說。

“到魏律師辦公室去,”紀佳程說,“不管用什麽手段,把他那寶貝茯茶再給我弄兩包來。”